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校对)第80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80/112

  就连女人也都费心安排好了,谁伺候谁,猛多了沈奚一个女医生,倒显得多余了。只是她是傅侗文带来的女伴,不好怠慢。老者嘱人添座给沈奚,大伙各自归了位。
  “稍后这出,三爷必定喜欢。”黄老板落座。
  “哦?”傅侗文问,“是什么?”
  黄老板指楼下,开锣了。
  傅侗文一抬眼,望向戏台。铜锣敲了几声,胡琴起。
  他听出端倪,嘴角噙笑,用手指轻打着拍子。
  “三爷开个嗓?”老者邀约。
  傅侗文也像来了兴致,经老者这一请,便和台上那位角一同唱将起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正是那空城计最精彩的一段,诸葛亮闲坐城头,笑对千军。他唱得是字正腔圆,戏腔纯正,丝毫不输那台上摆开架势的名角。
  老者微微一笑,跟着唱下去:“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一段胡琴后,再来一句,“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黄老板细细品咂着,痛快击掌:“好!”
  楼下,看客们此起彼落的叫好声也灌进来,震得沈奚耳内嗡嗡。
  那夜隔着两扇门,听傅侗文唱得是愁肠百结的四郎探母,今夜却是谈笑自若的空城计。沈奚只觉这一折戏才配得上他。
  在座的男人们都被挑了兴致,全唱了两三句,却把最精彩的唱段留给了傅侗文。女人们最会分场合、看身份的,从唱词就听出来:这位三爷就是今日的上宾了。
  茶过三巡,沈奚身后坐着的两位姑娘轻声笑谈。
  她们用望远镜看楼下散座,不是再聊戏,而是在聊着楼下捧角的姨太太们,说哪家姨太太和戏子走得近,还有哪家的姨太太和女戏子搞在一处。
  烟铺上的男人两两相对,谈起了生意。
  借着戏园子的好气氛,隔着镂空的铜制烟灯,一人身边伺候着一位眼神流盼的年轻姑娘,替他们装了两筒烟。
  在烟雾缭绕里,沈奚翻着茶几上的一摞报刊,刚看完《梨园杂志》,又捡了本《俳优杂志》。突然,房里暗下来。是烟榻上的两位老板嫌电灯晃眼,嘱人揿灭了电灯。
  大灯灭了,此时除去烟榻上燃烧着的小烟灯,仅剩了主座两旁的西洋式落地灯。落地灯外垂着艳红色的灯罩子,红影暗沉,让人昏昏欲睡。
  没了光源,她看不成报刊,百无聊赖地听着戏,落地钟走到了十点。
  已经等了四个小时,傅侗文仍是气定神闲。
  沈奚在黑暗中,瞧见一个黑衣青年人推门而入,躬身到黄老板耳畔,耳语片刻。
  黄老板挥退他,对傅侗文说:“三爷请安心。”
  傅侗文回说:“黄老板费心。”
  两人相视而笑。
  黄老板道:“没想到三爷是个重情义的人。”
  “情义是负累,我担不起这些,”傅侗文道,“只能说被人逼上了梁山。”
  “哦?何为逼上梁山?”
  傅侗文道:“是被他用六妹要挟着要钱,心里不痛快。这样被人拿捏,不合我的脾气。”
  黄老板恍然,笑骂道:“一个土司令还敢要挟三爷?那些赤佬在自己地盘上耀武扬威惯了,殊不知,今日的人上人,就是明日的坟中骨,活不长了。”
  两人谈话声时高时低,沈奚只听到只言片语,没多会就因为新戏开锣,各自安静了。
  没多会,窗子外边,稀稀沙沙一阵雨。
  下人沏了一壶茶新茶,为他们斟上,茶烟袅袅,锣鼓又起。
  白光顺着门缝,缓缓扩成了扇形。
  青年人再入内。
  沈奚以为是有新消息了,岂料他只是把手里的粉色戏单递给黄老板:“楼下问,老板还要点什么戏,大家都在候着呢。”
  “三爷还有什么想要听的?”黄老板略略扫过戏目,“这有一出时装的剧,《宋教仁遇刺》,三爷以为如何?”
  “卖的是噱头,这戏没意思。”傅侗文品呷着新茶,兴趣乏乏。
  “我以为三爷是个追时髦的人,会对革命的剧目感兴趣。”烟榻北面的男人笑着搭话。
  烟榻南面的男人一气吸完手里的烟枪,却道:“你以为还是清朝末年?想要出人头地,先去干革命、造□□?老黄历了。”
  傅侗文笑,众人便跟着笑。
  “再来空城计吧。”
  “是。”青年人倒退而出。
  西洋式的落地钟里,指针走到了十一点半。
  沈奚刚才在戏单上看到徐园的闭园时间是午夜十二时,还有半小时这里就要撤席了。倘若十二点还没消息,难道还要换个销金窟,接着等吗?她心里隐有不安,黄老板把事情办妥后,让人送一个信去公寓就好了,为何要请傅侗文亲自来等消息?
  她总觉,还会有旁的枝节。
  台上,戏开了锣。
  沈奚刚端了茶盏,那扇门第三次被推开。还是同一个人。他到黄老板身旁,耳语数句。黄老板突然击掌:“好!看赏!”
  门外,青帮的人当即吆喝:“黄老板赏喽~”
  楼下的散客这才知道楼上包房里的是青帮黄老板。池子里的男女都像是领了赏钱的人,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欢笑着闹将起来。
  沈奚被那音浪推送着,茶也喝得不安宁。
  她到底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坐立不安,是因为这里是青帮的地盘,和京城的广和楼不同。傅侗文在广和楼的威风是真威风,在这里虽是座上宾,也只是客人。
  她愈发不安,嘴里溜进一片茶叶,轻吐到茶碟里。
  突然听见身后一阵女人的笑声,笑得她心突突跳。
  灯影交错里,她听见黄老板对傅侗文说:“三爷,是一个好消息。令妹返家途中遇到劫匪,是车毁人亡,尸骨无存。”
  她心惊了一瞬,再瞧见傅侗文的笑,立刻品出了旁的意思。应该是他们借着尸骨无存的理由,让六小姐金蝉脱了壳。
  “既是如此,我这里就少陪了,”傅侗文搁下茶盏,说,“先去处理家事。”
  他无意多留,接过下人递来的西装上衣,到门口,无人开门。
  这门是青帮的人守着的,外头挂锁,没吩咐不会开。
  傅侗文驻足,并不恼怒,反而是笑着掉头,看黄老板:“这是?”
  黄老板不答。
  老者倒背着手,在黄老板身旁道:“三爷走得急了,要等我们把话说完。”
  傅侗文望着他们,等下文。
  黄老板这才道:“今日的事,我替三爷办妥了,我这里也有一桩小事,想和你打个商量。”
  烟榻上的两位生意人权当没听到,呼哧呼哧抽着大烟,不理会他们。
  傅侗文向对方一笑,道:“眼下我算是笼中的鸟,直说就是。”
  “三爷言重了,”老者说,“还是法租界医院外的那一桩旧案,三月里的事。”
  果然旧事重提了。
  从初春到夏末,傅侗文和这位黄老板有过几次公开的应酬,礼尚往来也频繁,沈奚还以为傅大爷在医院外闹出来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可现在看,他们不是忘了,而是在等着一个机会清算恩怨。
  傅侗文不言不语,端看着他们。
  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并不意外。难怪今日里包房客这么多,又有生意场上的人,也有长三堂子有名的姑娘,原来是要几个见证,找回场子。
  老者像怕他误会,解释说:“傅家的事呢,终归是家事,黄老板也不愿搅和。只是当初三爷没打招呼,就去找了另外两位老板插手。看上去是解决了,可这不合规矩,也损了我们的颜面。”
  老者又道:“不过我们也很清楚,丝厂的这个生意,您要是请另外两位老板帮忙,也一定能办的妥当。可三爷却找了我们。照我的猜想,您是想要补偿三月的事,是不是?”
  在这乱世,用一间丝厂换一个人,对任何一个混江湖的人来说都是天方夜谭,是稳赚不赔的生意,谁接了这个活都要烧高香、拜谢财神的。
  傅侗文并不否认:“老先生是个明白人,我以为——黄老板也是个明白人。”
  “我明白是一回事,三爷你亲口说,又是另外一回事。”黄老板说。
  “法租界医院的事,让我们被笑话了几个月,也只是要您服一句软,”角落里,整晚没给过好脸色的男人开了口,皮笑肉不笑地说,“三爷,这人生行路难,不在山高水险,只在人情深浅。”
  傅侗文眼沉沉,唇边有笑:“黄老板是想要我傅三,通告南北,摆酒谢罪了?”
  老者和黄老板交换一眼。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80/112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