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校对)第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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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以臣为不肖,使承中军司马之职。臣闻:“三军之命,系于元帅;元帅之权,在乎命令。”有令不遵,有命不用,此河曲之所以无功,邲城之所以致败也。臣戮不用命者,以尽司马之职。臣自知上触介弟,罪当万死!请伏剑于君侧,以明君侯亲亲之谊。
悼公读罢其书,急问士鲂、张老曰:“魏绛安在?”鲂等答曰:“绛惧罪欲自杀,臣等力止之。见在宫门待罪。”悼公悚然起席,不暇穿履,遂跣足步出宫门,执魏绛之手,曰:“寡人之言,兄弟之情也;子之所行,军旅之事也。寡人不能教训其弟,以犯军刑,过在寡人,于卿无与。卿速就职。”羊舌职在旁大声曰:“君已恕绛无罪,绛宜退!”魏绛乃叩谢不杀之恩。羊舌职与士鲂、张老同时稽首称贺曰:“君有奉法之臣如此,何患伯业不就?”四人辞悼公,一齐出朝。悼公回宫,大骂杨干:“不知礼法,几陷寡人于过,杀吾爱将!”使内侍押往公族大夫韩无忌处,学礼三月,方许相见。杨干含羞,郁郁而去。髯翁有诗云:
军法无亲敢乱行,中军司马面如霜。
悼公伯志方磨励,肯使忠臣剑下亡?
智定分军之令,方欲伐郑,廷臣传报:“宋国有文书到来。”悼公取览,乃是楚、郑二国相比,屡屡兴兵侵掠宋境,以逼阳为东道,以此告急。上军元帅荀偃请曰:“楚得陈、郑,而复侵宋,意在与晋争伯也。逼阳为楚伐宋之道,若兴师先向逼阳,可一鼓而下。前彭城之围,宋向戍有功,因封之以为附庸,使断楚道,亦一策也。”智曰:“逼阳虽小,其城甚固,若围而不下,必为诸侯所笑。”中军副将士丐曰:“彭城之役,我方伐郑,楚则侵宋以救之。虎牢之役,我方平郑,楚又侵宋以报之。今欲得郑,非为先固宋之谋不可。偃言是也。”智曰:“二子能料逼阳必可灭乎?”荀偃、士丐同声应曰:“都在小将二人身上。如若不能成功,甘当军令!”悼公曰:“伯游倡之,伯瑕助之,何忧事不济乎?”乃发第一军往攻逼阳,鲁、曹、邾三国皆以兵从。逼阳大夫妘斑献计曰:“鲁师营于北门,我伪启门出战,其师必入攻,俟其半入,下悬门以截之。鲁败,则曹、邾必惧,而晋之锐气亦挫矣。”逼阳子用其计。
却说鲁将孟孙蔑率其部将叔梁纥、秦堇父、狄虒弥等,攻西门。只见悬门不闭,堇父同虒弥恃勇先进,叔梁纥继之。忽闻城上豁喇一声,将悬门当着叔梁纥头顶上放将下来。纥即投戈于地,举双手把悬门轻轻托起。后军就鸣金起来。堇父、虒弥二将恐后队有变,急忙回身。城内鼓角大振,妘斑引着大队人马,尾后追逐,望见一大汉手托悬门,以出军将。妘斑大骇,想道:“这悬门自上放下,不是千斤力气,怎抬得住?若闯出去,反被他将门放下,可不利害!”且自停车观望。叔梁纥待晋军退尽,大叫道:“鲁国有名上将叔梁纥在此!有人要出城的,趁我不曾放手,快些出去!”城中无人敢应。妘斑弯弓搭箭,方欲射之。叔梁纥把双手一掀,就势撒开,那悬门便落了闸口。纥回至本营,谓堇父、虒弥曰:“二位将军之命,悬于我之两腕也!”堇父曰:“若非鸣金,吾等已杀入逼阳城,成其大功矣。”虒弥曰:“只看明日,我要独攻逼阳,显得鲁人本事。”
至次日,孟孙蔑整队向城下搦战,每百人为一队。狄虒弥曰:“我不要人帮助,只单身自当一队,足矣。”乃取大车轮一个,以坚甲蒙之,紧紧束缚,左手执以为橹,右握大戟,跳跃如飞。逼阳城上望见鲁将施逞勇力,乃悬布于城下叫曰:“我引汝登城,谁人敢登,方见真勇。”言犹未已,鲁军队中一将出应曰:“有何不敢!”此将乃秦堇父也。即以手牵布,左右更换,须臾盘至城堞。逼阳人以刀割断其布,堇父从半空中蹋将下来。逼阳城高数仞,若是别人,这一跌纵然不死,也是重伤。堇父全然不觉。城上布又垂下,问道:“再敢登么?”堇父又应曰:“有何不敢!”手借布力,腾身复上。又被逼阳人断布,扑地又一大跌。才爬起来,城上布又垂下,问道:“还敢不敢?”堇父声愈厉,答曰:“不敢不算好汉!”挽布如前。逼阳人看见堇父再坠再登,全无畏惧,到着了忙。急割布时,已被堇父捞着一人,望城下一摔,跌个半熟。堇父亦随布坠下,又向城上叫道:“你还敢悬布否?”城上应曰:“已知将军神勇,不敢复悬矣!”堇父遂取断布三截,遍示诸队,众人无不吐舌。孟孙蔑叹曰:“诗云:‘有力如虎。’此三将足当之矣!”妘斑见鲁将凶猛,一个赛一个,遂不敢出战,分付军民竭力固守。
各军自夏四月丙寅日围城,至五月庚寅,凡二十四日,攻者已倦,应者有馀。忽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军中惊恐不安。荀偃、士丐虑水患生变,同至中军来禀智,请示班师。
不知智肯听从否,再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晋悼公驾楚会萧鱼 孙林父因歌逐献公
话说晋及诸侯之兵,围了逼阳城二十四日,攻打不下。忽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荀偃、士丐二将虑军心有变,同至中军来禀智曰:“本意谓城小易克,今围久不下,天降大雨,又时当夏令,水潦将发。泡水在西,薛水在东,漷水在东北,三水皆与泗水相通。万一连雨不止,三水横溢,恐班师不便。不如暂归,以俟再举。”智大怒,取所凭之几,向二将掷之,骂曰:“老夫可曾说来‘城小而固,未易下也’?竖子自任可灭,在晋侯面前一力承当,牵帅老夫,至于此地!攻围许久,不见尺寸之效。偶然天雨,便欲班师。来由得你,去由不得你。今限汝七日之内,定要攻下逼阳。若还无功,照军令状斩首。速去,勿再来见!”二将吓得面如土色,喏喏连声而退,谓本部军将曰:“元帅立下严限,七日若不能破城,必取吾等之首。今我亦与尔等立限,六日不能破城,先斩汝等。然后自刭,以申军法。”众将皆面面相觑。偃、丐曰:“军中无戏言,吾二人当亲冒矢石,昼夜攻之,有进无退。”约会鲁、曹、邾三国,一齐并力。时水势稍退,偃、丐乘车,身先士卒,城上矢石如雨,全然不避。自庚寅日攻起,至甲午日,城中矢石俱尽。荀偃附堞先登,士丐继之,各国军将亦乘势蚁附而上,妘斑巷战而死。智入城,逼阳君率群臣迎降于马首。智尽收其族,留于中军。计攻城至城破之日,才五日耳。若非智发怒,此举无功矣。髯翁有诗云:
仗钺登坛无地天,偏裨何事敢侵权。
一人投几三军惧,不怕隆城铁石坚。
时悼公恐逼阳难下,复挑选精兵二千人前来助战。行至楚邱,闻智已成大功,遂遣使至宋,以逼阳之地封宋向戍。向戍同宋平公亲至楚邱,来见晋侯。向戍辞不受封,悼公乃归地于宋公。宋、卫二君,各设享款待晋侯。智述鲁三将之勇,悼公各赐车服,乃归。悼公以逼阳子助楚,废为庶人,选其族人之贤者,以主妘姓之祀,居于霍城。其秋,荀会卒。悼公以魏绛能执法,使为新军副将,以张老为司马。
是冬,第二军伐郑,屯于牛首,复添虎牢之戍。适郑人尉止作乱,杀公子、公子发、公孙辙于西宫之朝。驷之子公孙夏,字子西,发之子公孙侨,字子产,各帅家甲攻贼,贼败走北宫。公孙虿亦率众来助,遂尽诛尉止之党。立公子嘉为上卿。栾黡请曰:“郑方有乱,必不能战,急攻之可拔也。”智曰:“乘乱不义。”命缓其攻。公子嘉使人行成,智许之。比及楚公子贞来救郑,则晋师已尽退矣。郑复与楚盟。《传》称:“晋悼公三驾服楚。”此乃“三驾”之一。周灵王九年事也。
明年夏,晋悼公以郑人未服,复以第三军伐郑。宋向戍之兵先至东门,卫上卿孙林父帅师同郳人屯于北鄙,晋下军元帅赵武等营于西郊之外,荀帅大军自北林而西,扬兵于郑之南门,约会各路军马,同日围郑。郑君臣大惧,又遣使行成。荀又许之,乃退师于宋地。郑简公亲至亳城之北,大犒诸军。与荀等歃血为盟,晋、楚各军方散。此乃“三驾”之二。
楚共王大怒,使公子贞往秦借兵,约共伐郑。时秦景公之妹,嫁为楚王夫人,两国有姻好。乃使大将嬴詹帅三百乘助战,共王亲帅大军,望荥阳进发,曰:“此番不灭郑,誓不班师!”
却说郑简公自亳城北盟晋而归,逆知楚军旦暮必至,大集群臣计议。诸大夫皆曰:“方今晋势强盛,楚不如也。但晋兵来甚缓,去甚速,两国未尝见个雌雄,所以交争不息。若晋肯致死于我,楚力不逮,必将避之,从此可专事于晋矣。”公孙舍之献策曰:“欲晋致死于我,莫如怒之。欲激晋之怒,莫如伐宋。宋与晋最睦,我朝伐宋,晋夕伐我。晋能骤来,楚必不退,我乃得有词于楚也。”诸大夫皆曰:“此计甚善。”正计议间,谍人探得楚国借兵于秦的消息来报。公孙舍之喜曰:“此天使我事晋也。”众人不解其意,舍之曰:“秦、楚交伐,郑必重困。乘其未入境,当往迎之。因导之使同伐宋国,一则免楚之患,二者激晋之来,岂非一举两得?”
郑简公从其谋,即命公孙舍之乘单车星夜南驰。渡了颍水,行不一舍,正遇楚军。公孙舍之下车,拜伏于马首之前,楚共厉色问曰:“郑反覆无信,寡人正来问罪,汝来却是何意?”舍之奏曰:“寡君怀大王之德,畏大王之威,所愿终身宇下,岂敢离逷?无奈晋人暴虐,与宋合兵,侵扰无已。寡君惧社稷颠覆,不能事君,始与之和,以退其师。晋师既退,仍是大王贡献之邑也。恐大王未鉴敝邑之诚,特遣下臣奉迎,布其心腹。大王若能问罪于宋,寡君愿执鞭为前部,稍效犬马,以明誓不相背之意。”共王回嗔作喜曰:“汝君若从寡人伐宋,寡人又何说乎?”舍之又奏曰:“下臣束装之日,寡君已悉索敝赋,俟大王于东鄙,不敢后也。”共王曰:“虽然如此,但秦庶长约在荥阳城下相会,须与同事方可。”舍之复奏曰:“雍州辽远,必越晋过周,方能至郑。大王遣一介之使,犹可及止。以大王之威,楚兵之劲,何必借助于西戎哉?”共王悦其言,果使人辞谢秦师。遂同公孙舍之东行,及有莘之野,郑简公帅师来会。遂同伐宋国,大掠而还。
宋平公遣向戍如晋,诉告楚、郑连兵之事。悼公果然大怒,即日便欲兴师。此番又轮该第一军出征了。智进曰:“楚之借师于秦者,正以连年奔走道路,不胜其劳也。我一岁而再伐楚,其能复来乎?此番得郑必矣。当示以强盛之形,坚其归志。”悼公曰:“善。”乃大合宋、鲁、卫、齐、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各国,一齐至郑,观兵于郑之东门。一路俘获甚众。此师乃“三驾”之三也。
郑简公谓公孙舍之曰:“子欲激晋之怒,使之速来,今果至矣,为之奈何?”舍之对曰:“臣请一面求成于晋,一面使人请救于楚。楚兵若能亟来,必当交战,吾择其胜者而从之。若楚不能至,吾受晋盟,因以重赂结晋,晋必庇我,又何楚之足患乎?”简公以为然。乃使大夫伯骈行成于晋,使公孙良霄、太宰石如楚,告曰:“晋师又至郑矣,从者十一国,兵势甚盛,郑亡已在旦夕。君王若能以兵威慑晋,孤之愿也。不然,孤惧社稷不保,不得不即安于晋。惟君王怜之,恕之!”楚共王大怒,召公子贞问计。公子贞曰:“我兵乍归,喘息未定,岂能复发?姑让郑于晋,后取之,何患无日?”共王馀怒未平,乃囚良霄、石于军府,不放归国。髯仙有诗云:
楚晋争锋结世仇,
晋兵迭至楚兵休。
行人何罪遭拘执,
始信分军是善谋。
时晋军营于萧鱼,伯骈来至晋军。悼公召入,厉声问曰:“汝以行成哄我,已非一次矣。今番莫非只是缓兵之计?”伯骈叩首曰:“寡君已别遣行人先告绝于楚,敢有二心乎?”悼公曰:“寡人以诚信待汝,汝若再怀反覆,将犯诸侯之公恶,岂独寡人?汝且回去,与汝君商议详确,再来回话。”伯骈又奏曰:“寡君熏沐而遣下臣,实欲委国于君侯,君侯勿疑。”悼公曰:“汝意既决,交盟可也。”乃遣新军元帅赵武同伯骈入城,与郑简公歃血订盟。简公亦遣公孙舍之随赵武出城,与悼公要约。是冬十二月,郑简公亲入晋军,与诸侯同会,因请受歃。悼公曰:“交盟已在前矣,君若有信,鬼神鉴之,何必再歃?”乃传令将一路俘获郑人,悉解其缚,放归本国。禁诸军不得犯郑国分毫,如有违者,治以军法。虎牢戍兵尽行撤去,使郑人自为守望。诸侯皆谏曰:“郑未可恃也,倘更有反覆,重复设戍难矣。”悼公曰:“久劳苦诸国将士,恨无了期。今当与郑更始,委以腹心,寡人不负郑,郑其负寡人乎?”乃谓郑简公曰:“寡人知尔苦兵,欲相与休息。今后从晋从楚,出于尔心,寡人不强。”简公感激流涕曰:“伯君以诚待人,虽禽兽可格,况某犹人类,敢忘覆庇?再有异志,鬼神必殛!”简公辞去。明日,使公孙舍之献赂为谢:乐师三人,女乐十六人,歌钟三十二枚,镈磬相副,针指女工三十人,车广车他兵车复百乘,甲兵俱备。悼公受之。以女乐八人、歌钟十二赐魏绛,曰:“子教寡人和诸戎、狄,以正诸华。诸侯亲附,如乐之和,愿与子同此乐也。”又以兵车三分之一赐智曰:“子教寡人分军敝楚,今郑人获成,皆子之功。”绛、二将皆顿首辞曰:“此皆仗君之灵与诸侯之劳,臣等何力之有?”悼公曰:“微二卿,寡人不能至此。卿勿固却!”乃皆拜受。于是十二国车马同日班师。悼公复遣使行聘各国,谢其向来用师之劳。诸侯皆悦。自此郑国专心归晋,不敢萌二三之念矣。史臣有诗云:
郑人反覆似猱狙,晋伯偏将诈力锄。
二十四年归宇下,方知忠信胜兵戈。
时秦景公伐晋以救郑,败晋师于栎,闻郑已降晋,乃还。
明年,为周灵王十一年,吴子寿梦病笃,召其四子诸樊、馀祭、夷昧、季札至床前,谓曰:“汝兄弟四人,惟札最贤,若立之,必能昌大吴国。我一向欲立为世子,奈札固辞不肯。我死之后,诸樊传馀祭,馀祭传夷昧,夷昧传季札。传弟不传孙,务使季札为君,社稷有幸。违吾命者,即为不孝,上天不祐。”言讫而绝。诸樊让国于季札,曰:“此父志也。”季札曰:“弟辞世子之位于父生之日,肯受君位于父死之后乎?兄若再逊,弟当逃之他国矣。”诸樊不得已,乃宣明次传之约,以父命即位。晋悼公遣使吊贺,不在话下。
又明年,为周灵王十二年,晋将智、士鲂、魏相相继而卒。悼公复治兵于绵山,欲使士丐将中军。丐辞曰:“伯游长。”乃使中行荀偃代智之任,士丐为副。又欲使韩起将上军,起曰:“臣不如赵武之贤。”乃使赵武代荀偃之任,韩起为副。栾黡将下军如故,魏绛为副。其新军尚无帅,悼公曰:“宁可虚位以待人,不可以人而滥位。”乃使其军吏率官属卒乘,以附于下军。诸大夫皆曰:“君之慎于名器如此。”乃各修其职,弗敢懈怠,晋国大治,复兴文、襄之业。未几,废新军,并入三军,以守侯国之礼。
是年秋九月,楚共王审薨,世子昭立,是为康王。吴王诸樊命大将公子党帅师伐楚。楚将养繇基迎敌,射杀公子党,吴师败还。诸樊遣使告败于晋,悼公合诸侯于向以谋之。晋大夫羊舌肹进曰:“吴伐楚之丧,自取其败,不足恤也。秦、晋邻国,世有姻好。今附楚救郑,败我师于栎,此宜先报。若伐秦有功,则楚势益孤矣。”悼公以为然。使荀偃率三军之众,同鲁、宋、齐、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十二国大夫伐秦。晋悼公待于境上。秦景公闻晋师将至,使人以毒药数囊,沉于泾水之上流。鲁大夫叔孙豹同莒师先济,军士饮水中毒,多有死者。各军遂不肯济。郑大夫公子帅郑师渡泾,北宫括继之。于是诸侯之师皆进,营于棫林。谍报秦军相去不远,荀偃令各军:“鸡鸣驾车,视我马首所向而行。”下军元帅栾黡素不服中行偃,及闻令,怒曰:“军旅之事,当即众谋,即使偃能独断,亦宜明示进退,乌有使三军之众视其马首者?我亦下军之帅也,我马首欲东。”遂帅本部东归。副将魏绛曰:“吾职在从帅,不敢俟中行伯矣。”亦随栾黡班师。早有人报知中行偃,偃曰:“出令不明,吾实有过。令既不行,何望成功?”乃命诸侯之师各归本国,晋师亦还。时栾针为下军戎右,独不肯归,谓范丐之子范鞅曰:“今日之役,本为报秦,若无功而返,是益耻也。吾兄弟二人,并在军中,岂可一时皆返?子能与我同赴秦师乎?”范鞅曰:“子以国耻为念,鞅敢不从?”乃各引本部驰入秦军。
却说秦景公引大将嬴詹及公子无地帅车四百乘,离棫林五十里安营。正遣人探听晋兵进止,忽见东角尘头起处,一彪车马飞来,急使公子无地率军迎敌。栾针奋勇上前,范鞅助之,连刺杀甲将十馀人,秦军披靡欲走,望其后军无继,复鸣鼓合兵围之。范鞅曰:“秦兵势大,不可当也。”栾针不听。嬴詹大军又到。栾针复手杀数人,身中七箭,力尽而死。范鞅脱甲,乘单车疾驰得免。栾黡见范鞅独归,问曰:“吾弟何在?”鞅曰:“已没于秦军矣!”黡大怒,拔戈直刺范鞅。鞅不敢相抗,走入中军。黡随后赶来,鞅避去。其父范丐迎谓曰:“女婿何怒之甚也?”黡妻栾祁,乃范丐之女,故以婿呼之。黡怒气勃勃,不能制,大声答曰:“汝子诱吾弟同入秦师,吾弟战死,而汝子生还,是汝子杀吾弟也。汝必逐鞅犹可恕,不然,我必杀鞅,以偿吾弟之命。”范丐曰:“此事老夫不知也,今当逐之。”范鞅闻其语,遂从幕后出奔秦国。秦景公问其来意,范鞅叙述始末。景公大喜,待以客卿之礼。一日,问曰:“晋君何如人?”对曰:“贤君也,知人而善任。”又问:“晋大夫谁最贤?”对曰:“赵武有文德,魏绛勇而不乱,羊舌肹习于春秋,张老笃信有智,祁午临事镇定,臣父丐能识大体,皆一时之选。其他公卿,亦皆习于令典,克守其官,鞅未敢轻议也。”景公又曰:“然则晋大夫中何人先亡?”鞅对曰:“栾氏将先亡。”景公曰:“岂非以汰侈故乎?”范鞅曰:“栾黡虽汰侈,犹可及身,其子盈必不免。”景公曰:“何故?”鞅对曰:“栾武子恤民爱士,人心所归,故虽有弑君之恶,而国中不以为非,戴其德也。思召公者爱及甘棠,况其子乎?黡若死,盈之善未能及人,而武之德已远,修黡之怨者必此时矣!”景公叹曰:“卿可谓知存亡之故者也!”乃因范鞅而通于范丐,使庶长武聘晋,以修旧好,并请复范鞅之位。悼公从之。范鞅归晋,悼公以鞅及栾盈并为公族大夫,且谕栾黡勿得修怨。自此秦、晋通和,终春秋之世,不相加兵。有诗为证:
西邻东道世为姻,一旦寻仇斗日新。
玉帛既通兵革偃,从来好事是和亲。
是年,栾黡卒,子栾盈代为下军副将。
话分两头。却说卫献公名衎,自周简王十年代父定公即位,因居丧不戚,其嫡母定姜逆知其不能守位,屡屡诫谕,献公不听。及在位,日益放纵,所亲者无非谗谄面谀之人,所喜者不过鼓乐田猎之事。自定公之世,有同母弟公子黑背,怙宠专政。黑背之子公孙剽嗣父爵为大夫,颇有权略。上卿孙林父、亚卿宁殖见献公无道,皆与剽结交。林父又暗结晋国为外援,将国中器币宝货尽迁于戚,使妻子居之。献公疑其有叛心,一来形迹未著,二来畏其强家,所以含忍不发。
忽一日,献公约孙、宁二卿共午食。二卿皆朝服待命于门,自朝至午,不见使命来召,宫中亦无一人出来,二卿心疑。看看日斜,二卿饥困已甚,乃叩宫门请见。守阍内侍答曰:“主公在后圃演射,二位大夫若要相见,可自往也。”孙、宁二人心中大怒,乃忍饥径造后圃。望见献公方带皮冠,与射师公孙丁较射。献公见孙、宁二人近前,不脱皮冠,挂弓于臂而见之。问二卿:“今日来此何事?”孙、宁二人齐声答曰:“蒙主公约共午食,臣等伺候至今,腹且馁矣。恐违君命,是以来此。”献公曰:“寡人贪射,偶尔忘之。二卿且退,俟改日再约可也。”言罢,适有鸿雁飞鸣而过,献公谓公孙丁曰:“与尔赌射此鸿。”孙、宁二人含羞而退。林父曰:“主君耽于游戏,狎近群小,全无敬礼大臣之意。我等将来必不免于祸,如何?”宁殖曰:“君无道,止自祸耳,安能祸人?”林父曰:“我意欲奉公子剽为君,子以为何如?”宁殖曰:“此举甚当,你我相机而动便了。”言罢各别。
林父回家,饭毕,连夜径往戚邑,密唤家臣庾公差、尹公佗等,整顿家甲,为谋叛之计。遣其长子孙蒯往见献公,探其口气。孙蒯至卫,见献公于内朝,假说:“臣父林父偶染风疾,权且在河上调理,望主公宽宥。”献公笑曰:“尔父之疾,想因过饿所致。寡人今不敢复饿子。”命内侍取酒相待,唤乐工歌诗侑酒。太师请问歌何诗,献公曰:“《巧言》之卒章,颇切时事,何不歌之?”太师奏曰:“此诗语意不佳,恐非欢宴所宜。”师曹喝曰:“主公要歌便歌,何必多言!”原来师曹善于鼓琴,献公使教其嬖妾,嬖妾不率教,师曹鞭之十下,妾泣诉于献公。献公当嬖妾之前,鞭师曹三百。师曹怀恨在心。今日明知此诗不佳,故意欲歌之,以激孙蒯之怒。遂长声而歌曰:“彼何人斯,居河之糜?无拳无勇,职为乱阶。”献公的主意,因孙林父居于河上,有叛乱之形,故借歌以惧之。孙蒯闻歌,坐不安席,须臾辞去。献公曰:“适师曹所歌,子与尔父述之。尔父虽在河上,动息寡人必知,好生谨慎,将息病体。”孙蒯叩头,连声“不敢”而退。回戚,述于林父。林父曰:“主公忌我甚矣,我不可坐而待死。大夫蘧伯玉,卫之贤者,若得彼同事,无不济矣。”乃私至卫,往见蘧瑗,曰:“主公暴虐,子所知也。恐有亡国之事,将若之何?”瑗对曰:“人臣事君,可谏则谏,不可谏则去之。他非瑗所知矣。”林父度瑗不可动,遂别去。瑗即日逃奔鲁国。
林父聚徒众于邱宫,将攻献公。献公惧,遣使至邱宫,与林父讲和。林父杀之。献公使视宁殖,已戒车将应林父矣。乃召北宫括,括推病不出。公孙丁曰:“事急矣!速出奔,尚可求复。”献公乃集宫甲,约二百馀人,为一队,公孙丁挟弓矢相从。启东门而出,欲奔齐国。孙蒯、孙嘉兄弟二人,引兵追及于河泽,大杀一阵,二百馀名宫甲尽皆逃散,存者仅十数人而已。赖得公孙丁善射,矢无虚发,近者辄中箭而死,保着献公,且战且走。二孙不敢穷追而反。才走不上三里,只见庾公差、尹公佗二将引兵而至,言:“奉相国之命,务取卫侯回报。”孙蒯、孙嘉曰:“有一善射者相随,将军可谨防之。”庾公差曰:“得非吾师公孙丁乎?”原来尹公佗学射于庾公差,公差又学射于公孙丁,三人是一线传授,彼此皆知其能。尹公佗曰:“卫侯前去不远,姑且追之。”约驰十五里,赶着了献公。因御人被伤,公孙丁在车执辔,回首一望,远远的便认得是庾公差了,谓献公曰:“来者是臣之弟子,弟子无害师之事。主公勿忧!”乃停车待之。庾公差既到,谓尹公佗曰:“此真吾师也。”乃下车拜见。公孙丁举手答之,麾之使去。庾公差登车曰:“今日之事,各为其主。我若射则为背师,若不射则又为背主。我如今有两尽之道。”乃抽矢扣轮,去其镞,扬声曰:“吾师勿惊!”连发四矢,前中轼,后中轸,左右中两旁,单单空着君臣二人,分明显个本事,卖个人情的意思。庾公差射毕,叫:“师傅保重!”喝教回车。公孙丁亦引辔而去。尹公佗先遇献公,本欲逞艺,因庾公差是他业师,不敢自专。回至中途,渐渐懊悔起来,谓庾公曰:“子有师弟之分,所以用情。弟子已隔一层,师恩为轻,主命为重,若无功而返,何以复吾恩主?”庾公差曰:“吾师神箭不下养繇基,尔非其敌,枉送性命。”尹公佗不信庾公之言,当下复身来追卫侯。
不知结果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诸侯同心围齐国 晋臣合计逐栾盈
话说尹公佗不信庾公之言,复身来追卫侯,驰二十馀里,方才赶着。公孙丁问其来意,尹公佗曰:“吾师庾公与汝有师弟之恩,我乃庾公弟子,未尝受业于子,如路人耳。岂可徇情于路人,而废公义于君父乎?”公孙丁曰:“汝曾学艺于庾公,可想庾公之艺从何而来,为人岂可忘本?快快回转,免伤和气!”尹公佗不听,将弓拽满,望公孙丁便射。公孙丁不慌不忙,将辔授与献公,候箭到时,用手一绰,轻轻接住。就将来箭搭上弓弦,回射尹公佗。尹公佗急躲避时,扑的一声,箭已贯其左臂。尹公佗负痛,弃弓而走。公孙丁再复一箭,结果了尹公佗性命。吓得随行军士弃车逃窜。献公曰:“若非吾子神箭,寡人一命休矣。”公孙丁仍复执辔奔驰。又十馀里,只见后面车声震动,飞也似赶来。献公曰:“再有追兵,何以自脱?”正在慌急之际,后车看看相近,视之,乃同母之弟公子冒死赶来从驾。献公方才放心,遂做一路奔至齐国。齐灵公馆之于莱城。宋儒有诗谓献公不敬大臣,自取奔亡。诗曰:
尊如天地赫如神,何事人臣敢逐君?
自是君纲先缺陷,上梁不正下梁蹲。
孙林父既逐献公,遂与宁殖合谋迎公子剽为君,是为殇公,使人告难于晋。晋悼公问于中行偃曰:“卫人出君,复立一君,非正也,当何以处之?”偃对曰:“卫衎无道,诸侯莫不闻。今臣民自愿立剽,我勿与知可也。”悼公从之。齐灵公闻晋侯不讨孙、宁逐君之罪,乃叹曰:“晋侯之志惰矣,我不乘此时图伯,更待何时?”乃帅师伐鲁北鄙,围郕,大掠而还。时周灵王之十四年也。
原来齐灵公初娶鲁女颜姬为夫人,无子,其媵姬,生子曰光,灵公先立为太子。又有嬖妾戎子,亦无子,其娣仲子生子曰牙,戎子抱牙以为己子。他姬生公子杵臼,无宠。戎子恃爱,要得立牙为太子,灵公许之。仲子谏曰:“光之立也久矣,又数会诸侯,今无故而废之,国人不服,后必有悔。”灵公曰:“废立在我,谁敢不服?”遂使太子光率兵守即墨。光去后,即传旨废之,更立牙为太子,使上卿高厚为太傅,寺人夙沙卫强而有智,以为少傅。鲁襄公闻齐太子光之废,遣使来请其罪。灵公不能答,反虑鲁国将来助光争国,所以与鲁为仇,首先加兵,欲以兵威胁鲁,然后杀光。此乃灵公无道之极也!鲁使人告急于晋,因悼公抱病,不能救鲁。
是冬,晋悼公薨。群臣奉世子彪即位,是为平公。鲁又使叔孙豹吊贺,且告齐患。荀偃曰:“俟来春当会诸侯,若齐不赴会,讨之未晚。”周灵王十五年,晋平公元年,大合诸侯于湨梁。齐灵公不至,使大夫高厚代。荀偃大怒,欲执高厚。高厚逃归。复兴师伐鲁北鄙,围防,杀守臣臧坚。叔孙豹再至晋国求救。平公乃命大将中行偃合诸侯之兵,大举伐齐。
中行偃点军方回,是夜得一梦,梦见黄衣使者执一卷文书,来拘偃对证。偃随之行,至一大殿宇,上有王者冕旒端坐。使者命偃跪于丹墀之下。觑同跪者,乃是晋厉公、栾书、程滑、胥童、长鱼矫、三郤一班人众。偃心中暗暗惊异。闻胥童等与三郤争辩良久,不甚分明。须臾,狱卒引去,止留厉公、栾书、中行偃、程滑四人。厉公诉被弑始末,栾书辩曰:“下手者程滑也。”程滑曰:“主谋皆出书、偃,滑不过奉命而已,安得归罪于我?”殿上王者降旨曰:“此时栾书执政,宜坐首恶,五年之内,子孙灭绝。”厉公忿然曰:“此事亦由逆偃助力,安得无罪?”即起身,抽戈击偃之首。梦中觉首坠于前,偃以手捧其首,跪而戴之,走出殿门,遇梗阳巫者灵皋。皋谓曰:“子首何歪也?”代为正之。觉痛极而醒,深以为异。
次日往朝,果遇见灵皋于途,乃命之登车,将夜来所梦细述一遍。灵皋曰:“冤家已至,不死何为?”偃问曰:“今欲有事东方,犹可及乎?”皋对曰:“东方恶气太重,伐之必克,主虽死,犹可及也。”偃曰:“能克齐,虽死可也!”乃帅师济河,会诸侯于鲁济之地。晋、宋、鲁、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共十二路车马,一同往齐国进发。齐灵公使上卿高厚辅太子牙守国,自率崔杼、庆封、析归父、殖绰、郭最、寺人夙沙卫等,引着大军,屯于平阴之城。城南有防,防有门,使析归父于防门之外深掘壕堑,横广一里,选精兵把守,以遏敌师。寺人夙沙卫进曰:“十二国人心不一,乘其初至,当出奇击之,败其一军,则馀军俱丧气矣。如不欲战,莫如择险要而守之,区区防门之堑,未可恃也。”齐灵公曰:“有此深堑,彼军安能飞渡耶?”
却说中行偃闻齐师掘堑而守,笑曰:“齐畏我矣,必不能战,当以计破之。”乃传令,使鲁、卫之兵自须句取路,使邾、莒之兵自城阳取路,俱由琅琊而入。我等大兵从平阴攻进,约定在临淄城下相会。四国领计去了。使司马张君臣,凡山泽险要之处,俱虚张旗帜,布满山谷。又束草为人,蒙以衣甲,立于空车之上。将断木缚于车辕,车行木动,扬尘蔽天。力士挽大旆引车,往来于山谷之间,以为疑兵。荀偃、士丐率宋、郑之兵居中;赵武、韩起率上军,同滕、薛之兵在右;魏绛、栾盈率下军,同曹、莒、小邾之兵在左;分作三路。命车中各戴木石,步卒每人携土一囊。行至防门,三路炮声相应,各将车中木石抛于堑中,加以土囊数万,把壕堑顷刻填平,大刀阔斧杀将进去。齐兵不能当抵,杀伤大半。析归父几为晋兵所获,仅以身免,逃入平阴城中,告诉灵公,言:“晋兵三路填堑而进,势大难敌。”灵公始有惧色,乃登巫山以望敌军,见到处山泽险要之地,都有旗帜飘扬,车马驰骤,大惊曰:“诸侯之师何其众也!且暂避之。”问诸将:“谁人敢为后殿?”夙沙卫曰:“小臣愿引一军继后,力保主公无虞。”灵公大喜。忽有二将并出,奏曰:“堂堂齐国,岂无一勇力之士,而使寺人殿其师,岂不为诸侯笑乎?臣二人情愿让夙沙卫先行。”二将者,乃殖绰、郭最也,俱有万夫不当之勇。灵公曰:“将军为殿,寡人无后顾之忧矣。”夙沙卫见齐侯不用,羞惭满面而退,只得随齐侯先走。约行二十馀里,至石门山,乃是险隘去处,两边俱是大石,只中间一条路径。夙沙卫怀恨绰、最二人,欲败其功,候齐军过尽,将随行马三十馀匹杀之,以塞其路;又将大车数乘,联络如城,横截山口。
再说绰、最二将领兵断后,缓缓而退,将及石门隘口,见死马纵横,又有大车拦截,不便驰驱,乃相谓曰:“此必夙沙卫衔恨于心,故意为此。”急教军士搬运死马,疏通路径。因前有车阻,遂一一要退后抬出,撇于空处,不知费了多少工夫。军士虽多,其奈路隘,有力无用。背后尘头起处,晋骁将州绰一军早到。殖绰方欲回车迎敌,州绰一箭飞来,恰射中殖绰左肩。郭最挽弓来救,殖绰摇手止之。州绰见殖绰如此光景,亦不动手。殖绰不慌不忙,拔箭而问曰:“来将何人?能射殖绰之肩,也算好汉了,愿通姓名。”对曰:“吾乃晋国名将州绰也。”殖绰曰:“小将非别,齐国名将殖绰的便是。将军岂不闻人语云:‘莫相谑,怕二绰。’我与将军以勇力齐名,好汉惜好汉,何忍自相戕贼乎?”州绰曰:“汝言虽当,但各为其主,不得不然。将军若肯束身归顺,小将力保将军不死。”殖绰曰:“得无相欺否?”州绰曰:“将军如不见信,请为立誓:若不能保全将军之命,愿与俱死。”殖绰曰:“郭最性命,今亦交付将军。”言罢,二人双双就缚。随行士卒,尽皆投降。史官有诗云:
绰最纠纠二虎臣,相逢狭路志难伸。
覆军擒将因私怨,辱国依然是寺人。
州绰将绰、最二将解至中军献功,且称其骁勇可用。中行偃命暂囚于中军,候班师定夺。大军从平阴进发,所过城郭,并不攻掠,径抵临淄外郭之下。鲁、卫、邾、莒兵俱到。范鞅先攻雍门,雍门多芦荻,以火焚之。州绰焚申池之竹木,各军一齐俱火攻,将四郭尽行焚毁。直逼临淄城下,四面围住,喊声震地,矢及城楼。城中百姓慌乱。灵公十分恐惧,暗令左右驾车,欲开东门出走。高厚知之,疾忙上前,抽佩剑断其辔索,涕泣而谏曰:“诸军虽锐,然深入岂无后虞?不久将归矣。主公一去,都城不可守也。愿更留十日,如力竭势亏,走犹未晚。”灵公乃止。高厚督率万民,协力固守。
却说各兵围城至第六日,忽有郑国飞报来到,乃是大夫公孙舍之与公孙夏连名缄封,内中有机密至紧之事。郑简公发而视之,略云:
臣舍之、臣夏,奉命与子孔守国,不意子孔有谋叛之心,私自送款于楚,欲招引楚兵伐郑,己为内应。今楚兵已次鱼陵,旦夕将至。事在危急,幸星夜返旆,以救社稷!
郑简公大惧,即持书至晋军中,送与晋平公看了。平公召中行偃议之。偃对曰:“我兵不攻不战,竟走临淄,指望乘此锐气,一鼓而下。今齐守未亏,郑国又有楚警,若郑国有失,咎在于晋,不如且归,为救郑之计。此番虽不曾破齐,料齐侯已丧胆,不敢复侵犯鲁国矣。”平公是其言,乃解围而去。郑简公辞晋先归。
诸侯行至祝阿,平公以楚师为忧,与诸侯饮酒,不乐。师旷曰:“臣请以声卜之。”乃吹律歌《南风》,又歌《北风》。《北风》和平可听,《南风》声不扬,且多肃杀之声。旷奏曰:“《南风》不竞,其声近死,不惟无功,且将自祸。不出三日,当有好音至矣。”师旷字子野,乃晋国第一聪明之士,从幼好音乐,苦其不专,乃叹曰:“技之不精,由于多心;心之不一,由于多视。”乃以艾叶熏瞎其目,专意音乐。遂能察气候之盈虚,明阴阳之消长,天时人事,审验无差,风角鸟鸣,吉凶如见。为晋太师掌乐之官,平时为晋侯所深信,故行军必以相随。至是,闻其言,乃驻军以待之,使人前途远探。未三日,探者同郑大夫公孙虿来回报,言:“楚师已去。”晋平公讶问其详,公孙虿对曰:“楚自子庚代子囊为令尹,欲报先世之仇,谋伐郑国。公子嘉阴与楚通,许楚兵到日,诈称迎敌,以兵出城相会。赖公孙舍之、公孙夏二人预知子嘉之谋,敛甲守城,严讥出入。子嘉不敢出会楚师。子庚涉颍水,不见内应消息,乃屯兵于鱼齿山下。值大雨雪,数日不止,营中水深尺馀,军人皆择高阜处躲雨,寒甚,死者过半,士卒怨詈,子庚只得班师而回矣。寡君讨子嘉之罪,已行诛戮,恐烦军师,特遣下臣虿连夜奔告。”平公大喜曰:“子野真圣于音者矣!”乃将楚伐郑无功,遍告诸侯,各回本国。史官有诗赞师旷曰:
歌罢南风又北风,便知两国吉和凶。
音当精处通天地,师旷从来是瞽宗。
时周灵王十七年冬十二月事也。比及晋师济河,已在十八年之春矣。中行偃行至中途,忽然头上生一疡疽,痛不可忍,乃逗遛于著雍之地。延至二月,其疡溃烂,目睛俱脱而死。坠首之梦与梗阳巫者之言,至是俱验矣。殖绰、郭最乘偃之变,破械而出,逃回齐国去了。范丐同偃之子吴迎丧共归。晋侯使吴嗣为大夫,以范丐为中军元帅,以吴为副将,仍以荀为姓,称荀吴。
是年夏五月,齐灵公有疾,大夫崔杼与庆封商议,使人用温车迎故太子光于即墨。庆封帅家甲夜叩太傅高厚之门,高厚出迎,执而杀之。太子光同崔杼入宫,光杀戎子,又杀公子牙。灵公闻变大惊,呕血数升,登时气绝。光即位,是为庄公。寺人夙沙卫率其家属奔高唐,齐庄公使庆封帅师追之,夙沙卫据高唐以叛。齐庄公亲引大军围城,攻之月馀不下。高唐人工偻有勇力,沙卫用之,以守东门。工偻知沙卫不能成事,乃于城上射下羽书,书中约夜半于东北角伺候大军登城。庄公犹未准信。殖绰、郭最请曰:“彼既相约,必有内应。小将二人愿往,当生擒奄狗,以雪石门山阻隘之恨!”庄公曰:“汝小心前往,寡人自来接应。”绰、最引兵至东北角,候至夜半,城上忽放长绳下来,约有数处。绰、最各附绳而上,军士陆续登城。工偻引着殖绰,径来拿夙沙卫。郭最便去砍开城门,放齐兵入城。城中大乱,互相杀伤,约有一个更次方定。齐庄公入城,工偻同殖绰绑缚夙沙卫解到。庄公大骂:“奄狗!寡人何负于汝,汝却辅少夺长?今公子牙何在!汝既为少辅,何不相辅于地下?”夙沙卫垂首无言。庄公命牵出斩之,以其肉为醢,遍赐从行诸臣。即用工偻守高唐,班师而退。
时晋上卿范丐,以前番围齐未获取成,乃请于平公,复率大军侵齐。才济黄河,闻齐灵公凶信,乃曰:“齐新有丧,伐之不仁。”即时班师。早有人报知齐国,大夫晏婴进曰:“晋不伐我丧,施仁于我,我背之不义。不如请成,免两国干戈之苦。”那晏婴字平仲,身不满五尺,乃是齐国第一贤智之士。庄公亦以国事粗定,恐晋师复至,乃从婴之言,使人如晋,谢罪请盟。晋平公大合诸侯于澶渊,范丐为相,与齐庄公歃血为盟,结好而散。自此年馀无事。
却说下军副将栾盈乃栾黡之子。黡乃范丐之婿,丐女嫁黡,谓之栾祁。栾氏自栾宾、栾成、栾枝、栾盾、栾书、栾黡,至于栾盈,顶针七代卿相,贵盛无比。晋朝文武,半出其门,半属姻党。魏氏有魏舒,智氏有智起,中行氏有中行喜,羊舌氏有叔虎,籍氏有籍偃,箕氏有箕遗,皆与栾盈声势相倚,结为死党。更兼盈自少谦恭下士,散财结客,故死士多归之。如州绰、邢蒯、黄渊、箕遗,都是他部下骁将。更有力士督戎,力举千钧,手握二戟,刺无不中,是他随身心腹,寸步不离的。又有家臣辛俞、州宾等,奔走效劳者不计其数。栾黡死时,其夫人栾祁才及四旬,不能守寡。因州宾屡次入府禀事,栾祁在屏后窥之,见其少俊,遂密遣侍儿道意,因与私通,栾祁尽将室中器币,赠与州宾。盈从晋侯伐齐,州宾公然宿于府中,不复避忌。盈归,闻知其事,尚碍母亲面皮,乃把他事鞭治内外守门之吏,严稽家臣出入。栾祁一来老羞变怒,二则淫心难绝,三则恐其子害了州宾性命,因父范丐生辰,以拜寿为名,来到范府,乘间诉其父曰:“盈将为乱,奈何!”范丐询其详,栾祁曰:“盈尝言:‘鞅杀吾兄,吾父逐之,复纵之归国,不诛已幸,反加宠位。今父子专国,范氏日盛,栾氏将衰。吾宁死,与范氏誓不两立!’日夜与智起、羊舌虎等,聚议密室,欲尽去诸大夫,而立其私党。恐我泄其消息,严敕守内之吏,不许与外家相通。今日勉强来此,异日恐不得相见。吾以父子恩深,不敢不言。”时范鞅在旁,助之曰:“儿亦闻之,今果然矣。彼党羽至盛,不可不防也。”一子一女,声口相同,不由范丐不信。乃密奏于平公,请逐栾氏。
平公私问于大夫阳毕。阳毕素恶栾黡而睦于范氏,乃对曰:“栾书实弑厉公;黡世其凶德,以及于盈,百姓昵于栾氏久矣。若除栾氏,以明弑逆之罪,而立君之威,此国家数世之福也。”平公曰:“栾书援立先君,盈罪未著,除之无名,奈何?”阳毕对曰:“书之援立先君,以掩罪也。先君忘国仇而徇私德,君又纵之,滋害将大。若以盈恶未著,宜剪除其党,赦盈而遣之。彼若求逞,诛之有名;若逃死于他方,亦君之惠也。”平公以为然,召丐入宫,共议其事。范丐曰:“盈在而剪其党,是速之为乱也。君不如使盈往筑著邑之地,盈去,其党无主,乃可图矣。”平公曰:“善。”乃遣栾盈往城著邑。
盈临行,其党箕遗谏曰:“栾氏多怨,主所知也。赵氏以下宫之难怨栾氏,中行氏以伐秦之役怨栾氏,范氏以范鞅之逐怨栾氏,智朔夭死,智盈尚少,而听于中行,程郑嬖于公,栾氏之势孤矣。城著非国之急事,何必使子?子盍辞之,以观君意之若何而为备。”栾盈曰:“君命不可辞也。盈如有罪,其何敢逃死?如其无罪,国人将怜我,孰能害之?”乃命督戎为御,出了绛州,望著邑而去。
盈去三日,平公御朝,谓诸大夫曰:“栾书昔有弑逆之罪,未正刑诛。今其子孙在朝,寡人耻之!将若之何?”诸大夫同声应曰:“宜逐之。”乃宣布栾书罪状,悬于国门,遣大夫阳毕将兵往逐栾盈。其宗族在国中者,尽行逐出。收其栾邑。栾乐、栾鲂率其宗人同州绰、邢蒯,俱出了绛城,竟往奔栾盈去了。叔虎拉了箕遗、黄渊随后出城,城门已闭,传闻将搜治栾氏之党,乃商议各聚家丁,欲乘夜为乱,斩东门而出。赵氏有门客章鉴,居与叔虎家相邻,闻其谋,报知赵氏。赵武转报范丐,丐使其子范鞅率甲士三百,围叔虎之第。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老祁奚力救羊舌 小范鞅智劫魏舒
话说箕遗正在叔虎家中,只等黄渊到来,夜半时候,一齐发作。却被范鞅领兵围住府第,外面家丁不敢聚集,远远观望,亦多有散去者。叔虎乘梯向墙外问曰:“小将军引兵至此,何故?”范鞅曰:“汝平日党于栾盈,今又谋斩关出应,罪同叛逆。吾奉晋侯之命,特来取汝。”叔虎曰:“我并无此事,是何人所说?”范鞅即呼章鉴上前,使证之。叔虎力大,扳起一块墙石,望章鉴当头打去,打个正着,把顶门都打开了。范鞅大怒,教军士放火攻门。叔虎慌急了,向箕遗说:“我等宁可死里逃生,不可坐以待缚。”遂提戟当先,箕遗仗剑在后,发声喊,冒火杀出。范鞅在火光中认得二人,教军士一齐放箭。此时火势熏灼,已难躲避,怎当得箭如飞蝗,二人纵有冲天本事,亦无用处,双双被箭射倒。军士将挠钩搭出,已自半死,绑缚车中,救灭了火。只听得车声礅礅,火炬烛天而至,乃是中军副将荀吴,率本部兵前来接应。中途正遇黄渊,亦被擒获。范、荀合兵一处,将叔虎、箕遗、黄渊解到中军元帅范丐处。范丐曰:“栾党尚多,只擒此三人,尚未除患,当悉拘之!”乃复分路搜捕。绛州城中,闹了一夜。直至天明,范鞅拘到智起、籍偃、州宾等,荀吴拘到中行喜、辛俞及叔虎之兄羊舌赤、弟羊舌肹,都囚于朝门之外,俟候晋平公出,启奏定夺。
单说羊舌赤字伯华,羊舌肹字叔向,与叔虎虽同是羊舌职之子,叔虎是庶母所生。当初叔虎之母,原是羊舌夫人房中之婢,甚有美色。其夫欲之,夫人不遣侍寝。时伯华、叔向俱已年长,谏其勿妒。其母笑曰:“吾岂妒妇哉?吾闻有甚美者,必有甚恶。深山大泽,实生龙蛇。恐其生龙蛇,为汝等之祸,是以不遣耳。”叔向等顺父之意,固请于母,乃遣之。一宿而有孕,生叔虎。及长成,美如其母,而勇力过人。栾盈自幼与之同卧起,相爱宛如夫妇。他是栾党中第一个相厚的,所以兄弟并行囚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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