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校对)第3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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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晋平公闻楚以章华之宫号召诸侯,乃谓诸大夫曰:“楚,蛮夷之国,犹能以宫室之美夸示诸侯,岂晋国反不如耶?”大夫羊舌肹进曰:“伯者之服诸侯,闻以德,不闻以宫室。章华之筑,楚失德也,君奈何效之?”平公不听,乃于曲沃汾水之旁,起造宫室,略仿章华之制,广大不及,而精美过之,名曰虒祁之宫。亦遣使布告诸侯。髯翁有诗叹云:
章华筑怨万民愁,不道虒祁复效尤。
堪笑伯君无远计,却将土木召诸侯。
列国闻落成之命,莫不窃笑其为者。然虽如此,却不敢不遣使来贺。惟郑简公因前赴楚灵王之会未曾朝晋;卫灵公元新嗣位,未见晋侯,所以二国之君亲自至晋。二国中又是卫君先到。
单表卫灵公行至濮水之上,天晚宿于驿舍,夜半不能成寝,耳中如闻鼓琴之声,乃披衣起坐,倚枕而听之。其音甚微,而泠泠可辨,从来乐工所未奏,真新声也。试问左右,皆曰:“弗闻。”灵公素好音乐,有太师名涓,善制新声,能为四时之曲。灵公爱之,出入必使相从,乃使左右召师涓。师涓至,曲犹未终。灵公曰:“子试听之,其状颇似鬼神。”师涓静听,良久声止。师涓曰:“臣能识其略矣。更须一宿,臣能写之。”灵公乃复留一宿。夜半,其声复发。师涓援琴而习之,尽得其妙。
既至晋,朝贺礼毕,平公设宴于虒祁之台。酒酣,平公曰:“素闻卫有师涓者,善为新声,今偕来否?”灵公起对曰:“见在台下。”平公曰:“试为寡人召之。”灵公召师涓登台,平公亦召师旷,相者扶至。二人于阶下叩首参谒。平公赐师旷坐,即令师涓坐于旷之傍。平公问师涓曰:“近日有何新声?”师涓奏曰:“途中适有所闻,愿得琴而鼓之。”平公命左右设几,取古桐之琴,置于师涓之前。涓先将七弦调和,然后拂指而弹。才奏数声,平公称善。曲未及半,师旷遽以手按琴曰:“且止。此亡国之音,不可奏也。”平公曰:“何以见之?”师旷奏曰:“殷末时,乐师名延者,与纣为靡靡之乐,纣听之而忘倦,即此声也。及武王伐纣,师延抱琴东走,自投于濮水之中。有好音者过此,其声辄自水中而出。涓之途中所闻,其必在濮水之上矣。”卫灵公暗暗惊异。平公又问曰:“此前代之乐,奏之何伤?”师旷曰:“纣因淫乐以亡其国,此不祥之音,故不可奏。”平公曰:“寡人所好者,新声也,涓其为寡人终之。”师涓重整弦声,备写抑扬之态,如诉如泣。平公大悦,问旷曰:“所奏此曲,名为何调?”师旷曰:“此所谓《清商》也。”平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师旷曰:“《清商》虽悲,不如《清徵》。”平公曰:“《清徵》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古之听《清徵》者,皆有德义之君也。今君德薄,不当听此曲耳。”平公曰:“寡人酷嗜新声,子其无辞。”
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鹤一群自南方来,渐集于宫门之栋,数之八双。再奏之,其鹤飞鸣,序立于台之阶下,左右各八。三奏之,鹤延颈而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声达霄汉。平公鼓掌大悦,满座生欢,台上台下观者,莫不踊跃称奇。平公命取白玉卮,满斟醇酿,亲赐师旷。旷接而饮之。平公叹曰:“音至《清徵》,无以加矣!”师旷曰:“更不如《清角》。”平公大惊曰:“更有加于《清徵》者乎?何不并使寡人听之。”师旷曰:“《清角》更不比《清徵》,臣不敢奏也。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驾象车而御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清尘,雨师洒道,虎狼前驱,鬼神后随,螣蛇伏地,凤凰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自后君德日薄,不足以服鬼神,神人隔绝。若奏此声,鬼神毕集,有祸无福。”平公曰:“寡人老矣,诚一听《清角》,虽死不恨!”师旷固辞。平公起立,迫之再三。师旷不得已,复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云从西方而起。再奏之,狂风骤发,裂帘幕,摧俎豆,屋瓦乱飞,廊柱俱拔。顷之,疾雷一声,大雨如注,台下水深数尺,台中无不沾湿。从者惊散,平公恐惧,与灵公伏于廊室之间。良久,风息雨止,从者渐集,扶携两君下台而去。
是夜,平公受惊,遂得心悸之病,梦中见一物,色黄,大如车轮,蹒跚而至,径入寝门。察之,其状如鳖,前二足,后一足,所至水涌。平公大叫一声曰:“怪事!”忽然惊醒,怔忡不止。及旦,百官至寝门问安。平公以梦中所见告之,群臣皆莫能解。须臾,驿使报:“郑君为朝贺,已到馆驿。”平公遣羊舌肹往劳。羊舌肹喜曰:“君梦可明矣。”众问其故。羊舌肹曰:“吾闻郑大夫子产博学多闻,郑伯相礼必用此人,吾当问之。”
肹至馆驿致饩,兼道晋君之意,病中不能相见。时卫灵公亦以同时受惊,有微恙告归。郑简公亦遂辞归,独留公孙侨候疾。羊舌肹问曰:“寡君梦见有物如鳖,黄身,三足,入于寝门,此何祟也?”公孙侨曰:“以侨所闻,鳖三足者,其名曰‘能’。昔禹父曰鲧,治水无功,舜摄尧政,乃殛鲧于东海之羽山,截其一足,其神化为‘黄能’,入于羽渊。禹即帝位,郊祀其神。三代以来,祀典不缺。今周室将衰,政在盟主,宜佐天子,以祀百神。君或者未之祀乎?”羊舌肹以其言告于平公。平公命大夫韩起,祀鲧如郊礼。平公病稍定,叹曰:“子产真博物君子也!”以莒国所贡方鼎赐之。公孙侨将归郑,私谓羊舌肹曰:“君不恤民隐,而效楚人之侈,心已僻矣。疾更作,将不可为。吾所对乃权词,以宽其意也。”
其时有人早起,过魏榆地方,闻山下有若数人相聚之声,议论晋事。近前视之,惟顽石十馀块,并无一人。既行过,声复如前,急回顾之,声自石出。其人大惊,述于土人。土人曰:“吾等闻石言数日矣。以其事怪,未敢言也。”此语传闻于绛州,平公召师旷问曰:“石何以能言?”旷对曰:“石不能言,乃鬼神凭之耳。夫鬼神以民为依,怨气聚于民,则鬼神不安;鬼神不安,则妖兴。今君崇饰宫室,以竭民之财力,石言其在是乎?”平公嘿然。师旷退谓羊舌肹曰:“神怒民怨,君不久矣!侈心之兴,实起于楚。虽楚君之祸,可计日而俟也。”月馀,平公病复作,竟成不起。自筑虒祁宫至薨日,不及三年,又皆在病困之中,枉害百姓,不得安享,岂不可笑。史臣有诗云:
崇台广厦奏新声,竭尽民脂怨黩盈。
物怪神妖催命去,虒祁空自费经营。
平公薨后,群臣奉世子夷嗣位,是为昭公。此是后话。
再说齐大夫高强自其父虿逐高止,谮杀闾丘婴,举朝皆为不平。及强嗣为大夫,年少嗜酒,栾施亦嗜酒,相得甚欢,与陈无宇、鲍国踪迹少疏,四族遂分为二党。栾、高二人每聚饮,醉后辄言陈、鲍两家长短。陈、鲍闻之,渐生疑忌。忽一日,高强因醉中鞭扑小竖,栾施复助之。小竖怀恨,乃乘夜奔告陈无宇,言:“高、栾欲聚家众来袭陈、鲍二家,期在明日矣。”复奔告鲍国。鲍国信之,忙令小竖往约陈无宇,共攻栾、高。无宇授甲于家众,即时登车,欲诣鲍国之家,途中遇见高强,亦乘车而来。强已半醉,在车中与无宇拱手,问:“率甲何往?”无宇谩应曰:“往讨一叛奴耳!”亦问:“子良何往?”强对曰:“吾欲饮于栾氏也。”既别,无宇令舆人速骋。须臾,遂及鲍门。只见车徒济济,戈甲森森,鲍国亦贯甲持弓,方欲升车矣。二人合做一处商量。无宇述子良之言:“将饮于栾氏,未知的否,可使人探之。”鲍国遣使往栾氏觇视,回报:“栾、高二位大夫,皆解衣冠,蹲踞而赛饮。”鲍国曰:“小竖之语妄矣!”无宇曰:“竖言虽不实,然子良于途中见我率甲,问我何往,我谩应以将讨叛奴。今无所致讨,彼心必疑,倘先谋逐我,悔无及矣!不如乘其饮酒,不做准备,先往袭之。”鲍国曰:“善。”两家甲士同时起行,无宇当先,鲍国押后,杀向栾家,将前后府门团团围住。栾施方持巨觥欲吸,闻陈、鲍二家兵到,不觉觥坠于地。高强虽醉,尚有三分主意,谓栾施曰:“亟聚家徒,授甲入朝,奉主公以伐陈、鲍,无不克矣。”栾施乃悉聚家众,高强当先,栾施在后,从后门突出,杀开一条血路,径奔公宫。陈无宇、鲍国恐其挟齐侯为重,紧紧追来。高氏族人闻变,亦聚众来救。景公在宫中闻四族率甲相攻,政不知事从何起,急命阍者紧闭虎门,以宫甲守之。使内侍召晏婴入宫。栾施、高强攻虎门不能入,屯于门之右;陈、鲍之甲屯于门之左,两下相持。
须臾,晏婴端冕委弁,驾车而至。四家皆使人招之,婴皆不顾,谓使者曰:“婴惟君命是从,不敢自私。”阍者启门,晏婴入见。景公曰:“四族相攻,兵及寝门,何以待之?”晏婴奏曰:“栾、高怙累世之宠,专行不忌,已非一日。高止之逐,闾丘之死,国人胥怨。今又伐寝门,罪诚不宥。但陈、鲍不候君命,擅兴兵甲,亦不为无罪也。惟君裁之!”景公曰:“栾、高之罪,重于陈、鲍,宜去之。谁堪使者?”晏婴对曰:“大夫王黑可使也。”景公传命,使王黑以公徒助陈、鲍,攻栾、高。栾、高兵败,退于大衢,国人恶栾、高者,皆攘臂助战。高强酒犹未醒,不能力战。栾施先奔东门,高强从之。王黑同陈、鲍追及,又战于东门。栾、高之众渐渐奔散,乃夺门而出,遂奔鲁国。陈、鲍逐两家妻子,而分其家财。
晏婴谓陈无宇曰:“子擅命以逐世臣,又专其利,人将议子。何不以所分得者,悉归诸公,子无所利,人必以让德称子,所得多矣。”无宇曰:“多谢指教。无宇敢不从命。”于是将所分食邑及家财,尽登簿籍,献于景公。景公大悦。景公之母夫人曰孟姬,无宇又私有所献。孟姬言于景公曰:“陈无宇诛剪强家,以振公室,利归于公,其让德不可没也。何不以高唐之邑赐之?”景公从其言,陈氏始富。陈无宇有心要做好人,言:“群公子向被高虿所逐,实出无辜,宜召而复之。”景公以为然。无宇以公命,召子由、子商、子周等,凡幄幕器用,及从人之衣屦,皆自出家财,私下完备,遣人分头往迎。诸公子得归故国,已自欢喜,及见器物毕具,知是陈无宇所赐,感激无已。无宇又大施恩惠于公室,凡公子公孙之无禄者,悉以私禄分给之。又访求国中之贫苦孤寡者,私与之粟。凡有借贷,以大量出,以小量入。贫不能偿者,即焚其券。国中无不诵陈氏之德,愿为效死而无地也。史臣论陈氏厚施于民,乃异日移国之渐,亦由君不施德,故臣下得借私恩小惠,以结百姓之心耳。有诗云:
威福君权敢上侵,辄将私惠结民心。
请看陈氏移齐计,只为当时感德深。
景公用晏婴为相国,婴见民心悉归陈氏,私与景公言之,劝景公宽刑薄敛,兴发补助,施泽于民,以挽留人心。景公不能从。
话分两头。再说楚灵王成章华之宫,诸侯落成者甚少,闻晋筑虒祁宫诸侯皆贺,大有不平之意。召伍举商议,欲兴师以侵中原。伍举曰:“王以德义召诸侯,而诸侯不至,是其罪也。以土木召诸侯,而责其不至,何以服人?必欲用兵以威中华,必择有罪者征之,方为有名。”灵王曰:“今之有罪者何国?”伍举奏曰:“蔡世子般弑其君父,于今九年矣。王初合诸侯,蔡君来会,是以隐忍不诛。然弑逆之贼,虽子孙犹当伏法,况其身乎?蔡近于楚,若讨蔡而兼其地,则义利两得矣。”说犹未了,近臣报:“陈国有讣音到,言陈侯溺已薨,公子留嗣位。”伍举曰:“陈世子偃师,名在诸侯之策,今立公子留,置偃师于何地?以臣度之,陈国必有变矣。”
毕竟陈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楚灵王挟诈灭陈蔡 晏平仲巧辩服荆蛮
话说陈哀公名溺,其元妃郑姬生子偃师,已立为世子矣。次妃生公子留,三妃生公子胜。次妃善媚得宠,既生留,哀公极其宠爱,但以偃师已立,废之无名,乃以其弟司徒公子招为留太傅,公子过为少傅,嘱付招、过:“异日偃师当传位于留。”周景王十一年,陈哀公病废在床,久不视朝,公子招谓公子过曰:“公孙吴且长矣,若偃师嗣位,必复立吴为世子,安能及留?是负君之托也。今君病废已久,事在吾等掌握,及君未死,假以君命杀偃师而立留,可以无悔。”公子过以为然,乃与大夫陈孔奂商议。孔奂曰:“世子每日必入宫问疾三次,朝夕在君左右,命不可假也。不若伏甲于宫巷,俟其出入,乘便刺之,一夫之力耳。”过遂与招定计,以其事托孔奂,许以立留之日,益封大邑。孔奂自去阴召心腹力士,混于守门人役数内,阍人又认做世子亲随,并不疑虑。世子偃师问安毕,夜出宫门,力士灭其火,刺杀之。宫门大乱。须臾,公子招同公子过到,佯作惊骇之状,一面使人搜贼;一面倡言陈侯病笃,宜立次子留为君。陈哀公闻变,愤恚自缢而死。史臣有诗云:
嫡长宜君国本安,如何宠庶起争端?
古今多少偏心父,请把陈哀仔细看。
司徒招奉公子留主丧即位,遣大夫于征师以病薨赴告于楚。时伍举侍于灵王之侧,闻陈已立公子留为君,不知世子偃师下落,方在疑惑,忽报:“陈侯第三子公子胜同侄儿公孙吴求见。”灵王召之,问其来意。二人哭拜于地。公子胜开言:“嫡兄世子偃师,被司徒招与公子过设谋枉杀,致父亲自缢而死。擅立公子留为君。我等恐其见害,特来相投。”灵王诘问于征师,征师初犹抵赖,却被公子胜指实,无言可答。灵王怒曰:“汝即招、过之党也!”喝教刀斧手,将征师扯下斩讫。伍举奏曰:“王已诛逆臣之使,宜奉公孙吴以讨招、过之罪,名正言顺,谁敢不服?既定陈国,次及于蔡,先君庄王之绩,不足道也。”灵王大悦,乃出令兴师伐陈。公子留闻于征师见杀,惧祸,不愿为君,出奔郑国去了。或劝司徒招:“何不同奔?”招曰:“楚师若至,我自有计退之。”
却说楚灵王大兵至陈,陈人皆怜偃师之死,见公孙吴在军中,无不踊跃,咸箪食壶浆,以迎楚师。司徒招事急,使人请公子过议事。过来,坐定,问曰:“司徒云有计退楚,计将安出?”招曰:“退楚只须一物,欲问汝借。”过又问:“何物?”招曰:“借汝头耳!”过大惊,方欲起身,招左右鞭捶乱下,将过击倒,即拔剑斩其首,亲自持赴楚军,稽首诉曰:“杀世子立留,皆公子过之所为。招今仗大王之威,斩过以献,惟君赦臣不敏之罪!”灵王听其言词卑逊,心中已自欢喜。招又膝行而前,行近王座,密奏曰:“昔庄王定陈之乱,已县陈矣;后复封之,遂丧其功。今公子留惧罪出奔,陈国无主,愿大王收为郡县,勿为他姓所有也。”灵王大喜曰:“汝言正合吾意。汝且归国,为寡人辟除宫室,以候寡人之巡幸。”司徒招叩谢而去。公子胜闻灵王放招还国,复来哭诉,言:“造谋俱出于招,其临时行事,则过使大夫孔奂为之。今乃委罪于过,冀以自解,先君、先太子目不瞑于地下矣!”言罢,痛哭不已,一军为之感动。灵王慰之曰:“公子勿悲,寡人自有处分。”
次日,司徒招备法驾仪从,来迎楚王入城。灵王坐于朝堂,陈国百官俱来参谒。灵王唤陈孔奂至前,责之曰:“戕贼世子,皆汝行凶,不诛,何以儆众!”叱左右将孔奂斩讫,与公子过之首共悬于国门。复谓司徒招曰:“寡人本欲相宽,奈公论不容何?今赦汝一命,便可移家远窜东海。”招仓皇不敢措辨,只得拜辞。灵王使人押往越国安置去讫。公子胜率领公孙吴拜谢讨贼之恩。灵王谓公孙吴曰:“本欲立汝,以延胡公之祀,但招、过之党尚多,怨汝必深,恐为汝害。汝可从寡人归楚。”乃命毁陈之宗庙,改陈国为县,以穿封戍争郑囚皇颉事,不为谄媚,使守陈地,谓之陈公,陈人大失望。髯翁有诗叹云:
本兴义旅诛残贼,却爱山河立县封。
记得蹊田夺牛语,恨无忠谏似申公!
灵王携公孙吴以归,休兵一载,然后伐蔡。伍举献谋曰:“蔡般怙恶已久,忘其罪矣。若往讨,彼反有辞,不如诱而杀之。”灵王从其计,乃托言巡方驻军于申地,使人致币于蔡,请灵公至申地相会。使人呈上国书,蔡侯启而读之。略云:“寡人愿望君侯之颜色,请君侯辱临于申。不腆之仪,预以犒从者。”蔡侯将戒车起行,大夫公孙归生谏曰:“楚王为人,贪而无信。今使人之来,币重而言卑,殆诱我也。君不可往!”蔡侯曰:“蔡之地,不能当楚之一县,召而不往,彼若加兵,谁能抗之?”归生曰:“然则请立世子而后行。”蔡侯从之,立其子有为世子,使归生辅之监国。即日命驾至申,谒见灵王。灵王曰:“自此地一别,于今八年矣,且喜君丰姿如旧。”蔡侯对曰:“般荷上国辱收盟籍,以君王之灵镇抚敝邑,感恩非浅。闻君王拓地商墟,方欲驰贺,使命下临,敢不趋承!”灵王即于申地行宫设宴,款待蔡侯,大陈歌舞,宾主痛饮甚乐。复迁席于他寝,使伍举劳从者于外馆。蔡侯欢饮,不觉酕醄大醉。壁衣中伏有甲士,灵王掷杯为号,甲士突起,缚蔡侯于席上。蔡侯醉中,尚不知也。灵王使人宣言于众曰:“蔡般弑其君父,寡人代天行讨。从者无罪,降者有赏,愿归者听。”原来蔡侯待下极有恩礼,从行诸臣无一人肯降者。灵王一声号令,楚军围裹将来,俱被擒获。蔡侯方才酒醒,方知身被束缚,张目视灵王曰:“般得何罪?”灵王曰:“汝亲弑其父,悖逆天理,今日死犹晚矣。”蔡侯叹曰:“吾悔不用归生之言也!”灵王命将蔡侯磔死,从死者共七十人;舆、隶最贱者,俱诛不赦。大书蔡侯般弑逆之罪于版,宣布国中。遂命公子弃疾统领大军,长驱入蔡。宋儒论蔡般罪固当诛,然诱而杀之,非法也。髯翁有诗云:
蔡般无父亦无君,鸣鼓方能正大伦。
莫怪诱诛非法典,楚灵原是弑君人。
却说蔡世子有自其父发驾之后,旦晚使谍者探听,忽报:“蔡侯被杀,楚兵不日临蔡。”世子有即时纠集兵众,授兵登埤。楚兵至,围之数重。公孙归生曰:“蔡虽久附于楚,然晋、楚合成,归生实与载书。不若遣人求救于晋,倘惠顾前盟,或者肯来相援。”世子有从其计,募国人能使晋者。蔡洧之父蔡略,从蔡侯于申,在被杀七十人之中,洧欲报父仇,应募而出,领了国书,乘夜缒城北走,直达晋国,来见晋昭公,哭诉其事。昭公集群臣问之。荀吴奏曰:“晋为盟主,诸侯依赖以为安。既不救陈,又不救蔡,盟主之业堕矣!”昭公曰:“楚虔暴横,吾兵力不逮,奈何?”韩起对曰:“虽知不逮,可坐视乎?何不合诸侯以谋之?”昭公乃命韩起约诸侯会于厥慭。宋、齐、鲁、卫、郑、曹各遣大夫至会所听命。韩起言及救蔡之事,各国大夫人人伸舌,个个摇首,没一个肯担当主张的。韩起曰:“诸君畏楚如此,将听其蚕食乎?倘楚兵由陈、蔡渐及诸国,寡君亦不敢与闻矣。”众人面面相觑,莫有应者。时宋国右师华亥在会,韩起独谓华亥曰:“盟宋之役,汝家先右师实倡其谋,约定南北弭兵,有先用兵者,各国共伐之。今楚首先败约加兵陈、蔡,汝袖手不发一言,非楚无信,乃尔国之欺谩也!”华亥觳觫对曰:“下国何敢欺谩,得罪主盟?但蛮夷不顾信义,下国无如之何耳!今各国久弛武备,一旦用兵,胜负未卜,不若遵弭兵之约,遣一使为蔡请宥,楚必无辞。”韩起见各国大夫俱有惧楚之意,料救蔡一事鼓舞不来,乃商议修书一封,遣大夫狐父径至申城,来见楚灵王。蔡洧见各国不肯发兵救蔡,号泣而去。狐父到申城,将书呈上。灵王拆书看之,略云:
日者,宋之盟,南北交见,本以弭兵为名,虢之会,再申旧约,鬼神临之。寡君率诸侯恪守成言,不敢一试干戈。今陈、蔡有罪,上国赫然震怒,兴师往讨,义愤所激,聊以从权。罪人既诛,兵犹未解,上国其何说之辞?诸国大夫执政,皆走集敝邑,责寡君以拯溺解纷之义,寡君愧焉!犹惧以征发师徒,自干盟约,遣下臣起合诸大夫共此尺书,为蔡请命。倘上国惠顾前好,存蔡之宗庙,寡君及同盟咸受君赐,岂惟蔡人!
书末,宋、齐各国大夫俱署有名字。灵王览毕,笑曰:“蔡城旦暮且下,汝以空言解围,以三尺童子待寡人耶?汝去回复汝君,陈、蔡乃孤家之属国,与汝北方无与,不劳照管。”狐父再欲哀恳,灵王遂起身入内,亦无片纸回书。狐父怏怏而回。晋君臣虽则恨楚,无可奈何。正是:
有力无心空负力,有心无力枉劳心。
若还心力齐齐到,涸海移山孰敢禁?
蔡洧回至蔡国,被楚巡军所获,解到公子弃疾帐前。弃疾胁使投降,蔡洧不从,乃囚于后军。弃疾知晋救不至,攻城益力。归生曰:“事急矣!臣当拚一命,径往楚营说之退兵。万一见听,免至生灵涂炭。”世子有曰:“城中调度,全赖大夫,安可舍孤而去?”归生对曰:“殿下若不相舍,臣子朝吴可使也。”世子召朝吴至,含泪遣之。朝吴出城,往见弃疾。弃疾待之以礼。朝吴曰:“公子重兵加蔡,蔡知亡矣,然未知罪之在也。若以先君般失德,不蒙赦宥,则世子何罪?蔡之宗社何罪?幸公子怜而察之!”弃疾曰:“吾亦知蔡无灭亡之道,但受命攻城,若无功归报,必得罪矣。”朝吴曰:“吴更有一言,请屏左右。”弃疾曰:“汝第言之,吾左右无妨也。”朝吴曰:“楚王得国非正,公子宁不知之?凡有人心,莫不怨愤!又内竭脂膏于土木,外竭筋骨于干戈,用民不恤,贪得无厌,昔岁灭陈,今复诱蔡。公子不念君仇,奉其驱使,怨方作,公子将分其半矣!公子贤明著誉,且有‘当璧’之祥,楚人皆欲得公子为君,诚反戈内向,诛其弑君虐民之罪,人心响应,谁能为公子抗者!孰与事无道之君,敛万民之怨乎?公子倘幸听愚计,吴愿率死亡之馀,为公子先驱。”弃疾怒曰:“匹夫敢以巧言离间我君臣!本该斩首,姑寄汝头于颈上,传语世子,速速面缚出降,尚可保全馀喘也。”叱左右牵朝吴出营。
原来当初楚共王有宠妾之子五人:长曰熊昭,即康王;次曰围,即灵王虔;三曰比,字子干;四曰黑肱,字子皙;末即公子弃疾也。共王欲于五子之中,立一人为世子,心中不决,乃大祀群神,奉璧密祷曰:“请神于五人中,择一贤而有福者,使主社稷。”乃以璧密埋于太室之庭中,暗记其处,使五子各斋戒三日后,五更入朝,次第谒祖。视其拜当璧处者,即神所选立之人矣。康王先入,跨过埋璧,拜于其前。灵王拜时,手肘及于璧上。子干、子皙去璧甚远。弃疾时年尚幼,使傅母抱之入拜,正当璧纽之上。共王心知神佑弃疾,宠爱益笃。因共王薨时,弃疾年尚未长,所以康王先立。然楚大夫闻埋璧之事者,无不知弃疾之当为楚王矣。今日朝吴说及“当璧”之祥,弃疾恐此语传扬,为灵王所忌,故佯怒而遣之。
朝吴还入城中,述弃疾之语。世子有曰:“国君死社稷,乃是正理。某虽未成丧嗣位,然既摄位守国,便当与此城相为存亡,岂可屈膝仇人,自同奴隶乎?”于是固守益力。自夏四月围起,直至冬十一月,公孙归生积劳成病,卧不能起,城中食尽,饿死者居半,守者疲困,不能御敌。楚师蚁附而上,城遂破。世子端坐城楼,束手受缚。弃疾入城,抚慰居民,将世子有上了囚车,并蔡洧解到楚灵王处报捷。以朝吴有“当璧”之言,留之不遣。未几,归生死,朝吾遂留事弃疾。此周景王十四年事也。
时灵王驾已回郢,梦有神人来谒,自称九冈山之神,曰:“祭我,我使汝得天下。”既觉大喜,遂命驾至九冈山,适弃疾捷报到,即命取世子有充作牺牲,杀以祭神。申无宇谏曰:“昔宋襄用鄫子于次睢之社,诸侯叛之。王不可蹈其覆辙!”灵王曰:“此逆般之子,罪人之后,安得比于诸侯?正当六畜用之耳。”申无宇退而叹曰:“王汰虐已甚,其不终乎!”遂告老归田去讫。
蔡洧见世子被杀,哀泣三日。灵王以为忠,乃释而用之。蔡洧之父先为灵王所杀,阴怀复仇之志,说灵王曰:“诸侯所以事晋而不事楚者,以晋近而楚远也。今王奄有陈、蔡,与中华接壤,若高广其城,各赋千乘,以威示诸侯四方,谁不畏服?然后用兵吴、越,先服东南,次图西北,可以代周而为天子。”灵王悦其谀言,日渐宠用。于是重筑陈、蔡之城,倍加高广,即用弃疾为蔡公,以酬其灭蔡之功。又筑东西二不羹城,据楚之要害,自以天下莫强于楚,指顾可得天下。召太卜将守龟卜之,问:“寡人何日为王?”太卜曰:“君既已称王矣,尚何问?”灵王曰:“楚、周并立,非真王也。得天下者,方为真王耳。”太卜爇龟,龟裂。太卜曰:“所占无成。”灵王掷龟于地,攘臂大呼曰:“天乎!天乎!区区天下,不肯与我,生我熊虔何用?”蔡洧奏曰:“事在人为耳,彼朽骨者何知?”灵王乃悦。
诸侯畏楚之强,小国来朝,大国来聘,贡献之使不绝于道。就中单表一人,乃齐国上大夫晏婴,字平仲,奉齐景公之命,修聘楚国。灵王谓群下曰:“晏平仲身不满五尺,而贤名闻于诸侯。当今海内诸国,惟楚最盛,寡人欲耻辱晏婴,以张楚国之威,卿等有何妙计?”太宰薳启强密奏曰:“晏平仲善于应对,一事不足以辱之。必须如此如此。”灵王大悦。薳启强夜发卒徒于郢城西门之旁,另凿小窦,刚刚五尺,分付守门军士:“候齐国使臣到时,却将城门关闭,使之由窦而入。”不一时,晏婴身穿破裘,轻车羸马,来至东门,见城门不开,遂停车不行,使御者呼门。守者指小门示之曰:“大夫出入小窦,宽然有馀,何用启门?”晏婴曰:“此狗门,非人所出入也。使狗国者,从狗门入;使人国者,还须从人门入。”使者以其言飞报灵王。王曰:“吾欲戏之,反被其戏矣。”乃命开东门,延之入城。晏子观看郢都,城郭坚固,市井稠密,真乃地灵人杰,江南胜地也。怎见得?宋学士苏东坡有咏荆门诗为证:
游人出三峡,楚地尽平川。
北客随南度,吴樯开蜀船。
江侵平野断,风掩白沙旋。
欲问兴亡意,重城自古坚。
晏婴正在观览,忽见有车骑二乘从大衢来。车上俱长躯长鬣,精选的出色大汉,盔甲鲜明,手握大弓长戟,状如天神,来迎晏子。欲以形晏子之短小。晏子曰:“今日为聘好而来,非为攻战,安用武士!”叱退一边,驱车直进。将入朝,朝门外有十馀位官员,一个个峨冠博带,济济彬彬,列于两行。晏子知是楚国一班豪杰,慌忙下车。众官员向前,逐一相见,权时分左右叙立,等候朝见。就中一后生先开口,问曰:“大夫莫非夷维晏平仲乎?”晏子视之,乃斗韦龟之子斗成然也,官拜郊尹。晏子答曰:“然。大夫有何教益?”成然曰:“吾闻齐乃太公所封之国,兵甲敌于秦、楚,货财通于鲁、卫。何自桓公一霸之后,篡夺相仍,宋、晋交伐,今日朝晋暮楚,君臣奔走道路,殆无宁岁。夫以齐侯之志,岂下桓公;平仲之贤,不让管子。君臣合德,乃不思大展经纶,丕振旧业,以光先人之绪,而服事大国,自比臣仆,诚愚所不解也。”晏子扬声对曰:“夫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夫自周纲失驭,五霸迭兴,齐、晋霸于中原,秦霸西戎,楚霸南蛮,虽曰人材代出,亦是气运使然。夫以晋襄雄略,丧次被兵;秦穆强盛,子孙遂弱;庄王之后,楚亦每受晋、吴之侮,岂独齐哉?寡君知天运之盛衰,达时务之机变,所以养兵练将,待时而举。今日交聘,乃邻国往来之礼,载在王制,何谓臣仆?尔祖子文为楚名臣,识时通变,倘子非其嫡裔邪?何言之悖也!”成然满面羞惭,缩颈而退。
须臾,左班中一士问曰:“平仲固自负识时通变之士,然崔、庆之难,齐臣自贾举以下,效节死义者无数,陈文子有马十乘,去而违之。子乃齐之世家,上不能讨贼,下不能避位,中不能致死,何恋恋于名位耶?”晏子视之,乃楚大夫阳丐,字子瑕,乃穆王之曾孙也。晏子即对曰:“抱大节者,不拘小谅;有远虑者,岂在近谋。吾闻:‘君死社稷,臣当从之。’今先君庄公非为社稷而死,其从死者皆其私昵。婴虽不才,何敢厕身宠幸之列,以一死沽名哉?且人臣遇国家之难,能则图之,不能则去之。吾之不去,欲定新君,以保宗祀,非贪位也。使人人尽去,国事何赖?况君父之变,何国无之?子谓楚国诸公在朝列者,人人皆讨贼死难之士乎?”这一句话,暗指着楚熊虔弑君,诸臣反戴之为君,但知责人,不知责己。公孙瑕无言可答。
少顷,右班中又一人出曰:“平仲,汝云‘欲定新君,以保宗祀’,言太夸矣。崔、庆相图,栾、高、陈、鲍相并,汝依违观望其间,并不见出奇画策,无非因人成事。尽心报国者,止于此乎?”晏子视之,乃右尹郑丹,字子革。晏子笑曰:“子知其一,未知其二。崔、庆之盟,婴独不与。四族之难,婴在君所。宜刚宜柔,相机而动,主于保全君国,此岂旁观者所得而窥哉?”
左班中又一人出曰:“大丈夫匡时遇主,有大才略,必有大规模。以愚观平仲,未免为鄙吝之夫矣。”晏子视之,乃太宰薳启强也。晏子曰:“足下何以知婴鄙吝乎?”启强曰:“大夫身仕明主,贵为相国,固当美服饰,盛车马,以彰君之宠锡。奈何敝裘羸马,出使外邦,岂不足于禄食邪?且吾闻平仲少服狐裘,三十年不易。祭祀之礼,豚肩不能掩豆,非鄙吝而何?”晏子抚掌大笑曰:“足下之见,何其浅也!婴自居相位以来,父族皆衣裘,母族皆食肉,至于妻族亦无冻馁。草莽之士,待婴而举火者,七十馀家,吾家虽俭,而三族肥;身似吝,而群士足。以彰君之宠锡,不亦大乎?”
言未毕,右班中又一人出,指晏子大笑曰:“吾闻成汤身长九尺,而作贤王;子桑力敌万夫,而为名将。古之明君达士,皆由状貌魁梧,雄勇冠世,乃能立功当时,垂名后代。今子身不满五尺,力不胜一鸡,徒事口舌,自以为能,宁不可耻!”晏子视之,乃公子真之孙囊瓦,字子常,见为楚王车右之职。婴乃微微而笑,对曰:“吾闻‘秤锤虽小,能压千斤;舟桨空长,终为水没’。侨如长身而戮于鲁,南宫万绝力而戮于宋。足下身长力大,得无近之?婴自知无能,但有问则对,又何敢自逞其口舌邪?”囊瓦不能复对。忽报:“令尹薳罢来到。”众人俱拱立候之。伍举遂揖晏子入于朝门,谓诸大夫曰:“平仲乃齐之贤士,诸君何得以口舌相加?”
须臾,灵王升殿,伍举引晏子入见。灵王一见晏子,遽问曰:“齐国固无人邪?”晏子曰:“齐国中呵气成云,挥汗成雨,行者摩肩,立者并迹,何谓无人?”灵王曰:“然则何为使小人来聘吾国?”晏子曰:“敝邑出使有常典:贤者奉使贤国,不肖者奉使不肖国;大人则使大国,小人则使小国。臣小人,又最不肖,故以使楚。”楚王惭其言,然心中暗暗惊异。使事毕,适郊人献合欢橘至,灵王先以一枚赐婴,婴遂带皮而食。灵王鼓掌大笑曰:“齐人岂未尝橘邪?何为不剖?”晏子对曰:“臣闻:‘受君赐者,瓜桃不削,橘柑不剖。’今蒙大王之赐,犹吾君也。大王未尝谕剖,敢不全食?”灵王不觉起敬,赐坐命酒。少顷,武士三四人缚一囚,从殿下而过。灵王遽问:“囚何处人?”武士对曰:“齐国人。”灵王曰:“所犯何罪?”武士对曰:“坐盗。”灵王乃顾谓晏子曰:“齐人惯为盗耶?”晏子知其故意设弄,欲以嘲己,乃顿首曰:“臣闻:‘江南有橘,移之江北,则化而为枳。’所以然者,地土不同也。今齐人生于齐,不为盗,至楚则为盗,楚之地土使然,于齐何与焉?”灵王嘿然,良久曰:“寡人本将辱子,今反为子所辱矣。”乃厚为之礼,遣归齐国。
齐景公嘉晏婴之功,尊为上相,赐以千金之裘,欲割地以益其封。晏子皆不受。又欲广晏子之宅,晏子亦力辞之。一日,景公幸晏子之家,见其妻,谓晏子曰:“此卿之内子邪?”婴对曰:“然。”景公笑曰:“嘻!老且丑矣!寡人有爱女,年少而美,愿以纳之于卿。”婴对曰:“人以少姣事人者,以他年老恶可相托也。臣妻虽老且丑,然向已受其托矣,安忍倍之?”景公叹曰:“卿不倍其妻,况君父乎?”于是深信晏子之忠,益隆委托。
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杀三兄楚平王即位 劫齐鲁晋昭公寻盟
话说周景王十二年,楚灵王既灭陈、蔡,又迁许、胡、沈、道、房、申六小国于荆山之地,百姓流离,道路嗟怨。灵王自谓天下可唾手而得,日夜宴息于章华之台,欲遣使至周,求其九鼎,以为楚国之镇。右尹郑丹曰:“今齐、晋尚强,吴、越未服,周虽畏楚,恐诸侯有后言也。”灵王愤然曰:“寡人几忘之。前会申之时,赦徐子之罪,同于伐吴,徐旋附吴,不为尽力。今寡人先伐徐,次及吴,自江以东,皆为楚属,则天下已定其半矣。”乃使薳罢同蔡洧奉世子禄居守,大阅车马,东行狩于州来,次于颍水之尾。使司马督率车三百乘伐徐,围其城。灵王大军屯于乾溪,以为声援。时周景王之十五年,楚灵王之十一年也。
冬月,值大雪,积深三尺有馀。怎见得?有诗为证:
彤云蔽天风怒号,飞来雪片如鹅毛。
忽然群峰失青色,等闲平地生银涛。
千树寒巢僵鸟雀,红炉不暖重裘薄。
此际从军更可怜,铁衣冰凝愁难著。
灵王问左右:“向有秦国所献复陶裘、翠羽被,可取来服之。左右将裘、被呈上,灵王服裘加被,头带皮冠,足穿豹舄,执紫丝鞭,出帐前看雪。有右尹郑丹来见,灵王去冠被,舍鞭,与之立而语。灵王曰:“寒甚!”郑丹对曰:“王重裘豹舄,身居虎帐,犹且寒甚,况军士单褐露踝,顶兜穿甲,执兵于风雪之中,其苦何如?主何不返驾国都,召回伐徐之师,俟来春天气和暖,再图征进,岂不两便?”灵王曰:“卿言甚善。然吾自用兵以来,所向必克,司马旦晚必有捷音矣。”郑丹对曰:“徐与陈、蔡不同。陈、蔡近楚,久在宇下,而徐在楚东北三千馀里,又附吴为重。王贪伐徐之功,使三军久顿于外受劳冻之苦,万一国有内变,军士离心,窃为王危之。”灵王笑曰:“穿封戍在陈,弃疾在蔡,伍举与太子居守,是三楚也。寡人又何虑哉!”言未毕,左史倚相趋过王前,灵王指谓郑丹曰:“此博物之士也。凡《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不通晓,子革其善视之。”郑丹对曰:“王之言过矣。昔周穆王乘八骏之马,周行天下,祭公谋父作《祈昭》之诗,以谏止王心,穆王闻谏,返国得免于祸。臣曾以此诗问倚相,相不知也。本朝之事尚然不知,安能及远乎?”灵王曰:“《祈昭》之诗如何?能为寡人诵之否?”郑丹对曰:“臣能诵之。”诗曰:
祈昭之愔愔,式昭德音。
思我王度,如玉如金。
恤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灵王曰:“此诗何解?”郑丹对曰:“愔愔者,安和之貌,言祈父所掌甲兵,享安和之福,用能昭我王之德音,比于玉之坚,金之重。所以然者,由我王能恤民力,适可而止,去其醉饱过盈之心故也。”灵王知其讽己,默然无言,良久曰:“卿且退,容寡人思之。”是夜,灵王意欲班师,忽谍报:“司马督屡败徐师,遂围徐。”灵王曰:“徐可灭也。”遂留乾溪,自冬至春,日逐射猎为乐,方役百姓筑台建宫,不思返国。
时蔡大夫归生之子朝吴臣事蔡公弃疾,日夜谋复蔡国,与其宰观从商议。观从曰:“楚王黩兵远出,久而不返,内虚外怨,此天亡之日也。失此机会,蔡不可复封矣。”朝吴曰:“欲复蔡,计将安出?”观从曰:“逆虔之立,三公子心皆不服,独力不及耳。诚假以蔡公之命,召子干、子皙,如此恁般,楚可得也。得楚,则逆虔之巢穴已毁,不死何为?及嗣王之世,蔡必复矣。”朝吴从其谋,使观从假传蔡公之命,召子干于晋,召子皙于郑,言:“蔡公愿以陈、蔡之师,纳二公子于楚,以拒楚虔。”
子干、子皙大喜,齐至蔡郊,来会弃疾。观从先归报朝吴。朝吴出郊,谓二公子曰:“蔡公实未有命,然可劫而取也。”子干、子皙有惧色。朝吴曰:“王佚游不返,国虚无备,而蔡洧念杀父之仇,以有事为幸。斗成然为郊尹,与蔡公相善,蔡公举事,必为内应。穿封戍虽封于陈,其意不亲附王,若蔡公召之,必来。以陈、蔡之众,袭空虚之楚,如探囊取物,公子勿虑不成也。”这几句话,说透利害,子干、子皙方才放心,曰:“愿终听教。”朝吴请盟,乃刑牲歃血,誓为先君郏敖报仇。口中说誓,虽则如此,誓书上却把蔡公装首,言欲与子干、子皙,共袭逆虔。掘地为坎,用牲加书于上而埋之。事毕,遂以家众导子干、子皙袭入蔡城。
蔡公方朝餐,猝见二公子到,出自意外,大惊,欲起避。朝吴随至,直前执蔡公之袂,曰:“事已至此,公将何往?”子干、子皙抱蔡公大哭,言:“逆虔无道,弑兄杀侄,又放逐我等。我二人此来,欲借汝兵力,报兄之仇,事成,当以王位属子。”弃疾仓皇无计,答曰:“且请从容商议。”朝吴曰:“二公子馁矣,有餐且共食。”子干、子皙食讫,朝吴使速行。遂宣言于众曰:“蔡公实召二公子同举大事,已盟于郊,遣二公子先行入楚矣。”弃疾止之曰:“勿诬我!”朝吴曰:“郊外坎牲载书,岂无有见之者?公勿讳,但速速成事,共取富贵,乃为上策。”朝吴乃复号于市曰:“楚王无道,灭我蔡国。今蔡公许复封我,汝等皆蔡百姓,岂忍宗祀沦亡?可共随蔡公赶上二公子,一同入楚。”蔡人闻呼,一时俱集,各执器械,集于蔡公之门。朝吴曰:“人心已齐,公宜急抚而用之,不然有变!”弃疾曰:“汝迫我上虎背耶?计将安出?”朝吴曰:“二公子尚在郊,宜急与之合,悉起蔡众。吾往说陈公,帅师从公。”弃疾从之。子干、子皙率其众,与蔡公合。朝吴使观从星夜至陈,欲见陈公,路中遇陈人夏啮,乃夏征舒之玄孙,与观从平素相识,告以复蔡之意。夏啮曰:“吾在陈公门下用事,亦思为复陈之计。”今陈公病已不起,子不必往见。子先归蔡,吾当率陈人为一队。观从回报蔡公。朝吴又作书密致蔡洧,使为内应。蔡公以家臣须务牟为先锋,史狎副之,使观从为向导,率精甲先行。恰好陈夏啮亦起陈众来到。夏啮曰:“穿封戍已死,吾以大义晓谕陈人,特来助义。”蔡公大喜,使朝吴率蔡人为右军,夏啮率陈人为左军,曰:“掩袭之事,不可迟也!”乃星夜望郢都进发。蔡洧闻蔡公兵到,先遣心腹出城送款。斗成然迎蔡公于郊外。令尹薳罢方欲敛兵设守,蔡洧开门以纳蔡师。须务牟先入,呼曰:“蔡公攻杀楚王于乾溪,大军已临城矣!”国人恶灵王无道,皆愿蔡公为王,无肯拒敌者。薳罢欲奉世子禄出奔,须务牟兵已围王宫,薳罢不能回家中,自刎而死。哀哉!胡曾先生有诗云:
漫夸私党能扶主,谁料强都已酿奸。
若遇郏敖泉壤下,一般恶死有何颜?
蔡公大兵随后俱到,攻入王宫,遇世子禄及公子罢敌,皆杀之。蔡公扫除王宫,欲奉子干为王,子干辞,蔡公曰:“长幼不可废也。”子干乃即位,以子皙为令尹,蔡公为司马。朝吴私谓蔡公曰:“公首倡义举,奈何以王位让人耶?”蔡公曰:“楚王犹在乾溪,国未定也。且越二兄而自立,人将议我。”朝吴已会其意,乃献谋曰:“王卒暴露已久,必然思归。若遣人以利害招之,必然奔溃。大军继之,王可擒也。”蔡公以为然,乃使观从往乾溪,告其众曰:“蔡公已入楚,杀王二子,奉子干为王矣。今新王有令:‘先归者,复其田里;后归者,劓之。有相从者,罪及三族;或以饮食馈献,罪亦如之。’”军士闻之,一时散其大半。灵王尚醉卧于乾溪之台,郑丹慌忙入报。灵王闻二子被杀,自床上投身于地,放声大哭。郑丹曰:“军心已离,王宜速返。”灵王拭泪言曰:“人之爱其子,亦如寡人否?”郑丹曰:“鸟兽犹知爱子,何况人乎?”灵王叹曰:“寡人杀人子多矣!人杀吾子,何足怪!”少顷,哨马报:“新王遣蔡公为大将,同斗成然率陈、蔡二国之兵,杀奔乾溪来了。”灵王大怒曰:“寡人待成然不薄,安敢叛吾?宁一战而死,不可束手就缚!”遂拔寨都起,自夏口从汉水而上,至于襄州,欲以袭郢。士卒一路奔逃,灵王自拔剑杀数人,犹不能止。比到訾梁,从者才百人耳。灵王曰:“事不济矣!”乃解其冠服,悬于岸柳之上。郑丹曰:“王且至近郊,以察国人之向背何如?”灵王曰:“国皆叛,何待察乎?”郑丹曰:“若不然,出奔他国,乞师以自救亦可。”灵王曰:“诸侯谁爱我者?吾闻大福不再,徒自取辱。”郑丹见不从其计,恐自己获罪,即与倚相私奔归楚。灵王不见了郑丹,手足无措,徘徊于厘泽之间,从人尽散,只剩单身。腹中饥馁,欲往乡村觅食,又不识路径。村人也有晓得是楚王的,因闻逃散的军士传说,新王法令甚严,那个不怕,各远远闪开。灵王一连三日,没有饮食下咽,饿倒在地,不能行动,单单只有两目睁开看着路旁,专望一识面之人,经过此地,便是救星。忽遇一人前来,认得是旧时守门之吏,比时唤作涓人,名畴。灵王叫道:“畴,可救我!”涓人畴见是灵王呼唤,只得上前叩头。灵王曰:“寡人饿三日矣。汝为寡人觅一盂饭,尚延寡人呼吸之命。”畴曰:“百姓皆惧新王之令,臣何从得食?”灵王叹气一口,命畴近身而坐,以头枕其股,且安息片时。畴候灵王睡去,取土块为枕以代股,遂奔逃去讫。灵王醒来,唤畴不应,摸所枕乃土块,也不觉呼天痛哭,有声无气。须臾,又有一人乘小车而至,认得灵王声音,下车视之,果是灵王。乃拜倒在地,问曰:“大王为何到此地位?”灵王流泪满面,问曰:“卿何人也?”其人奏曰:“臣姓申名亥,乃芋尹申无宇之子也。臣父两次得罪于吾王,王赦不诛,臣父往岁临终,嘱臣曰:‘吾受王两次不杀之恩,他日王若有难,汝必舍命相从!’臣牢记在心,不敢有忘。近传闻郢都已破,子干自立,星夜奔至乾溪,不见吾王,一路追寻到此,不期天遣相逢。今遍地皆蔡公之党,王不可他适。臣家在棘村,离此不远,王可暂至臣家,再作商议。”乃以干粮跪进。灵王勉强下咽,稍能起立。申亥扶之上车,至于棘村。灵王平昔住的是章华之台,崇宫邃室,今日观看申亥农庄之家,筚门蓬户,低头而入,好生凄凉,流泪不止。申亥跪曰:“吾王请宽心,此处幽僻,无行人来往。暂住数日,打听国中事情,再作进退。”灵王悲不能语。申亥又跪进饮食。灵王只是啼哭,全不沾唇。亥乃使其亲生二女侍寝,以悦灵王之意。王衣不解带,一夜悲叹,至五更时分,不闻悲声。二女启门,报其父曰:“王已自缢于寝所矣。”胡曾先生咏史诗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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