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调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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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一
北魏元氏(3)
  我点头道:“这两件事,我也要谢你。”
  她摇头,道:“县主不必说谢,我说这些话只有一个意思,”她手攥着扶手,顿了下才接着道,“元月早已清楚郡王对县主的心意,日后若有幸与县主共侍郡王,情愿以姐姐为尊。”我身子一僵,紧抿起唇看她,他日后的妻,今夜坐在我房里说这些话,让我如何自处?
  我添了杯热茶,看着水流缓缓注满:“御赐的婚事,是喜事是恩宠,又何尝不是悬着的一把断头剑。县主若为他着想,就忘了此事,欢欢喜喜嫁过去,做个受人敬畏的永平王妃。”
  她凝眸看我,道:“县主不信我?”
  我摇头,起身端杯,走到她身侧,道:“你是他的王妃,日后他还会有侧室、姬妾,但绝不会有我,”我将茶递给她,接着道,“我若嫁李家人,只能是临淄郡王,否则就是杀身之祸。”
  话到此处已无需再继续,她自大明宫到太初宫,在皇姑祖母身侧已有五年,所见所听的怕比我还要多,又怎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她接过杯,自顾自出神,没再继续说什么,过了半晌才起身告辞。
  我静坐在书桌后,盯着摊放在桌上的棋谱,挂在脸上的笑意早散去,只空洞地看着那一页页古今残局,兀自发着呆。过了半晌,宜喜忽然送入个巴掌大的金漆锦盒,却说不晓得送此物的宫婢是哪个宫内的。
  我打发她出去,盯着锦盒,迟迟不敢打开。
  过了会儿,宜喜端着香炉入内熏帐,见我仍对着那锦盒发呆,不禁道:“县主若不喜欢,奴婢拿去丢了。”我轻摇头,定了心神,伸手打开盒盖。
  锦缎上放着个犀角梳篦,色如寒冰,触手湿润光滑,竟是琉璃所制。
  我拿起对着灯烛细看了片刻,渐明白过来。宫内大多琉璃饰物均出自太原,而看此物色泽和手感,绝不寻常,怕是仅有太原王氏才能拿得出来了。
  想到此处,我才放下那梳篦,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只随手自奁盒中挑了根鎏金玉簪,吩咐宜喜送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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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正逢陛下精神好,将随行的郡王县主,五姓七族的小辈都聚在了一处。
  陛下未到,众人已先聚在殿中,我入殿时,李成器正和两个弟弟说话,他和李隆基同时停了话看我,我立刻避开了视线。此时,正有个内侍入内,说陛下已在自凉亭处,让我们即刻去伴御驾,言罢,又行礼匆匆跑走了。
  我正出殿时,李隆基已大步走来,与我并肩走下石阶,低声笑道:“你发髻上的梳篦,看着倒精巧。”我扫了他一眼,道:“郡王可猜到什么了?”他轻叹了声,道:“本是没猜到,但见那王家女发上的玉簪,却明白了。”
  我抿嘴笑道:“这王寰颇有些心思,日后必会对你有所助益。”他轻摸了下嘴角,笑道:“我宁愿做个闲散的郡王,唯有举案齐眉一人足矣。”我轻翻了下眼,低声道:“可惜你注定要做个姬妾成群的郡王了。”
  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拌嘴,李成器始终就在身后不远处。他目光始终淡淡的,与李成义偶尔说几句话,却大多时候沉默着,我努力不去留意他,却发现越是如此越一颗心系在他那处,李隆基再说什么,都难以入耳了。
  待近了自凉亭,连热风都变得凉爽了些。
  因今夏来的格外早,叔父武三思早早就命人仿太初宫修葺此亭,亭临着石淙河,可乘数十人,河中有十二架水车不停将水‘车’到亭顶,自亭周挂下了轻薄的水帘,消暑降温最是管用。
  我们十几人入内时,婉儿正陪着陛下说话,不时以扇掩口,似是正说到兴起时。她见我们来,忙低语了一句,皇姑祖母抬了头,扫了眼众人,笑道:“刚才和婉儿说起各家笔法,朕倒有了些兴致,不如看看你们这些后生小辈的笔法如何,夺魁者今日重赏。”
  婉儿笑着附和道:“奴婢幼年时就听人赞颂五姓宗室的笔法,难得此番陛下封禅,将这些小辈都聚齐了,也算是奴婢的眼福了。”
  那些五姓七族的晚辈听这话,都有些跃跃欲试,均是躬身应了是。
  婉儿当即令人在亭中摆了六个案几,笔墨砚台尽数备好后,才躬身对陛下道:“陛下,眼下只能摆六个案几,不如让五姓的贵人们是客,不如让他们先起笔?”皇姑祖母颔首,道:“就依你说的。”
  婉儿笑着请了五姓宗室子女上前,众人提笔时,她才见元月默立在一侧,可六个案几侧都已立了人,只能笑着道:“县主是要嫁入宫的,不如与诸位郡王县主一起,可好?”元月忙赔笑道:“一切听上官姑娘安排。”
  婉儿笑着颔首,在六人之间细看着,不时颔首,眼带赞誉。
  李隆基亦是探头看了几眼,轻摇头,低声对我道:“这五姓七族总以世家自居,尤其陇西和赵郡的李氏,私下里连我李家皇族都瞧不上,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我笑看他,轻声道:“你若不服,稍后献上举世不出的墨宝,也算是为李姓皇族争了颜面。”
  他扬起唇角,半笑着看我:“当年我大哥与欧阳通相交,就是凭着那手字,当时欧阳通曾说过‘笔法天惊’四字,这亭中的诸人绝不会有人能胜过他,”他顿了下,又有些好奇道,“这么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你的笔法,你常临谁的帖?”
  我被他这一问,才记起那本被自己抄了数十遍《释私论》。
  此时那六人已放了笔,婉儿亲自上前收了来,细细看了赞不绝口,对陛下道:“果真是世家子弟,笔法各有千秋,陛下是现在看,还是等着您的孙儿们写好了再看?”陛下接过宜都递上的茶,道:“若有先后总有偏差,还是一起看吧。”
  婉儿颔首,握着那叠纸,看我们几个道:“各位郡王和县主,请。”
  李隆基对我眨了眨眼,低声道:“写好些,莫要给本王丢了颜面。”说完,径自走到一个桌边,抬下巴示意身侧内侍研磨。
  我亦是走到案边,盯着眼前的纸,脑中不停想着往日所见过的字帖,眼角余光却扫到李成器已拿起笔,正是犹豫不定时,婉儿已走到我身侧,轻看了我一眼,亦是眼带告诫。
  我对她无奈一笑,我又何尝不知此中厉害,我与他笔法如今已有八九成相似,别说是陛下,即便是落在一般人眼中都会多想几分……可数年的落笔习惯又怎能一时片刻改掉?
  我紧咬着唇,边努力回忆《兰亭记》拓本中的笔迹,边不住自嘲。这四年来,除却他亲笔所抄的《释私论》和他自国子监拿来的《兰亭记》拓本,自己竟再没寻过别的拓本字帖,如今事到眼前了,才知他的痕迹早已如影随形。
  我迟迟不敢下笔,身侧李隆基似是察觉到异样,侧头轻唤了我一声。我下意识看他,只见他轻蹙眉看我,似是想说什么,却被婉儿打断。婉儿走到我两个之间,笑看陛下道:“陛下,你看这两个,到此时来要眉来眼去,真是羡煞旁人了。”
  皇姑祖母但笑不语,眼带深意。
  我见李成器手臂顿了顿,心中猛跳,忙低了头,咬牙落了笔。《兰亭记》和《释私论》不停在脑中闪现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笔法,硬是被我拧成了一体。待放了笔,已是一身热汗,凉亭仍是爽气袭人,可却压不住心头的焦灼。
  李隆基早一步停了笔,扫了眼我的字,惊异看了我一眼。
  婉儿匆匆收了众人的字帖,细看了我的一眼,没有任何反应,却在拿起元月面前的字时愣了下,毫不掩饰眼中的惊叹,将那张纸放在了一叠的最下处。她将一切收整好,走到皇姑祖母身前,行礼递上了那叠字。
  陛下靠在榻上,身侧两个宫婢不停摇扇散热,随着锦绣扇面的轻摇,我的心也一下下猛跳着,皇姑祖母却始终不发一言,时而颔首,时而缓笑,待所有都翻尽后亦是仔细看了一眼元月的那张,半晌才抬头,对元月颔首一笑。
  我看着心中蹊跷,正琢磨时,陛下已挑出四张,道:“朕看中了这几个人的字,婉儿你来评说试试,可猜猜均是出自谁手。”
  婉儿接过纸细看,片刻后莞尔一笑,道:“这几手字都不难猜,陛下这是有意借奴婢之口夸赞一二了,”她抽起一张,道,“王羲之的兰亭序,自东晋来多少人以此拓本习字,每个读书人怕都能写出此字,可真正敢在御前以此笔法露脸的,却唯有范阳卢氏。卢公子,恭喜你。”
  一侧个瘦高少年忙上前谢恩。
  婉儿抽起第二张,抿嘴笑了半晌,道:“陛下的嫡亲孙儿,奴婢就不借机奉承了。据听闻当初在曲江芙蓉园中,曾有人送了四个字给郡王,”她躬身对李成器行礼,道,“笔法天惊。”
  李成器微微一笑,道:“多谢上官姑娘。”
  婉儿摇头笑笑,对陛下道:“陛下,接下来这两人,您是想先听奴婢夸哪个?”陛下笑看她,道:“你问此话,可有什么讲究?”婉儿笑道:“两个都是孙媳,是自笔法来挑,还是自长幼身份来分先后,自然要有个说法。”
  “你倒是滴水不露,”皇姑祖母摇头一笑,道:“先说说元氏。”
  婉儿颔首,笑吟吟看元月,过了会儿才叹了口气,道:“县主之字,奴婢也不敢随意点评。我朝多少学子仰慕魏晋笔法,以北魏墓志为拓本,却仍习不到其中精髓,”她将那纸叠好,竟收在自己怀中,对元月拜了拜,道,“北魏元氏墓志虽好,县主当场写下的却更为秀雅,奴婢将此墨宝收下了,谢县主赏赐。”
  元月呆了一呆,脸颊微红地笑着,被婉儿弄得一时窘迫,竟不晓得如何应对。
  皇姑祖母看了眼婉儿,笑叹道:“婉儿说得不错,太宗皇帝亦是极爱北魏墓志,尤推崇元氏,没想到历代传下来,此笔法依旧有嫡传人,”她颔首,道,“风华旖旎,圆润秀雅,的确可称为墨宝。”
  我听到此处才渐记起,北魏元氏以笔法见长,难怪方才婉儿和皇姑祖母见了那字,都有些惊叹。此时,元月正抿唇笑着看李成器,李成器回视她,亦是微微含笑,我看得心头有些微凉,移开了视线。
  婉儿笑道:“陛下为永平郡王赐的这婚事,倒真是恰到好处了。”皇姑祖母笑看李隆基,道:“元氏此番确是出乎朕的意料。只可惜隆基落了永安半步,婉儿,说说最后一张吧。”
  三十二
完婚(1)
  婉儿抿唇笑了片刻,才接着道:“永安县主的字,奴婢也不晓得如何评了。”陛下不以为意,道:“但说无妨。”
  婉儿点头,扫了我一眼才继续道:“县主的字,有欧阳询的神韵,却更多似一个人的风骨,可算是集两者所长。不过奴婢倒以为,若要更进一层,不如选其一而行,或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水车的声响,夹杂着夏日蝉鸣,听在我耳中,尽是杂乱。
  婉儿有意隐去李成器的名字,可皇姑祖母又怎会看不出?
  皇姑祖母微微笑着,看我道:“婉儿说得对,永安,你是何时起习成器的字的?”我忙回道:“幼时习太宗皇帝笔法时,先生就曾夸过永平郡王最得真传,前几年见了永平郡王便讨了几张临摹,”我恭敬看了一眼李成器,笑道,“不过是皮毛,哪里有上官姑娘所说的风骨。”
  皇姑祖母自婉儿手中抽出纸,对李成器道:“成器,朕为你寻了个好学生,不知你可愿倾囊而授?”她将手中纸递给李成器,李成器躬身接过,看了两眼,才微微一笑,道:“孙儿只怕教了徒弟,会饿死师傅。”
  皇姑祖母,道:“永安既是李家的媳妇,就不要学欧阳家字了,”言罢,又着看向我,道,“永安,还不快拜师?”
  我愣了下,忙走上前两步,对李成器躬身道:“还请郡王不要嫌弃永安愚笨。”李成器笑看我,道:“县主言重了,本王定当倾囊相授。”他伸手将我扶起,我抬眼看他,忙又避了开。
  众人随着皇姑祖母又闲聊了片刻,沈南蓼请安入内,例行把脉。婉儿便带着我们退出了凉亭,一路说笑着将我送回了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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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禅的日子临近,皇姑祖母的心神越发清朗。
  每每伴驾时,我总被问起是否去永平郡王处请教,寻了几次借口再无话可说,只能挑了一日午后,去了李成器的书房。既然是皇姑祖母开了口,总要有个交待才好。
  入门时,李成义正在里处议事,见我后神色隐晦,草草说了两句就离开了书房。
  李成器淡淡看了我一眼,竟亲自挽袖研磨,道:“你若再不来,我只能遣人去请了。”我听他这话坦然,真像是拿了师傅的身份,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只能讪讪一笑,走到了桌边。他自架上挑了笔,沾了浓墨,又将笔括干些,递给我道:“写几个字我看看。”
  我接过笔,刚要写就停了下来,竟有些不好意思。
  那日是碍于众人的面,不敢以惯用的来写,今日独有我和他两个,我却再不能以欧阳询的笔法掩饰,可若真落了笔……我看他闲适地笑着,在一侧自倒了杯茶握在手中,更有些不自在,只能随意在纸上写了句词。
  他握着杯,低头看我的字,静默了会儿,才忽而笑道:“笔法娴熟,点画圆润,结构梢整,的确好字。”我本是不好意思,听他话音中打趣更浓,不禁斜睨他道:“郡王这是在夸赞自己吗?”这一句词,不敢说有九成相似,却也七八分如他了。
  他放了茶杯,走到我身后,握住了我持笔的手,左手撑在桌子边沿,将我环在了胸前。
  我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他右手微用力,就引着我在纸上写了个字:“若日后本王不在,只有你能假冒我的字调遣兵士,记住它。”
  他的呼吸声就在耳边,酥麻温热,我紧盯着那个字,想着他的话,深深记在了心里。
  昨日的事仍在脑中,婉儿的话也依旧清晰可闻。我想起那一旨赐婚,低声道:“元氏的字颇得皇祖母赞誉,恭喜郡王。”他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她得北魏元氏真传,儿时又有章怀太子的点拨,的确在笔法上胜于寻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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