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调第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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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王府的马车上,我总是不停想着宜平的话,让自己分神分心,不去想马下那一幕,不去想李成器的伤势。李隆基始终坐在我身边,不言不语,直到下车走了三四步,才忽然停下:“你早些休息,不要多想。”
  我没回头,也没停下,一路走到屋子里才觉腿软的发抖,扶着门撑着。
  冬阳本是在外堂等着,看我这样子立刻白了脸,跑上前道:“夫人这是怎么了?”我摇头,心跳得越来越慢,像是随时都会昏倒,不敢开口也不敢动。她见我如此,更是急了,伸手想要架住我,却被夏至低声喝止:“不要动夫人,去倒杯茶。”
  冬阳胆战心惊看我,又看她:“要不要……先将夫人扶进去?”
  夏至摇头,冬阳看她笃定也不敢耽搁,立刻去倒了杯茶,我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却觉得一切都和我毫无关系,只怔怔地看着一人高的灯烛,眼前一阵清明,一阵虚白。
  夏至接过冬阳的茶,忽然跪了下来,冬阳被她一吓,也立刻跪了下来。“夫人,无论今日发生任何事,也请先喝下此茶。”我轻摇头,靠着门框,缓缓坐到了地上,沉默了很久才哑声道:“都下去吧。”
  那杯茶近在咫尺,她咬唇看我,像是端着一杯救命药。
  我不说话,她也不动。
  我再难多说一句话,只想这么静坐一会儿,想想从前与婉儿整日嬉笑怒骂,想想皇姑祖母曾揽我入怀的慈爱,想想初入大明宫的欣喜之情。
  李家武家,我为了这之间的利害关系,日夜难安了十年,却看不到半分希望。从前年少懵懂,只念着嫁给那个玉笛横吹的永平郡王,然后一步步走进其中,再难抽身。那皇位与我究竟有何关系?身受圣宠的武家贵女,本该日夜欢歌,然后再择个如意郎君,带着如山嫁妆,去享那举案齐眉的福气,不是吗?
  从大明宫到太初宫,凡是用了真心的女子,有几个得了善终?
  太平亲眼见薛绍冤死狱中,婉儿亲手拟下李贤的废诏,就连小小的一个婢女宜平,也是先落胎,再被人转赠。所以太平忘了,婉儿忘了,而我怎么能忘?
  我低头看手,因为今日坠马,从手心到手臂都有了些细伤,深深浅浅的很是骇人,眼前一幕幕叠加的,却都是他身上的错综伤痕……
  有一种感情,不死无休。
  我和他终是太不幸,绕不过,也忘不掉。
  如果世上再无永安,他也会少些负累,而我也不必再整日提心吊胆,过得如此辛苦……想到这儿,眼前已是阵阵发黑。
  忽然觉得很累,累得只想一睡不醒。
  忽然,砰地一声碎响,夏至竟然把茶杯摔碎,散了一地。
  我这才扭过头,茫然看她。她的唇有些异样的红,竟已被自己咬破,她未看我,倒是先看冬阳:“你退下,我有话和夫人说。”冬阳平日本就是听她的多,此时见她如此模样,再看看我,竟真就退出屋子,守在了门外。
  夏至见再无外人,才开口道:“县主,奴婢不知今日发生了什么,让县主如此眼若死灰。奴婢只知道,既然走到了今日,那就一定要继续走下去,只有活着,才能看到真正的盛世永安。”
  真正的盛世永安?
  我看着她,过了很久才道:“这话……是他教过你的吧?”她直直看着我:“奴婢跟了县主这么久,眼见县主化解一段段危难,却未料真会有这么一日,与郡王所言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我苦笑看她,“他竟猜到了我会有撑不下去的时候,那他可曾告诉你,我若有一日不在了,你当如何自处?”夏至抿唇看了我半晌,才道:“我兄妹二人是誓死追随郡王的,奴婢既已受命跟随县主,那就是生死相随,无论阴阳两界。”
  又是一个生死相随。
  我看着她,呆了半晌才道:“为什么,你会选择誓死追随寿春郡王。”其实算起来,除却我与他寥寥无几的相见,除却他和狄公、和张九龄的情谊,他对我来说几乎只是世人传闻的那些话。
  夏至在我身边已有两年,我却从未问过她一句关于李成器的话。早忘了有多少次的欲言又止,只怕随便一两句,就让自己记起他,记起过去的很多事。
  我静静看着她,她犹豫了很久才轻声道:“奴婢的亲生父母都是死在武家人手里,是郡王遣人救下,才算是留了性命。”我看她眼中明显的哀情,重叹口气:“抱歉。”她苦笑:“虽不算是血债血偿,但武承嗣已死,此恩怨也算清了。奴婢虽读书不多,却也并未糊涂到嫉恨天下所有的武家人。”
  她虽如此说,但武承嗣毕竟是我叔父。
  我没再继续问,仍是心头阵痛着。她既不知情,那就不必再平白添上一个人来忧心他,我看着她,疲累道:“多谢你一杯茶摔醒我。”她似是松了口气,刚要伸手扶我,又被我挥手挡住:“今晚,能不能陪我坐在这里?”
  她诧异看我,默了片刻才点点头,起身出门,似是交待了冬阳几句话,冬阳立刻去关上了院子的门,落上锁。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立着陪我,我就这样坐在门边出神,脑中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夏至去煮了茶来,递给我。
  我刚才伸手接过,就听到院门被猛地敲响,很是用力。我懒得理会,她们两个就也不动,直到院子里一些婢女被惊醒跑出来,见我们都不理会,也无人敢上前开门。
  一时间,整个院子就这么立了不少人,却安静的渗人。
  那边儿似乎更急了,终于不顾礼节开口,大叫着夫人夫人,我听着是李清的声音,才算是缓了口气过来,示意夏至去打发掉。夏至这才走到门边,对外头低声道:“夫人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李清听到声音,立刻道:“要出大事了,快去请夫人出来吧!”夏至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摇头,什么也不想管,她这才又道:“夫人今日真的不舒服——”话未说完,李清已经急得又拍门:“郡王要拿剑斩杀王妃,夫人再不去就真的来不及了!”
  我心中一惊,李隆基又在做什么?竟然真敢去动王家人?
  夏至也被吓了一跳,又回头看我,我看着院里下人的眼神,再看冬阳已无血色的脸,终是扯了扯冬阳的袖口:“扶我起来。”王寰若真是死了,李隆基还不知道有什么祸事,这一府的人也必是被他牵连……
  我忽然想笑,笑自己这时候还去多管闲事。
  可他终也和我自幼相识,纵是我明日即死,也不愿今日任由他去生生找死。
  夏至见我起身,忙去拉开门。
  院外唯有李清一个,早已是狼狈不堪,看样子是私自跑来寻我的。他一见我露面,立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刚想开口时,我已摆手:“你步子快,先去拼死拦着,我立刻就过去。”他听我说完,也顾不上回话,立刻就大步跑走。
  我坐了大半夜,身子都已酸麻的不行,腿更是生疼着。
  冬阳用力扶着我走到大门时,我才有了些缓和,可又觉得心莫名跳得厉害,夏至挑着灯笼走到我身侧,立刻低呼道:“夫人可是染了病?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就满脸都是红疹了?”
  我怔了下,这才明白过来。
  今日我喝过酒。
  “没什么,快走吧。”我说完,便示意冬阳扶着我快走,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酒疹了,只盼着他能清醒些,让我能来得及赶到。
  五十七
终是缘浅(2)
  刚才进门,就看到跪了一地的人,无论是李隆基那处的,还是王寰这院子的都是吓得脸色苍白,瑟缩着身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李隆基坐在椅子上,一把剑就架在王寰的肩上,紧贴着脖颈,分明已有了血迹。我倒吸口气,正要上前,忽然被冬阳拉了一下,我看她神色,才注意到李清已被伤了手臂,垂头跪在一侧,顿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李清刚才还没伤,如今这样显是因为劝阻,被李隆基伤到了。
  他是李隆基的心腹,竟也被伤了,看来李隆基今日的确是真下了杀心。
  我对东阳摇了下头,才开口道:“都下去吧。”众人听我这么说,有松气的,也有紧张的,都是犹豫着,直到李清定定看了我一眼,叩头退下时,才都纷纷跟随着,退了个干净。
  不过片刻,屋内就只剩了他们两个,还有我一个外人。
  我走过去,对王寰行礼道:“王妃受惊了。”王寰虽是目色僵滞,看到我仍是有了些反应,没出声,缓缓挪开了目光。我这才又看李隆基:“郡王这是酒喝多了?”他看我:“永安,你是不是又在暗骂我不知好歹,冲动任性?”我笑了下:“永安不敢。”
  他定定看我:“今日的事,我不想牵扯你。”我笑:“王妃为尊,既然郡王要拿她性命,永安又岂能苟活?”他怔了下,自唇边溢出一抹苦笑,眸中分明沉了下来,过了半晌才道:“如果我说,今日是她害得你,害得大哥呢?”
  我愣了下,待暮然反应过来,心猛地一抽,彻骨刺痛已满布全身……
  该来的终归会来,或许当年我在太初宫那一跪,就注定要被她刻在心里。可笑的是,我竟然还以为自己能拦住,能化解,到最后都不过报应在身上,还连累了李成器。
  她不看我,倒是看李隆基:“是我,又如何?”李隆基晃悠悠起了身,“王寰,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王寰淡看他:“杀又如何?不杀又如何?当初大婚日,你把我丢在喜房,匆匆离去,我就知道注定这一生,都要屈居在武永安之下。或是更久之前,当年在三阳宫中听你对她说日后不管娶何望族,都不会让她受分毫委屈时,我就已经认命了,”她顿了下,神色渐有了些恍惚,“我一让再让,你一逼再逼,身为王妃却终身不能再有骨肉,在这王府中我可还有何地位?”
  李隆基抿唇不语,手上渐添了些力气:“我知道我亏欠你很多,当初大婚日,我就曾很清楚告诉你,这世间你可以打任何人的主意,唯独我的父兄、永安,你不能动他们分毫,否则不论你是太原王氏,还是什么人,都是个死字。”
  她只是笑,不躲不闪,任由剑锋又划深了一分:“请郡王动手吧,折腾这么久,耽搁郡王休息了。”李隆基眼中分明是杀气,那剑就差稍许,便是咽喉之处……
  可他终是犹豫了。
  我分明在这室内,眼前却是李成器的伤和今日那一幕。心里忽然有个声音在嘲笑着,这天下恩怨纠葛,谁能真正说得清对错,即便争了对错又有何用?一日夫妻百日恩,该化解的终会化解,该了结的终会了结。
  当年我的自作聪明,保得他一时,却难算到如今的结局。
  他若有帝王命,就绝不会挥剑斩下去,他若是命短之人,就算我再做什么,也不过是枉然。
  念及至此,我索性狠了心,躬身道:“郡王请三思,永安告退了。”说完,我转身就向门口走去,还未走出三两步,就只觉得眼前发黑,没了任何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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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醒时,已是在自己房内。
  因为久睡的原因,刚才睁开眼,眼前都像是蒙了层薄雾。像是有人在远处说着醒了醒了,然后就有人凑过来看,朦胧中像是沈秋的脸,对着我苦笑了下。
  我闭上眼,过了片刻,才又睁开:“你怎么来了?”沈秋神色无奈:“说实话,老朋友见面本应该高兴,可我这身份,却又让人高兴不起来。”我不禁笑了下:“是啊,这么多年,凡是见到你,都没什么好事。”他端起一碗药,示意夏至把我扶起来,这才递给我,抱怨道:“我是济世救人的医者,怎么落在你口里却如此不堪了?”
  或许是这几日心情的反复,难得见到老友,心里总是有些暖意。
  我看着那药碗,缓缓地笑了下:“怎么,不是你先说的吗?看到你,的确都不会有什么喜事。我不过是昏倒了,却让你来,光是想想就觉得很吓人了。”
  他叹了口气,晃了晃头:“永安啊永安,记得当年我和你说,酒疹可大可小,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吗?”我哦了声,这才明白这药是为了什么。
  “不过,还好,”他意味深长看我,“你这次倒是保住了一条人命。”我知他说的是王寰,只小口喝着药,直到喝了大半碗了才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李隆基不会说杀就杀的。”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看了他一眼,把碗递给夏至,靠在了床头:“说吧,你为何会来?临淄王府虽然落魄了些,却还有自己的医师,何必劳动宫内的沈大人?”
  他不过沉默了一会儿,我就已经觉得头昏沉沉的,一阵阵刺痛。
  “李隆基这次把事情闹大了,惹怒了太原王氏,”沈秋轻描淡写地看我,“圣上已经下了旨,召你入宫。”我做了数种猜想,却未料到是这句,怔忡了片刻才轻声道:“死诏,还是活诏?”惊动了皇祖母,那就绝不简单。
  我能想到的也不过是,死诏与活诏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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