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校对)第3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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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吴起杀妻求将 驺忌鼓琴取相
话说吴起卫国人,少居里中,以击剑无赖,为母所责。起自啮其臂出血,与母誓曰:“起今辞母,游学他方,不为卿相,拥节旄,乘高车,不入卫城,与母相见!”母泣而留之,起竟出北门不顾。往鲁国,受业于孔门高弟曾参,昼研夜诵,不辞辛苦。有齐国大夫田居至鲁,嘉其好学,与之谈论,渊渊不竭,乃以女妻之。起在曾参之门岁馀,参知其家中尚有老母,一日,问曰:“子游学六载,不归省觐,人子之心安乎?”起对曰:“起曾有誓词在前:‘不为卿相,不入卫城。’”参曰:“他人可誓,母安可誓也!”由是心恶其人。未几,卫国有信至,言起母已死。起仰天三号,旋即收泪,诵读如故。参怒曰:“吴起不奔母丧,忘本之人!夫水无本则竭,木无本则折,人而无本,能令终乎?起非吾徒矣。”命弟子绝之,不许相见。起遂弃儒学兵法,三年学成,求仕于鲁。鲁相公仪休常与论兵,知其才能,言于穆公,任为大夫。起禄入既丰,遂多买妾婢,以自娱乐。时齐相国田和谋篡其国,恐鲁与齐世姻,或讨其罪,乃修艾陵之怨,兴师伐鲁,欲以威力胁而服之。鲁相国公仪休进曰:“欲却齐兵,非吴起不可。”穆公口虽答应,终不肯用。及闻齐师已拔成邑,休复请曰:“臣言吴起可用,君何不行?”穆公曰:“吾固知起有将才,然其所娶乃田宗之女,夫至爱莫如夫妻,能保无观望之意乎?吾是以踌躇而不决也。”公仪休出朝,吴起已先在相府候见,问曰:“齐寇已深,主公已得良将否?今日不是某夸口自荐,若用某为将,必使齐兵只轮不返。”公仪休曰:“吾言之再三,主公以子婚于田宗,以此持疑未决。”吴起曰:“欲释主公之疑,此特易耳。”乃归家问其妻田氏曰:“人之所贵有妻者,何也?”田氏曰:“有外有内,家道始立。所贵有妻,以成家耳。”吴起曰:“夫位为卿相,食禄万钟,功垂于竹帛,名留于千古,其成家也大矣,岂非妇之所望于夫者乎?”田氏曰:“然。”起曰:“吾有求于子,子当为我成之。”田氏曰:“妾妇人,安得助君成其功名?”起曰:“今齐师伐鲁,鲁侯欲用我为将,以我娶于田宗,疑而不用。诚得子之头,以谒见鲁侯,则鲁侯之疑释,而吾之功名可就矣。”田氏大惊,方欲开口答话。起拔剑一挥,田氏头已落地。史臣有诗云:
一夜夫妻百夜恩,无辜忍使作冤魂?
母丧不顾人伦绝,妻子区区何足论。
于是以帛裹田氏头,往见穆公,奏曰:“臣报国有志,而君以妻故见疑。臣今斩妻之头,以明臣之为鲁不为齐也。”穆公惨然不乐,曰:“大夫休矣!”少顷,公仪休入见,穆公谓曰:“吴起杀妻以求将,此残忍之极,其心不可测也。”公仪休曰:“起不爱其妻而爱功名,君若弃之不用,必反而为齐矣。”穆公乃从休言,即拜吴起为大将,使泄柳、申详副之,率兵二万,以拒齐师。起受命之后,在军中与士卒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见士卒裹粮负重,分而荷之。有卒病疽,起亲为调药,以口吮其脓血。士卒感起之恩,如同父子,咸摩拳擦掌,愿为一战。
却说田和引大将田忌、段朋长驱而入,直犯南鄙,闻吴起为鲁将,笑曰:“此田氏之婿,好色之徒,安知军旅事耶?鲁国合败,故用此人也。”及两军对垒,不见吴起挑战,阴使人觇其作为。见起方与军士中之最贱者席地而坐,分羹同食。使者还报,田和笑曰:“将尊则士畏,士畏则战力。起举动如此,安能用众?吾无虑矣。”再遣爱将张丑假称愿与讲和,特至鲁军,探起战守之意。起将精锐之士藏于后军,悉以老弱见客;谬为恭敬,延入礼待。丑曰:“军中传闻将军杀妻求将,果有之乎?”起觳觫而对曰:“某虽不肖,曾受学于圣门,安敢为此不情之事?吾妻自因病亡,与军旅之命适会其时,君之所闻,殆非其实。”丑曰:“将军若不弃田宗之好,愿与将军结盟通和。”起曰:“某书生,岂敢与田氏战乎?若获结成,此乃某之至愿也。”起留张丑于军中,欢饮三日,方才遣归,绝不谈及兵事。临行时,再三致意,求其申好。丑辞去,起即暗调兵将,分作三路,尾其后而行。田和得张丑回报,以起兵既弱,又无战志,全不挂意。忽然辕门外鼓声大振,鲁兵突然杀至。田和大惊,马不及甲,车不及驾,军中大乱。田忌引步军出迎,段朋急令军士整顿车乘接应。不提防泄柳、申详二军,分为左右,一齐杀入,乘乱夹攻。齐军大败,杀得僵尸满野,直追过平陆方回。鲁穆公大悦,进起上卿。
田和责张丑误事之罪,丑曰:“某所见如此,岂知起之诈谋哉?”田和乃叹曰:“起之用兵,孙武、穰苴之流也。若终为鲁用,齐必不安。吾欲遣一人至鲁,暗与通知,各无相犯,子能去乎?”丑曰:“愿舍命一行,将功折罪。”田和乃购求美女二人,加以黄金千镒,令张丑诈为贾客,携至鲁,私馈吴起。起贪财好色,见即受之,谓丑曰:“致意齐相国,使齐不侵鲁,鲁何敢加齐哉?”张丑既出鲁城,故意泄其事于行人。遂沸沸扬扬,传说吴起受贿通齐之事。穆公曰:“吾固知起心不可测也。”欲削起爵究罪。起闻而惧,弃家逃奔魏国,主于翟璜之家。适文侯与璜谋及守西河之人,璜遂荐吴起可用。文侯召起见之,谓起曰:“闻将军为鲁将有功,何以见辱敝邑?”起对曰:“鲁侯听信谗言,信任不终,故臣逃死于此。慕君侯折节下士,豪杰归心,愿执鞭马前。倘蒙驱使,虽肝脑涂地,亦无所恨。”文侯乃拜起为西河守。起至西河,修城治池,练兵训武,其爱恤士卒,一如为鲁将之时。筑城以拒秦,名曰吴城。时秦惠公薨,太子名出子嗣位。惠公乃简公之子,简公乃灵公之季父。方灵公之薨,其子师隰年幼,群臣乃奉简公而立之。至是三传,及于出子,而师隰年长,谓大臣曰:“国,吾父之国也。吾何罪而见废?”大臣无辞以对,乃相与杀出子而立师隰,是为献公。吴起乘秦国多事之日,兴兵袭秦,取河西五城,韩、赵皆来称贺。文侯以翟璜荐贤有功,欲拜为相国,问于李克。克曰:“不如魏成。”文侯点头。克出朝,翟璜迎而问曰:“闻主公欲卜相,取决于子,今已定乎?何人也?”克曰:“已定魏成。”翟璜忿然曰:“君欲伐中山,吾进乐羊;君忧邺,吾进西门豹;君忧西河,吾进吴起。吾何以不若魏成哉?”李克曰:“成所举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非师即友。子所进者,君皆臣之。成食禄千钟,什九在外,以待贤士。子禄食皆以自赡。子安得比于魏成哉?”璜再拜曰:“鄙人失言,请侍门下为弟子。”自此魏国将相得人,边鄙安集,三晋之中,惟魏最强。
齐相国田和见魏之强,又文侯贤名重于天下,乃深结魏好。遂迁其君康公贷于海上,以一城给其食,馀皆自取。使人于魏文侯处,求其转请于周,欲援三晋之例,列于诸侯。周威烈王已崩,子安王名骄立,势愈微弱。时乃安王之十三年,遂从文侯之请,赐田和为齐侯,是为田太公。自陈公子完奔齐,事齐桓公为大夫,凡传十世,至和而代齐有国,姜氏之祀遂绝。不在话下。
时三晋皆以择相得人为尚,于是相国之权最重。赵相公仲连,韩相侠累。就中单说侠累,微时,与濮阳人严仲子名遂,为八拜之交。累贫而遂富,资其日用,复以千金助其游费,侠累因此得达于韩,位至相国。侠累既执政,颇著威重,门绝私谒。严遂至韩,谒累冀其引进,候月馀不得见。遂自以家财赂君左右,得见烈侯。烈侯大喜,欲贵重之。侠累复于烈侯前言严遂之短,阻其进用。严遂闻之大恨,遂去韩,遍游列国,欲求勇士刺杀侠累,以雪其恨。
行至齐国,见屠牛肆中,一人举巨斧砍牛,斧下之处,筋骨立解,而全不费力。视其斧,可重三十馀斤。严遂异之,细看其人,身长八尺,环眼虬须,颧骨特耸,声音不似齐人。遂邀与相见,问其姓名来历。答曰:“某姓聂名政,魏人也,家在轵之深井里。因贱性粗直,得罪乡里,移老母及姊避居此地,屠牛以供朝夕。”亦询严遂姓字。遂告之,匆匆别去。次早,严遂具衣冠往拜,邀至酒肆,具宾主之礼。酒至三酌,遂出黄金百镒为赠。政怪其厚。遂曰:“闻子有老母在堂,故私进不腆,代吾子为一日之养。”政曰:“仲子为老母谋养,必有用政之处,若不明言,决不敢受!”严遂将侠累负恩之事,备细说知,今欲杀之报仇。政曰:“昔专诸有言:‘老母在,此身未敢许人。’仲子之事难即行,不敢虚尊赐。”遂曰:“某慕君之高义,愿结兄弟之好,岂敢舍君养母之孝,而求遂其私哉?”聂政被强不过,只得受之。以其半嫁其姊,馀金日具肥甘奉母。岁馀,老母病卒。严遂复往哭吊,代为治丧。丧葬既毕,聂政曰:“今日之身体,乃足下之身也。惟所用之,不复自惜!”仲子乃问报仇之策,欲为具车骑壮士。政曰:“相国至贵,出入兵卫,众盛无比,当以奇取,不可以力胜也。愿得利匕首怀之,伺隙图事。今日别仲子前行,更不相见矣,仲子亦勿问吾事。”
政至韩,宿于郊外,静息三日。早起入城,值侠累自朝中出,高车驷马,甲士执戈,前后拥卫,其行如飞。政尾至相府,累下车,复坐府决事。自大门至于堂阶,皆有兵仗。政遥望堂上,累重席凭案而坐,左右持牒禀决者甚众。俄顷,事毕将退,政乘其懈,口称:“有急事告相国。”从门外攘臂直趋,甲士挡之者,皆纵横颠仆。政抢至公座,抽匕首以刺侠累。累惊起,未及离席,中心而死。堂上大乱,共呼:“有贼!”闭门来擒聂政。政击杀数人,度不能自脱,恐人识之,急以匕首自削其面,抉出双眼,还自刺其喉而死。早有人报知韩烈侯。烈侯问:“贼何人?”众莫能识。乃暴其尸于市中,悬千金之赏,购人告首,欲得贼人姓名来历,为相国报仇。如此七日,行人往来如蚁,绝无识者。
此事直传至魏国轵邑,聂姊闻之,即痛哭曰:“必吾弟也!”便以素帛裹头,竟至韩国,见政横尸市上,抚而哭之甚哀。市吏拘而问曰:“汝于死者何人也?”妇人曰:“死者为吾弟聂政,妾乃其姊也。聂政居轵之深井里,以勇闻。彼知刺相国罪重,恐累及贱妾,故抉目破面以自晦其名。妾奈何惜一身之死,忍使吾弟终泯没于世人乎?”市吏曰:“死者既是汝弟,必知作贼之故。何人主使?汝若明言,吾请于主公贷汝一死。”曰:“妾如爱死,不至此矣。吾弟不惜身躯,诛千乘之国相,代人报仇,妾不言其名,是没吾弟之名也,妾复泄其故,是又没吾弟之义也。”遂触市中井亭石柱而死。市吏报之韩烈侯,烈侯叹息,令收葬之。以韩山坚为相国,代侠累之任。
烈侯传子文侯,文侯传哀侯。韩山坚素与哀侯不睦,乘间弑哀侯。诸大臣共诛杀山坚,而立哀侯子若山,是为懿侯。懿侯子昭侯,时用申不害为相。不害精于刑名之学,国以大治。此是后话。
再说周安王十五年,魏文侯斯病笃,召太子击于中山。赵闻魏太子离了中山,乃引兵袭而取之。自此魏与赵有隙。太子击归,魏文侯已薨,乃主丧嗣位,是为武侯。拜田文为相国。吴起自西河入朝,自以功大,满望拜相,及闻已相田文,忿然不悦。朝退,遇田文于门,迎而谓曰:“子知起之功乎?今日请与子论之。”田文拱手曰:“愿闻。”起曰:“将三军之众,使士卒闻鼓而忘死,为国立功,子孰与起?”文曰:“不如。”起曰:“治百官,亲万民,使府库充实,子孰与起?”文曰:“不如。”起又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犯,韩、赵宾服,子孰与起?”文又曰:“不如。”起曰:“此三者,子皆出我之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某叨窃上位,诚然可愧。然今日新君嗣统,主少国疑,百姓不亲,大臣未附,某特以先世勋旧,承之肺腑,或者非论功之日也。”吴起俯首沉思,良久曰:“子言亦是。然此位终当属我。”有内侍闻二人论功之语,传报武侯。武侯疑吴起有怨望之心,遂留起不遣,欲另择人为西河守。吴起惧见诛于武侯,出奔楚国。
楚悼王熊疑素闻吴起之才,一见即以相印授之。起感恩无已,慨然以富国强兵自任。乃请于悼王曰:“楚国地方数千里,带甲百馀万,固宜雄压诸侯,世为盟主;所以不能加于列国者,养兵之道失也。夫养兵之道,先阜其财,后用其力。今不急之官布满朝署,疏远之族糜费公廪;而战士仅食升斗之馀,欲使捐躯殉国,不亦难乎?大王诚听臣计,汰冗官,斥疏族,尽储廪禄以待敢战之士,如是而国威不振,则臣请伏妄言之诛!”悼王从其计。群臣多谓起言不可用,悼王不听。于是使吴起详定官制,凡削去冗官数百员,大臣子弟不得夤缘窃禄。又公族五世以上者,令自食其力,比于编氓;五世以下,酌其远近,以次裁之,所省国赋数万。选国中精锐之士,朝夕训练,阅其材器,以上下其廪食,有加厚至数倍者,士卒莫不竞勤,楚遂以兵强,雄视天下。三晋、齐、秦咸畏之,终悼王之世,不敢加兵。及悼王薨,未及殡敛,楚贵戚大臣子弟失禄者,乘丧作乱,欲杀吴起。起奔入宫寝,众持弓矢追之。起知力不能敌,抱王尸而伏。众攒箭射起,连王尸也中了数箭。起大叫曰:“某死不足惜,诸臣衔恨于王,僇及其尸,大逆不道,岂能逃楚国之法哉!”言毕而绝。众闻吴起之言,惧而散走。太子熊臧嗣位,是为肃王。月馀,追理射尸之罪,使其弟熊良夫率兵收为乱者,次第诛之,凡灭七十馀家。髯翁有诗叹云:
满望终身作大臣,杀妻叛母绝人伦。
谁知鲁魏成流水,到底身躯丧楚人。
又有一诗,说吴起伏王尸以求报其仇,死尚有馀智也。诗云:
为国忘身死不辞,巧将贼矢集王尸。
虽然王法应诛灭,不报公仇却报私。
话分两头。却说田和自为齐侯,凡二年而薨。和传子午,午传子因齐。当因齐之立,乃周安王之二十三年也。因齐自恃国富兵强,见吴、越俱称王,使命往来,俱用王号,不甘为下,僭称齐王,是为齐威王。魏侯闻齐称王,曰:“魏何以不如齐?”于是亦称魏王,即孟子所见梁惠王也。
再说齐威王既立,日事酒色,听音乐,不修国政。九年之间,韩、魏、鲁、赵悉起兵来伐,边将屡败。忽一日,有一士人叩阍求见,自称:“姓驺名忌,本国人,知琴。闻王好音,特来求见。”威王召而见之,赐之坐,使左右置几,进琴于前。忌抚弦而不弹。威王问曰:“闻先生善琴,寡人愿闻至音。今抚弦而不弹,岂弦不佳乎?抑有不足于寡人耶?”驺忌舍琴,正容而对曰:“臣所知者,琴理也。若夫丝桐之声,乐工之事,臣虽知之,不足以辱王之听也。”威王曰:“琴理如何,可得闻乎?”驺忌对曰:“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使归于正。昔伏羲作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六日也;广六寸,象六合也;前广后狭,象尊卑也;上圆下方,法天地也;五弦,象五行也。大弦为君,小弦为臣。其音以缓急为清浊,浊者宽而不弛,君道也;清者廉而不乱,臣道也。一弦为宫,次弦为商,次为角,次为徵,次为羽。文王、武王各加一弦,文弦为少宫,武弦为少商,以合君臣之恩也。君臣相得,政令和谐,治国之道,不过如此。”威王曰:“善哉。先生既知琴理,必审琴音,愿先生试为弹之!”驺忌对曰:“臣以琴为事,则审于为琴;大王以国为事,岂不审于为国哉?今大王抚国而不治,何异臣之抚琴而不弹乎?臣抚琴而不弹,无以畅大王之意;大王抚国而不治,恐无以畅万民之意也。”威王愕然曰:“先生以琴谏寡人,寡人闻命矣!”遂留之右室。明日,沐浴而召之,与之谈论国事。驺忌劝威王节饮远色,核名实,别忠佞,息民教战,经营霸王之业。威王大悦,即拜驺忌为相国。
时有辩士淳于髡,见驺忌唾手取相印,心中不服,率其徒往见驺忌。忌接之甚恭,髡有傲色,直入踞上坐,谓忌曰:“髡有愚志,愿陈于相国之前,不识可否?”忌曰:“愿闻。”淳于髡曰:“子不离母,妇不离夫。”忌曰:“谨受教,不敢远于君侧。”髡又曰:“棘木为轮,涂以猪脂,至滑也,投于方孔则不能运转。”忌曰:“谨受教,不敢不顺人情。”髡又曰:“弓干虽胶,有时而解;众流赴海,自然而合。”忌曰:“谨受教,不敢不亲附于万民。”髡又曰:“狐裘虽敝,不可补以黄狗之皮。”忌曰:“谨受教,请选择贤者,毋杂不肖于其间。”髡又曰:“辐毂不较分寸,不能成车;琴瑟不较缓急,不能成律。”忌曰:“谨受教,请修法令而督奸吏。”淳于髡嘿然,再拜而退。既出门,其徒曰:“夫子始见相国,何其倨;今再拜而退,又何屈也?”淳于髡曰:“吾示以微言凡五,相国随口而应,悉解吾意。此诚大才,吾所不及!”于是游说之士,闻驺忌之名,无敢入齐者。
驺忌亦用淳于髡之言,尽心图治。常访问邑守中谁贤谁不肖,同朝之人,无不极口称阿大夫之贤,而贬即墨大夫者。忌述于威王。威王于不意中,时时问及左右,所对大略相同。乃阴使人往察二邑治状,从实回报。因降旨召阿、即墨二守入朝。即墨大夫先到,朝见威王,并无一言发放。左右皆惊讶,不解其故。未几,阿邑大夫亦到。威王大集群臣,欲行赏罚。左右私心揣度,都道:“阿大夫今番必有重赏,即墨大夫祸事到矣。”众文武朝见事毕,威王召即墨大夫至前,谓曰:“自子之官即墨也,毁言日至。吾使人视即墨,田野开辟,人民富饶,官无留事,东方以宁。由子专意治邑,不肯媚吾左右,故蒙毁耳。子诚贤令!”乃加封万家之邑。又召阿大夫谓曰:“自子守阿,誉言日至。吾使人视阿,田野荒芜,人民冻馁。昔日赵兵近境,子不往救,但以厚币精金贿吾左右,以求美誉。守之不肖,无过于汝!”阿大夫顿首谢罪,愿改过。威王不听,呼力士使具鼎镬。须臾,火猛汤沸,缚阿大夫投鼎中。复召左右平昔常誉阿大夫毁即墨者,凡数十人,责之曰:“汝在寡人左右,寡人以耳目寄汝,乃私受贿赂,颠倒是非,以欺寡人。有臣如此,要他何用?可俱就烹!”众皆泣拜哀求。威王怒犹未息,择其平日尤所亲信者十馀人,次第烹之,众皆股栗。有诗为证:
权归左右主人依,毁誉由来倒是非。
谁似烹阿封即墨,竟将公道颂齐威。
于是选贤才,改易郡守,使檀子守南城以拒楚,田肹守高唐以拒赵,黔夫守徐州以拒燕,种首为司寇,田忌为司马,国内大治,诸侯畏服。威王以下邳封驺忌,曰:“成寡人之志者,吾子也。”号曰成侯。驺忌谢恩毕,复奏曰:“昔齐桓、晋文,五霸中为最盛,所以然者,以尊周为名也。今周室虽衰,九鼎犹在,大王何不如周,行朝觐之礼,因假王宠以令诸侯,桓、文之业,不足道矣。”威王曰:“寡人已僭号为王,今以王朝王可乎?”驺忌对曰:“夫称王者,所以雄长乎诸侯,非所以压天子也。若朝王之际,暂称齐侯,天子必喜大王之谦德,而宠命有加矣。”威王大悦。即命驾往成周,朝见天子。时周烈王之六年。王室微弱,诸侯久不行朝礼,独有齐侯来朝,上下皆鼓舞相庆。烈王大搜宝藏为赠。威王自周返齐,一路颂声载道,皆称其贤。
且说当时天下,大国凡七:齐、楚、魏、赵、韩、燕、秦。那七国地广兵强,大略相等。馀国如越,虽则称王,日就衰弱;至于宋、鲁、卫、郑,益不足道矣。自齐威王称霸,楚、魏、韩、赵、燕五国,皆为齐下,会聚之间,推为盟主。惟秦僻在西戎,中国摈弃,不与通好。秦献公之世,上天雨金三日,周太史儋私叹曰:“秦之地,周所分也。分五百馀岁当复合,有霸王之君出焉,以金德王天下。今雨金于秦,殆其瑞乎?”及献公薨,子孝公代立,以不得列于中国为耻。于是下令招贤,令曰:“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授以尊官,封之大邑。”
不知有甚贤臣应诏而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说秦君卫鞅变法 辞鬼谷孙膑下山
话说卫人公孙鞅原是卫侯之支庶,素好刑名之学,因见卫国微弱,不足展其才能,乃入魏国,欲求事相国田文。田文已卒,公叔痤代为相国,鞅遂委身于痤之门。痤知鞅之才,荐为中庶子,每有大事,必与计议。鞅谋无不中,痤深爱之,欲引居大位,未及而痤病。惠王亲往问疾,见痤病势已重,奄奄一息,乃垂泪而问曰:“公叔恙万一不起,寡人将托国于何人?”痤对曰:“中庶子卫鞅,其年虽少,实当世之奇才也。君举国而听之,胜痤十倍矣!”惠王默然。痤又曰:“君如不用鞅,必杀之,勿令出境。恐见用于他国,必为魏害。”惠王曰:“诺。”既上车,叹曰:“甚矣,公叔之病也,乃使我托国于卫鞅,又曰‘不用则杀之’。夫鞅何能为?岂非昏愦之语哉?”惠王既去,公叔痤召卫鞅至床头,谓曰:“吾适言于君如此。欲君用子,君不许,吾又言,若不用当杀之,君曰‘诺’。吾向者先君而后臣,故先以告君,后以告子。子必速行,毋及祸也!”鞅曰:“君既不能用相国之言而用臣,又安能用相国之言而杀臣乎?”竟不去。大夫公子卬与鞅善,复荐于惠王,惠王竟不能用。
至是,闻秦孝公下令招贤,鞅遂去魏入秦,求见孝公之嬖臣景监。监与论国事,知其才能,言于孝公。公召见,问以治国之道。卫鞅历举羲、农、尧、舜为对,语未及终,孝公已睡去矣。明日,景监入见,孝公责之曰:“子之客,妄人耳!其言迂阔无用,子何为荐之?”景监退朝,谓卫鞅曰:“吾见先生于君,欲投君之好,庶几重子。奈何以迂阔无用之谈,渎君之听耶?”鞅曰:“吾望君行帝道,君不悟也。愿更一见而说之。”景监曰:“君意不怿,非五日之后,不可言也。”
过五日,景监复言于孝公曰:“臣之客,语尚未尽,自请复见,愿君许之。”孝公复召鞅。鞅备陈夏禹画土定赋,及汤武顺天应人之事。孝公曰:“客诚博闻强记,然古今事异,所言尚未适于用。”乃麾之使退。景监先候于门,见卫鞅从公宫出,迎而问曰:“今日之说何如?”鞅曰:“吾说君以王道,犹未当君意也。”景监对曰:“人主得士而用,如弋人治缴,旦暮望其获禽耳。岂能舍目前之效,而远法帝王哉?先生休矣!”鞅曰:“吾向者未察君意,恐其志高,而吾之言卑,故且探之;今得之矣。若使我更得见君,不忧不入。”景监曰:“先生两进言,而两拂吾君,吾尚敢饶舌以干君之怒哉?”明日,景监入朝谢罪,不敢复言卫鞅。景监归舍,鞅问曰:“子曾为我复言于君否乎?”监曰:“未曾。”鞅曰:“惜乎!君徒下求贤之令,而不能用才,鞅将去矣。”监曰:“先生何往?”鞅曰:“六王扰扰,岂无好贤之主胜于秦君者哉?即不然,岂无委曲进贤胜于吾子者哉?鞅将求之。”景监曰:“先生且从容更待五日,吾当复言。”
又过五日,景监服侍孝公,孝公方饮酒,忽见飞鸿过前,停杯而叹。景监进曰:“君目视飞鸿而叹,何也?”孝公曰:“昔齐桓公有言:‘吾得仲父,犹飞鸿之有羽翼也。’寡人下令求贤,且数月矣,而无一奇才至者。譬如鸿雁,徒有冲天之志,而无羽翼之资,是以叹耳。”景监答曰:“臣客卫鞅,自言有帝、王、伯三术。向者述帝王之事,君以为迂远难用,今更有‘伯术’欲献,愿君省须臾之暇,请毕其词。”孝公闻“伯术”二字,正中其怀,命景监即召卫鞅。鞅入,孝公问曰:“闻子有伯道,何不早赐教于寡人乎?”鞅对曰:“臣非不欲言也。但伯者之术,与帝王异。帝王之道,在顺民情;伯者之道,必逆民情。”孝公勃然按剑变色曰:“夫伯者之道,安在其必逆人情哉!”鞅对曰:“夫琴瑟不调,必改弦而更张之。政不更张,不可为治。小民狃于目前之安,不顾百世之利,可与乐成,难于虑始。如仲父相齐,作内政而寄军令,制国为二十五乡,使四民各守其业,尽改齐国之旧。此岂小民之所乐从哉?及乎政成于内,敌服于外,君享其名,而民亦受其利,然后知仲父为天下才也。”孝公曰:“子诚有仲父之术,寡人敢不委国而听子!但不知其术安在?”卫鞅对曰:“夫国不富,不可以用兵;兵不强,不可以摧敌。欲富国莫如力田,欲强兵莫如劝战。诱之以重赏,而后民知所趋;胁之以重罚,而后民知所畏。赏罚必信,政令必行,而国不富强者,未之有也。”孝公曰:“善哉!此术寡人能行之。”鞅对曰:“夫富强之术,不得其人不行;得其人而任之不专,不行;任之专而惑于人言,二三其意,又不行。”孝公又曰:“善。”卫鞅请退,孝公曰:“寡人正欲悉子之术,奈何遽退?”鞅对曰:“愿君熟思三日,以定可否,然后臣敢尽言。”鞅出朝,景监又咎之曰:“赖君再三称善,不乘此罄吐其所怀,又欲君熟思三日,无乃为要君耶?”鞅曰:“君意未坚,不如此,恐中变耳。”
至明日,孝公使人来召卫鞅,鞅谢曰:“臣与君言之矣,非三日后不敢见也。”景监又劝令勿辞,鞅曰:“吾始与君约而遂自失信,异日何以取信于君哉?”景监乃服。至第三日,孝公使人以车来迎。卫鞅复入见,孝公赐坐,请教,其意甚切。鞅乃备述秦政所当更张之事,彼此问答,一连三日三夜,孝公全无倦色。遂拜卫鞅为左庶长,赐第一区,黄金五百镒,谕群臣:“今后国政,悉听左庶长施行。有违抗者,与逆旨同!”群臣肃然。
卫鞅于是定变法之令,将条款呈上孝公,商议停当。未及张挂,恐民不信,不即奉行。乃取三丈之木,立于咸阳市之南门,使吏守之,令曰:“有能徙此木于北门者,予以十金。”百姓观者甚众,皆中怀疑怪,莫测其意,无敢徙者。鞅曰:“民莫肯徙,岂嫌金少耶?”复改令,添至五十金。众人愈疑。有一人独出曰:“秦法素无重赏,今忽有此令,必有计议。纵不能得五十金,岂无薄赏!”遂荷其木,竟至北门立之。百姓从而观者如堵。吏奔告卫鞅。鞅召其人至,奖之曰:“尔真良民也,能从吾令!”随取五十金与之,曰:“吾终不失信于尔民矣。”市人互相传说,皆言左庶长令出必行,预相诫谕。次日,将新令颁布,市人聚观,无不吐舌。此周显王十年事也。只见新令上云:“一、定都:秦地最胜,无如咸阳,被山带河,金城千里。今当迁都咸阳,永定王业。一、建县:凡境内村镇,悉并为县。每县设令、丞各一人,督行新法;不遵者,轻重议罪。一、辟土:凡郊外旷土,非车马必由之途及田间阡陌,责令附近居民开垦成田。俟成熟之后,计步为亩,照常输租。六尺为一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步过六尺为欺,没田入官。一、定赋:凡赋租悉照亩起科,不用井田什一之制。凡田皆属于官,百姓不得私尺寸。一、本富:男耕女织,粟帛多者,谓之良民,免其一家之役;惰而贫者,没为官家奴仆。弃灰于道,以惰农论;工商则重征之。民有二男,即令分异,各出丁钱;不分异者,一人出两课。一、劝战:官爵以军功为叙,能斩一敌首,即赏爵一级;退一步者即斩,功多者受上爵,车服任其华美不禁;无功者虽富室,止许布褐乘犊。宗室以军功多寡为亲疏,战而无功,削其属籍,比于庶民。凡有私下争斗者,不论曲直,并皆处斩。一、禁奸:五家为保,十家相连,互相觉察,一家有过,九家同举;不举者,十家连坐,俱腰斩。能首奸者,与克敌同赏。告一奸,得爵一级;私匿罪人者,与罪人同。客舍宿人,务取文凭辨验,无验者不许容留。凡民一人有罪,并其室家没官。一、重令:政令既出,不问贵贱,一体遵行;有不遵者,戮以徇。”
新令既出,百姓议论纷纷,或言不便,或言便。鞅悉令拘至府中,责之曰:“汝曹闻令,但当奉而行之。言不便者,梗令之民也;言便者,亦媚令之民也。此皆非良民!”悉籍其姓名,徙于边境为戍卒。大夫甘龙、杜挚私议新法,斥为庶人。于是道路以目相视,不敢有言。卫鞅乃大发徒卒,筑宫阙于咸阳城中,择日迁都。太子驷不愿迁,且言变法之非。卫鞅怒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太子君嗣,不可加刑;若赦之,则又非法。”乃言于孝公,坐其罪于师傅。将太傅公子虔劓鼻,太师公孙贾鲸面。百姓相谓曰:“太子违令,且不免刑其师傅,况他人乎?”鞅知人心已定,择日迁都。雍州大姓徙居咸阳者,凡数千家。分秦国为三十一县,开垦田亩,增税五百馀万。卫鞅常亲至渭水阅囚,一日诛杀七百馀人,渭水为之尽赤,哭声遍野。百姓夜卧,梦中皆战。于是道不拾遗,国无盗贼,仓廪充足,勇于公战,而不敢私斗。秦国富强,天下莫比。于是兴师伐楚,取商、於之地,武关之外,拓地六百馀里。周显王遣使册命秦为方伯,于是诸侯毕贺。
是时,三晋惟魏称王,有吞并韩、赵之意,闻卫鞅用于秦国,叹曰:“悔不听公叔痤之言也!”时卜子夏、田子方、魏成、李克等俱卒,乃捐厚币,招来四方豪杰。邹人孟轲字子舆,乃子思门下高弟。子思姓孔名伋,孔子嫡孙。孟轲得圣贤之传于子思,有济世安民之志。闻魏惠王好士,自邹至魏。惠王郊迎,礼为上宾,问以利国之道。孟轲曰:“臣游于圣门,但知有仁义,不知有利。”惠王迂其言,不用,轲遂适齐。潜渊有诗云:
仁义非同功利谋,纷争谁肯用儒流?
子舆空挟图王术,历尽诸侯话不投。
却说周之阳城,有一处地面,名曰鬼谷。以其山深树密,幽不可测,似非人之所居,故云鬼谷。内中有一隐者,但自号曰鬼谷子,相传姓王名栩,晋平公时人,在云梦山与宋人墨翟一同采药修道。那墨翟不畜妻子,发愿云游天下,专一济人利物,拔其苦厄,救其危难。惟王栩潜居鬼谷,人但称为鬼谷先生。其人通天彻地,有几家学问,人不能及。那几家学问?一曰数学,日星象纬,在其掌中,占往察来,言无不验;二曰兵学,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布阵行兵,鬼神不测;三曰游学,广记多闻,明理审势,出词吐辨,万口莫当;四曰出世学,修真养性,服食导引,却病延年,冲举可俟。那先生既知仙家冲举之术,为何屈身世间?只为要度几个聪明弟子,同归仙境,所以借这个鬼谷栖身。初时偶然入市,为人占卜,所言吉凶休咎,应验如神。渐渐有人慕学其术。先生只看来学者,资性近着那一家学问,便以其术授之。一来成就些人才,为七国之用;二来就访求仙骨,共理出世之事。他住鬼谷也不计年数,弟子就学者不知多少。先生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就中单说同时几个有名的弟子:齐人孙宾,魏人庞涓、张仪,洛阳人苏秦。宾与涓结为兄弟,同学兵法;秦与仪结为兄弟,同学游说;各为一家之学。
单表庞涓学兵法三年有馀,自以为能。忽一日,为汲水,偶然行至山下,听见路人传说魏国厚币招贤,访求将相。庞涓心动,欲辞先生下山,往魏国应聘。又恐先生不放,心下踌躇,欲言不言。先生见貌察情,早知其意,笑谓庞涓曰:“汝时运已至,何不下山求取富贵?”庞涓闻先生之言,正中其怀,跪而请曰:“弟子正有此意,未审此行可得意否?”先生曰:“汝可摘山花一枝,吾为汝占之。”庞涓下山,寻取山花。此时正是六月炎天,百花开过,没有山花。庞涓左盘右转,寻了多时,止觅得草花一茎,连根拔起。欲待呈与师父,忽想道:“此花质弱身微,不为大器。”弃掷于地,又去寻觅了一回。可怪绝无他花,只得转身,将先前所取草花,藏于袖中,回复先生曰:“山中没有花。”先生曰:“既没有花,汝袖中何物?”涓不能隐,只得取出呈上。其花离土,又先经日色,已半萎矣。先生曰:“汝知此花之名乎?乃马兜铃也。一开十二朵,为汝荣盛之年数。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傍着委,汝之出身,必于魏国。”庞涓暗暗称奇。先生又曰:“但汝不合见欺,他日必以欺人之事还被人欺,不可不戒!吾有八字,汝当记取:‘遇羊而荣,遇马而瘁。’”庞涓再拜曰:“吾师大教,敢不书绅!”临行,孙宾送之下山。庞涓曰:“某与兄有八拜之交,誓同富贵,此行倘有进身之阶,必当举荐吾兄,同立功业。”孙宾曰:“吾弟此言果实否?”涓曰:“弟若谬言,当死于万箭之下!”宾曰:“多谢厚情,何须重誓!”两下流泪而别。
孙宾还山,先生见其泪容,问曰:“汝惜庞涓之去乎?”宾曰:“同学之情,何能不惜?”先生曰:“汝谓庞生之才,堪为大将否?”宾曰:“承师教训已久,何为不可?”先生曰:“全未,全未!”宾大惊,请问其故。先生不言。至次日,谓弟子曰:“我夜间恶闻鼠声,汝等轮流值宿,为我驱鼠。”众弟子如命。其夜,轮孙宾值宿,先生于枕下取出文书一卷,谓宾曰:“此乃汝祖孙武子《兵法》十三篇。昔汝祖献于吴王阖闾,阖闾用其策,大破楚师。后阖闾惜此书,不欲广传于人,乃置以铁柜,藏于姑苏台屋楹之内。自越兵焚台,此书不传。吾向与汝祖有交,求得其书,亲为注解;行兵秘密,尽在其中,未尝轻授一人。今见子心术忠厚,特以付之。”宾曰:“弟子少失父母,遭国家多故,宗族离散,虽知祖父有此书,实未传领。吾师既有注解,何不并传之庞涓,而独授于宾也?”先生曰:“得此书者,善用之为天下利,不善用之为天下害;涓非佳士,岂可轻付哉?”宾乃携归卧室,昼夜研诵。三日之后,先生遽向孙宾索其原书。宾出诸袖中,缴还先生。先生逐篇盘问,宾对答如流,一字不遗。先生喜曰:“子用心如此,汝祖为不死矣!”
再说庞涓别了孙宾,一径入魏国,以兵法干相国王错,错荐于惠王。庞涓入朝之时,正值庖人进蒸羊于惠王之前,惠王方举箸,涓私喜曰:“吾师言‘遇羊而荣’,斯不谬矣。”惠王见庞涓一表人物,放箸而起,迎而礼之。庞涓再拜,惠王扶住,问其所学。涓对曰:“臣学于鬼谷先生之门,用兵之道,颇得其精。”因指画敷陈,倾倒胸中,惟恐不尽。惠王问曰:“吾国东有齐,西有秦,南有楚,北有韩、赵、燕,皆势均力敌。而赵人夺我中山,此仇未报,先生何以策之?”庞涓曰:“大王不用微臣则已,如用微臣为将,管教战必胜,攻必取,可以兼并天下,何忧六国哉?”惠王曰:“先生大言,得无难践乎?”涓对曰:“臣自揣所长,实可操六国于掌中,若委任不效,甘当伏罪。”惠王大悦,拜为元帅,兼军师之职。涓子庞英,侄庞葱、庞茅,俱为列将。涓练兵训武,先侵卫、宋诸小国,屡屡得胜。宋、鲁、卫、郑诸君,相约联翩来朝。适齐兵侵境,涓复御却之,遂自以为不世之功,不胜夸诩。
时墨翟遨游名山,偶过鬼谷探友,一见孙宾,与之谈论,深相契合。遂谓宾曰:“子学业已成,何不出就功名,而久淹山泽耶?”宾曰:“吾有同学庞涓,出仕于魏,必相援引,吾是以待之。”墨翟曰:“涓现为魏将,吾为子入魏,以察涓之意。”墨翟辞去,径至魏国,闻庞涓自恃其能,大言不惭,知其无援引孙宾之意;乃自以野服求见魏惠王。惠王素闻墨翟之名,降阶迎入,叩以兵法。墨翟指说大略。惠王大喜,欲留任官职。墨翟固辞曰:“臣山野之性,不习衣冠。所知有孙武子之孙名宾者,真大将之才,臣万分不及。见今隐于鬼谷,大王何不召之?”惠王曰:“孙宾学于鬼谷,乃是庞涓同门,卿谓二人所学孰胜?”墨翟曰:“宾与涓虽则同学,然宾独得乃祖秘传,虽天下无其对手,况庞涓乎?”
墨翟辞去,惠王即召庞涓问曰:“闻卿之同学有孙宾者,独得孙武子秘传,其才天下无比,将军何不为寡人召之?”庞涓对曰:“臣非不知孙宾之才。但宾是齐人,宗族皆在于齐,今若仕魏,必先齐而后魏,臣是以不敢进言。”惠王曰:“‘士为知己者死。’岂必本国之人,方可用乎?”庞涓对曰:“大王既欲召孙宾,臣即当作书致去。”庞涓口虽不语,心下踌躇:“魏国兵权,只在我一人之手,若孙宾到来,必然夺宠;既魏王有命,不敢不依,且待来时,生计害他,阻其进用之路,却不是好?”遂修书一封,呈上惠王。惠王用驷马高车,黄金白璧,遣人带了庞涓之书,一径望鬼谷来聘取孙宾。宾拆书看之,略曰:
涓托兄之庇,一见魏王,即蒙重用。临岐援引之言,铭心不忘。今特荐于魏王,求即驱驰赴召,共图功业。
孙宾将书呈与鬼谷先生。先生知庞涓已得时大用,今番有书取用孙宾,竟无一字问候其师,此乃刻薄忘本之人,不足计较。但庞涓生性骄妒,孙宾若去,岂能两立?欲待不容他去,又见魏王使命郑重,孙宾已自行色匆匆,不好阻当。亦使宾取山花一枝,卜其休咎。此时九月天气,宾见先生几案之上,瓶中供有黄菊一枝,遂拔以呈上,即时复归瓶中。先生乃断曰:“此花见被残折,不为完好;但性耐岁寒,经霜不落,虽有残害,不为大凶;且喜供养瓶中,为人爱重。瓶乃范金而成,钟鼎之属。终当威行霜雪,名勒鼎钟矣。但此花再经提拔,恐一时未能得意。仍旧归瓶,汝之功名,终在故土。吾为汝增改其名,可图进取。”遂将孙宾“宾”字,左边加月为“膑”。按字书,膑乃刖刑之名,今鬼谷子改孙宾为孙膑,明明知有刖足之事,但天机不肯泄漏耳,岂非异人哉?髯翁有诗云:
山花入手知休咎,试比蓍龟倍有灵。
却笑当今卖卜者,空将鬼谷画占形。
临行,又授以锦囊一枚,分付:“必遇至急之地,方可开看。”孙膑拜辞先生,随魏王使者下山,登车而去。
苏秦、张仪在旁,俱有欣羡之色,相与计议来禀,亦欲辞归,求取功名。先生曰:“天下最难得者聪明之士,以汝二人之质,若肯灰心学道,可致神仙,何苦要碌碌尘埃,甘为浮名虚利所驱逐也!”秦、仪同声对曰:“夫‘良材不终朽于岩下,良剑不终秘于匣中’。日月如流,光阴不再,某等受先生之教,亦欲乘时建功,图个名扬后世耳。”先生曰:“你两人中,肯留一人与我作伴否?”秦、仪执定欲行,无肯留者。先生强之不得,叹曰:“仙才之难如此哉!”乃为之各占一课,断曰:“秦先吉后凶,仪先凶后吉。秦说先行,仪当晚达。吾观孙、庞二子,势不相容,必有吞噬之事。汝二人异日宜互相推让,以成名誉,勿伤同学之情!”二人稽首受教。先生又将书二本,分赠二人。秦、仪观之,乃太公《阴符篇》也。秦、仪曰:“此书弟子久已熟诵,先生今日见赐,有何用处?”先生曰:“汝虽熟诵,未得其精。此去若未能得意,只就此篇探讨,自有进益。我亦从此逍遥海外,不复留于此谷矣。”秦、仪既别去,不数日,鬼谷子亦浮海为蓬岛之游,或云已仙去矣。
不知孙膑应聘下山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孙膑佯狂脱祸 庞涓兵败桂陵
话说孙膑行至魏国,即寓于庞涓府中。膑谢涓举荐之恩,涓有德色。膑又述鬼谷先生改“宾”为“膑”之事,涓惊曰:“膑非佳语,何以改易?”膑曰:“先生之命,不敢违也!”次日,同入朝中,谒见惠王。惠王降阶迎接,其礼甚恭。膑再拜奏曰:“臣乃村野匹夫,过蒙大王聘礼,不胜惭愧!”惠王曰:“墨子盛称先生独得孙武秘传。寡人望先生之来,如渴思饮。今蒙降重,大慰平生!”遂问庞涓曰:“寡人欲封孙先生为副军师之职,与卿同掌兵权,卿意如何?”庞涓对曰:“臣与孙膑,同窗结义,膑乃臣之兄也,岂可以兄为副?不若权拜客卿,候有功绩,臣当让爵,甘居其下。”惠王准奏,即拜膑为客卿,赐第一区,亚于庞涓。客卿者,半为宾客,不以臣礼加之,外示优崇,不欲分兵权于膑也。自此孙、庞频相往来。庞涓想道:“孙子既有秘授,未见吐露,必须用意探之。”遂设席请酒,酒中因谈及兵机。孙子对答如流。及孙子问及庞涓数节,涓不知所出,乃佯问曰:“此非孙武子《兵法》所载乎?”膑全不疑虑,对曰:“然也。”涓曰:“愚弟昔日亦蒙先生传授,自不用心,遂至遗忘。今日借观,不敢忘报。”膑曰:“此书经先生注解详明,与原本不同,先生止付看三日,便即取去,亦无录本。”涓曰:“吾兄还记得否?”膑曰:“依稀尚存记忆。”涓心中巴不得便求传授,只是一时难以骤逼。
过数日,惠王欲试孙膑之能,乃阅武于教场,使孙、庞二人,各演阵法。庞涓布的阵法,孙膑一见,即便分说此为某阵,用某法破之。孙膑排成一阵,庞涓茫然不识,私问于孙膑。膑曰:“此即‘颠倒八门阵’也。”涓曰:“有变乎?”膑曰:“攻之则变为‘长蛇阵’矣。”庞涓探了孙膑说话,先报惠王曰:“孙子所布,乃‘颠倒八门之阵’,可变‘长蛇’。”已而,惠王问于孙膑,所对相同。惠王以庞涓之才,不弱于孙膑,心中愈喜。只有庞涓回府,思想:“孙子之才,大胜于吾,若不除之,异日必为欺压。”心生一计,于相会中间,私叩孙子曰:“吾兄宗族俱在齐邦,今兄已仕魏国,何不遣人迎至此间,同享富贵?”孙膑垂泪言曰:“子虽与吾同学,未悉吾家门之事也。吾四岁丧母,九岁丧父,育于叔父孙乔身畔。叔父仕于齐康公为大夫。及田太公迁康公于海上,尽逐其故臣,多所诛戮,吾宗族离散,叔与从兄孙平、孙卓,挈吾避难奔周,因遇荒岁,复将吾佣于周北门之外,父子不知所往。吾后来年长,闻人言鬼谷先生道高,而心慕之,是以单身往学。又复数年,家乡杳无音信,岂有宗族可问哉!”庞涓复问曰:“然则兄长亦还忆故乡坟墓否?”膑曰:“人非草木,能忘本原?先生于吾临行,亦言‘功名终在故土’。今已作魏臣,此话不须提起矣。”庞涓探了口气,佯应曰:“兄长之言甚当,大丈夫随地立功,何必故乡也!”
约过半年,孙膑所言都已忘怀了。一日,朝罢方回,忽有汉子似山东人语音,问人曰:“此位是孙客卿否?”膑随唤入府,叩其来历。那人曰:“小子姓丁名乙,临淄人氏,在周客贩,令兄有书托某送到鬼谷,闻贵人已得仕魏邦,迂路来此。”说罢,将书呈上。孙膑接书在手,拆而观之,略云:
愚兄平、卓字达贤弟宾亲览:吾自家门不幸,宗族荡散,不觉已三年矣。向在宋国为人耕牧,汝叔一病即世,异乡零落,苦不可言。今幸吾王尽释前嫌,招还故里,政欲奉迎吾弟,重立家门。闻吾弟就学鬼谷,良玉受琢,定成伟器。兹因某客之便,作书报闻,幸早为归计,兄弟复得相见!
孙膑得书,认以为真,不觉大哭。丁乙曰:“承贤兄分付,劝贵人早早还乡,骨肉相聚。”孙膑曰:“吾已仕于魏,此事不可造次。”乃款待丁乙饮酒,付以回书。前面亦叙思乡之语,后云:“弟已仕魏,未可便归,俟稍有建立,然后徐为首邱之计。”送丁乙黄金一锭为路费。丁乙接了回书,当下辞去。
谁知来人不是什么丁乙,乃是庞涓手下心腹徐甲也。庞涓套出孙膑来历姓名,遂伪作孙平、孙卓手书,教徐甲假称齐商丁乙,投见孙子。孙子兄弟自少分别,连手迹都不分明,遂认以为真了。庞涓诓得回书,遂仿其笔迹,改后数句云:“弟今虽身仕魏国,但故土难忘,心殊悬切,不日当图归计,以尽手足之欢。倘或齐王不弃微长,自当尽力报效。”于是入朝私见惠王,屏去左右,将伪书呈上,言:“孙膑有背魏向齐之心,近日私通齐使,取有回书,臣遣人邀截于郊外,搜得在此。”惠王看毕,曰:“孙膑心悬故土,岂以寡人未能重用,不尽其才耶?”涓对曰:“膑祖孙武子为吴王大将,后来仍旧归齐。父母之邦,谁能忘情?大王虽重用膑,膑心已恋齐,必不能为魏尽力。且膑才不下于臣,若齐用为将,必然与魏争雄,此大王异日之患也。不如杀之。”惠王曰:“孙膑应召而来,今罪状未明,遽然杀之,恐天下议寡人之轻士也。”涓对曰:“大王之言甚善。臣当劝谕孙膑,倘肯留魏国,大王重加官爵,若其不然,大王发到微臣处议罪,微臣自有区处。”
庞涓辞了惠王,往见孙子,问曰:“闻兄已得千金家报,有之乎?”膑是忠直之人,全不疑虑,遂应曰:“果然。”因备述书中要他还乡之意。庞涓曰:“弟兄久别思归,人之至情,兄长何不于魏王前暂给一二月之假,归省坟墓,然后再来?”膑曰:“恐主公见疑,不允所请。”涓曰:“兄试请之,弟当从旁力赞。”膑曰:“全仗贤弟玉成。”是夜,庞涓又入见惠王,奏曰:“臣奉大王之命,往谕孙膑,膑意必不愿留,且有怨望之语。若目下有表章请假,主公便发其私通齐使之罪。”惠王点头。次日,孙膑果然进上一通表章,乞假月馀,还齐省墓。惠王见表大怒,批表尾云:“孙膑私通齐使,今又告归,显有背魏之心,有负寡人委任之意。可削其官秩,发军师府问罪。”军政司奉旨,将孙膑拿到军师府来见庞涓。涓一见,佯惊曰:“兄长何为至此!”军政司宣惠王之命。庞涓领旨讫,问膑曰:“吾兄受此奇冤,愚弟当于王前力保。”言罢,命舆人驾车,来见惠王,奏曰:“孙膑虽有私通齐使之罪,然罪不致死。以臣愚见,不若刖而黥之,使为废人,终身不能退归故土。既全其命,又无后患,岂不两全?微臣不敢自专,特来请旨!”惠王曰:“卿处分最善。”庞涓辞回本府,谓孙膑曰:“魏王十分恼怒,欲加兄极刑,愚弟再三保奏,恭喜得全性命。但须刖足黥面,此乃魏国法度,非愚弟不尽力也。”孙膑叹曰:“吾师云:‘虽有残害,不为大凶。’今得保首领,此乃贤弟之力,不敢忘报!”庞涓遂唤刀斧手,将孙膑绑住,剔去双膝盖骨。膑大叫一声,昏绝倒地,半晌方苏。又用针刺面,成“私通外国”四字,以墨涂之。庞涓假意啼哭,以刀疮药敷膑之膝,用帛缠裹。使人抬至书馆,好言抚慰,好食将息。约过月馀,孙膑疮口已合,只是膝盖既去,两腿无力,不能行动,只好盘足而坐。髯翁有诗云:
易名膑字祸先知,何待庞涓用计时?
堪笑孙君太忠直,尚因全命感恩私。
孙膑已成废人,终日受庞涓三餐供养,甚不过意。庞涓乃求膑传示鬼谷子注解孙武兵书,膑慨然应允。涓给以木简,要他缮写。膑写未及十分之一,有苍头名唤诚儿,庞涓使伏侍孙膑,诚儿见孙子无辜受枉,反有怜悯之意。忽庞涓召诚儿至前,问:“孙膑缮写,日得几何?”诚儿曰:“孙将军为两足不便,长眠短坐,每日只写得二三策。”庞涓怒曰:“如此迟慢,何日写完?汝可与我上紧催促。”诚儿退,问涓近侍曰:“军师央孙君缮写,何必如此催迫?”近侍曰:“汝有所不知。军师与孙君,外虽相恤,内实相忌,所以全其性命,单为欲得兵书耳,缮写一完,便当绝其饮食。汝切不可泄漏!”诚儿闻知此信,密告孙子。孙子大惊:“原来庞涓如此无义,岂可传以《兵法》?”又想:“若不缮写,他必然发怒,吾命旦夕休矣!”左思右想,欲求自脱之计。忽然想着:“鬼谷先生临行时,付我锦囊一个,嘱云:‘到至急时,方可开看。’今其时矣!”遂将锦囊启视,乃黄绢一幅,中间写着“诈疯魔”三字。膑曰:“原来如此。”
当日晚餐方设,膑正欲举箸,忽然昏愦,作呕吐之状,良久发狂,张目大叫曰:“汝何以毒药害我?”将瓶瓯悉拉于地,取写过木简向火焚烧,扑身倒地,口中含糊骂詈不绝。诚儿不知是诈,慌忙奔告庞涓。涓次日亲自来看,膑痰涎满面,伏地呵呵大笑,忽然大哭。庞涓问曰:“兄长为何而笑?为何而哭?”膑曰:“吾笑者笑魏王欲害我命,吾有十万天兵相助,能奈我何?吾哭者哭魏邦没有孙膑,无人作大将也!”说罢,复睁目视涓,磕头不已。口中叫:“鬼谷先生,乞救我孙膑一命!”庞涓曰:“我是庞某,休得错认了!”膑牵住庞涓之袍,不肯放手,乱叫:“先生救命!”庞涓命左右扯脱,私问诚儿曰:“孙子病症是几时发的?”诚儿曰:“是夜来发的。”涓上车而去,心中疑惑不已,恐其佯狂,欲试其真伪,命左右拖入猪圈中,粪秽狼籍,膑被发覆面,倒身而卧。再使人送酒食与之,诈云:“吾小人哀怜先生被刖,聊表敬意,元帅不知也。”孙子已知是庞涓之计,怒目狰狞,骂曰:“汝又来毒我耶?”将酒食倾翻地下。使者乃拾狗食及泥块以进,膑取而啖之。于是还报庞涓,涓曰:“此真中狂疾,不足为虑矣。”自此纵放孙膑,任其出入。膑或朝出晚归,仍卧猪圈之内,或出而不返,混缩市井之间。或谈笑自若,或悲号不已。市人认得是孙客卿,怜其病废,多以饮食遗之。膑或食或不食,狂言诞语,不绝于口,无有知其为假风魔者。庞涓却分付地方,每日侵晨,具报孙膑所在,尚不能置之度外也。髯翁有诗叹云:
纷纷七国斗干戈,俊杰乘时归网罗。
堪恨奸臣怀嫉忌,致令良友诈疯魔。
时墨翟云游至齐,客于田忌之家,其弟子禽滑从魏而至,墨翟问:“孙膑在魏得意何如?”禽滑亲将孙子被刖之事述于墨翟。翟叹曰:“吾本欲荐膑,反害之矣!”乃将孙膑之才,及庞涓妒忌之事,转述于田忌。田忌言于威王曰:“国有贤臣,而令见辱于异国,大不可也!”威王曰:“寡人发兵以迎孙子,何如?”田忌曰:“庞涓不容膑仕于本国,肯容仕于齐国乎?欲迎孙子,须是如此恁般,密载以归,可保万全。”威王用其谋,即令客卿淳于髡假以进茶为名至魏,欲见孙子。
淳于髡领旨,押了茶车,捧了国书,竟至魏国。禽滑装做从者随行。到魏都,见了魏惠王,致齐侯之命。惠王大喜,送淳于髡于馆驿。禽滑见膑发狂,不与交言,半夜私往候之。膑背靠井栏而坐,见禽滑,张目不语。滑垂涕曰:“孙子困至此乎?识禽滑否?吾师言孙卿之冤于齐王,齐王甚相倾慕,淳于公此来,非为贡茶,实欲载孙卿入齐,为卿报刖足之仇耳!”孙膑泪流如雨,良久言曰:“某已分死于沟渠,不期今日有此机会。但庞涓疑虑太甚,恐不便挈带,如何?”禽滑曰:“吾已定下计策,孙卿不须过虑,俟有行期,即当相迎。”约定只在此处相会,万勿移动。
次日,魏王款待淳于髡,知其善辨之士,厚赠金帛。髡辞了魏王欲行,庞涓复置酒长亭饯行。禽滑先于是夜将温车藏了孙膑,却将孙膑衣服,与厮养王义穿着,披头散发,以泥土涂面,装作孙膑模样。地方已经具报,庞涓以此不疑。淳于髡既出长亭,与庞涓欢饮而别。先使禽滑驱车速行,亲自押后。过数日,王义亦脱身而来。地方但见肮脏衣服撒做一地,已不见孙膑矣。即时报知庞涓,涓疑其投井而死。使人打捞尸首不得,连连挨访,并无影响。反恐魏王见责,戒左右只将孙膑溺死申报,亦不疑其投齐也。
再说淳于髡载孙膑离了魏境,方与沐浴。既入临淄,田忌亲迎于十里之外。言于威王,使乘蒲车入朝。威王叩以兵法,即欲拜官。孙膑辞曰:“臣未有寸功,不敢受爵。庞涓若闻臣用于齐,又起妒嫉之端,不若姑隐其事,俟有用臣之处,然后效力,何如?”威王从之,乃使居田忌之家,忌尊为上客。膑欲偕禽滑往谢墨翟,他师弟二人,已不别而行了。膑叹息不已。再使人访孙平、孙卓信息,杳然无闻,方知庞涓之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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