盛唐日月(校对)第1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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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爷留心脚下!”
  “王爷小心台阶,奴婢为您开门!”
  ……
  屋门口,忽然响起了婢女们七嘴八舌的问候声,让太平公主的心情,瞬间变得愈发烦乱。
  不用问,她也能猜得到,来的人是她的丈夫,定王武攸暨。夫妻两个虽然成亲多年,并且名下有二男二女。然而,彼此之间的关系,却远谈不上亲密。
  想当初,因为她想嫁给武攸暨,她的母亲武则天,直接赐死了后者的原配。而嫁给武攸暨之后,因为后者故意对她冷落,她很快也移情别恋。身边陆续又有了张宗昌,高戬、崔湜等情人,令婚姻很快变得徒有其名。
  但是,因为武李两个家族的特殊地位,她和武攸暨,也无法像寻常百姓那样合离。所以,二人默契地选择了各不相扰。
  平素,家里的正堂、书房和主人卧房,全归她单独使用,武攸暨非经邀请,坚决不会到访。武攸暨所居住的后花园那边,大大小小四十几间房屋,无论是夜夜笙歌也好,修仙炼丹也罢,也都与她无关。
  而今天,武攸暨却在她刚刚吃了一个大亏的时候,忽然跑到书房里来找她,怎么可能怀着善意?恐怕,即便没本事落井下石,也要当面嘲笑她一番,以获取某种虚假的满足!
  “夫人好用功,这么好的春光,居然在书房手不释卷?!”事实好像正如她所料,武攸暨入门之后的第一句话,就又酸又硬,没有半点儿夫妻间的温情。
  太平公主的浓眉,顿时就倒竖而起。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冷笑着回应:“亡羊补牢而已,没想到让定王看笑话了!妾身以前正是因为读书少,才容易被人骗。所以,今日痛定思痛,才临时找几卷书来翻翻。”
  “被人骗了?夫人乃大唐镇国长公主,谁人敢欺骗你?莫非,他吃了一斤豹子胆?”能清楚地听出太平公主话语中的敌意,武攸暨也不生气。笑了笑,继续柔声调侃。
  “他吃没吃豹子胆我不知道。但有人今天的胆子,可是大得有些没边儿!”冷冷地瞪了武攸暨一眼,太平公主继续撇嘴。“怎么,想问妾身一个败家之罪?还是你那边炼丹和扶植亲族的钱又不够用了,想暂时找妾身拆借一些?”
  “不敢,不敢。夫人做什么事情,都自有夫人的道理,为夫以前从未过问,今后也绝不会过问。”武攸暨笑了笑,头摇得宛若拨浪鼓,“至于炼丹的钱么,呵呵,为夫去年就已经将丹炉尽数敲碎,发誓不再服用任何丹药了,怎么可能钱不够用?”
  “倒是夫人这边!”故意顿了顿,他收起笑容,脸色忽然变得凝重,“如果需要钱财应急,不妨跟为夫说一声。虽然为夫麾下没人懂得操持产业,但毕竟为夫的实封还有一千戸,还顶着个开府仪同三司的散职!”(注:开府仪同三司,文官的从一品散职,工资很高。)
  “哦,你想借钱给我应急,呵呵,真是稀罕?”仿佛忽然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般,太平公主笑得前仰后合。直到肚皮都开始抽搐,才松开抱在一起胳膊,抬手去擦笑出来的眼泪。结果,不擦则已,一擦,眼泪竟然又淌了满脸。
  无论是她,还是武攸暨,这辈子其实都没缺过钱。所谓拆借,完全是夫妻两个在互相挤兑。武攸暨喜欢炼丹,又喜欢周济亲朋,挥霍无度。但武攸暨散职是从一品,爵封定王,每年的俸禄、封戸和职田三项收入加起来,数额非常巨大。只要不去赌博,根本不可能把收入花完。
  而她,非但有俸禄、职田和封户,还掌控着许多产业,更是钱多得只愁没地方花。怎么可能需要外人周济?
  只是,二人成亲十八年来,武攸暨一直对她不闻不问。而今天,却终于想到拿钱给她,让她怎么可能不感到委屈?!
  没想到动辄拔剑杀人的太平公主也会哭,武攸暨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愣愣半晌,才低声问道:“怎么了?不就是两家珍宝阁么?即便把里边的货物也全赔上,不过十万二十万吊的事情而已。还至于让你这么难过?”
  “呜——”太平公主听了,愈发悲从心来,竟然直接哽咽出声。与先前女霸王模样,判若两人!
  武攸暨见此,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扎煞着两手又楞了很久,方才柔声说道:“算了,破财免灾而已。孩子都有封爵,还都是实封,用不到你我给他们留钱。至于你自己,还有我呢,我已经不炼丹了,总缺不了你的日常花销。”
  “不是,不是!”太平公主又是委屈,又是怨恨,抬手在脸上抹了两把,用力摇头,“对方背后,有我皇兄给他撑腰。我输了这次,想要赢回来都未必还能找到机会。”
  虽然恨崔湜对自己不忠心,而事实上,崔湜临走之前的一些劝告,她却全都听了进去。六神商行大张旗鼓地送镜子入宫,明摆着就是想请借皇帝的手给自家撑腰。而无论其是否在狐假虎威,只要镜子被李显收下了,短时间内,任何人想再找六神商行的麻烦,就等同于在扫神龙皇帝的颜面!
  此外,自打五王被铲除,武三思也被太子火并掉之后,她这个镇国长公主的地位和存在的意义,已经大不如前。偏偏她还不能冲进宫里头,用马鞭指着自家兄长李显鼻子,骂对方赖账!无奈之下,她也只能把委屈和愤怒,都算在张潜头上。
  “皇兄给他撑腰?你说得是张潜么?”武攸暨当年,也是一位风云人物。虽然后来因为妻子的惨死,不问世事。但是其头脑和眼光,却没有蜕化。听了太平公主的哭诉,立刻笑着摇头,“那有什么好委屈的?你等于输给了皇兄!况且秦墨蛰伏了上千年,才派他一个人入世,肯定会给他备足了后手。把皇兄的力量算进去之后,你这边实力原本就不占优势。并且连知己知彼都没做到,怎么可能赢?”
  听武攸暨如此一说,太平公主心中的委屈立刻减弱了许多。抽了抽鼻子,低声解释,“不是,不是我没想到皇兄会帮他。而是,此人实在奸猾!明明手里有便宜制造琉璃的方法,却不肯早些拿出来。非要骗得我入了局,以为稳操胜券的时候,才忽然反咬了我一大口!”
  “他不是故意要咬你,而是秦墨需要找人立威。上次是白马宗,不小心跳进了他的陷阱里,以数十条僧人的性命为代价,帮他见证了秦墨的本事。而这次,他刚挖好的陷阱,你就迫不及待跳了下去!”武攸暨笑了笑,继续出言开解。目光明亮而又平和,仿佛早已洞穿了世间一切。
  “你是说,六神商行,原本就是他故意抛出来的一个诱饵?”太平公主大吃一惊,眼泪戛然而止。
  从这个角度上剖析,一切就更“清楚”了。怪不得张潜明明懂得如何制造琉璃,却将花露的瓶子,外包给王琉璃来供应。
  怪不得六神商行,从开张到濒临倒闭这段时间里,都只有花露一种货物在卖,而今天,却忽然凭空冒了出数十种新奇花样。
  怪不得六神商行的入股和扩股规则,都制定得那么粗疏。原来,是故意想吸引外人来窥探,然后通过打断那支伸过来的手,竖立起“惹不起”的威名,一劳永逸!
  怪不得……
  而越是看得清楚,太平公主对张潜的恨意就越无法遏制。
  堂堂镇国长公主,曾经亲手将皇帝推上位,亦曾经让各部尚书退避三舍,如今,却被一个毫无根基,只会打铁炼琉璃的工匠头,给玩弄于股掌之上!这口气,如何忍得?!
  若是张潜这个工匠头,出身于五姓七望也罢,好歹看在其背后家族份上,公主做了他的垫脚石,也不算太丢人。偏偏他又是一个连父母都记不得住在何处的乡下野小子,走到这步全凭赤手空拳!
  “你呀,这么多年了,性子居然还是一点儿都没变!”终究在同一处院落,做了十八年的夫妻,无论是否有名无实,武攸暨对太平公主的脾气秉性,都不陌生。从她的忽然变得锐利的目光中,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因此,笑了笑,他轻轻摇头。“何必呢,咱们都不年轻了。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全凭皇兄宠信,才爬上高位,未必能站得稳。根本不用你报复,说不定哪天他自己就跌下来,摔个粉身碎骨。而此刻你越是急着出气,皇兄反而越会护着他。”
  “话是这么说,可这口气我忍不下去!”太平公主银牙紧咬,眉头倒竖,右手不知不觉间,再度握紧了剑柄。“还有,如果不收拾他。说不定别人会欺负都我头上来!”
  “谁敢啊,你可是镇国长公主!”武攸暨却不肯对她的说法表示支持,只是继续劝她息事宁人,“你虽然在商场上输了,可朝堂上却不一定。你的优势,原本就在于朝堂。你跟他在商场争斗,等同于以自己之短,击他人所长!”
  “朝堂?”仿佛忽然被醍醐灌顶,太平公主的两只眼睛,瞬间就冒出了咄咄精光,“在朝堂上收拾他?倒是的确可行!不过,他的秘书少监,是个清闲位置,根本不用做任何事情,很难犯错。更何况,到了朝堂上,皇兄随时都能给他支持。”
  “看你这性子,我是劝你不要跟他再斗。你是玉,他是块臭石头。你拿玉器砸石头,怎么砸,都没便宜!”武攸暨大急,皱着眉头摆手。
  “不行,我一定得砸。否则,我就不是镇国长公主!”李令月却不肯在丈夫跟前丢了面子,反而愈发坚定了要报复到底的念头。
  “哎呀,我是真的服了你!”武攸暨苦劝无果,只要叹息着摇头,“你要报复,也不一定非但打压他啊?他那么年轻有为,难道就没更好为国效力的地方?当年,武延秀惹了你,你动动嘴巴,就让母后打发他去突厥和亲,差点就让他一去不归。怎么现在,却变成了一根筋!”(注:送男人和亲,是武则天在位时的创举,历史事实,非杜撰。)
  “送他去和亲?”太平公主听得满头雾水,皱着眉头沉吟。旋即,双眼之中,精光四射,“你是说,找机会捧杀他!或者借刀杀人?这个办法好,本宫刚才居然没想到!”
  “你是当局者迷!”武攸暨却不肯居功,笑了笑,叹息着摇头,“而我呢,是旁观者清。你我之间,终究还是夫妻。你被别人利用了,我不能继续在家里藏着。”
  说罢,又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向太平公主挥手:“好了,别难过了。坐在你这位置上,想杀谁不过举手之劳?没必要气坏了自己。我今天是不放心你,才过来看看。既然你已经有了给自己出气的主意,我就回去修行了。白云子道长给我布置的课业,我今天还没静下心来去做!”
  “你,你,你这就走了?”太平公主本能地伸出手,去武攸暨的衣袖。却扯了个空,楞了楞,眼泪刹那间又涌满了眼眶。
  “你,你没事了,我,我就别留下了吧!否则,弄不好又得争执起了。让孩子们知道了,也跟着一起难受!”武攸暨扭过头,看着她讪讪而笑。随即,对着天空长长吐气,“走了,你自己保重。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尽管来找我。我别的忙帮不上,也就出个主意还行。”
  说罢,转过身,加快脚步,再也不肯回头。
  “你……”一股突如其来的歉意,立刻涌满了太平的心脏。她以手抹泪,心里又酸又疼。
  看背影,武攸暨依旧如当年二人初次相识一般挺拔。然而,他脑后的头发,却已经完全变成了纯白色。被门外的春风一吹,忽然亮得刺眼。
  对方的话没错,自己性子的确太强势了一些,而对方,又过于执拗。所以,十八年来,大多数日子里,双方只能做挂名夫妻。距离远一些,反而多念一些对方的好。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当年的她,绝不会跟自己母后武则天提,自己喜欢武攸暨。
  当年的任性,害了他,也害了自己。
  ……
  “当年的事情,我发过誓,一个都不会原谅!”当双腿迈进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武攸暨的身体忽然踉跄了一下,缓缓蹲在了地上。
  屋子里的陈设,极尽奢华。完全符合一名亲王的身份。然而,他却对所有奢华视而不见。挣扎着站起身,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迹,踉跄着走向床头走出。缓缓从枕下摸出一个香囊,含着泪而笑,“快了,就快了,阿茹,不要急,武家的人快死绝了。李家的人,也快死绝了。大周也好,大唐也罢,到了那天,都会为你殉葬!他们都会来向你谢罪,我也会来。你再等等,再等等!你会亲眼看到,母子相残,夫妻反目,兄弟相对举刀。你会亲眼看到,这座城池中,所有人,一个个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第八十一章
好春光(上)
  阳光透过拼花琉璃窗,将书房内照地温暖而又明亮。
  “王元宝先后投入资金两万四千三百五十吊,琉璃熟料一千七百斤,琉璃配方一份。”张潜拿起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白纸,笑着宣布,“现退还资金两万四千吊。从即日起,王元宝出任六神商行旗下琉璃作坊掌柜,占琉璃坊股份两成。另外,获得六神商行半成不可转让干股,直至其退出商行……”
  “太多了,太多了!”王元宝腾地一下跳了起了,用力摆手。眼泪顺着瘦削的面孔,大颗大颗地往下滚,“配方是张少监您自己的,我那配方根本没管任何用。一千多斤琉璃熟料,也折合不了几个钱。少监您看得起我,让我做您旗下的掌柜,我已经心满意足。作坊和商行股份,王某实在没脸拿!”
  “都是你应得的。没有你的配方,我也想不到用熟料做琉璃。没有你的钱,我也没办法让郭怒派人去媚楼下注!”张潜笑了笑,小声安慰:“原本作坊和商行的干股,还应该让你占得更多一些。但是考虑到你的自保能力有限,才不敢给你太多。”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四下里,响起了会心的笑声。凡是知道六神商行在媚楼押注数额者,脸上的喜悦和兴奋,都无法掩饰。
  “已经太多了,太多了!”王元宝却对笑声充耳不闻,红着脸继续摆手,眼泪根本控制不住,“那两万四千多吊钱,大部分都是我卖了六神商行干股换回来的。少监您能把钱退给我,已经是大仁大义。王某实在没脸再拿新的干股!”
  “新的干股,你只有议事权和分红权,不能再随意转让。等你将来想养老了,可以根据那时的行情,卖回给商行。”张潜又笑了笑,继续小声安慰。
  然而,王元宝却坚决不肯收。一边哭,一边继续陈述坚称自己这次能保住家产,还能继续做琉璃,已经是祖宗保佑。再拿六神商行的干股,必遭报应。
  “让你拿你就拿着,别耽误工夫!”郭怒听得心烦,竖起眼睛,厉声呵斥。“我家大师兄做什么决定,哪里轮到你来质疑?!”
  “呃!”王元宝被训得打了个哆嗦,眼泪和哭声同时戛然而止。
  “拿了干股之后,如果再耍小心眼儿,仔细你的皮!”郭怒攥起拳头,冲着王元宝的鼻子晃了晃,继续厉声威胁。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王元宝虽然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在郭恶少面前,却完全没有发挥余地。只好擦了把眼泪,老老实实地上前接过了代表持股凭证的字纸。
  “作坊选址渭河畔,距离军器监没多远。是我新购买来的无主荒地。今后咱们的作坊,除了花露和酒精之外,其余都会安排到那边去。”张潜用手拍了拍他的肩部,将自己对琉璃坊的安排和短期期待,一一补充,“除了目前已经有的产品之外,平板琉璃,是作坊今后的主要生产和研究方向。研究,就是想办法将其做得更好的意思。现在用碾子延展成型,太慢了,并且过后还需要打磨抛光。我希望你能尽快想办法作出不用打磨,表面就像镜子般平滑的琉璃来。此外,原料不能再用石英粉,直接用河沙。这样造出来的琉璃,颜色可能差一些,但安在窗子上却不影响透光。还有,对外卖的琉璃,暂时也不需要做得太大,反正当下大多数窗户都是拼花,窗格本身就很小……”
  这些,都是他暂时能够想出来的技术手段和发展方向,略有些凌乱,但是兑现起了却没多大难度。尤其对于王元宝这种做琉璃的行家而言,很多地方,都只隔了一层窗户纸。
  所以,王元宝最开始,还是习惯性地点头称是。听着听着,两只眼睛就冒出了咄咄精光。苍白的面孔,也迅速开始发红。肩膀越挺越直,手指关节在不知不觉间,攥得咯咯作响。
  “以后商行这边,有了关于琉璃的新点子或者新工艺,都会直接交给你。算是商行对作坊的持续投入。你无论遇到任何麻烦,也可以找商行帮忙。另外……”将能想到的东西,都交代得差不多了,张潜又轻轻拍了拍王元宝的肩膀,笑着许诺:“另外,改天你自己花钱,去买一个官职。甭管几品,第一,今后跟人交往方便。第二,万一下次再遇到什么麻烦,我就直接让你在军器监顶了缺。也省得你再被人稀里糊涂关在县衙中大牢中受苦!”
  话音未落,王元宝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叩头:“多谢少监,王元宝今后若是敢对少监起半点二心,天打雷劈!”
  “嗯?”张潜猝不及防,差点被闪了胳膊。待定下神来,仔细琢磨,才发现是军器监的空缺职位,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顿时哑然失笑。
  转念再想到王元宝先前被新丰县衙蓄意扣押了三天,却求告无门的遭遇。他立刻就明白了此人为何会把一个低级官吏的空缺,看得如此之重了。一个月之前,哪怕王元宝头上有一个流外九等的辇者官帽,恐怕新丰县衙门,也不敢欺负他欺负得如此明目张胆!(注:辇者,流外官,最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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