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调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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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对着静了片刻,我终于软下了心,不想再继续这难堪的话题。
  他却忽然温声道:“我会。”
  二十六
明堂变(3)
  回到太初宫那日,仙蕙早早跑来,两年不见青涩渐去,眉目间添了几分自信。
  她绕着我足足转了几圈,才道:“姐姐终于回来了。”我笑看她,道:“别绕了,这两年不是见过几次吗?”虽然离了太初宫,可每逢初一十五来请安,总有些时候能碰上她。
  她杏眼忽闪着,笑道:“那是在皇祖母身边,坐要端直,说要拿腔,目不敢斜视,话不敢多字,见了没见没有差别。”我定睛看她,道:“果真不一样了。”
  她留在我这处,直到用了午膳,才有些坐不住,将我拉出了宫。
  她一路说着曲江赐宴的事,笑得止不住,直到上了丽春台,眼望整个太初宫城,才停了笑,道:“此处最好,能观整个太初宫,也能望见洛水横穿神都,”她说边说着,边眼带憧憬,望着远处,“还是姐姐好,能在宫内外行走,不像我,只有站在此处才能看到真正的神都。”
  我随口道:“等你嫁出宫后,想要回来还要等每月初一十五,到时又要嫌宫外无趣了。”
  我立在她身侧,看着宫外市坊中人如蝼蚁般密密麻麻,远处苍空中隐有淡薄的云浮动,近处有殿堂相峙,楼台林立,一时心境也是出奇的好。
  她沉默了片刻,道:“不知父王与母亲何时能再见神都。”我愣了一下,才轻声道:“总会回来的。”她生下来就被接回宫,从未见过自己亲生父母,我本以为她不知愁滋味,此时才发现,连这个小县主也终是长大了。
  我扫了一眼身后,示意宜喜和几个宫婢内侍退下,才接着道:“此话不要多说了,尤其是在你皇祖母面前。”她手撑着栏杆,侧头看我,笑道:“这话,成器哥哥也嘱咐过我,”她想了想又道,“若是四叔继位就好了。”我听得一惊,看她道:“为何这么说?”
  她任风吹着脸,喃喃道:“四叔性情温和,唯有他继位,李家人才有活命的机会吧?”她的话似问非问,我偏过头,去看瑶光殿方向,没有回答。
  因离的远,看得并不分明,却明显觉得那处有不少人,黑压压的一片,却出奇寂静。我正凝神看着,仙蕙忽然道:“瑶光殿出事了?”她拉着我的衣袖,压低了声道:“自从半月前明堂被烧,宫中就人人自危,生怕惹祸上身,今日怕就为了那件事。”
  我紧盯着瑶光殿,心中愈发忐忑。自那夜大火起,皇姑祖母并未追究任何人,反倒命薛怀义重建明堂,明着回护他,实则是怕被天下人耻笑罢了。但自己养的面首为了争宠,一把火烧了天子权威所在,此事绝不会如此善了。如何了,又会牵涉到何人,这才是众人惶惶不安的根源。
  仙蕙似乎急于一探究竟,又看了片刻,忽然拉住我,道:“去看看。”我犹豫了下,心里总不踏实,就带着她下了丽春台,屏退宫婢内侍,与她向瑶光殿而去。
  距瑶光殿还有几十丈远时,就看见外围有侍卫守着,均是神色冷峻,殿前龙辇已空。殿前台阶上候着的尽是皇祖母殿中的宫婢内侍,有面色惨白,有的已是浑身发抖,几个小些的宫婢都退离了殿门处,软软靠在玉石石阶旁,躬身抽泣着。
  我看得心惊肉跳,仙蕙已吓得退了两步,喃喃道:“皇祖母在。”
  侍卫并不认识我们,只见服饰猜到必是地位高些的,一个年轻的上前行礼,道:“两位请回吧,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瑶光殿。”
  我努力压制着,笑着点头道:“起来吧,我们不过是路过,无意为难你们。”说完,握紧仙蕙的手,大步转身向反方向走,却觉她身子很重,似是极不情愿。我侧头,肃声道:“快跟我走。”仙蕙反握着我,不甘道:“姐姐,姐姐。”
  我不管她唤我,直到走到远处的石柱处,才停下来。
  她咬着唇,紧盯我道:“姐姐,我怕里边……”我轻摇头,打断她的话。她明白我的意思,只能呆立在我身侧,紧盯着远处瑶光殿,眼中恐惧更盛。
  我又何尝不怕?只是如此阵势在宫中还是初见,必是殿中有大事,若是仙蕙执意要探看,恐会起重重麻烦。我眼光扫着殿前的侍卫和宫婢内侍,除了陛下殿中的,还有些眼生的,不知道是哪宫的人……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出,是李成器的内侍何福。
  他匆匆走下石阶,和个侍卫说了几句话,那侍卫即刻将他让了出来。他躬身道谢后,竟是一路向我们这处走来,待走近了才行礼道:“永泰县主,永安县主。”我点头,道:“起来吧,瑶光殿发生何事了?”他能晓得我们在此处,必是方才在殿门前看到,特意来递话的。
  他起身,恭敬道:“薛主持今日入宫面圣,竟在其后私到瑶光殿密会宫婢,淫|乱后宫,陛下得知后震怒,命梁王当场杖刑,以儆效尤。”我盯着他,道:“薛主持是出家人,怎会做出此等事?是何人发现的?”皇姑祖母的面首,这宫中又有哪个敢私会?
  何福面不改色,道:“是陛下殿中的宫婢宜都。”我点头,道:“既是陛下殿中人发现,又是梁王在行刑,东宫人为何会在此处?”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不止东宫人在,沈太医也在。事发时太医正在殿中替陛下诊脉,郡王在一侧陪着,所以就陪着陛下同来了。”
  我默了片刻,又随口问了几句话,皇姑祖母已从瑶光殿中而出,身后紧随着叔父武三思、沈南蓼和李成器。待皇姑祖母上了龙辇,沈南蓼便紧随离去,倒是武三思和李成器仍在殿前,低声交谈着,面色如常。
  “小的告退了。”何福忙行礼,匆匆折返。
  此时,殿中已走出近百名内侍,前头的几个分别抬着两个人,简单罩着白色锦布。武三思特唤住那些人,伸手一一撩起白布细看,与李成器说了两句话,李成器只淡淡地扫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我远看着白布下露出的僧袍,浸染着赤红的血,浓烈刺目,忽觉阵阵气闷,压制了片刻才对仙蕙道:“走吧。”仙蕙早已是脸色惨白,点了点头,随我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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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在脑中盘旋数日,却仍挥之不去。
  宫中像未有此事一般,无人敢提。我本想问问婉儿,但自回了太初宫,她日日陪在皇姑祖母身侧,始终没有机会和我独处。只在每日问安时才能见一面,她总像是有话要说,却碍于皇姑祖母,偶尔扫我一眼,均是神色复杂莫测。
  这一日晨起问安后,我走出大殿,才留意到当值的是那个小宫婢。
  殿门侧,她正垂眼替我理着衣衫,我见身旁无人,便轻声道:“这几日韦团儿都没有当值?”殿中添了几个新面孔,她这得宠的却不在,不能不让人疑心。
  元月手僵了下,留意了四周,才低声道:“韦团儿已被杖毙了。”
  我愣了一下,瞬时明白过来。原来是韦团儿。
  薛怀义积怨已久,此番又火烧明堂,韦团儿是武承嗣心腹,屡次陷害东宫。不管这一场淫|乱事是真是假,对那一日在场所有人皆是有利。武三思要除去武承嗣的心腹,李成器要除去多年隐患,而皇姑祖母虽在盛怒下,又何尝不是全了除去薛怀义的心思?
  他与武三思,怕是自上元节那场大火后就有了共识,或是更早便已有了默契?叔父武三思能在堂兄落败时荣宠至今,觉非一朝一夕的谋算,而他,又能猫鼠同行多久?我脑中一片混乱地想着,过了很久,才收了些心思。
  此时,元月已对着石阶处行礼道:“郡王。”
  我抬了头,才见李成器几个郡王已在,李隆基正打量着我,道:“年岁不大,心事倒不少。”他边说,边由着身后内侍脱了袍帔。我无奈看他一眼,躬身行了礼,道:“几位郡王快些进去吧。”
  就在我错身走过时,李隆基猛地拉了我一把,道:“你总躲着我做什么?”他道,“自从再见你,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我静下心,笑看他,道:“年岁不大,疑心病倒挺重,我是怕你们耽搁了问安的时辰,被皇姑祖母怪罪。”他又蹙眉盯了我一会儿,才放开了手。
  待他们几个入殿,我才又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形已隐入殿中。
  二十七
曲江宴(1)
  皇姑祖母因精神不济,特令叔父武三思代为赐宴,武三思再三推脱,终将此事交给太平公主,太子及诸位郡王皆在同行之列。因太平公主邀婉儿主宴,无数朝中青年才俊、长安洛阳两地文人豪客皆在宴请表单上,此次二月曲江大会,未开始便已成佳话。
  画船泊于曲江上,近有无数民间画船笙歌漫舞,酒旗浮荡于江面,将寒气逼退,天似也醉。远见拱桥上人流汹涌,鲜衣怒马,早行春|色,一派繁华。
  我靠在船尾,笑看婉儿,道:“果真如你所说,拱桥和江岸两侧均是名流显贵。”那等衣装,又是仆从成群,一眼望去,皆是非富即贵。
  婉儿捏着纨扇,半遮着脸,哈欠连天:“何止是名流显贵?那些待字闺中的富贵女子,哪个不是盛装出行,仆妇随行,以求能引起进士留意,谱就一曲好姻缘,”她扫了一眼船头的热闹,道,“这些金榜题名的,日后大多位及尚书、刺史,皆是良人之选。”
  今年应试举子有近三千人,朝廷破例录四十人,早已多于往届。可也才区区四十人罢了,岂不让两都城的贵女挤破了头?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也不知今日这些进士能有几人得佳人青睐,成就人生两大快事。
  我笑道:“那明日的探花宴,可有热闹看了。”婉儿点头,道:“皇家的赐宴只是开场,明日探花宴我和公主说一句,你我同去玩玩。”我应了好,侧头去看船头的觥筹交错。
  李成器正在太平公主身侧陪着,手持酒盏,闲适清平。太平持扇低笑着,不时点头,忽而回头去看懒懒靠在木栏上的李隆基,说了句话,李隆基挑眉一笑,连连摇头。我虽不知他们的言谈,却只看这姑侄相对的画面,就觉蒙在李姓皇室中的密布的阴云都散了,在这繁华曲江上,唯有他们身为皇室的傲然风流。
  婉儿叹了口气,道:“临淄郡王亦是不世出的皇孙,你若有心,他又何尝不是良人之选?”
  我收了视线,道:“若如你所说,衡阳郡王亦是风流俊秀,生母又是宫婢,地位极低,自然不会招惹横祸,岂不更是良人上选?”婉儿把玩纨扇,笑了一声,道:“的确,你那宫婢宜平,命比你我都好了不少。”
  我不置可否一笑。
  此时,有个内侍托着玉盘上前,碧青的盘上有十数个红透的樱桃,他躬身道:“这是为明日杏园樱桃宴备的,公主让上官姑娘代为品验。”婉儿捏起一颗,塞到我嘴里,道:“尝尝。”
  我咬了一口,酸甜入心,果真是上品,不禁感慨道:“历朝历代,怕是仅有我朝进士最风流如意,曲江盛宴,佳人如云,又有接连三日的各色酒宴逍遥。正是春风得意数今朝,歌尽繁华曲江畔了。”
  我和婉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直到船行至岸边,才见远处有个人不停挥着手,似是有意上船,江边风大,那人衣袂翻飞着,倒颇显了些风流。
  婉儿愣了一下,道:“方才有人说有个少年进士未来,不会就是那人吧?”我仔细看那白衣少年,虽因离的远看不清,却仍认了出来,下意识道:“张九龄?”婉儿啊了一声,道:“就是那个国子监的小才子?”
  我点头,看她道:“连姐姐也知道,看来他真是声名远播了。”婉儿边吩咐身侧内侍遣小船去接,边道:“陛下素来看重国子监,这小才子又是官宦世家,我怎会没听说过?”待内侍离去,她才忽而看我,道:“你又怎会认识他?”
  我随口,道:“三年前国子监一行遇到的。”婉儿静了片刻,才又道:“是永平郡王的朋友?”我见她点破,也不好否认,只点了点头,道:“是。”婉儿看着岸边的人,轻声道:“李家纵有一日不幸消亡,也是这天下文人心中唯一的皇族。”
  我明白她半藏半隐的话。皇姑祖母的儿孙,皆文采风流,博贯古今,历来为文人所敬。
  孝敬帝李弘在世时,曾令婉儿的祖父收集古今典藏,著就《瑶山玉彩》。而婉儿心中的章怀太子李贤更是才华横溢,不过二十余岁就已统召天下最杰出的学子注释《后汉书》,我曾读过他亲笔点评的“章怀注”,造诣之深,已属历代李家子嗣中的佼佼者。
  只可惜,都是年少离世。那一个个欲盖弥彰的阴谋,亦是宫中的忌讳。
  而皇孙中,李成器与李隆基又是幼年便已成名,虽常年禁足却仍掩不住光华所在。或许,这才是皇姑祖母真正忌惮的。儿孙的优秀,于她而言只能是障碍。
  我胡乱想着,婉儿却已收了神色,笑起来:“来了来了,我们去见见那个小才子。”她话音未落,仙蕙就忽然闪出来,眯眯笑着,说:“什么才子?这一船的才子,我还真没见到年纪小的。”她努了努嘴,似乎极不满。
  婉儿持扇拍着她的脸,道:“此人弱冠获中进士,算不算小?”仙蕙杏眼微瞪着,似是极惊愕。我笑看仙蕙,道:“已经登船了,去看看吧。”
  正说着,船头已一阵热闹,连太平公主都颇有兴趣,放下酒盏端详着上船的人。张九龄正抚额长出口气,理了理衣衫,大步向太平而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待起身却是笑眯眯的,没有半分窘迫。
  我和婉儿走过去时,李成器正在和太平讲解着,太平略点了头,看我和婉儿道:“这就是今年最年少的进士张九龄了。”我悄然对张九龄笑了下,婉儿却仔细看了看,低笑道:“举止翩然,气度不俗。”
  她只送了八个字,再没说什么,张九龄微怔,竟难得收了往常的不羁。
  李成器摇头,笑叹道:“这位就是陛下最器重的上官姑娘,”他顿了一顿,看我道,“这位是永安县主,那个年纪小些的是永泰县主。”
  张九龄这才反应过来,又一一行了礼,刚直起身,仙蕙已走上前,绕着他看了一圈,道:“勉强入目,”她扫了一眼李成器,摇头道,“不及成器哥哥三成。”
  李隆基喷了口中酒,太平和婉儿已笑得先后举扇去拍她的头,连李成器亦是难得笑出声,摇头叹气。我对仙蕙笑道:“进士比得是才气,又不是样貌,连张公子这样的你都勉强入目,日后驸马可就难选了。”
  仙蕙细想了想,点头对张九龄道:“作个诗来听听。”
  张九龄哭笑不得,只能道:“县主可知道在曲江大会上,进士只会向仰慕的女子作诗?”仙蕙闷了一下,轻扫了他一眼,道:“你若做得好,本县主就许你做驸马。”她说完,目光定定看着张九龄,像是极自然的事。
  张九龄彻底被噎住,太平已笑斥道:“没个县主的样子。”
  待到下船时,岸边已挂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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