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四年(校对)第430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430/470

  乡民叽叽喳喳的涌了过来,未待那同知说话,驻军便持兵上前。若是衙役,都是本地人,多少还讲几分情面,可这些驻军却都是新兵训练营里调派过来的,哪里人都有,平日里在军法的布勒之下,却也做得到不扰民,可是此番有任务在身,自也是毫不客气。
  此间的乡民们多是知道驻军不好惹,眼见着驻军上前护卫,连忙后退。奈何事关家产所属,他们也不敢离去,只是保持着安全距离,眼巴巴的看着工作队在那里收拾东西。
  所谓投献,即是士绅和百姓钻制度的漏洞,将田土托于士绅名下,借此来实现避税,于士绅那边也不过是缴纳一定量的佃租而已。这样一来,士绅平白无故的多了一笔收入,百姓则减少了缴纳“税赋”的数量,吃亏的只有国家。
  这些乡民,无不是将田土投献于顾家的,最早的甚至要到顾宪成考中秀才时算起,到现在已经八九十年了,足足几代人的时间。
  顾家的子弟看着这些乡民,心中惶惶急,光是这几十亩地里面,算来算去的也有大半是投献的田产,虽说其中有些已经被顾家“变”成了自家的产业,但是蚁多咬死象,如许多的田产要是就这么没了的话,每年的收入可是要少上很多的。
  果不其然,眼看着乡民们如此,那同知便越众而出,对他们讲道:“投献一事,乃是违法之行径,《问刑条例》中早有明言。投献之事即是违法,自当杜绝。然则民间积弊如此,齐王殿下怜悯士民之不易,若能各归其主,则拖欠之税款一笔勾销。若是依旧违逆法度,定当重罚!”
  此言既出,不光是士绅不满,就连那些投献的乡民也是满脸的不忿。投献一事,本就是士绅、乡民双方获利,有的士绅借此巧取豪夺,但是正常情况下却大多是互惠互利的事情,吃亏的无非是国家的税收和财政而已。
  听到了这番回答,那个顾家的士绅尚未开口,反倒是乡民们颇多不满。然而,这等情况那个同知显然是见多了,当即便厉声质问道:“国家征收税赋,抛开行政、讼狱、修河等一系列开销,最大的便是养兵。无钱养兵,边地何以守卫,边地不得守,内地同样是免不了被鞑子蹂躏,这些年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是,先帝在世时,交了正税,还要交三饷,不还是打不过鞑子吗?”
  “那是因为秉政之人无能,岂不见闯来则降闯,虏来则降虏者乎?如今之江浙,乃是在齐王殿下的领导下,俱是这些年奋勇抗击鞑虏的忠义之士持国,将士们更是苦战多年放可恢复此间的汉家衣冠。若是人人皆学着尔等,那么齐王殿下拿什么养兵,难道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就该连饭都吃不上吗?尔等觉得,这样公平吗?”
  江浙明军控制江南已有三载,士农工商对于这份从金华那一隅之地就已然有了新气象的吏治还是甚为嘉许的。可是,投献毕竟可以少交些税赋,大多还是能够听明白这个道理,即便不甚满意,却也大多是哑口无言。然则,一旦涉及到利益,终究会有人就此蒙蔽了双眼。
  “青天大老爷说的是,现在的吏治是不错,俺们进城卖菜都没有军爷和衙役敢不给钱白拿了,听俺那连襟说,收税时也没有小吏和衙役敢行那等淋尖踢斛的手段,也不敢逼着百姓缴纳火耗。”
  这番话引起了在场百姓的共鸣,可是说到这里,那个乡民却是满脸的忧虑,就连声调也免不了被心中所思影响。
  “可是,现在齐王殿下盯着是如此,日后若是齐王殿下不关注这些了,或是齐王殿下不再操持政务,那么如今的吏治还能确保吗?到时候,若是连投献都没了,吃亏的还不是我等。”
  此言一出,多有百姓表示赞同,就连顾家的那士绅也是如此。然则,同知却是摇了摇头,继而对他们说道:“齐王殿下说过,吏治是直接触及百姓的,吏治腐败,就会出李自成,这没什么好新鲜的,史书上这样的段子太多了。”
  “所以,齐王府这些年一直都是在竭尽全力的整肃吏治。本官说多少,尔等也未必能够相信,但是朝廷法度的尊严是从一点一滴做起,齐王殿下当年在大兰山上,作为一军之主尚能够亲自受刑,难道还能再容着那些贪官污吏害民,天下再度大乱吗?”
  同知说罢,便带着工作队离去,他们完成了这片地的清丈,这个村子也就算是清丈完毕了,总要赶在午饭前到下一个村子,这样才能在下午尽早的展开工作。
  工作队离开,顾家的那个士绅便跳了出来,向在场的乡民展开鼓动,把投献说的是百利而无一害,至于同知说的什么养兵,也都被他以可以从其他方面收取税赋来搪塞。奈何,顾家的那个“通虏嫌疑”现在远还没有洗干净呢,在场的乡民也纷纷用家里还做着水、还要回家做饭等理由作为说辞,说什么也不想和顾家挂上太大的勾连。
  眼见如此,顾家的那个士绅也是无可奈何。满清在江南也是犯下过累累血债的,清军在常州府杀得一个尸山血海,最为惨烈的江阴县更是被杀的只有五十三人能够幸免于难。再加上这几年江南邸报的大肆宣讲,在百姓眼里,满清早已是天下最为万恶的存在,顾家既然与通虏挂上了钩,那么说得再有道理也是没几个人会去相信的。
  士绅被如许多的乡民排斥,怒火中烧,但是前些日子在老宅里的会议的内容却还是记在心中。此时此刻,既然工作队已经离开了这个村子,他也连忙赶回老宅汇报,很快便得到了族中二度展开串联已然取得了极大进展的消息。
  这一次,顾家不再是此间的主角,无锡说到底还只是个县城,影响力太小,串联到的有力人士之中多有临近的苏州士绅和巨富,陈文的清丈田亩不仅触及到了士绅的利益,很多富商也都是有着大量田产在乡间的,设法避税是免不得了。
  当然,不比士绅,商人们自不会因为副业的收益降低而登上这些东林余孽的破船,他们也同样有着他们的诉求,只是双方存在着共同的目的而已。
  数日之后,已入腊月,因为临近正月,很多百姓已经开始分批次的采购年货。然而,永历十二年的这个腊月,苏州的大小商户纷纷打出了售罄的牌子,若是一家两家还好,苏州的市面上皆是如此,那么罢市这两个打字便分明的显现在了所有人的心中。
  “官府清丈田亩,你们不满意找官府去,罢市算什么本事!”
  苏州虎丘,此间虽是名胜,但也是苏州百姓交流聚会的所在。春之牡丹市、夏之乘凉市、秋之木樨市,清明、七月半、十月朝的“三市三节”,更有中秋曲会和元宵灯节,苏州百姓邀约齐聚于此,怎是一番盛景。
  此间已入腊月,寒食已过,元宵未近,尚未有空城而至之景象,但是左近的百姓却纷纷来到此处的店铺采购年货,为不远的正月提前做些准备,也好过临近了再匆匆忙忙,更别说是晚来了碰上真的售罄那整个年都会过不痛快。
  苏州富庶,当年也曾斗过税监、打过巡抚和东厂的番子,对于罢市这码子事,见多识广的百姓而言,这等场面乃是见得多了,没什么好稀奇的。奈何,腊月里罢市,跟过年挂上钩,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喊上两句,以解心头的愤懑。
  “什么清丈田亩,你以为这些奸商会为了那些乡间的田地跟齐王府别苗头?”
  “这位仁兄,你的意思是打击走私的那些事情?”
  “那还能有别的?海贸巨利,某一个升斗小民都知道的事情,齐王府现在逼着他们交税了,这些奸商能愿意了,那就新鲜了。”
  “有道理,有道理啊,兄台一看就是有见识的,再给咱们说说。”
  “就是,就是,仁兄就给咱们讲讲呗。”
  “……”
  店铺大门紧闭,门口聚了一群百姓,一个个提着大篮子小提篓的,无不是前来购置年货的。现在年货是买不到了,多听两嘴见闻,回家也好有个说辞不是。
  百姓们一阵吹捧,刚才说话的那个汉子也是满脸的得色,酝酿了一番便将他从东家口中听来的那些事情掐头去尾的说了起来。
  虎丘如此,隔河相望的野芳浜,此间乃是游船聚集的所在,游玩虎丘之人,往往要在此“泊舟宴乐”,届时“吴娘棹船者”亦会在此聚集、卖唱。每年的春夏秋三季,画舫云集,船上尽是酒肉飘香、夜夜笙歌,极尽人间奢靡之能事。
  如今腊月已至,河上不负那般盛况,画舫三三两两,来的也多是些散客。不过就在左近的得月楼里,女乐的胭脂香尚未彻底散去,一众士绅、巨富遥望着窗外隔河的虎丘,却是一片的欢声笑语,与那里的激愤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里是苏州,可不是金华那等的乡下地方,齐王威震天下不假,但是治国这个东西,一介武夫,他懂得什么?”
  “逊翁所言甚是,照着齐王这样下去,江南迟早是一场大乱。咱们现在罢市,也是让齐王明白这个道理,尽早把那些乱政免除了,也好造福苍生才是。”
  富商口中的逊翁名叫王时敏,乃是万历朝内阁首辅大臣王锡爵的孙子、翰林编修王衡之子。王家在弘治朝时已是江南巨富,后来出了一个王锡爵,此后也是累世为官,到了清朝亦是如此,称得上是簪缨世家。
  正因为是商贾巨富和儒家士绅的双重身份,王时敏接到了顾家的书信后,很快就聚合起了苏州商贾的力量,正是要在这座全国首屈一指的经济中心给陈文上上一课,显示一下江南士绅、商贾的力量。
  “杀鞑子,是好事。但是没有粮食,把鞑子逼急了,受苦的不还是北方的百姓吗?怪就怪齐王不肯早早的起兵北伐,否则沿着运河运送货物,又何苦走海呢。说到底,武人,害民的本事有的是,可咱们却是要行善积德,此番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第九十二章
反转
  自宋时,乃至明清,科举大兴,四民之末的商贾巨富便多有倾其财力,为子孙延请名师,为求能够金榜题名,从而将家族的属性从商贾家庭转为士人家庭。
  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与王时敏的祖父王锡爵同时代的内阁首辅张四维就是蒲州盐商世家出身。
  盐商在中国古代与后世的石油大亨的地位没有太大的区别,据陈文所知,如今南北两大巨富——南季北亢,这两家的底子就都是盐商,其中南季现在的家主季振宜当年还做过兰溪知县,正是陈文攻略金华府的那段时间。而担任首辅时间距离王锡爵更近的申时行,家中也苏州城里的富商。
  首辅如此,下面的士绅更是多有此等出身,这其实是没办法的事情。
  中国古代重农抑商,商人经济地位较高,但是社会地位则要差上太多,一如稚子抱金行于闹事,财富积累是来的快,可是在官府面前去的也快,甚至更有国计困难的时候靠着罗织罪名以杀商贾富户来解决财政问题的现象存在。
  商人要改变社会地位,供养家中子弟科举是最好的办法。除此之外,自然也少不了出仕为官,靠着收受贿赂和官员的地位在家乡经营商贾之事乃至成为当地巨富的。
  这样一来,一个有钱,一个有权,更有着比之权钱交易更为安全的连通渠道,儒家士人和商贾富户往往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存在。比如东林党,一间书院再加上一群喜欢议论时政的读书人就能形成一个影响到中国历史走向的党派?这是不可能的。
  在这其中,利益才是关键,东林党的背后是东南士绅、矿主、海商、工坊主这样的存在,所以东林党在野时就一定对万历皇帝征收工商业税赋的行为大加鞭笞,所以当东林党上台之后就一定要免除工商税赋,屁股决定脑子,概莫如是。
  王家即是江南巨富,如今又是明清鼎革,作为遗民自也有的是空闲时间,王时敏一如大多数的遗民那般,着力培养子孙学业,膝下九子,后来也是多在清廷为官,其中第八子王掞更是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而在空闲的时光,其人醉心于诗画,师承自董其昌,更是开创了娄东画派,在清初也是著名的画家。
  不过,王家的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商贾和士绅的利益之上的,现在陈文两项政令齐出,王家在其中也是多有受损,此刻自也是再不能按下性子来画画、教子了。
  “看着吧,这里是苏州,光是府城以及附郭的所在就有不下百万的丁口。咱们罢市,也不让那些菜农们进城,用不了两天,光是这些饥民就能把齐王府在民间的信用彻底冲垮了,这江南就还是咱们的天下。”
  窗外的虎丘,各家店铺前的百姓时聚时散,但是怨声已然传过了山塘河,在他们的耳中宛如仙乐一般。
  西北角的虎丘如此,城内城外的其他地方亦是如此。百姓购货,各处的店铺却无不是挂上了售罄的牌子,仿佛是受了同一个指令似的。
  苏州在明清时乃是中国的经济中心,地位比之日后的远东魔都上海毫不逊色,甚至就连后世上海的兴盛,也与太平天国逼近苏州,本地士绅、商贾纷纷带着家产逃难有洋人庇护的上海有着巨大的关联。
  正因为苏州的经济地位如斯,王时敏等人的信心并非没有理由,在这等巨城罢市,封建官僚体制是很难应对的。此前如此,后世亦是如此,这是商人生存于这等环境下的杀手锏,威力不容小视。
  第一天如此,苏州百姓们的家中还有些菜蔬,米缸也还不至彻底空了,但是身在城中,食物全靠城外运入,百姓们在不满的同时却也还是寄希望于官府与商贾之间达成妥协,至少到了明天能够开市,不至有钱也买不到吃食而饿到肚子吧。可是,到了第二天和第三天,罢市依旧,全城的大小店铺无不是紧闭大门。
  莫说年货,现如今连吃食都买不到了,奈何这年头的老百姓都没有屯粮的习惯,尤其是这等大城市,每隔几日去买一次粮,现在虽然才是罢市的第三天,但是很多百姓家中的米缸已经见底儿了,无功而返的人们的谩骂声也愈加的高昂起来。
  坊间内外的怨愤情绪愈加高涨,得月楼里的士绅、巨富们却是怡然自得,卓有兴致的遥望着城中的民愤。
  “三天没有粮食卖,城外的菜农也不敢出村,城里的百姓快熬不住了。”
  “哈哈,正是如此。要说都怪齐王府的乱政,否则读书人安心读书,等待开科取士,咱们商人安心的做海贸,岂会有如今这档子事情?”
  富商向那边的士绅拱手一礼,这几年他苦寻名士,奈何私盐贩子出身,名声不好,总是寻不到合适的先生来教授家里的两个儿子。如今这档子事一起,他便拼了命的挤进来,为的就是能够搏个好名声,日后儿子考取功名,家里的产业才能彻底洗白。
  “私盐贩子”觍颜厚礼,士绅们也给足了面子,着实让他心中大喜。而此时,坐在他身旁的那个矮胖粮商却是接过了话茬,将他这两天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诸君或许不知,说来可笑,前日府尊招在下过去,还是疾言厉色,逼着在下的店铺开门营业。到了今天,府尊倒还是强作镇定,但调门也已经降了八度,还表示愿意代为向齐王殿下说明。哈哈,那副嘴脸,着实可笑。”
  “那也是唐公能够坚守原则,否则岂会看得到这番丑态。”
  粮商哈哈大笑了起来,旁人也是随声附和。可是听到这里,士绅那边,顾枢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沉思了片刻才对众人言道:“诸君,齐王为人狡诈,曹云霖不提,黄梨洲那般人物都被耍的团团转,咱们还是要小心一二才是。”
  顾枢是吃过亏的,现在顾家在乡间的名声还没缓过劲儿来,眼见着苏州官府如此被动,一个知府也就罢了,可是府城里还有一个巡抚,那可是齐王府出来的,始终没个动静,实在让人心中不安。
  “顾兄,且放心饮宴,无需过多担忧。现在是全苏州城的商贾齐心协力,货在咱们手里,难道官府还能把咱们都杀了,那以后这苏州城的买卖还怎么维持。官府想要强撑,也唯有常平仓才有粮食能够维持些时日,到时候一个私动常平仓就够他们受的。而且就算动了常平仓,这苏州可是百万的男女老少,又能支撑几日,到时候若是从他地的常平仓运粮,咱们正好把这事情闹到外地,官府唯有屈服这一条路。”
  商人智珠在握,顾枢看了看身边的那几位苏州本地士绅也是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样,倒也是安下了心。
  “明天是第四天了,是时候出去引导下舆论了。咱们的目的不是饿死本地的百姓,是要让官府听到咱们的声音,明天正是最好的时候。”
  “逊翁仁厚,若是逊翁持国,天下必然大治,又怎么会有鞑子入关的事情?”
  “当不得,当不得。老夫也只是为乡亲们做些事情而已,总不能让那些浙东来的贼配军和乡野村夫们骑在咱们苏州人的头上吧。”
  原则有了,明天也到了关键,但饮宴却是无需停下的,他们都是主事之人,明天的表演自有下面的人去操心。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嘛。
  得月楼里欢声笑语,天色从白昼当日到皓月当空,又伴随着江南女乐的软糯,微光也渐渐的从天际之处冒出了苗头。那几个年岁大的早早就退席了,第二天一早,其他人等也尽皆回家休息,等待午后的讨价还价。
  天色大亮,虎丘的那家卖粮的店铺前早已聚集了大批的百姓。见店铺还是没有开门,怒骂声响起,更有些脾气暴躁一些的直接挤到门前,重重的拍着那些门板。
  这般状况,前两日也不是没有,奈何店铺的掌柜、伙计得了东家的命令,铁了心的做缩头乌龟,大伙也顶多是借此发泄些怨气,最终无功而返。只不过这一次,拍了几次,门板却卸了下来,一个伶牙俐齿的伙计却凑到了平日里售粮的窗口照着掌柜的教授的话娓娓道来。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430/470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