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校对)第4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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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车趋避量诚洪,肉袒将军志亦雄。
今日纷纷竞门户,谁将国计置胸中。
赵王赐虞卿黄金百镒,拜为上卿。
是时秦大将白起击破楚军,收郢都,置南郡。楚顷襄王败走,东保于陈。大将魏冉复攻取黔中,置黔中郡,楚益衰削。乃使太傅黄歇侍太子熊完,入质于秦以求和。白起等复攻魏,至于大梁。梁遣大将暴鸢迎战,败绩,斩首四万,魏献三城以和。秦封白起为武安君。未几,客卿胡伤复攻魏,败魏将芒卯,取南阳,置南阳郡。秦王以赐魏冉,号为穰侯。复遣胡伤帅师二十万伐韩,围阏与。韩釐王遣使求救于赵。赵惠文王聚集群臣商议韩可救与否。蔺相如、廉颇、乐乘皆言:“阏与道险且狭,救之不便。”平原君赵胜曰:“韩、魏唇齿相蔽,不救则还戈即向赵矣。”赵奢嘿然无言。赵王独问之,奢对曰:“道险且狭,譬如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赵王乃选军五万,使奢帅之救韩。出邯郸东门三十里,传命立壁垒下寨。安插已定,又出令曰:“有言及军事者斩!”闭营高卧,军中寂然。秦军鼓噪勒兵,声如震霆,阏与城中,屋瓦皆为振动。军吏一人来报秦兵如此恁般,赵奢以为犯令,立斩之以徇。留二十八日不行,日使人增垒浚沟,为自固计。
秦将胡伤闻有赵兵来救,不见其来,再使谍人探听,报云:“赵果有救兵,大将乃赵奢也。出邯郸城三十里,即立垒下寨不进。”胡伤未信,更使亲近左右直入赵军,谓赵奢曰:“秦攻阏与,旦暮且下矣,将军能战,即速来!”赵奢曰:“寡君以邻邦告急,遣某为备,某何敢与秦战乎?”因具酒食厚款之,使周视壁垒。秦使者还报胡伤。胡伤大喜曰:“赵兵去国才三十里而坚壁不进,乃增垒自固,已无战情,阏与必为吾有矣!”遂不为御赵之备,一意攻韩。
赵奢既遣秦使,约三日,度其可至秦军,遂出令,选骑兵善射惯战者万人为前锋,大军在后,衔枚卷甲,昼夜兼行。二日一夜及韩境,去阏与城十五里,复立军垒。胡伤大怒,留兵一半围城,悉起老营之众,前来迎敌。赵营军士许历书一简,上写“请谏”二字,跪于营前。赵奢异之,命刊去前令,召入曰:“汝欲何言?”许历曰:“秦人不意赵师卒至,此其来气盛。元帅必厚集其阵,以防冲突,不然必败。”赵奢曰:“诺。”即传令,列阵以待。许历又曰:“《兵法》:‘得地利者胜。’阏与形势,惟北山最高,而秦将不知据守,留此以待元帅也。宜速据之。”赵奢又曰:“诺。”即命许历引军万人,屯据北山岭上,凡秦兵行动,一望而知。
胡伤兵到,便来争山。山势崎岖,秦兵胆大的有几个上前,都被赵军飞石击伤。胡伤咆哮大怒,指挥军将四下寻路。忽闻鼓声大振,赵奢引军杀到,胡伤命分兵拒敌。赵奢将射手万人,分为二队,左右各五千人,向秦军乱射。许历驱万人,从山顶上趁势杀下,喊声如雷,前后夹攻。杀得秦军如天崩地裂,没处躲闪,大败而奔。胡伤马蹶坠下,几为赵兵所获,却遇兵尉斯离引军刚到,抵死救出。赵奢追至五十里,秦军屯扎不住,只得望西逃奔,遂解阏与之围。韩釐王亲自劳军,致书称谢赵王。赵王封奢为马服君,位与蔺相如、廉颇相并。赵奢荐许历之才,以为国尉。
赵奢子赵括,自少喜谈兵法,家传《六韬》、《三略》之书,一览而尽;尝与父奢论兵,指天画地,目中无人,虽奢亦不能难也。其母喜曰:“有子如此,可谓将门出将矣!”奢蹴然不悦曰:“括不可为将。赵不用括,乃社稷之福耳!”母曰:“括尽读父书,其谈兵自以为天下莫及,君曰‘不可为将’,何故?”奢曰:“括自谓天下莫及,此其所以不可为将也。夫兵者死地,战战兢兢,博咨于众,犹惧有遗虑,而括易言之。若得兵权,必果于自用,忠谋善策无由而入,其败必矣。”母以奢之语告括,括曰:“父年老而怯,宜有是言也。”后二岁,赵奢病笃,谓括曰:“兵凶战危,古人所戒。汝父为将数年,今日方免败衄之辱,死亦瞑目。汝非将才,切不可妄居其位,自坏家门!”又嘱括母曰:“异日若赵王召括为将,汝必述吾遗言辞之。丧师辱国,非职事也!”言讫而终。赵王念奢之功,以括嗣马服君之职。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死范雎计逃秦国 假张禄庭辱魏使
话说大梁人范雎字叔,有谈天说地之能,安邦定国之志。欲求事魏王,因家贫,不能自通,乃先投于中大夫须贾门下,用为舍人。当初齐闵王无道,乐毅纠合四国,一同伐齐,魏亦遣兵助燕。及田单破燕复齐,齐襄王法章即位,魏王恐其报复,同相国魏齐计议,使须贾至齐修好。贾使范雎从行。齐襄王问于须贾曰:“昔我先王与魏同兵伐宋,声气相投。及燕人残灭齐国,魏实与焉。寡人念先王之仇,切齿痛心!今又以虚言来诱寡人,魏反覆无常,使寡人何以为信?”须贾不能对。范雎从旁代答曰:“大王之言差矣!先寡君之从于伐宋,以奉命也。本约三分宋国,上国背约,尽收其地,反加侵虐,是齐之失信于敝邑也。诸侯畏齐之骄暴无厌,于是昵就燕人。济西之战,五国同仇,岂独敝邑?然敝邑不为已甚,不敢从燕于临淄,是敝邑之有礼于齐也。今大王英武盖世,报仇雪耻,光启前日之绪。寡君以为桓、威之烈,必当再振。可以上盖闵王之愆,垂休无穷,故遣下臣贾来修旧好。大王但知责人,不知自反,恐闵王之覆辙,又见于今矣。”齐襄王愕然,起谢曰:“是寡人之过也!”即问须贾:“此位何人?”须贾曰:“臣之舍人范雎也。”齐王顾盼良久,乃送须贾于公馆,厚其廪饩。使人阴说范雎曰:“寡君慕先生大才,欲留先生于齐,当以客卿相处,万望勿弃!”范雎辞曰:“臣与使者同出,而不与同入,不信无义,何以为人?”齐王益爱重之,复使人赐范雎黄金十斤及牛酒。雎固辞不受。使者再四致齐王之命,坚不肯去。雎不得已,乃受牛酒而还其金。使者叹息而去。
早有人报知须贾。须贾召范雎,问曰:“齐使者为何而来?”范雎曰:“齐王以黄金十斤及牛酒赐臣,臣不敢受,再四相强,臣只留其牛酒。”须贾曰:“所以赐予者何故?”范雎曰:“臣不知。或者以臣在大夫之左右,故敬大夫以及臣耳。”须贾曰:“赐不及使者而独及子,必子与齐有私也。”范雎曰:“齐王先曾遣使欲留臣为客卿,臣峻拒之。臣以信义自矢,岂敢有私哉?”须贾疑心益甚。
使事既毕,须贾同范雎还魏,贾遂言于魏齐曰:“齐王欲留舍人范雎为客卿,又赐以黄金、牛酒,疑以国中阴事告齐,故有此赐也。”魏齐大怒,乃会宾客,使人擒范雎,即席讯之。雎至,伏于阶下。魏齐厉声问曰:“汝以阴事告齐乎?”范雎曰:“怎敢。”魏齐曰:“汝若无私于齐,齐王安用留汝?”雎曰:“留果有之,雎不从也。”魏齐曰:“然则黄金、牛酒之赐,子何受之?”雎曰:“使者十分相强,雎恐拂齐王之意,勉受牛酒,其黄金十斤,实不曾收。”魏齐咆哮大喝曰:“卖国贼!还要多言,即牛酒之赐,亦岂无因?”呼狱卒缚之,决脊一百,使招承通齐之语。范雎曰:“臣实无私,有何招?”魏齐益怒曰:“为我笞杀此奴,勿留祸种!”狱卒鞭笞乱下,将牙齿打折,雎血流被面,痛极难忍,号呼称冤。宾客见相国盛怒之下,莫敢劝止。魏齐教左右一面用巨觥行酒,一面教狱卒加力。自辰至未,打得范雎遍体皆伤,血肉委地,咶喇一响,胁骨亦断,雎大叫失声,闷绝而死。“可怜信义忠良士,翻作沟渠枉死人。传语上官须仔细,莫将屈棒打平民。”潜渊居士又有诗云:
张仪何曾盗楚璧,范叔何曾卖齐国。
疑心盛气总难平,多少英雄受冤屈。
左右报曰:“范雎气绝矣。”魏齐亲自下视,见范雎断胁折齿,身无完肤,直挺挺在血泊中不动。齐指骂曰:“卖国贼!死得好,好教后人看样。”
命狱卒以苇薄卷其尸,置之坑厕间,使宾客便溺其上,勿容他为干净之鬼。看看天晚,范雎命不该绝,死而复苏,从苇薄中张目偷看,只有一卒在傍看守。范雎微叹一声,守卒闻之,慌忙来看。范雎谓曰:“吾伤重至此,虽暂醒,决无生理。汝能使我死于家中,以便殡殓,家有黄金数两,尽以相谢。”守卒贪其利,谓曰:“汝仍作死状,吾当入禀。”魏齐与宾客皆大醉,守卒禀曰:“厕间死人腥臭甚,合当发出。”宾客皆曰:“范雎虽然有罪,相国处之亦已足矣。”魏齐曰:“可出之于郊外,使野鸢饱其馀肉也。”言罢,宾客皆散,魏齐亦回内宅。守卒捱至黄昏人静,乃私负范雎至其家。雎妻小相见,痛苦自不必说。范雎命取黄金相谢,又卸苇薄,付与守卒,使弃野外,以掩人之目。
守卒去后,妻小将血肉收拾干净,缚裹伤处,以酒食进之。范雎徐谓其妻曰:“魏齐恨我甚,虽知吾死,尚有疑心。我之出厕,乘其醉耳。明日复求吾尸不得,必及吾家,吾不得生矣。吾有八拜兄弟郑安平,在西门之陋巷,汝可乘夜送我至彼,不可泄漏。俟月馀,吾创愈,当逃命于四方也。我去后,家中可发哀,如吾死一般,以绝其疑。”其妻依言,使仆人往报知郑安平。郑安平即时至雎家看视,与其家人同携负以去。
次日,魏齐果然疑心范雎,恐其复苏,使人视其尸所在。守卒回报:“弃野外无人之处,今惟苇薄在,想为犬豕衔去矣。”魏齐复使人其家,举哀戴孝,方始坦然。
再说范雎在郑安平家敷药将息,渐渐平复。安平乃与雎共匿于具茨山,范雎更姓名曰张禄,山中人无知其为范雎者。过半岁,秦谒者王稽奉昭襄王之命,出使魏国,居于公馆。郑安平诈为驿卒,伏侍王稽,应对敏捷。王稽爱之,因私问曰:“汝知国有贤人未出仕者乎?”安平曰:“贤人何容易言也!向有一范雎者,其人智谋之士,相国棰之至死。”言未毕,王稽叹曰:“惜哉!此人不到我秦国,不得展其大才。”安平曰:“今臣里中有张禄先生,其才智不亚于范雎,君欲见其人否?”王稽曰:“既有此人,何不请来相会?”安平曰:“其人有仇家在国中,不敢昼行。若无此仇,久已仕魏,不待今日矣。”王稽曰:“夜至不妨,吾当候之。”郑安平乃使张禄亦扮做驿卒模样,以深夜至公馆来谒。王稽略叩以天下大势,范雎指陈了了,如在目前。王稽喜曰:“吾知先生非常人,能与我西游于秦否?”范雎曰:“臣禄有仇于魏,不能安居,若能挈行,实乃至愿。”王稽屈指曰:“度吾使事毕,更须五日。先生至期,可待我于三亭冈无人之处,当相载也。”过五日,王稽辞别魏王,群臣俱饯送于郊外。事毕,俱别。王稽驱车至三亭冈上,忽见林中二人趋出,乃张禄、郑安平也。王稽大喜,如获奇珍,与张禄同车共载。一路饮食安息,必与相共,谈论投机,甚相亲爱。不一日,已入秦界。至湖关,望见对面尘头起处,一群车骑自西而来。范雎问曰:“来者谁人?”王稽认得前驱,曰:“此丞相穰侯,东行郡邑耳。”原来穰侯名魏冉,乃是宣太后之弟。宣太后芈氏,楚女,乃昭襄王之母。昭襄王即位时,年幼未冠,宣太后临朝决政,用其弟魏冉为丞相,封穰侯。次弟芈戎,亦封华阳君,并专国用事。后昭襄王年长,心畏太后,乃封其弟公子悝为泾阳君,公子市为高陵君,欲以分芈氏之权。国中谓之“四贵”,然总不及丞相之尊也。丞相每岁时,代其王周行郡国,巡察官吏,省视城池,较阅车马,抚循百姓,此是旧规。今日穰侯东巡,前导威仪,王稽如何不认得。范雎曰:“吾闻穰侯专秦权,妒贤嫉能,恶纳诸侯宾客。恐其见辱,我且匿车箱中以避之。”须臾,穰侯至,王稽下车迎谒。穰侯亦下车相见,劳之曰:“谒君国事劳苦。”遂共立于车前,各叙寒温。穰侯曰:“关东近有何事?”王稽鞠躬对曰:“无有。”穰侯目视车中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宾客俱来乎?此辈仗口舌游说人国,取富贵,全无实用。”王稽又对曰:“不敢。”穰侯既别去,范雎从车箱出,便欲下车趋走。王稽曰:“丞相已去,先生可同载矣。”范雎曰:“臣潜窥穰侯之貌,眼多白而视邪,其人性疑而见事迟。向者目视车中,固已疑之。一时未即搜索,不久必悔,悔必复来,不若避之为安耳。”遂呼郑安平同走。王稽军仗在后,约行十里之程,背后马声响,果有二十骑从东如飞而来,赶着王稽车仗,言:“吾等奉丞相之命,恐大夫带有游客,故遣复行查看,大夫勿怪。”因遍索车中,并无外国之人,方才转身。王稽叹曰:“张先生真智士,吾不及也!”乃命催车前进。再行五六里,遇着了张禄、郑安平二人,邀使登车,一同竟入咸阳。髯翁有诗咏范雎去魏之事云:
料事前知妙若神,一时智术少俦伦。
信陵空养三千客,却放高贤遁入秦。
王稽朝见秦昭襄王,复命已毕,因进曰:“魏有张禄先生,智谋出众,天下奇才也。与臣言秦国之势,危于累卵,彼有策能安之,然非面对不可。臣故载与俱来。”秦王曰:“诸侯客好为大言,往往如此。姑使就客舍。”乃馆于下舍,以需召问。逾年不召。
忽一日,范雎出行市上,见穰侯方征兵出征,范雎私问曰:“丞相征兵出征,将伐何国?”有一老者对曰:“欲伐齐纲寿也。”范雎曰:“齐兵曾犯境乎?”老者曰:“未曾。”范雎曰:“秦与齐东西悬绝,中间隔有韩、魏,且齐不犯秦,秦奈何涉远而伐之?”老者引范雎至僻处,言曰:“伐齐非秦王之意,因陶山在丞相封邑中,而纲寿近于陶,故丞相欲使武安君为将,伐而取之,以自广其封耳。”范雎回舍,遂上书于秦王。略曰:
羁旅臣张禄,死罪,死罪!奏闻秦王殿下: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赏,有能者官,劳大者禄厚,才高者爵尊。故无能者不敢滥职,而有能者亦不得遗弃。今臣待命于下舍,一年于兹矣。如以臣为有用,愿借寸阴之暇,悉臣之说。如以臣为无用,留臣何为?夫言之在臣,听之在君,臣言而不当,请伏斧锧之诛未晚。毋以轻臣故,并轻举臣之人也。
秦王已忘张禄,及见其书,即使人以传车召至离宫相见。
秦王犹未至,范雎先到,望见秦王车骑方来,佯为不知,故意趋入永巷。宦者前行逐之,曰:“王来。”范雎谬言曰:“秦独有太后、穰侯耳,安得有王?”前行不顾。正争嚷间,秦王随后至,问宦者:“何为与客争论?”宦者述范雎之语,秦王亦不怒,遂迎之于内宫,待以上客之礼。范雎逊让。秦王屏去左右,长跪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少顷,秦王又跪请如前。范雎又曰:“唯唯。”如此三次。秦王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岂以寡人为不足语耶?”范雎对曰:“非敢然也。昔者吕尚钓于渭滨,及遇文王,一言而拜为尚父,卒用其谋,灭商而有天下。箕子、比干身为贵戚,尽言极谏,商纣不听,或奴或诛,商遂以亡。此无他,信与不信之异也。吕尚虽疏,而见信于文王,故王业归于周,而尚亦享有侯封,传之世世。箕子、比干虽亲,而不见信于纣,故身不免死辱,而无救于国。今臣羁旅之臣,居至疏之地,而所欲言者皆兴亡大计,或关系人骨肉之间。不深言则无救于秦,欲深言则箕子、比干之祸随于后。所以王三问而不敢答者,未卜王心之信不信何如耳。”秦王复跪请曰:“先生是何言也?寡人慕先生大才,故屏去左右,专意听教。事凡可言者,上及太后,下及大臣,愿先生尽言无隐。”秦王这句话,因是进永巷时,闻宦者述范雎之言,“秦只有太后、穰侯,不闻有王”之语,心下疑惑,实落的要请教一番。这边范雎犹恐初见之时,万一语不投机,便绝了后来进言之路,况且左右窃听者多,恐其传说,祸且不测。故且将外边事情略说一番,以为引火之煤。乃对曰:“大王以尽言命臣,臣之愿也。”遂下拜,秦王亦答拜。然后就坐,开言曰:“秦地之险,天下莫及,其甲兵之强,天下亦莫敌。然兼并之谋不就,伯王之业不成,岂非秦之大臣计有所失乎?”秦王侧席问曰:“请言失计何在?”范雎曰:“臣闻穰侯将越韩、魏而攻齐,其计左矣。齐去秦甚远,有韩、魏以间之。王少出师,则不足以害齐;若多出师,则先为秦害。昔魏越赵而伐中山,既克其地,旋为赵有。何者?以中山近赵而远魏也。今伐齐而不克,为秦大辱,即伐齐而克,徒以资韩、魏,于秦何利焉?为大王计,莫如远交而近攻。远交以离人之欢,近攻以广我之地,自近而远,如蚕食叶,天下不难尽矣。”秦王又曰:“远交近攻之道何如?”范雎曰:“远交莫如齐、楚,近攻莫如韩、魏。既得韩、魏,齐、楚能独存乎?”秦王鼓掌称善,即拜范雎为客卿,号为张卿。用其计东伐韩、魏,止白起伐齐之师不行。
魏冉与白起一相一将,用事日久,见张禄骤然得宠,俱有不悦之意。惟秦王深信之,宠遇日隆,每每中夜独召计事,无说不行。范雎知秦王之心已固,请间尽屏左右,进说曰:“臣蒙大王过听,引与共事,臣虽粉骨碎身,无以为酬。虽然,臣有安秦之计,尚未敢尽效于王也。”秦王跪问曰:“寡人以国托于先生,先生有安秦之计,不以此时辱教,尚何待乎?”范雎曰:“臣前居山东时,闻齐但有孟尝君,不闻有齐王,闻秦但有太后、穰侯、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不闻有秦王。夫制国之谓王,生杀予夺,他人不敢擅专。今太后恃国母之尊,擅行不顾者四十馀年。穰侯独相秦国,华阳辅之,泾阳、高陵各立门户,生杀自由,私家之富,十倍于公。大王拱手而享其空名,不亦危乎?昔崔杼擅齐,卒弑庄公;李兑擅赵,终戕主父。今穰侯内仗太后之势,外窃大王之威,用兵则诸侯震恐,解甲则列国感恩,广置耳目,布王左右。臣见王之独立于朝,非一日矣。恐千秋万岁而后,有秦国者,非王之子孙也!”秦王闻之,不觉毛骨悚然,再拜谢曰:“先生所教,乃肺腑至言,寡人深恨闻之不早。”
遂于次日收穰侯魏冉相印,即使就国。穰侯取牛车于有司,徙其家财,千有馀乘,奇珍异宝,不计其数,皆秦内库所未有者。明日,秦王复逐华阳、高陵、泾阳三君于关外,安置太后于深宫,不许与闻政事。遂以范雎为丞相,封以应城,号为应侯。秦人皆谓张禄为丞相,无人知为范雎,惟郑安平知之。雎戒以勿得泄漏,安平亦不敢言。时秦昭襄王之四十一年,乃周赧王之四十九年也。
是时魏昭王已薨,子安釐王即位,闻知秦王新用张禄丞相之谋,欲伐魏国,急集群臣计议。信陵君无忌曰:“秦兵不加魏者数年矣,今无故兴师,明欺我不能相持也。宜严兵固圉以待之。”相国魏齐曰:“不然。秦强魏弱,战必无幸。闻丞相张禄乃魏人也,岂无香火之情哉?倘遣使赍厚币,先通张相,后谒秦王,许以纳质请和,可保万全。”安釐王初即位,未经战伐,乃用魏齐之策,使中大夫须贾出使于秦。须贾奉命,竟至咸阳,下于馆驿。范雎知之,喜曰:“须贾至此,乃吾报仇之日矣!”遂撤去鲜衣,妆作寒酸落魄之状,潜出府门,来到馆驿。徐步而入,谒见须贾。须贾一见,大惊曰:“范叔固无恙乎?吾以汝被魏相打死,何以得命在此?”范雎曰:“彼时将吾尸首掷于郊外,次日方苏。适遇有贾客过此,闻呻吟声,怜而救之。苟延一命,不敢回家,因间关来至秦国。不期复见大夫之面于此。”须贾曰:“范叔岂欲游说于秦乎?”雎曰:“昔日得罪魏国,亡命来此,得生为幸,何敢开口言事?”须贾曰:“范叔在秦,何以为生?”雎曰:“为佣糊口耳。”须贾不觉动了哀怜之意,留之同坐,索酒食赐之。时值冬天,范雎衣敝,有战栗之状。须贾叹曰:“范叔一寒如此哉!”命取一绨袍与穿。范雎曰:“大夫之衣,某何敢当?”须贾曰:“故人何必过谦。”范雎穿袍,再四称谢,因问:“大夫来此何事?”须贾曰:“今秦相张君方用事,吾欲通之,恨无其人。孺子在秦久,岂有相识,能为我先容于张君者哉?”范雎曰:“某之主人翁与丞相善,臣尝随主人翁至于相府。丞相好谈论,反覆之间,主人不给,某每助之一言。丞相以某有口辨,时赐酒食,得亲近。君若欲谒张君,某当同往。”须贾曰:“既如此,烦为订期。”范雎曰:“丞相事忙,今日适暇,何不即去?”须贾曰:“吾乘大车驾驷马而来,今马损足,车轴折,未能即行。”范雎曰:“吾主人翁有之,可假也。”范雎归府,取大车驷马至馆驿前,报须贾曰:“车马已备,某请为君御。”须贾欣然登车,范雎执辔。街市之人望见丞相御车而来,咸拱立两傍,亦或走避。须贾以为敬己,殊不知其为范雎也。既至府前,范雎曰:“大夫少待于此,某当先入,为大夫通之。若丞相见许,便可入谒。”范雎径进府门去了。
须贾下车,立于门外,候至良久,只闻府中鸣鼓之声,门上喧传:“丞相升堂!”属吏舍人奔走不绝,并不见范雎消息。须贾因问守门者曰:“向有吾故人范叔入通相君,久而不出,子能为我召之乎?”守门者曰:“君所言范叔,何时进府?”须贾曰:“适间为我御车者是也。”门下人曰:“御车者乃丞相张君,彼私到驿中访友,故微服而出。何得言范叔乎?”须贾闻言,如梦中忽闻霹雳,心坎中突突乱跳,曰:“吾为范雎所欺,死期至矣!”常言道:“丑媳妇少不得见公婆。”只得脱袍解带,免冠徒跣,跪于门外,托门下人入报,但言:“魏国罪人须贾在外领死!”良久,门内传丞相召入。须贾愈加惶悚,俯首膝行,从耳门而进,直至阶前,连连叩首,口称:“死罪!”范雎威风凛凛,坐于堂上,问曰:“汝知罪么?”须贾俯伏应曰:“知罪。”范雎曰:“汝罪有几?”须贾曰:“擢贾之发,以数贾之罪,尚犹未足!”范雎曰:“汝罪有三:吾先人邱墓在魏,吾所以不愿仕齐,汝乃以吾有私于齐,妄言于魏齐之前,致触其怒,汝罪一也。当魏齐发怒,加以笞辱,至于折齿断胁,汝略不谏止,汝罪二也。及我昏愦,已弃厕中,汝复率宾客而溺我;昔仲尼不为已甚,汝何太忍乎?汝罪三也。今日至此,本该断头沥血,以酬前恨。汝所以得不死者,以绨袍恋恋,尚有故人之情,故苟全汝命,汝宜知感。”须贾叩头称谢不已。范雎麾之使去,须贾匍匐而出。于是秦人始知张禄丞相,乃魏人范雎假托来秦。
次日,范雎入见秦王,言:“魏国恐惧,遣使乞和,不须用兵,此皆大王威福所致。”秦王大喜。范雎又奏曰:“臣有欺君之罪,求大王怜恕,方才敢言。”秦王曰:“卿有何欺?寡人不罪。”范雎奏曰:“臣实非张禄,乃魏人范雎也。自少孤贫,事魏中大夫须贾为舍人。从贾使齐,齐王私馈臣金,臣坚却不受,须贾说于相国魏齐,将臣捶击至死。幸而复苏,改名张禄,逃奔入秦,蒙大王拔之上位。今须贾奉使而来,臣真姓名已露,便当仍旧,伏望吾主怜恕!”秦王曰:“寡人不知卿之受冤如此。今须贾既到,便可斩首,以快卿之愤。”范雎奏曰:“须贾为公事而来,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求和乎?臣岂敢以私怨而伤公议!且忍心杀臣者魏齐,不全关须贾之事。”秦王曰:“卿先公后私,可谓大忠矣。魏齐之仇,寡人当为卿报之。来使从卿发落。”范雎谢恩而退。秦王准了魏国之和。
须贾入辞范雎,雎曰:“故人至此,不可无一饭之敬。”使舍人留须贾于门中,分付大排筵席。须贾暗暗谢天道:“惭愧,惭愧!难得丞相宽洪大量,如此相待,忒过礼了。”范雎退堂。须贾独坐门房中,有军牢守着,不敢转动。自辰至午,渐渐腹中空虚,须贾想道:“我前日在馆驿中,见成饮食相待。今番答席,故人之情,何必过礼?”少顷,堂上陈设已完,只见府中发出一单,遍邀各国使臣及本府有名宾客。须贾心中想道:“此是请来陪我的了,但不知何国何人?少停坐次亦要斟酌,不好一概僭妄。”须贾方在踌躇间,只见各国使臣及宾客纷纷而到,径上堂阶。管席者传板报道:“客齐!”范雎出堂相见,叙礼已毕,送盏定位,两庑下鼓乐交作,竟不呼召须贾。须贾那时又饥又渴,又苦又愁,又羞又恼,胸中烦懑,不可形容。三杯之后,范雎开言:“还有一个故人在此,适才到忘了。”众客齐起身道:“丞相既有贵相知,某等礼合伺候。”范雎曰:“虽则故人,不敢与诸公同席。”乃命设一小坐于堂下,唤魏客到,使两黥徒夹之以坐,席上不设酒食,但置炒熟料豆,两黥徒手捧而喂之,如喂马一般。众客甚不过意,问曰:“丞相何恨之深也?”范叔将旧事诉说一遍。众客曰:“如此,亦难怪丞相发怒。”须贾虽然受辱,不敢违抗,只得将料豆充饥。食毕,还要叩谢。范雎嗔目数之曰:“秦王虽然许和,但魏齐之仇,不可不报。留汝蚁命,归告魏王,速斩魏齐头送来,将我家眷送入秦邦,两国通好。不然,我亲自引兵来屠大梁,那时悔之晚矣。”吓得须贾魂不附体,喏喏连声而出。
不知魏国可曾斩魏齐头来献,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质平原秦王索魏齐 败长平白起坑赵卒
话说须贾得命,连夜奔回大梁,来见魏王,述范雎分付之语。那送家眷是小事,要斩相国之头,干碍体面,难于启齿。魏王踌躇未决。魏齐闻知此信,弃了相印,连夜逃往赵国,依平原君赵胜去了。魏王乃大饰车马,将黄金百镒,采帛千端,送范雎家眷至咸阳。又告明魏齐闻风先遁,今在平原君府中,不干魏国之事。范雎乃奏闻秦王。秦王曰:“赵与秦一向结好,渑池会上结为兄弟,又将王孙异人为质于赵,欲以固其好也。前秦兵伐韩,围阏与,赵遣李牧救韩,大败秦兵,寡人尚未问罪。今又擅纳丞相之仇人,丞相之仇即寡人之仇,寡人决意伐赵,一则报阏与之恨,二者索取魏齐。”乃亲率师二十万,命王翦为大将,伐赵,拔三城。
是时,赵惠文王方薨,太子丹立,是为孝成王。孝成王年少,惠文太后用事,闻秦兵深入,甚惧。时蔺相如病笃告老,虞卿代为相国。使大将廉颇帅师御敌,相持不决。虞卿言于惠文太后曰:“事急矣!臣请奉长安君为质于齐,以求救。”太后许之。原来惠文王之太后,乃齐闵王之女。其年齐襄王新薨,太子建即位,年亦少,君王后太史氏用事。两太后姑嫂之亲,亲情和睦,长安君又是惠文太后最爱之少子,往质于齐,君王后如何不动心?于是即命田单为大将,发兵十万,前来救赵。
秦将王翦言于秦王曰:“赵多良将,又有平原君之贤,未易攻也。况齐救将至,不如全师而归。”秦王曰:“不得魏齐,寡人何面见应侯乎?”乃遣使谓平原君曰:“秦之伐赵,为取魏齐耳。若能献出魏齐,即当退兵。”平原君对曰:“魏齐不在臣家,大王无听人言也。”使者三往,平原君终不肯认。秦王心中闷闷不悦,欲待进兵,又恐齐、赵合兵,胜负难料;欲待班师,魏齐如何可得?再四踌躇,生出一个计策来。乃为书谢赵王,略曰:
寡人与君,兄弟也。寡人误闻道路之言,魏齐在平原君所,是以兴兵索之。不然,岂敢轻涉赵境?所取三城,谨还归于赵。寡人愿复前好,往来无间。
赵王亦遣使答书,谢其退兵还城之意。田单闻秦师已退,亦归齐去讫。
秦王回至函谷关,复遣人以一缄致平原君赵胜。胜拆书看之,略曰:
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交。君幸过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
平原君将书来见赵王。赵王集群臣计议,相国虞卿进曰:“秦虎狼之国也,昔孟尝君入秦,几乎不返。况彼方疑魏齐在赵,平原君不可往!”廉颇曰:“昔蔺相如怀和氏璧单身入秦,尚能完归赵国,秦不欺赵。若不往,反起其疑。”赵王曰:“寡人亦以为秦王美意,不可违也。”遂命赵胜同秦使西入咸阳。
秦王一见,欢若平生,日日设宴相待。盘桓数日,秦王因极欢之际,举卮向赵胜曰:“寡人有请于君,君若见诺,乞饮此酌。”胜曰:“大王命胜,何敢不从!”因引卮尽之。秦王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太公、仲父也!范君之仇魏齐,托在君家,君可使人归取其头,以毕范君之恨,则寡人受君之赐!”赵胜曰:“臣闻之:‘贵而为友者,为贱时也;富而为友者,为贫时也。’夫魏齐臣之友也,即使真在臣所,臣亦不忍出之,况不在乎?”秦王变色曰:“君必不出魏齐,寡人不放君出关!”赵胜曰:“关之出与不出,事在大王。且王以饮相召,而以威劫之,天下知曲直之所在矣。”秦王知平原君不肯负魏齐,遂与之俱至咸阳,留于馆舍。使人遗赵王书,略曰:
王之弟平原君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魏齐头旦至,平原君夕返。不然,寡人且举兵临赵,亲讨魏齐,又不出平原君于关,惟王谅之!
赵王得书,大恐,谓群臣曰:“寡人岂为他国亡臣,易吾国之镇公子?”乃发兵围平原君家,索取魏齐。平原君宾客多与魏齐有交,乘夜纵之逃出,往投相国虞卿。虞卿曰:“赵王畏秦,甚于豺虎,此不可以言语争也。不如仍走大梁,信陵君招贤纳士,天下亡命者皆归之。又且平原君之厚交,必然相庇,虽然,君罪人,不可独行,吾当与君同往。”即解相印,为书以谢赵王,与魏齐至郊外,慰之曰:“信陵君慷慨丈夫,我往投之,必立刻相迎,不令君久待也。”
虞卿徒步至信陵君之门,以刺通。主客者入报,信陵君方解发就沐,见刺大惊曰:“此赵之相国,安得无故至此?”使主客者辞以主人方沐,暂请入坐,因叩其来魏之意。虞卿情急,只得将魏齐得罪于秦始末,及自家捐弃相印相随投奔之意,大略告诉一番。主客者复入言之。信陵君心中畏秦,不欲纳魏齐,又念虞卿千里相投一段意思,不好直拒,事在两难,犹豫不决。虞卿闻信陵君有难色,不即出见,大怒而去。信陵君问于宾客曰:“虞卿之为人何如?”时侯生在旁,大笑曰:“何公子之暗于事也?虞卿以三寸舌取赵王相印,封万户侯。及魏齐穷困而投虞卿,虞卿不爱爵禄之重,解绶相随,天下如此人有几?公子犹未定其贤否耶?”信陵君大惭,急挽发加冠,使舆人驾车疾驱郊外追之。
再说魏齐悬悬而望,待之良久,不见消息,想曰:“虞卿言信陵君慷慨丈夫,一闻必立刻相迎,今久而不至,事不成矣!”少顷,只见虞卿含泪而至,曰:“信陵君非丈夫也,乃畏秦而却我。吾当与君间道入楚。”魏齐曰:“吾以一时不察,得罪于范叔,一累平原君,再累吾子,又欲子间关跋涉,乞残喘于不可知之楚,我安用生为?”即引佩剑自刎。虞卿急前夺之,喉已断矣。虞卿正在悲伤,信陵君车骑随到。虞卿望见,遂趋避他所,不与相见。信陵君见魏齐尸首,抚而哭之曰:“无忌之过也!”
时赵王不得魏齐,又走了相国虞卿,知两人相随而去,非韩即魏,遣飞骑四出追捕。使者至魏郊,方知魏齐自刎,即奏知魏王,欲请其头以赎平原君归国。信陵君方命殡殓魏齐尸首,意犹不忍。使者曰:“平原君与君,一体也。平原之爱魏齐,与君又一心也。魏齐若在,臣何敢言?今惜已死,无知之骨,而使平原君长为秦虏,君其安乎?”信陵君不得已,乃取其首,用匣盛之,交封赵使,而葬其尸于郊外。髯翁有诗咏魏齐云:
无端辱士听须贾,只合捐生谢范雎。
残喘累人还自累,咸阳函首恨教迟。
虞卿既弃相印,感慨世情,遂不复游宦,隐于白云山中,著书自娱,讥刺时事,名曰《虞氏春秋》。髯翁亦有诗云:
不是穷愁肯著书,千秋高尚说虞兮。
可怜有用文章手,相印轻抛徇魏齐!
赵王将魏齐之首,星夜送至咸阳,秦王以赐范雎。范雎命漆其头为溺器,曰:“汝使宾客醉而溺我,今令汝九泉之下,常含我溺也。”秦王以礼送平原君还,赵用为相国,以代虞卿之位。范雎又言于秦王曰:“臣布衣下贱,幸受知于大王,备位卿相,又为臣报切齿之仇,此莫大之恩也。但臣非郑安平不能延命于魏,非王稽不能获进于秦,愿大王贬臣爵秩,加此二臣,以毕臣报德之心,臣死无所恨!”秦王曰:“丞相不言,寡人几忘之。”即用王稽为河东守,郑安平为偏将军。于是专用范雎之谋,先攻韩、魏,遣使约好于齐、楚。范雎谓秦王曰:“吾闻齐之君王后贤而有智,当往试之。”乃命使者以玉连环献于君王后,曰:“齐国有人能解此环者,寡人愿拜下风。”君王后命取金锤在手,即时击断其环,谓使者曰:“传语秦王,老妇已解此环讫矣。”使者还报,范雎曰:“君王后果女中之杰,不可犯也。”于是与齐结盟,各无侵害。齐国赖以安息。
单说楚太子熊完为质于秦,秦留之十六年不遣。适秦使者约好于楚,楚使者朱英与俱至咸阳报聘。朱英因述楚王病势已成,恐遂不起。太傅黄歇言于熊完曰:“王病笃而太子留于秦,万一不讳,太子不在榻前,诸公子必有代立者,楚国非太子有矣。臣请为太子谒应侯而请之。”太子曰:“善。”黄歇遂造相府,说范雎曰:“相君知楚王之病乎?”范雎曰:“使者曾言之。”黄歇曰:“楚太子久于秦,其与秦将相无不交亲者。倘楚王薨而太子得立,其事秦必谨。相君诚以此时归之于楚,太子之感相君无已也。若留之不遣,楚更立他公子,则太子在秦,不过咸阳一布衣耳。况楚人惩于太子之不返,异日必不复委质事秦。夫留一布衣,而绝万乘之好,臣窃以为非计也。”范雎首肯曰:“君言是也。”即以黄歇之言告于秦王。秦王曰:“可令太子傅黄歇先归问疾,病果笃,然后来迎太子。”黄歇闻太子不得同归,私与太子计议曰:“秦王留太子不遣,欲如怀王故事,乘急以求割地也。楚幸而来迎,则中秦之计;不迎,则太子终为秦虏矣。”太子跪请曰:“太傅计将若何?”黄歇曰:“以臣愚见,不如微服而逃。今楚使者报聘将归,此机不可失也!臣请独留,以死当之!”太子喜曰:“事若成,楚国当与太傅共之。”黄歇私见朱英,与之通谋,朱英许之。太子熊完乃微服为御者,与楚使者朱英执辔,竟出函谷关,无人知觉。
黄歇守旅舍,秦王遣归问疾。黄歇曰:“太子适患病,无人守视,俟病稍愈,臣即当辞朝矣。”过半月,度太子已出关久,乃求见秦王,叩首谢罪曰:“臣歇恐楚王一旦不讳,太子不得立,无以事君,已擅遣之,今出关矣。歇有欺君之罪,请伏斧锧!”秦王大怒曰:“楚人乃多诈如此!”叱左右囚黄歇,将杀之。丞相范雎谏曰:“杀黄歇,不能复还太子,而徒绝楚欢。不如嘉其忠而归之。楚王死,太子必嗣位,歇必为相。楚君臣俱感秦德,其事秦必矣。”秦王以为然,乃厚赐黄歇,遣之归楚。史臣有诗云:
更衣执辔去如飞,险作咸阳一布衣。
不是春申有先见,怀王馀涕又重挥。
歇归三月,而楚顷襄王薨,太子熊完立,是为考烈王。进太傅黄歇为相国,以淮北地十二县封春申君。黄歇曰:“淮北地边齐,请置为郡,以便城守。臣愿远封江东。”考烈王乃改封黄歇于故吴之地。歇修阖闾故城,以为都邑,浚河于城内,四纵五横,以通太湖之水,改破楚门为昌门。时孟尝君虽死,而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以养士相尚。黄歇慕之,亦招致宾客,食客常数千人。平原君赵胜常遣使至春申君家,春申君馆之于上舍。赵使者欲夸示楚人,用玳瑁为簪,以珠玉饰刀剑之室。及见春申君客三千馀人,其上客皆以明珠为履,赵使大惭。春申君用宾客之谋,北兼邹、鲁之地,用贤士荀卿为兰陵令,修举政法,练习兵士,楚国复强。
话分两头。再说秦昭襄王已结齐、楚,乃使大将王龁帅师伐韩,从渭水运粮,东入河洛,以给军饷。拔野王城,上党往来路绝。上党守臣冯亭与其吏民议曰:“秦据野王,则上党非韩有矣。与其降秦,不如降赵。秦怒赵得地,必移兵于赵。赵受兵,必亲韩。韩、赵同患,可以御秦。”乃遣使持书并上党地图,献于赵孝成王。时孝成王之四年,周赧王之五十三年也。赵王夜卧得一梦,梦衣偏裻之衣,有龙自天而下,王乘之,龙即飞去,未至于天而坠,见两傍有金山、玉山二座,光辉夺目。王觉,召大夫赵禹,以梦告之。赵禹对曰:“偏衣者,合也;乘龙上天,升腾之象;坠地者,得地也;金玉成山者,货材充溢也。大王目下必有广地增财之庆,此梦大吉。”赵王喜,复召筮史敢占之,敢对曰:“偏衣者,残也;乘龙上天,不至而坠者,事多中变,有名无实也;金玉成山,可观而不可用也。此梦不吉,王其慎之!”赵王心惑赵禹之言,不以筮史为然。后三日,上党太守冯亭使者至赵。赵王发书观之,略曰:
秦攻韩急,上党将入于秦矣。其吏民不愿附秦,而愿附赵。臣不敢违吏民之欲,谨将所辖十七城,再拜献之于大王。惟大王辱收之!
赵王大喜曰:“禹所言广地增财之庆,今日验矣!”平阳君赵豹谏曰:“臣闻无故之利,谓之祸殃,王勿受也。”赵王曰:“人畏秦而怀赵,是以来归,何谓无故?”赵豹对曰:“秦蚕食韩地,拔野王,绝上党之道,不令相通,自以为掌握中物,坐而得之。一旦为赵所有,秦岂能甘心哉?秦力其耕,而赵收其获,此臣所谓‘无故之利’也。且冯亭所以不入地于秦,而入之于赵者,将嫁祸于赵,以舒韩之困也。王何不察耶?”赵王不以为然。再召平原君赵胜决之,胜对曰:“发百万之众,而攻人国,逾年历岁,未得一城。今不费寸兵斗粮,得十七城,此莫大之利,不可失也。”赵王曰:“君此言,正合寡人之意。”乃使平原君率兵五万,往上党受地。封冯亭以三万户,号华陵君,仍为守。其县令十七人,各封以三千户,皆世袭称侯。冯亭闭门而泣,不与平原君相见。平原君固请之,亭曰:“吾有三不义,不可以见使者。为主守地不能死,一不义也;不由主命,擅以地入赵,二不义也;卖主地以得富贵,三不义也。”平原君叹曰:“此忠臣也!”候其门三日不去。冯亭感其意,乃出见,犹垂涕不止;愿交割地面,别选良守。平原君再三抚慰曰:“君之心事,胜已知之;君不为守,无以慰吏民之望。”冯亭乃领守如故,竟不受封。平原君将别,冯亭谓曰:“上党所以归赵者,力不能独抗秦也。望公子奏闻赵王,大发士卒,急遣名将,为御秦计。”平原君回报赵王。赵王置酒贺得地,徐议发兵,未决,秦大将王龁进兵围上党。冯亭坚守两月,赵援兵犹未至,乃率其吏民奔赵。时赵王拜廉颇为上将,率兵二十万来援上党。行至长平关,遇冯亭,方知上党已失,秦兵日近。乃就金门山下列营筑垒,东西各数十,如列星之状。又分兵一万,使冯亭守光狼城。又分兵二万,使都尉盖负、盖同分领之,守东西二鄣城。又使裨将赵茄远探秦兵。
却说赵茄领军五千,哨探出长平关外约二十里,正遇秦将司马梗,亦行探来到。赵茄欺司马梗兵少,直前搏战。正在交锋,秦第二哨张唐兵又到,赵茄心慌手慢,被司马梗一刀斩之,乱杀赵兵。廉颇闻前哨有失,传谕各垒:“用心把守,勿与秦战。”且使军士掘地深数丈以注水,军中都不解其意。王龁大军已到,距金门山十里下寨。先分军攻二鄣城,盖负、盖同出战,皆败没。王龁乘胜攻光狼城,司马梗奋勇先登,大军继之。冯亭复败走,奔金门山大营,廉颇纳之。秦兵又来攻垒,廉颇传令:“出战者,虽胜亦斩!”王龁攻之不入,乃移营逼之,去赵营仅五里,挑战几次,赵兵终不出。王龁曰:“廉颇老将,其行军持重,未可动也。”偏将王陵献计曰:“金门山下有流涧,名曰杨谷,秦、赵之军共取汲于此涧。赵垒在涧水之南,而秦垒踞其西,水势自西而流于东南。若绝断此涧,使水不东流,赵人无汲,不过数日,军必乱。乱而击之,无不胜矣。”王龁以为善,使军士将涧水筑断。至今杨谷名为绝水,为此也。谁知廉颇预掘深坎,注水有馀,日用不乏。秦、赵相持四个月,王龁不得一战,无可奈何,遣人入告秦王。
秦王召应侯范雎计议。范雎曰:“廉颇更事久,知秦军强,不轻战。彼以秦兵道远,不能持久,欲以老我而乘其隙。若此人不去,赵终未可入也。”秦王曰:“卿有何计,可以去廉颇乎?”范雎屏左右,言曰:“要去廉颇,须用反间之计,如此恁般,非费千金不可。”秦王大喜,即以千金付范雎,乃使其心腹门客,从间道入邯郸,用千金贿赂赵王左右,布散流言曰:“赵将惟马服君最良,闻其子赵括勇过其父,若使为将,诚不可当!廉颇老而怯,屡战俱败,失亡赵卒三四万,今为秦兵所逼,不日将出降矣。”
赵王先闻赵茄等被杀,连失三城,使人往长平催颇出战。廉颇主坚壁之谋,不肯出战。赵王已疑其怯,及闻左右反间之言,信以为实,遂召赵括问曰:“卿能为我击秦军乎?”括对曰:“秦若使武安君为将,尚费臣筹画,如王龁不足道矣。”赵王曰:“何以言之?”赵括曰:“武安君数将秦军,先败韩、魏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再攻魏,取大小六十一城。又南攻楚,拔鄢郢,定巫黔。又复攻魏,走芒卯,斩首十三万。又攻韩,拔五城,斩首五万。又斩赵将贾偃,沉其卒二万人于河。战必胜,攻必取,其威名素著,军士望风而栗。臣若与对垒,胜负居半,故尚费筹画。如王龁新为秦将,乘廉颇之怯,故敢于深入。若遇臣,如秋叶之遇风,不足当迅扫也。”赵王大悦,即拜赵括为上将,赐黄金彩帛,使持节往代廉颇,复益劲军二十万。括阅军毕,车载金帛,归见其母。母曰:“汝父临终遗命,戒汝勿为赵将,汝今日何不辞之?”括曰:“非不欲辞,奈朝中无如括者!”母乃上书谏曰:“括徒读父书,不知通变,非将才,愿王勿遣!”赵王召其母至,亲叩其说。母对曰:“括父奢为将,所得赏赐,尽以与军吏。受命之日,即宿于军中,不问及家事,与士卒同甘苦,每事必博咨于众,不敢自专。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无敢仰视,所赐金帛,悉归私家,为将岂如此?括父临终尝戒妾曰:‘括若为将,必败赵兵!’妾谨识其言,愿王别选良将,切不可用括!”赵王曰:“寡人意决,汝勿复言。”母曰:“王即不听妾言,倘兵败,妾一家请无连坐。”赵王许之。赵括遂引大军出邯郸,望长平进发。
再说范雎所遣门客,犹在邯郸备细打听,尽知赵括向赵王所说之语,赵王已拜为大将,择日起程,遂连夜奔回咸阳报信。秦王与范雎计议曰:“非武安君不能了此事也!”乃更遣白起为上将,王龁副之,传军中秘密其事:“有人泄漏武安君为将者斩!”
再说赵括至长平关,廉颇验过符节,即将军籍交付赵括,独引亲军百馀人,回邯郸去讫。赵括将廉颇约束尽行更改,军垒合并成大营。时冯亭在军中,固谏不听。括又以自己所带将士,易去旧将,严谕秦兵若来,各要奋勇争先,如遇得胜,便行追逐,务使秦军一骑不返!白起既入秦军,闻赵括更易廉颇之令,先使卒三千人出营挑战。赵括辄出万人来迎,秦军大败奔回。白起登壁上望赵军,谓王龁曰:“吾知所以胜之矣!”赵括胜了一阵,不禁手舞足蹈,使人至秦营下战书。白起使王龁批:“来日决战。”因退军十里,复营于王龁旧屯之处。赵括喜曰:“秦兵畏我矣!”乃椎牛飨士,传令:“来日大战,定要生擒王龁,与诸侯做个笑话。”白起安营已定,大集诸将听令,使将军王贲、王陵率万人列阵,与赵括更迭交战,只要输,不要赢,引得赵兵来攻秦壁,便算一功。再唤大将司马错、司马梗二人,各引兵一万五千,从间道绕出赵军之后,绝其粮道。又遣大将胡伤引兵二万,屯于左近,只等赵人开壁出逐秦军,即便杀出,要将赵军截为二段。又遣大将蒙骜、王翦,各率轻骑五千,俟候接应。白起与王龁坚守老营。正是:安排地网天罗计,待捉龙争虎斗人。
再说赵括吩咐军中,四鼓造饭,五鼓结束,平明列阵前进。行不五里,遇见秦兵,两阵对圆。赵括使先锋傅豹出马,秦将王贲接战。约三十馀合,王贲败走,傅豹追之。赵括复遣王容率军帮助,又遇秦将王陵。略战数合,王陵又败走。赵括见赵兵连胜,自率大军来追。冯亭又谏曰:“秦人多诈,其败不可信也。元帅勿追!”赵括不听。追奔十馀里,及于秦壁。王贲、王陵绕营而走,秦壁不开。赵括传令,一齐攻打。连打数日,秦军坚守不可入。赵括使人催取后军,移营齐进。只见赵将苏射飞骑而来,报曰:“后营被秦将胡伤引兵冲出遏住,不得前来!”赵括大怒曰:“胡伤如此无礼,吾当亲往!”使人探听秦军行动,回报道:“西路军马不绝,东路无人。”赵括麾军从东路而转。
行不上二三里,大将蒙骜一军从刺斜里杀出,大叫:“赵括!你中了我武安君之计,还不投降!”赵括大怒,挺戟欲战蒙骜,偏将王容出曰:“不劳元帅,容某建功。”王容便接住蒙骜交锋。王翦一军又至,赵兵折伤颇众。赵括料难取胜,鸣金收军,就便择水草处安营。冯亭又谏曰:“军气用锐,今我兵虽失利,苟能力战,尚可脱归本营,并力拒敌。若在此安营,腹背受困,将来不可复出!”赵括又不听,使军士筑成长垒,坚壁自守,一面飞奏赵王求援,一面催取后队粮饷。谁知运粮之路,又被司马梗引兵塞断。白起大军遮其前,胡伤、蒙骜等大军截其后,秦军每日传武安君将令,招赵括投降。赵括此时方知白起真在军中,唬得心胆俱裂。
再说秦王得武安君捷报,知赵括兵困长平,亲命驾来至河内,尽发民家壮丁,凡年十五以上,皆令从军,分路掠取赵人粮草,遏绝救兵。赵括被秦军围困,凡四十六日,军中无粮,士卒自相杀食,赵括不能禁止。乃将军将分为四队:傅豹一队向东,苏射一队向西,冯亭一队向南,王容一队向北。吩咐四队一齐鸣鼓,夺路杀出,如一路打通,赵括便招引三路齐走。谁知武安君白起又预选射手,环赵垒埋伏,凡遇赵垒中出来者,不拘兵将便射。四队军马冲突三四次,俱被射回。又过一月,赵括不胜其愤,精选上等锐卒五千人,俱穿重铠,乘坐骏马;赵括握戟当先,傅豹、王容紧帮在后,冒围突出。王翦、蒙骜二将齐上,赵括力战数合,不能透围,复身欲归长平,马蹶坠地,中箭而亡。赵军大乱,傅豹、王容俱死。苏射引冯亭共走,冯亭曰:“吾三谏不从,今至于此,天也!又何逃乎?”乃自刎而亡。苏射奔脱,往胡地去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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