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校对)第16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6/48

一女如何有二夫?况于叔侄分相悬。
只因要结秦欢好,不恤人言礼义愆。
秦穆公素重晋公子之品,又添上甥舅之亲,情谊愈笃。三日一宴,五日一飨。秦世子亦敬事重耳,时时馈问。赵衰、狐偃等,因事与秦臣蹇叔、百里奚、公孙枝等深相结纳,共踌躇复国之事。一来公子新婚,二来晋国无衅,以此不敢轻易举动。自古道:“运到时来,铁树花开。”天生下公子重耳有晋君之分,有名的伯主,自然生出机会。
再说太子圉自秦逃归,见了父亲晋惠公。惠公大喜曰:“吾抱病已久,正愁付托无人。今吾子得脱樊笼,复还储位,吾心安矣。”是秋九月,惠公病笃,托孤于吕省、郤芮二人,使辅子圉:“群公子不足虑,只要谨防重耳。”吕、郤二人顿首受命。是夜,惠公薨。太子圉主丧即位,是为怀公。怀公恐重耳在外为变,乃出令:“凡晋臣从重耳出亡者,因亲及亲,限三个月内俱要唤回。如期回者,仍复旧职,既往不咎;若过期不至,禄籍除名,丹书注死。父子兄弟坐视不召者,并死不赦。”老国舅狐突二子狐毛、狐偃,俱从重耳在秦,郤芮私劝狐突作书,唤二子归国。狐突再三不肯。郤芮乃谓怀公曰:“二狐有将相之才,今从重耳,如虎得翼。突不肯唤归,其意不测。主公当自与言之。”怀公即使人召狐突。突与家人诀别而行。来见怀公,奏曰:“老臣病废在家,不知宣召何言!”怀公曰:“毛、偃在外,老国舅曾有家信去唤否?”突对曰:“未曾。”怀公曰:“寡人有令,过期不至者,罪及亲党。老国舅岂不闻乎?”突对曰:“臣二子委质重耳,非一日矣。忠臣事君,有死无二!二子之忠于重耳,犹在朝诸臣之忠于君也。即使逃归,臣犹将数其不忠,戮于家庙。况召之乎?”怀公大怒,喝令二力士以白刃交加其颈,谓曰:“二子若来,免汝一死!”因索简置突前,郤芮执其手,使书之。突呼曰:“勿执我手,我当自书。”乃大书“子无二父,臣无二君”八字。怀公大怒曰:“汝不惧耶?”突对曰:“为子不孝,为臣不忠,老臣之所惧也,若此死,则臣子之常事,何惧焉!”舒颈受刑。怀公命斩于市曹。太卜郭偃见其尸,叹曰:“君初嗣位,德未及于匹夫,而诛戮老臣,其败不久矣!”即日称疾不出。狐氏家臣急忙逃奔秦国,报与毛、偃知道。
不知毛、偃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晋吕郤夜焚公宫 秦穆公再平晋乱
话说狐毛、狐偃兄弟,从公子重耳在秦,闻知父亲狐突被子圉所害,捶胸大哭。赵衰、臼季等都来问慰。赵衰曰:“死者不可复生,悲之何益?且同见公子,商议大事。”毛、偃收泪,同赵衰等来见重耳。毛、偃言:“惠公已薨,子圉即位,凡晋臣从亡者,立限唤回,如不回,罪在亲党。怪老父不召臣等兄弟,将来杀害。”说罢,痛上心来,重复大哭。重耳曰:“二舅不必过伤,孤有复国之日,为汝父报仇。”即时驾车来见穆公,诉以晋国之事。穆公曰:“此天以晋国授公子,不可失也。寡人当身任之。”赵衰代对曰:“君若庇荫重耳,幸速图之!若待子圉改元告庙,君臣之分已定,恐动摇不易也。”穆公深信其言。
重耳辞回甥馆,方才坐定,只见门官通报:“晋国有人到此,说有机密事求见公子。”公子召入,问其姓名。其人拜而言曰:“臣乃晋大夫栾枝之子栾盾也。因新君性多猜忌,以杀为威,百姓胥怨,群臣不服。臣父特遣盾私送款于公子。子圉心腹,只有吕省、郤芮二人,旧臣郤步扬、韩简等一班老臣,俱疏远不用,不足为虑。臣父已约会郤溱、舟之侨等,敛集私甲,只等公子到来,便为内应。”重耳大喜,与之订约,以明年岁首为期,决至河上。栾盾辞去。重耳对天祷祝,以蓍布筮。得《泰》卦六爻安静,重耳疑之,召狐偃占其吉凶。偃拜贺曰:“是为天地配享,小往大来,上吉之兆。公子此行,不惟得国,且有主盟之分。”重耳乃以栾盾之言告狐偃。偃曰:“公子明日便与秦公请兵,事不宜迟。”重耳乃于次日复入朝谒秦穆公。穆公不待开言,便曰:“寡人知公子急于归国矣。恐诸臣不任其事,寡人当亲送公子至河。”重耳拜谢而出。丕豹闻穆公将纳公子重耳,愿为先锋效力。穆公许之。太史择吉于冬之十二月。先三日,穆公设宴饯公子于九龙山,乃赠以白璧十双,马四百匹,帷席器用,百物俱备,粮草自不必说。赵衰等九人各白璧一双,马四匹。重耳君臣俱再拜称谢。
至日,穆公自统谋臣百里奚、繇余,大将公子絷、公孙枝,先锋丕豹等,率兵车四百乘,送公子重耳离了雍州城,望东进发。秦世子与重耳素本相得,依依不舍,直送至渭阳,垂泪而别。诗曰:
猛将精兵似虎狼,共扶公子立边疆。
怀公空自诛狐突,只手安能掩太阳?
周襄王十六年,晋怀公圉之元年,春正月,秦穆公同晋公子重耳行至黄河岸口。渡河船只,俱已预备齐整,穆公重设饯筵,丁宁重耳曰:“公子返国,毋忘寡人夫妇也。”乃分军一半,命公子絷、丕豹护送公子济河,自己大军屯于河西。正是: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却说壶叔主公子行李之事,自出奔以来,曹、卫之间,担饥受饿,不止一次,正是无衣惜衣,无食惜食。今日渡河之际,收拾行装,将日用的坏笾残豆,敝席破帷,件件搬运入船;有吃不尽的酒之类,亦皆爱惜如宝,摆列船内。重耳见了,呵呵大笑曰:“吾今日入晋为君,玉食一方,要这些残敝之物何用?”喝教抛弃于岸,不留一些。狐偃私叹曰:“公子未得富贵,先忘贫贱。他日怜新弃旧,把我等同守患难之人,看做残敝器物一般,可不枉了这十九年辛苦!乘今日尚未济河,不如辞之,异时还有相念之日。”乃以秦公所赠白璧一双,跪献于重耳之前曰:“公子今已渡河,便是晋界,内有诸臣,外有秦将,不愁晋国不入公子之手。臣之一身,相从无益,愿留秦邦,为公子外臣。所有白璧一双,聊表寸意。”重耳大惊曰:“孤方与舅氏共享富贵,何出此言?”狐偃曰:“臣自知有三罪于公子,不敢相从。”重耳曰:“三罪何在?”狐偃对曰:“臣闻:‘圣臣能使其君尊,贤臣能使其君安。’今臣不肖,使公子困于五鹿,一罪也;受曹、卫二君之慢,二罪也;乘醉出公子于齐城,致触公子之怒,三罪也。向以公子尚在羁旅,臣不敢辞。今入晋矣,臣奔走数年,惊魂几绝,心力并耗,譬之馀笾残豆,不可再陈;敝帷破席,不可再设。留臣无益,去臣无损,臣是以求去耳。”重耳垂泪而言曰:“舅氏责孤甚当,乃孤之过也。”即命壶叔将已弃之物,一一取回;复向河设誓曰:“孤返国若忘了舅氏之劳,不与同心共政者,子孙不昌!”即取白璧投之于河曰:“河伯为盟证也!”时介子推在他船中,闻重耳与狐偃立盟,笑曰:“公子之归,乃天意也。子犯欲窃以为己功乎?此等贪图富贵之辈,吾羞与同朝!”自此有栖隐之意。
重耳济了黄河,东行至于令狐,其宰邓惛发兵登城拒守。秦兵围之。丕豹奋勇先登,遂破其城,获邓惛斩之。桑泉、臼衰望风迎降。晋怀公闻谍报大惊,悉起境内车乘甲兵,命吕省为大将,郤芮副之,屯于庐柳,以拒秦兵,畏秦之强,不敢交战。公子絷乃为秦穆公书,使人送吕、郤军中。略曰:
寡人之为德于晋,可谓至矣。父子背恩,视秦如仇。寡人忍其父,不能复忍其子。今公子重耳贤德著闻,多士为辅,天人交助,内外归心。寡人亲率大军屯于河上,命絷护送公子归晋,主其社稷。子大夫若能别识贤愚,倒戈来迎,转祸为福,在此一举!
吕、郤二人览书,半晌不语。欲接战,诚恐敌不过秦兵,又如龙门山故事;欲迎降,又恐重耳记郤前仇,将他偿里克、丕郑之命。踌躇了多时,商量出一个计较来,乃答书于公子絷。其略云:
某等自知获罪公子,不敢释甲。然翼戴公子,实某等之愿也。倘得与从亡诸子共矢天日,各无相害,子大夫任其无咎,敢不如命!
公子絷读其回书,已识透其狐疑之意,乃单车造于庐柳,来见吕、郤。吕、郤欣然出迎,告以衷腹曰:“某等非不欲迎降,惧公子不能相容,欲以盟为信耳。”絷曰:“大夫若退军于西北,絷将以大夫之诚告于公子,而盟可成也。”吕、郤应诺。候公子絷别去,即便出令,退屯于郇城。重耳使狐偃同公子絷至郇城,与吕、郤相会。是日,刑牲歃血,立誓共扶重耳为君,各无二心。盟讫,即遣人相随狐偃至臼衰,迎接重耳到郇城大军之中,发号施令。
怀公不见吕、郤捷音,使寺人勃鞮至晋军催战。行至中途,闻吕、郤退军郇城,与狐偃、公子絷讲和,叛了怀公,迎立重耳,慌忙回报。怀公大惊,急集郤步扬、韩简、栾枝、士会等一班朝臣计议。那一班朝臣都是向着公子重耳的,平昔见怀公专任吕、郤,心中不忿:“今吕、郤等尚且背叛,事到临头,召我等何用?”一个个托辞,有推病的,有推事的,没半个肯上前。怀公叹了一口气道:“孤不该私自逃回,失了秦欢,以致如此。”勃鞮奏曰:“群臣私约共迎新君,主公不可留矣!臣请为御,暂适高梁避难,再作区处。”
不说怀公出奔高梁。再说公子重耳因吕、郤遣人来迎,遂入晋军。吕省、郤芮叩首请罪。重耳将好言抚慰,赵衰、臼季等从亡诸臣,各各相见,吐露心腹,共保无虞。吕、郤大悦,乃奉重耳入曲沃城中,朝于武公之庙。绛都旧臣栾枝、郤溱为首,引着士会、舟之侨、羊舌职、荀林父、先蔑、箕郑、先都等三十馀人,俱至曲沃迎驾。郤步扬、梁繇靡、韩简、家仆徒等另做一班,俱往绛都郊外邀接。重耳入绛城即位,是为文公。按重耳四十三岁奔翟,五十五岁适齐,六十一岁适秦,及复国为君,年已六十二岁矣。
文公既立,遣人至高梁,刺杀怀公。子圉自去年九月嗣位,至今年二月被杀,首尾为君不满六个月。哀哉!寺人勃鞮收而葬之,然后逃回。不在话下。
却说文公宴劳秦将公子絷等,厚犒其军。有丕豹哭拜于地,请改葬其父丕郑。文公许之。文公欲留用丕豹,豹辞曰:“臣已委质于秦庭,不敢事二君也。”乃随公子絷到河西,回复秦穆公。穆公班师回国。史臣有诗美秦穆公云:
辚辚车骑过河东,
龙虎乘时气象雄。
假使雍州无义旅,
纵然多助怎成功?
却说吕省、郤芮迫于秦势,虽然一时迎降,心中疑虑,到底不能释然,对着赵衰、臼季诸人,未免有惭愧之意。又见文公即位数日,并不曾爵一有功,戮一有罪,举动不测,怀疑益甚。乃相与计较,欲率家甲造反,焚烧公宫,弑了重耳,别立他公子为君。思想在朝无可与商者,惟寺人勃鞮乃重耳之深仇,今重耳即位,勃鞮必然惧诛。此人胆力过人,可邀与共事。使人招之,勃鞮随呼而至。吕、郤告以焚宫之事,勃鞮欣然领命。三人歃血为盟,约定二月晦日会齐,夜半一齐举事。吕、郤二人各往封邑,暗集人众。不在话下。
却说勃鞮虽然当面应承,心中不以为然,思量道:“当初奉献公之命,去伐蒲城,又奉惠公所差,去刺重耳。这是‘桀犬吠尧,各为其主’。今日惠公已死,重耳即位,晋国方定,又干此大逆无道之事,莫说重耳有天人之助,未必成事;纵使杀了重耳,他从亡许多豪杰,休想轻轻放过了我。不如私下往新君处出首,把这话头反做个进身之阶。此计甚妙。”又想自己是个有罪之人,不便直叩公宫,遂于深夜往见狐偃。狐偃大惊,问曰:“汝得罪新君甚矣!不思远隐避祸,而夤夜至此,何也?”勃鞮曰:“某之此来,正欲见新君,求国舅一引进耳。”狐偃曰:“汝见主公,乃自投死也。”勃鞮曰:“某有机密事来告,欲救一国人性命,必面见主公,方可言之。”狐偃遂引至宫门首,偃叩门先入,见了文公,述勃鞮求见之语。文公曰:“鞮有何事,救得一国人性命?此必托言求见,借舅氏作面情讨饶耳。”狐偃曰:“‘刍荛之言,圣人择焉。’主公新立,正宜捐弃小忿,广纳忠告,不可拒之。”文公意犹未释,乃使近侍传语责之曰:“汝斩寡人之袂,此衣犹在,寡人每一见之寒心。汝又至翟行刺寡人,惠公限汝三日起身,汝次日即行,幸我天命见祐,不遭毒手。今寡人入国,汝有何面目来见?可速逃遁,迟则执汝付刑矣!”勃鞮呵呵大笑曰:“主公在外奔走十九年,世情尚未熟透耶?先君献公,与君父子;惠公,则君之弟也。父仇其子,弟仇其兄,况勃鞮乎?勃鞮小臣,此时惟知有献、惠,安知有君哉?昔管仲为公子纠射桓公,中其钩,桓公用之,遂伯天下。如君所见,将修射钩之怨,而失盟主之业矣。不见臣,不为臣损,但恐臣去,而君之祸不远矣。”狐偃奏曰:“勃鞮必有所闻而来,君必见之。”文公乃召勃鞮入宫。勃鞮并不谢罪,但再拜口称:“贺喜!”文公曰:“寡人嗣位久矣,汝今日方称贺,不已晚乎?”勃鞮对曰:“君虽即位,未足贺也。得勃鞮,此位方稳,乃可贺耳!”文公怪其言,屏开左右,愿闻其说。勃鞮将吕、郤之谋,如此恁般,细述一遍:“今其党布满城中,二贼又往封邑聚兵。主公必须乘间与狐国舅微服出城,往秦国起兵,方可平此难也。臣请留此,为诛二贼之内应。”狐偃曰:“事已迫矣,臣请从行。国中之事,子馀必能料理。”文公叮嘱勃鞮:“凡事留心,当有重赏。”勃鞮叩首辞出。
文公与狐偃商议了多时,使狐偃预备温车于宫之后门,只用数人相随。文公召心腹内侍,分付如此如此,不可泄漏。是晚,依旧如常就寝。至五鼓,托言感寒疾腹痛,使小内侍执灯如厕,遂出后门,与狐偃登车出城而去。次早,宫中俱传主公有病,各来寝室问安,俱辞不见。宫中无有知其出外者。天明,百官齐集朝门,不见文公视朝,来至公宫询问。只见朱扉双闭,门上挂着一面免朝牌。守门者曰:“主公夜来偶染寒疾,不能下床。直待三月朔视朝,方可接见列位也。”赵衰曰:“主子新立,百事未举,忽有此疾,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众人信以为真,各各叹息而去。吕、郤二人闻知文公患病不出,直至三月朔方才视朝,暗暗欢喜曰:“天教我杀重耳也!”
且说晋文公、狐偃潜行,离了晋界,直入秦邦,遣人致密书于秦穆公,约于王城相会。穆公闻晋侯微行来到,心知国中有变,乃托言出猎,即日命驾,竟至王城来会晋侯。相见之间,说明来意。穆公笑曰:“天命已定,吕、郤辈何能为哉!吾料子馀诸人,必能办贼,君勿虑也!”乃遣大将公孙枝屯兵河口,打探绛都消息,便宜行事。晋侯权住王城。
却说勃鞮恐吕、郤二人见疑,数日前便寄宿于郤芮之家,假作商量。至二月晦日,勃鞮说郤芮曰:“主公约来早视朝,想病当小愈。宫中火起,必然出外。吕大夫守住前门,郤大夫守住后门,我领家众据朝门,以遏救火之人。重耳虽插翅难逃也!”郤芮以为然,言于吕省。是晚,家众各带兵器火种,分头四散埋伏。约莫三更时分,于宫门放起火来。那火势好不凶猛,宫人都在睡梦中惊醒,只道宫中遗漏,大惊小怪,一齐都乱起来。火光中但见戈甲纷纷,东冲西撞,口内大呼:“不要走了重耳!”宫人遇火者,烂额焦头;逢兵者,伤肢损体,哀哭之声,耳不忍闻。吕省仗剑直入寝宫,来寻文公,并无踪影。撞见郤芮,亦仗剑从后宰门入来,问吕省:“曾了事否?”吕省对答不出,只是摇头。二人又冒火覆身搜寻一遍,忽闻外面喊声大举,勃鞮仓忙来报曰:“狐、赵、栾、魏等各家,悉起兵众前来救火。若至天明,恐国人俱集,我等难以脱身。不如乘乱出城,候至天明,打听晋侯死生的确,再作区处。”吕、郤此时不曾杀得重耳,心中早已着忙了,全无主意,只得号召其党,杀出朝门而去。史官有诗云:
毒火无情杀械成,谁知车驾在王城!
晋侯若记留袂恨,安得潜行会舅甥?
且说狐、赵、栾、魏等各位大夫,望见宫中失火,急忙敛集兵众,准备挠钩水桶,前来救火,原不曾打帐厮杀。直至天明,将火扑灭,方知吕、郤二人造反,不见了晋侯,好大吃惊。有先前分付心腹内侍,火中逃出,告知:“主公数日前,于五鼓微服出宫,不知去向。”赵衰曰:“此事问狐国舅便知。”狐毛曰:“吾弟子犯亦于数日前入宫,是夜便不曾归家。想君臣相随,必然预知二贼之逆谋。吾等只索严守都城,修葺宫寝,以待主公之归可也。”魏犨曰:“贼臣造逆,焚宫杀主,今虽逃不远,乞付我一旅之师,追而斩之。”赵衰曰:“甲兵国家大权,主公不在,谁敢擅动?二贼虽逃,不久当授首矣。”
再说吕、郤等屯兵郊外,打听得晋君未死,诸大夫闭城谨守,恐其来追,欲奔他国,但未决所向。勃鞮诒之曰:“晋君废置,从来皆出秦意。况二位与秦君原有旧识,今假说公宫失火,重耳焚死。去投秦君,迎公子雍而立之。重耳虽不死,亦难再入矣。”吕省曰:“秦君向与我有王城之盟,今日只合投之,但未知秦肯容纳否?”勃鞮曰:“吾当先往道意,如其慨许,即当偕往。不然,再作计较。”勃鞮先至河口,闻公孙枝屯兵河西,即渡河求见,各各吐露心腹,说出真情。公孙枝曰:“既贼臣见投,当诱而诛之,以正国法,无负便宜之托可也。”乃为书托勃鞮往召吕、郤。书略曰:
新君入国,与寡君原有割地之约。寡君使枝宿兵河西,理明疆界,恐新君复如惠公故事也。今闻新君火厄,二大夫有意于公子雍,此寡君之所愿闻。大夫其速来共计!
吕、郤得书,欣然而往。至河西军中,公孙枝出迎,叙话之后,设席相款。吕、郤坦然不疑。谁知公孙枝预遣人报知秦穆公,先至王城等候。吕、郤等留连三日,愿见秦君。公孙枝曰:“寡君驾在王城,同往可也。车徒暂屯此地,俟大夫返驾,一同济河,何如?”吕、郤从其言。行至王城,勃鞮同公孙枝先驱入城,见了秦穆公,使丕豹往迎吕、郤。穆公伏晋文公于围屏之后。吕、郤等继至,谒见已毕,说起迎立子雍之事。穆公曰:“公子雍已在此了!”吕、郤齐声曰:“愿求一见。”穆公呼曰:“新君可出矣!”只见围屏后一位贵人,不慌不忙,叉手步出。吕、郤睁眼看之,乃文公重耳也。吓得吕省、郤芮魂不附体,口称:“该死!”叩头不已。穆公邀文公同坐。文公大骂:“逆贼!寡人何负于汝而反?若非勃鞮出首,潜出宫门,寡人已为灰烬矣。”吕、郤此时方知为勃鞮所卖,报称:“勃鞮实歃血同谋,愿与俱死。”文公笑曰:“勃鞮若不共歃,安知汝谋如此?”喝叫武士拿下,就命勃鞮监斩。须臾,二颗人头献于阶下。可怜吕省、郤芮辅佐惠公,也算一时豪杰,索性屯军卢柳之时,与重耳做个头敌,不失为从一忠臣。既已迎降,又复背叛,今日为公孙枝所诱,死于王城,身名俱败,岂不哀哉!文公即遣勃鞮,将吕、郤首级,往河西招抚其众,一面将捷音驰报国中。众大夫皆喜曰:“不出子馀所料也!”赵衰等忙备法驾,往河东迎接晋侯。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介子推守志焚绵上 太叔带怙宠入宫中
话说晋文公在王城诛了吕省、郤芮,向秦穆公再拜称谢。因以亲迎夫人之礼,请逆怀嬴归国。穆公曰:“弱女已失身子圉,恐不敢辱君之宗庙,得备嫔嫱之数足矣。”文公曰:“秦、晋世好,非此不足以主宗祀,舅其勿辞。且重耳之出,国人莫知,今以大婚为名,不亦美乎?”穆公大喜,乃邀文公复至雍都,盛饰辎,以怀嬴等五人归之。又亲送其女至于河上,以精兵三千护送,谓之“纪纲之仆”。今人称管家为纪纲,盖始于此。文公同怀嬴等济河,赵衰诸臣早备法驾于河口,迎接夫妇升车。百官扈从,旌旗蔽日,鼓乐喧天,好不闹热。昔时宫中夜遁,如入土之龟,缩头缩尾;今番河上荣归,如出冈之凤,双宿双飞。正所谓“彼一时,此一时”也。文公至绛,国人无不手额称庆。百官朝贺,自不必说。遂立怀嬴为夫人。
当初晋献公嫁女伯姬之时,使郭偃卜卦,其繇曰:“世作甥舅,三定我君。”伯姬为秦穆公夫人,穆公女怀嬴又为晋文公夫人,岂不是“世作甥舅”?穆公先送夷吾归国,又送重耳归国,今日文公避难而出,又亏穆公诱诛吕、郤,重整山河,岂不是“三定我君”?又穆公曾梦宝夫人,引之游于天阙,谒见上帝,遥闻殿上呼穆公之名曰:“任好听旨,汝平晋乱!”如是者再。穆公先平里克之乱,复平吕、郤之乱,一筮一梦,无不感验。诗云:
万物荣枯皆有定,浮生碌碌空奔忙。
笑彼愚人不安命,强觅冬雷和夏霜。
文公追恨吕、郤二人,欲尽诛其党。赵衰谏曰:“惠、怀以严刻失人心,君宜更之以宽。”文公从其言,乃颁行大赦。吕、郤之党甚众,虽见赦文,犹不自安,讹言日起,文公心以为忧。忽一日侵晨,小吏头须叩宫门求见。文公方解发而沐,闻之怒曰:“此人窃吾库藏,致寡人行资缺乏,乞食曹、卫。今日尚何见为?”阍人如命辞之。头须曰:“主公得无方沐乎?”阍人惊曰:“汝何以知之?”头须曰:“夫沐者,俯首曲躬,其心必覆;心覆则出言颠倒,宜我之求见而不得也。且主公能容勃鞮,得免吕、郤之难;今独不能容头须耶?头须此来,有安晋国之策。君必拒之,头须从此逃矣。”阍人遽以其言告于文公。文公曰:“是吾过也。”亟取冠带装束,召头须入见。头须叩头请罪讫,然后言曰:“主公知吕、郤之党几何?”文公蹙眉而言曰:“众甚。”头须奏曰:“此辈自知罪重,虽奉赦犹且怀疑,主公当思所以安之。”文公曰:“安之何策?”头须奏曰:“臣窃主公之财,使主公饥饿。臣之获罪,国人尽知。若主公出游而用臣为御,使举国之人闻且见之,皆知主公之不念旧恶,而群疑尽释矣。”文公曰:“善。”乃托言巡城,用头须为御。吕、郤之党见之,皆私语曰:“头须窃君之藏,今且仍旧录用,况他人乎?”自是讹言顿息。文公仍用头须掌库藏之事。因有恁般容人之量,所以能安定晋国。
文公先为公子时,已娶过二妻。初娶徐嬴,早卒。再娶逼姞,生一子一女:子名驩,女曰伯姬。逼姞亦薨于蒲城。文公出亡时,子女俱幼,弃之于蒲,亦是头须收留,寄养于蒲民遂氏之家,岁给粟帛无缺。一日,乘间言于文公。文公大惊曰:“寡人以为死于兵刃久矣,今犹在乎?何不早言?”头须奏曰:“臣闻‘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君周游列国,所至送女,生育已繁。公子虽在,未卜君意何如,是以不敢遽白耳。”文公曰:“汝如不言,寡人几负不慈之名!”即命头须往蒲,厚赐遂氏,迎其子女以归,使怀嬴母之。遂立驩为太子,以伯姬赐与赵衰为妻,谓之赵姬。
翟君闻晋侯嗣位,遣使称贺,送季隗归晋。文公问季隗之年,对曰:“别来八载,今三十有二矣。”文公戏曰:“犹幸不及二十五年矣。”齐孝公亦遣使送姜氏于晋,晋侯谢其玉成之美。姜氏曰:“妾非不贪夫妇之乐,所以劝驾者,正为今日耳。”文公将齐、翟二姬平昔贤德,述于怀嬴。怀嬴称赞不已,固请让夫人之位于二姬。于是更定宫中之位,立齐女为夫人,翟女次之,怀嬴又次之。赵姬闻季隗之归,亦劝其夫赵衰迎接叔隗母子。衰辞曰:“蒙主公赐婚,不敢复念翟女也。”赵姬曰:“此世俗薄德之语,非妾所愿闻也。妾虽贵,然叔隗先配,且有子矣,岂可怜新而弃旧乎?”赵衰口虽唯唯,意犹未决。赵姬乃入宫,奏于文公曰:“妾夫不迎叔隗,欲以不贤之名遗妾,望父侯作主。”文公乃使人至翟,迎叔隗母子以归。赵姬请以内子之位让翟女,赵衰又不可。赵姬曰:“彼长而妾幼,彼先而妾后。长幼先后之序,不可乱也。且闻子盾齿已长矣,而又有才,自当立为嫡子。妾居偏房,理所当然。若必不从,妾惟有退居宫中耳!”衰不得已,以姬言奏于文公。文公曰:“吾女能推让如此,虽周太任莫能过也!”遂宣叔隗母子入朝,立叔隗为内子,立盾为嫡子。叔隗亦固辞,文公喻以赵姬之意,乃拜受谢恩而出。盾时年十七岁,生得气宇轩昂,举动有则,通诗书,精射御,赵衰甚爱之。后赵姬生三子:曰同,曰括,曰婴,其才皆不及盾。此是后话。史官叙赵姬之贤德,有赞云:
阴性好闭,不嫉则妒。惑夫逞骄,篡嫡敢怒。褒进申绌,服欢臼怖。理显势穷,误人自误。贵而自贱,高而自卑。同括下盾,隗压于姬。谦谦令德,君子所师。文公之女,成季之妻。
再说晋文公欲行复国之赏,乃大会群臣,分为三等:以从亡为首功,送款者次之,迎降者又次之。三等之中,又各列其劳之轻重,而上下其赏。第一等从亡中,以赵衰、狐偃为最,其他狐毛、胥臣、魏犨、狐射姑、先轸、颠颉,以次而叙。第二等送款者,以栾枝、郤溱为最;其他士会、舟之侨、孙伯纠、祁满等,以次而叙。第三等迎降者,郤步扬、韩简为最;其他梁繇靡、家仆徒、郤乞、先蔑、屠击等,以次而叙。无采地者赐地,有采地者益封。别以白璧五双赐狐偃曰:“向者投璧于河,以此为报。”又念狐突冤死,立庙于晋阳之马鞍山,后人因名其山曰狐突山。又出诏令于国门:“倘有遗下功劳未叙者,许其自言。”小臣壶叔进曰:“臣自蒲城相从主公,奔走四方,足踵俱裂。居则侍寝食,出则戒车马,未尝顷刻离左右也。今主公行从亡之赏,而不及于臣,意者臣有罪乎?”文公曰:“汝来前,寡人为汝明之。夫导我以仁义,使我肺腑开通者,此受上赏;辅我以谋议,使我不辱诸侯者,此受次赏;冒矢石,犯锋镝,以身卫寡人者,此复受次赏。故上赏赏德,其次赏才,又其次赏功。若夫奔走之劳,匹夫之力,又在其次。三赏之后,行且及汝矣。”壶叔愧服而退。文公乃大出金帛,遍赏舆佁仆隶之辈,受赏者无不感悦。惟魏犨、颠颉二人自恃才勇,见赵衰、狐偃都是文臣,以辞令为事,其赏却在己上,心中不悦,口内稍有怨言。文公念其功劳,全不计较。
又有介子推,原是从亡人数,他为人狷介无比,因济河之时见狐偃有居功之语,心怀鄙薄,耻居其列,自随班朝贺一次以后,托病居家,甘守清贫,躬自织屦,以侍奉其老母。晋侯大会群臣,论功行赏,不见子推,偶尔忘怀,竟置不问了。邻人解张见子推无赏,心怀不平;又见国门之上悬有诏令:“倘有遗下功劳未叙,许其自言。”特地叩子推之门,报此消息。子推笑而不答。老母在厨下闻之,谓子推曰:“汝效劳十九年,且曾割股救君,劳苦不小。今日何不自言?亦可冀数钟之粟米,供朝夕之饔飧,岂不胜于织屦乎?”子推对曰:“献公之子九人,惟主公最贤。惠、怀不德,天夺其助,以国属于主公。诸臣不知天意,争据其功,吾方耻之。吾宁终身织屦,不敢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也。”老母曰:“汝虽不求禄,亦宜入朝一见,庶不没汝割股之劳。”子推曰:“孩儿既无求于君,何以见为?”老母曰:“汝能为廉士,吾岂不能为廉士之母?吾母子当隐于深山,毋溷于市井中也。”子推大喜曰:“孩儿素爱绵上,山高谷深,今当归此。”乃负其母奔绵上,结庐于深谷之中,草衣木食,将终其身焉。邻舍无知其去迹者。惟解张知之,乃作书夜悬于朝门。文公设朝,近臣收得此书,献于文公。文公读之,其辞曰:
有龙矫矫,悲失其所。数蛇从之,周流天下。龙饥乏食,一蛇割股。龙返于渊,安其壤土。数蛇入穴,皆有宁宇。一蛇无穴,号于中野。
文公览毕,大惊曰:“此介子推之怨词也!昔寡人过卫乏食,子推割股以进。今寡人大赏功臣,而独遗子推,寡人之过何辞?”即使人往召子推,子推已不在矣。文公拘其邻舍,诘问子推去处:“有能言者,寡人并官之。”解张进曰:“此书亦非子推之书,乃小人所代也。子推耻于求赏,负其母隐于绵上深谷之中。小人恐其功劳泯没,是以悬书,代为白之。”文公曰:“若非汝悬书,寡人几忘子推之功矣!”遂拜解张为下大夫。即日驾车,用解张为前导,亲往绵山访求子推。只见峰峦叠叠,草树萋萋,流水潺潺,行云片片,林鸟群噪,山谷应声,竟不得子推踪迹。正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左右拘得农夫数人到来,文公亲自问之。农夫曰:“数日前,曾有人见一汉子,负一老妪,息于此山之足,汲水饮之,复负之登山而去。今则不知所之也。”文公命停车于山下,使人遍访,数日不得。文公面有愠色,谓解张曰:“子推何恨寡人之深耶?吾闻子推甚孝,若举火焚林,必当负其母而出矣。”魏犨进曰:“从亡之日,众人皆有功劳,岂独子推哉?今子推隐身以要君,逗留车驾,虚费时日。待其避火而出,臣当羞之!”乃使军士于山前山后,周围放火,火烈风猛,延烧数里,三日方息。子推终不肯出,母子相抱,死于枯柳之下。军士寻得其骸骨,文公见之,为之流涕。命葬于绵山之下,立祠祀之。环山一境之田,皆作祠田,使农夫掌其岁祀。“改绵山曰介山,以志寡人之过!”后世于绵上立县,谓之介休,言介子推休息于此也。
焚林之日,乃三月五日清明之候。国人思慕子推,以其死于火,不忍举火,为之冷食一月。后渐减至三日。至今太原、上党、西河、雁门各处,每岁冬至后一百五日,预作干糒,以冷水食之,谓之禁火,亦曰禁烟。因以清明前一日为寒食节。过节,家家插柳于门,以招子推之魂,或设野祭,焚纸钱,皆为子推也。胡曾有诗云:
羁绁从游十九年,天涯奔走备颠连。
食君刳股心何赤?辞禄焚躯志甚坚。
绵上烟高标气节,介山祠壮表忠贤。
只今焚火悲寒食,胜却年年挂纸钱。
文公既定君臣之赏,大修国政,举善任能,省刑薄敛,通商礼宾,拯寡救贫,国中大治。周襄王使大宰周公孔及内史叔兴,赐文公以侯伯之命。文公待之有加礼。叔兴归见襄王,言:“晋侯必伯诸侯,不可不善也。”襄王自此疏齐而亲晋。不在话下。
是时,郑文公臣服于楚,不通中国,恃强凌弱,怪滑伯事卫不事郑,乃兴师伐之。滑伯惧而请成。郑师方退,滑仍旧事卫,不肯服郑。郑文公大怒,命公子士泄为将,堵俞弥副之,再起大军伐滑。卫文公与周方睦,诉郑于周。周襄王使大夫游丝伯至郑,为滑求解。未至,郑文公闻之,怒曰:“郑、卫一体也,王何厚于卫,而薄于郑耶?”命拘丝伯于境上,俟破滑凯旋,方可释之。丝伯被拘,其左右奔回,诉知周襄王。襄王骂曰:“郑捷欺朕太甚,朕必报之。”问群臣:“谁能为朕问罪于郑者?”大夫颓叔、桃子二人进曰:“郑自先王兵败,益无忌惮。今又挟荆蛮为重,虐执王臣。若兴兵问罪,难保必胜。以臣之愚,必借兵于翟,方可伸威。”大夫富辰连声曰:“不可!不可!古人云:‘疏不间亲。’郑虽无道,乃子友之后,于天子兄弟也。武公著东迁之劳,厉公平子颓之乱,其德均不可忘。翟乃戎狄豺狼,非我同类。用异类而蔑同姓,修小怨而置大德,臣见其害,未见其利也。”颓叔、桃子曰:“昔武王伐商,九夷俱来助战,何必同姓?东山之征,实因管、蔡。郑之横逆,犹管、蔡也。翟之事周,未尝失礼。以顺诛逆,不亦可乎?”襄王曰:“二卿之言是也。”乃使颓叔、桃子如翟,谕以伐郑之事。翟君欣然奉命,假以出猎为名,突入郑地,攻破栎城,以兵戍之,遣使同二大夫告捷于周。周襄王曰:“翟有功于朕,朕今中宫新丧,欲以翟为婚姻,何如?”颓叔、桃子曰:“臣闻翟人之歌曰:‘前叔隗,后叔隗,如珠比玉生光辉。’言翟有二女,皆名叔隗,并有殊色。‘前叔隗’,乃咎如国之女,已嫁晋侯。‘后叔隗’,乃翟君所生,今尚未聘,王可求之。”襄王大喜,复命颓叔、桃子往翟求婚。翟人送叔隗至周,襄王欲立为继后。富辰又谏曰:“王以翟为有功,劳之可也。今以天子之尊,下配夷女。翟恃其功,加以姻亲,必有窥伺之患矣。”襄王不听,遂以叔隗主中宫之政。
说起那叔隗,虽有韶色,素无闺德。在本国专好驰马射箭,翟君每出猎,必自请随行,日与将士们驰逐原野,全无拘束。今日嫁与周王,居于深宫,如笼中之鸟,槛内之兽,甚不自在。一日,请于襄王曰:“妾幼习射猎,吾父未尝禁也。今郁郁宫中,四肢懈倦,将有痿痺之疾。王何不举大狩,使妾观之?”襄王宠爱方新,言无不从。遂命太史择日,大集车徒,较猎于北邙山。有司张幕于山腰,襄王与隗后坐而观之。襄王欲悦隗后之意,出令曰:“日中为期,得三十禽者,赏车三乘;得二十禽者,赏以车二乘;得十禽者,赏以车一乘;不逾十禽者,无赏。”一时王子王孙及大小将士,击狐伐兔,无不各逞其能,以邀厚赏。打围良久,太史奏:“日已中矣。”襄王传令撤回,诸将各献所获之禽,或一十,或二十,惟有一位贵人,所献逾三十之外。那位贵人生得仪容俊伟,一表人物,乃襄王之庶弟,名曰带,国人皆称曰太叔,爵封甘公。因先年夺嫡不遂,又召戎师以伐周,事败出奔齐国,后来惠后再三在襄王面前辩解求恕,大夫富辰亦劝襄王兄弟修好,襄王不得已召而复之。今日在打围中,施逞精神,拔了个头筹。襄王大喜,即赐车如数。其馀计获多少,各有赐赉。隗后坐于王侧,见甘公带才貌不凡,射艺出众,夸奖不迭。问于襄王,知是金枝玉叶,十分心爱。遂言于襄王曰:“天色尚早,妾意欲自打一围,以健筋骨,幸吾王降旨。”襄王本意欲取悦隗后,怎好不准其奏,即命将士重整围场。隗后解下绣袍,原来袍内预穿就窄袖短衫,罩上异样黄金锁子轻细之甲,腰系五彩纯丝绣带,用玄色轻绡六尺,周围抹额,笼蔽凤笄,以防尘土。腰悬箭箙,手执朱弓,妆束得好不齐整。有诗为证:
花般绰约玉般肌,幻出戎装态更奇。
仕女班中夸武艺,将军队里擅娇姿。
隗后这回妆束,别是一般丰采,喜得襄王微微含笑。左右驾戎辂以待。隗后曰:“车行不如骑迅。妾随行诸婢,凡翟国来的,俱惯驰马,请于王前试之。”襄王命多选良马,鞴勒停当。侍婢陪骑者,约有数人。隗后方欲跨马,襄王曰:“且慢!”遂问同姓诸卿中:“谁人善骑?保护王后下场。”甘公带奏曰:“臣当效劳。”这一差,正暗合了隗后之意。侍婢簇拥隗后做一队儿,骑马先行。甘公带随后跨着名驹赶上,不离左右。隗后要在太叔面前施逞精神,太叔亦要在隗后面前夸张手段。未试弓箭,先试跑马。隗后将马连鞭几下,那马腾空一般去了。太叔亦跃马而前。转过山腰,刚刚两骑马讨个并头。隗后将丝缰勒住,夸奖甘公曰:“久闻王子大才,今始见之。”太叔马上欠身曰:“臣乃学骑耳,不及王后万分之一。”隗后曰:“太叔明早可到太后宫中问安,妾有话讲。”言犹未毕,侍女数骑俱到,隗后以目送情,甘公轻轻点头,各勒马而回。恰好山坡下赶出一群麋鹿来,太叔左射麋,右射鹿,俱中之。隗后亦射中一鹿。众人喝采一番。隗后复跑马至于山腰,襄王出幕相迎曰:“王后辛苦!”隗后以所射之鹿,拜献襄王。太叔亦以一麋一鹿呈献。襄王大悦。众将及军士又驰射一番,方才撤围。御庖将野味烹调以进,襄王颁赐群臣,欢饮而散。
次日,甘公带入朝谢赐,遂至惠后宫中问安。其时隗后已先在矣。隗后预将贿赂买嘱随行宫侍,遂与太叔眉来眼去,两下意会,托言起身,遂私合于侧室之中。男贪女爱,极其眷恋之情,临别两不相舍。隗后嘱付太叔:“不时入宫相会。”太叔曰:“恐王见疑。”隗后曰:“妾自能周旋,不必虑也。”惠后宫人颇知其事,只因太叔是太后的爱子,况且事体重大,不敢多口,惠后心上亦自觉着,反分付宫人:“闲话少说。”隗后的宫侍已自遍受赏赐,做了一路,为之耳目。太叔连宵达旦,潜住宫中,只瞒得襄王一人。史官有诗叹曰:
太叔无兄何有嫂?襄王爱弟不妨妻。
一朝射猎成私约,始悔宫中女是夷!
又有诗讥襄王不该召太叔回来,自惹其祸,诗云:
明知篡逆性难悛,便不行诛也绝亲。
引虎入门谁不噬?襄王真是梦中人!
大凡做好事的心,一日小一日;做歹事的胆,一日大一日。甘公带与隗氏私通,走得路熟,做得事惯,渐渐不避耳目,不顾利害,自然败露出来。那隗后少年贪欲,襄王虽则宠爱,五旬之人,到底年力不相当了,不时在别寝休息。太叔用些贿,使些势,那把守宫门的,无过是内侍之辈,都想道:“太叔是太后的爱子,周王一日晏驾,就是太叔为王了,落得他些赏赐,管他甚帐!”以此不分早晚,出入自如。
却说宫婢中有个小东,颇有几分颜色,善于音律。太叔一夕欢宴之际,使小东吹玉箫,太叔歌而和之。是夕开怀畅饮,醉后不觉狂荡,便按住小东求欢。小东惧怕隗后,解衣脱身。太叔大怒,拔剑赶逐,欲寻小东杀之。小东竟奔襄王别寝,叩门哭诉,说太叔如此恁般,“如今见在宫中”。襄王大怒,取了床头宝剑,趋至中宫,要杀太叔。
毕竟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周襄王避乱居郑 晋文公守信降原
话说周襄王闻宫人小东之语,心头一时火起,急取床头宝剑,趋往中宫,来杀太叔。才行数步,忽然转念:“太叔乃太后所爱,我若杀之,外人不知其罪,必以我为不孝矣。况太叔武艺高强,倘然不逊,挺戟相持,反为不美。不如暂时隐忍,俟明日询其实迹,将隗后贬退,谅太叔亦无颜复留,必然出奔外境,岂不稳便?”叹了一口气,掷剑于地,复回寝宫,使随身内侍打探太叔消息。回报:“太叔知小东来诉我王,已脱身出宫去矣。”襄王曰:“宫门出入,如何不禀命于朕?亦朕之疏于防范也!”次早,襄王命拘宫中侍妾审问。初时抵赖,唤出小东面证,遂不能隐,将前后丑情,一一招出。襄王将隗后贬入冷宫,封锁其门,穴墙以通饮食。太叔带自知有罪,逃奔翟国去了。惠太后惊成心疾,自此抱病不起。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6/48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