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青壤(校对)第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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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到洞底,边上就是装备堆,炎还山捡了把镐头,拎上矿灯,进了蛛网般错综复杂的矿道。
  他对下头的矿道不太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小煤矿本就不讲究绘制什么坑道图,而且人工挖矿随机性太大,有时候挖着挖着觉得不妙、可能会塌,于是随意拿木棍支一下,换个方位再挖,久而久之,就挖得狗刨猪啃般,没眼看、也没脑子记了。
  炎还山一路吆喝:“二狗子,自己出来吧,争取宽大处理啊。”
  坑道里特别黑,矿灯的光左晃右荡,每次只能照亮小方桌大的一块地方,但炎还山一点都不害怕,一来天生胆肥,二来嘛,人有什么好怕的呢?至于鬼,这世上又哪来的鬼呢。
  走了约莫一刻来钟,炎还山吆喝得嗓子都哑了,也没见李二狗现身认罪,他心下恼火,正想往另一条坑道去,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
  这东西溜滑,让人定不住脚,炎还山猝不及防,哎呦一声,踩着那玩意儿滑出几步远,然后仰天跌了个结实,这一记摔得他眼前发黑,矿灯的玻璃罩都摔出了好几条裂缝。
  炎还山足足花了五秒种才缓过劲来,他拎着矿灯四下一照,很快锁定了罪魁祸首:是香瓜靠结蒂处的那一块,难怪溜滑溜滑的。
  妈的,哪个龟孙扔的!
  炎还山骂骂咧咧,正想起身,忽地怔了一下。
  就在不远处,灯光尽头,黯淡而又模糊的黑里,有一双脚,纤瘦白皙,一看就知道不是男人的脚。
  不是吧,矿底下还能有女人?
  炎还山下意识拎高了矿灯。
  他看到黑漆漆的一团,那真是个女人,赤裸的、蜷靠在角落里的女人,头发又浓又密,遮住了脸和大半个身子,藏在乱发下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说来也怪,这眼睛除了比一般人更亮、更美、更深邃些,倒也无甚特别,但炎还山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形容词,跟亮、美、深邃都无关。
  他脑子里冒出的词是“新的”。
  簇簇新的眼睛,没使用过的,像婴儿一般、刚刚被造就的。
  炎还山盯着这眼睛看。
  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那个女人爬过来了。
  ***
  1992年9月16日/星期三/晴转阴转大雨
  十点半了,大山还没回来,外头雨下那么大,家里就我一个人,有点怕。
  中午给大山送饺子,遇到一件好笑的事:工人闹闹嚷嚷的,说矿下有鬼。
  哪来的鬼啊,我猜多半是李二狗。
  大山独个儿下去“抓鬼”,我还挺期待的,不过再一想,未必抓得到:李二狗做了亏心事,哪敢叫大山给找着啊,听到动静,早躲起来了。
  果然叫我给猜中了,大山白兜了一场,上来说,里头什么都没有。
  十点四十五了。
  矿上的事可真忙啊,大山太辛苦了,希望儿子早点出生,快快长大,这样大山就能多个得力的帮手了。
  我最近在给儿子想名字,老爱翻词典,喜欢上一个词儿,开拓。
  开拓开拓,真好听,开辟新天地,拓展新道路,敢叫日月换新天。
  炎开,炎拓,听上去都不错,我真是哪个都喜欢,选不出来。
  算了,让大山选吧。
  外头有声响,准是大山回来了,就写到这吧。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第一卷

第2章

  九月中旬,江南还是流火季,“秦岭淮河”一线,已渐入秋凉。
  晚十时许,安开市石河县兴坝子乡一带,差不多已是漆黑一片,只西头一隅有几点亮——周围山影憧憧,风过林噪,映衬得那亮如扑跌不定的灯苗。
  兴坝子乡人惯住乡东,西头是野地,解放前修过庙、起过祭台,还请过巫师禳灾驱鬼,后来大运动,砸烧之后便荒废了,再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这儿长出了大片的玉米,可惜品种不行,掰来只能喂猪。
  这季节,玉米已经掰得差不多了,地里只剩一人来高的枯黄秸秆,身杆细瘦,密密麻麻,风一过,哗啦哗啦,怪瘆人的。
  ***
  那几点光亮来自玉米地中央朽颓的破庙,以及庙外的越野车。
  驾驶座侧车窗半开,孙周挟了烟的左手搭在窗沿,正和女友乔亚打电话,因着聊到兴起来不及抽,只能任烟空烧,是以每隔一会,都要磕掉烟灰。
  “乡下地方,四面一个人都没有……我跟你说,我心头真发毛。”
  他瞥一眼周遭,忽然觉得左手露在车外很没安全感,于是撂了烟,把手缩回来。
  乔亚对这地方有耳闻:“是山区吧?我听我爷说,那一带解放前是匪区,杀过好多人,还闹过鬼呢。”
  孙周胳膊上冒起一片鸡皮疙瘩,下意识左瞄右瞥:左边是一片黑魆魆秸秆地,秸秆在风里轻晃,晃出一股子阴怖森凉;右边是庙,里头的光亮像幽微萤火,缓缓飘移。
  “我有什么办法,聂小姐要看泥塑,人家艺术家。”
  “也怪我,路上走错道了,到得就晚,聂小姐又看入神了,我不好意思催她……”
  他是跑线司机,聂小姐是雇主,走不走,什么时候走,雇主说了算。
  乔亚发牢骚:“看雕塑,怎么不去龙门、敦煌啊,跑去乡下……”
  孙周说:“不是说了艺术家吗,那些有名的窟,人家十来岁就全看遍了。现在就流行找这种乡野的、原生态的,触发创作灵感。”
  乔亚没词了,顿了顿问:“听说她雕个像,能卖几万?”
  孙周其实也没数,但他装着很懂行:“艺术能那么便宜吗?至少也十几万啊。”
  乔亚感叹了会,末了说了句:“这聂小姐胆儿可真大。”
  “可不,”孙周很有感触,“这黑灯瞎火的,又是秦巴山区,我跟你说,我心里都打鼓,这要是冒出几个不法分子把我们给弄死了……”
  乔亚没好气:“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她一年轻女的,敢跟你一男的,大半夜跑那么偏的地方去——她就不怕你起色心、把她给那什么了?”
  “我拿钱办事,有职业道德。再说了,这都认识几天了,等于半个熟人。”
  乔亚冷笑:“熟人?人家说,性犯罪一半都是熟人下的手,女人防男人,不分熟不熟。反正换了是我,绝对不敢跟一个不熟的男司机大半夜往乡下跑,男同事、男同学都不行。”
  孙周涎了脸:“那我呢,我行不行?”
  乔亚也发了嗲:“你行。”
  孙周心上胯下同痒,正想说两句骚话,忽然看到车左的后视镜里,掠过一个黑影。
  他吓地一激灵,手机都掉了:“谁?”
  回应他的,是风过秸秆地的哗啦声响。
  孙周打开车门,四下看了一回,觉得那玉米地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
  捡起手机,通话还没断,乔亚已经发了急:“怎么了?谁啊?”
  孙周后脊背上一阵泛冷:“不说了,我去……催催聂小姐。”
  他挂了电话,小跑着往庙里去——他虽然身高一米八,看着壮实,但那是虚壮,真出什么事,他罩不住。
  更何况,还带着这个弱不禁风的聂小姐。
  ***
  庙不大,穿门过院就是正殿,早些年砸烧过,后来文保局着手修复,修复到一半,不知是缺少资金还是觉得意义不大,又放弃了。
  正殿的供台上,挤挤挨挨的都是泥塑,那位聂小姐,聂九罗,着白衬衫、黑色紧身裤,正跨坐在一架便携式铝合金伸缩人字梯顶端,左手持手电,仔细打量一尊泥塑的眼眉,腕上晃着极细螺纹多圈手环,泛柔润银光。
  庙内昏暗,手电的光柱里,飘着上下浮荡的尘。
  孙周还记得,傍晚到的时候,这些泥塑都还满覆灰土,但现在她打量的这尊,眉眼分明,色彩也凸显,显然是清理过了。
  他叫了声:“聂小姐。”
  聂九罗回过头来。
  她二十五六年纪,身量苗条,一头漆黑长发,冷白皮,发色是真黑,黑到发亮,皮子也是真白,瓷白冷调,质地好到搽什么粉霜都是多余,所以她用酡红色的口红——皮冷的人唇色偏淡,不搽口红,总会透出些疲弱的意味来。
  这一回头,也同时露出那泥塑的脸,这泥塑虽残却美,不过美得不端庄、形似妖魅,聂九罗的刘海低低压着眼眉,乌黑眸子,雪肤红唇,恰侧在泥塑脸边。
  两张脸,一个活人,一个死物,一个肉胎,一个泥质,孙周晃了神,觉得聂九罗的脸比之旁侧那张,更多点慑人的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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