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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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事停当,小厮向刘公夫妇拜谢。过了两日,刘公对小厮道:“我欲要教你回去,访问亲族,来搬丧回乡,又恐怕你年纪幼小,不认得路途。你且暂住我家,俟有识熟的在此经过,托他带回故乡,然后徐图运柩回去。不知你的意下何如?”小厮跪下泣告道:“儿受公公如此大恩,地厚天高,未曾报得,岂敢言归!且恩人又无子嗣,儿虽不才,倘蒙不弃,收充奴仆,朝夕服侍,少效一点孝心。万一恩人百年之后,亦堪为坟前拜扫之人。那时到京取回先母遗骨,同父骸葬于恩人墓道之侧,永守于此,这便是儿之心愿。”
刘公夫妇大喜道:“若得你肯如此,乃天赐与我为嗣!岂有为奴仆之理!今后当以父子相称。”小厮道:“即蒙收留,即今日就拜爹妈。”便两椅儿居中放下,请老夫妇坐了。四双八拜,认为父子,遂改姓为刘。刘公又不忍没其本姓,就将方字为名,唤做刘方。自此日夜辛勤,帮家过活,奉侍刘公夫妇,极其尽礼孝敬。老夫妇也把他如亲生一生一般看待。有诗为证:刘方非亲是亲,刘德无子有子。小厮事死事生,老军虽死不死。
时光似箭,不觉刘方在刘公家里己过了两个年头。时值深秋,大风大雨,下了半月有余。那运河内的水,暴涨有十来丈高下,犹如百沸汤一般,又紧又急。往来的船只坏了无数。一日什后,刘方在店中收拾,只听得人声鼎沸。他只道甚么火发,忙来观看,见岸上人捱挤不开,都望著河中。急走上前来看时,却是上流头一只大客船,被风打坏,淌将下来。
船之人,飘溺己去大半,余下的抱桅攀舵,呼号哀泣,只叫‘救人’!那岸上看的人,虽然有救捞之念,只是风水利害,谁肯从井救人。眼看他一个个落水,口中只好叫句‘可怜’而已。忽然一阵大风,把那船吹近岸旁。岸上人一齐喊声‘好了’!顷刻挽挠钓子二十多张,一齐都下,搭住那船,救起十数多人,各自分头投店内。有一个少年,年纪不上二十,身上被挽钓摘伤几处,行走不动,倒在地下,气息将绝,尚紧紧抱住一只竹箱,不肯放舍。
刘方在旁睹景情,触动了自己往年冬间之事,不觉流下泪来,想道:‘此人之苦,正与我一般。我当时若没有刘公时,父子尸骸不佑归于何处矣。这人今日却便没人怜救了,且回去与爹妈说知,救其性命。’急急转家,把上项事报知刘公夫妇,意欲扶他回家调养。刘公道:‘此是阴德美事,为人正该如此。’刘妈妈道:‘何不就同他来家?’刘方道:‘未曾禀过爹妈,怎敢擅便?’刘公道:‘说那里话!我与你同去。’父子二人,行至岸口,只见众人正围著那少年观看。
刘公分开众人,捱身而入,叫道:‘小官人,你挣扎著,我扶你到家去将息。’那少年睁眼看了一看,点点头儿。刘公同刘方向前搀扶。一个年幼力弱,一个年老力衰,全不济事。旁边转过一个轩刺的后生道:‘老人家闪开,待我来。’向前一抱,轻轻的就扶了起来。那后生在右,刘公在左,两旁挟住膊便走。竹年虽然说话不出,心下却甚明白,把嘴弩著竹箱。刘方道:‘这箱子待我与你驮了。’把来背在肩上,在前开路。
众人闪在两边,让他们前行,随后便都跟来看。内中认得刘公的,便道:‘还是刘长者有些义气。这个异乡落难之人,在此这一回,并没有个慈悲的,肯收留去,偏他一晓得了便搀扶回家。这样人,真个世间少有!只可惜无个儿子,这也是天公没分晓。’又有道:‘他虽没有亲儿,如今承继这刘方,甚是孝顺,比嫡亲的尤胜,这也算是天报他了。’
那不认得的,见他老夫老妻自来搀扶,一个小厮与他驮了竹箱,就认做那少年的亲族。以后见土人纷纷传说,方才晓得,无不赞叹其义。还有没肚子的人,称量他那竹箱内有物无物,财多财少。此乃是人面相似,人心不同,不在话下。
且说刘公同那后生扶少到家,向一间客房里放下。刘公叫声‘劳动’,后生自去。刘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刘妈妈连忙去取乾衣,与他换下湿衣,然后扶在铺上。原来落水人吃不得热酒,刘公晓得这道数,教妈妈取酽酒略温一下,尽著少年痛饮,就取刘方的卧被,与他盖了,夜间就教刘方伴他同卧。到次早,刘公进房来探问。那少年己觉健旺,连忙挣扎起来,要下床称谢。刘公急止住道:‘莫要劳动调养身子要紧!’
那少年便向枕上叩头道:‘小子乃垂死之人,得蒙公公救拔,实再生之公母。但不知公尊姓?’刘公道:‘老拙姓刘。’少年道:‘原来与小子同姓。’刘公道:‘官人那里人氏?’少年答道:‘小子刘奇,山东张秋人氏。二年前,随公三考在京。不幸遇了时疫,数日之内,公母俱丧,无力扶柩还乡,只得将来火化。’指著竹箱道:‘奉此骸骨归葬,不想又遭此大难。自分必死,天幸得遇恩人,救我之命。只是行李俱失,一无所有,将何报答大恩?’
刘公道:‘官人差矣!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说报答,就是为利了,岂是老汉的本念!’刘奇见说,愈加感激。将息了两日,便能起身,向刘公夫妇叩头泣谢。那刘奇为人温柔俊雅,礼貌甚恭。刘公夫妇十分爱他。早晚好酒好食管待。刘奇见如此殷,心上好生不安。欲要辞归,怎奈钓伤之处溃烂成疮,步履不便,身边又无盘费,不能行动,只得权且住下。正是:不恋故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便为家。
却说刘方与刘奇年貌相仿,情投契合,各把生平患难细说。二人因念出处相同,遂结拜为兄,弟友爱如嫡亲一般。一日,刘奇对刘方道:‘贤弟如此美质,何不习些书史?’刘方答道:‘小弟甚有此志,只是无人教导。’刘奇道:‘不瞒贤弟说,我自幼攻书,博通今古,指望致身青云。不幸先人弃后。无心于此。贤弟肯读书时,寻些书本来,待我指引便了。’
刘方道:‘若得如此,及弟之幸也。’连忙对刘公说知。刘公见说是个饱学之士,肯教刘方读书,分外欢喜,即便去买许多书籍。刘奇罄心指教,那刘方颖悟过人,一诵即解。日里在店中看管,夜间挑灯而读。不过数月,经书词翰,无不精通。
且说刘奇在刘公家中住有半年,彼此相敬相爱,胜如骨肉。虽然依傍得所,只是终日坐食,心有不安。此时疮口久愈,思想要回故土,来对刘公道:‘多蒙公公夫妇厚恩,救活残喘,又搅扰半年,大恩大德,非口舌可谢。今却暂辞公公,负先人骸骨葬。服阕之后,当图报效。’刘公道:‘此乃官人的孝心,怎好阻当,但不知几时起行?’刘奇道:‘今日告过公公,明早就行。’刘公道:‘既如此,待我去觅个便船与你。’
刘奇道:‘水路风波险恶,且乏盘缠,还从陵路行罢。’刘公道:‘陆路脚力之费,数倍于舟,且又劳碌。’刘奇道:‘小子不用脚力,只是步行。’刘公道:‘你身子怯弱,只何走得远路?’刘奇道:‘这也易处。’便教妈妈整备酒肴,与刘奇送行。饮至中间,刘公泣道:‘老拙与官人萍水相逢,聚首半年,恩同骨肉,实是不忍分离。但官人送尊人入土,乃人子大事,故不好强留。只是自今一别,不佑后日可能得再见否?’
说罢,欷不胜。刘妈妈与刘方尽皆泪下。刘奇也泣道:‘小子此行,实非得己。俟服一满,即星夜驰来候,幸勿过悲。’刘公道:‘老拙夫妇年近七旬,如风中之烛,早暮难保。恐君服满来时,在否不可佑矣。倘若不弃,送尊人入土之后,即来看我,也是一番相知之情。’刘奇道:‘既蒙吩咐,敢不如命。’一宿晚景不题。到了次早清晨,刘妈妈又整顿酒饭与他吃了。刘公取出一个包里,放在桌上,又叫刘方到后边牵出那小驴儿来,对刘奇道:‘此驴畜养己久,老汉又无远行,少有用处,你就乘他去罢,省得路上雇倩。
这包里内是一床被窝,几件粗布衣裳,以防路上风寒。’又在袖中摸一包银子交与道:‘这三两银子,将就盘缠,亦可到得家了。但事完之后,即来走走,万勿爽信。’刘奇见了许多厚赠,泣拜道:‘小子受公公如此厚恩,今生料不能报,俟来世为犬马以酬万一。’刘公道:‘何出此言!’当下将包里竹箱都装在生口身上,作别起身。刘公夫妇送出门首,洒泪而别。刘方不忍分舍,又送十里之外,方才分手。正是:萍水相逢骨肉情,一朝分袂泪俱倾。骊驹唱罢劳魂梦,人在长亭共短亭。
且说刘奇一路夜住晓行,饥餐渴饮,不一日来到山东故乡。那知去年这场大风大雨,黄河泛溢,张秋村镇尽皆漂溺,人畜庐舍荡尽无遗。举目遥望时,几十里田地,绝无人烟。刘奇无处投奔,只得寄食旅店。思想吹将骸骨埋葬于此,却又无处依栖,何以营生,须寻了个著落之处,然后举事。遂往各处镇乡村访问亲旧,一无所有。住了月余,这三两银子盘费将尽,心下著忙:‘若用完了这银子,就难行动了。
不如原往河西务去求恩人一搭空地,埋了骨殖,倚傍在彼处,还是个长策。’算还店钱,上了生口,星夜赶来。到了刘公门首,下了生口看时,只见刘方正在店中,手里合著一本书儿在那里观看。刘奇叫声:‘贤弟,公公妈妈一向好么?’刘方抬头看时,却是刘奇,把书撇下,忙来接住生口,牵入家中,卸了行李,作揖道:‘爹妈日夜在此念兄,来得正好!’一齐走入堂中。
刘公夫妇看见,喜从天降,便道:‘官人,想杀我也!’刘奇上前倒身下拜。刘公还礼不迭。见罢,问道:‘尊人之事,想己毕了?’刘奇细细泣诉前因,又道:‘某故乡己无处容身,今复携骸骨而来,欲求一搭余地葬埋,就拜公公为,依傍于此,朝夕奉侍,不知尊意允否?’刘公道:‘空地尽有,任凭取择。但为父子,恐不敢当。’刘奇道:‘若公公不屑以某为子,便是不允之意了。’即便请刘公夫妇上坐,拜为父子,将骸骨也葬于屋后地上。自此兄弟二人,并力同心,劝苦经营,家业渐渐兴隆。服侍公母,备尽人子之礼。合镇的人,没一个不欣羡刘公无子而有子,皆是阴德之报。
时光迅速,倏忽又经年余。金子正安居乐业,不想刘公夫妇,年纪老了,筋力衰倦,患起病来。二子日夜服侍,衣不解带,求神罔效,医药无功,看看待尽。二子心中十分悲切,又恐伤了公母之心,惟把言语安慰,背地吞声而泣。刘公自知不起,呼二子至床前吩咐道:‘我夫妇老年孤弓,自谓必作无祀之鬼,不意天地怜念,赐汝二人与我为嗣。名虽义子,情胜嫡血。我死无遗恨矣!但我去世之后,汝二人务要同心经业,共守此薄产,我于九泉亦得瞑目。’二子哭拜受命。又延两日,夫妻相继而亡。
二子怆地呼天,号淘痛哭,恨不得以身代替。置办衣衾棺椁,极其从厚,又请僧人做九昼夜功果超荐。入殓之后,兄弟商议筑起一个大坟,要将三家父母合葬一处。刘方遂至京中,将母柩迎来,择了吉日,以刘公夫妇葬于居中,刘奇迁父母骸骨葬于左边,刘方父母葬于右边,三坟拱列,如连珠相似。那合镇的人,一来慕刘公向日忠厚之德,二来敬他弟兄之孝,尽来相送。
话休絮烦。且说刘奇二人自从刘公亡后,同眠同食,情好愈笃,把酒店收了,开起一个布店来。四方往客商来买货的,见二人少年志诚,物价公道,传播开去,慕名来买者,挨挤不开。一二年间,挣下一个老大家业,比刘公时己多数倍。讨了两房家人,两个小厮,动用家伙器皿,甚是次第。那镇上有几个富家,见二子家业日裕,少年未娶,都央媒来与之议姻。刘奇心上己是欲得,只是刘方却执意不愿。
刘奇劝道:‘贤弟今年一十有九,我己二十有二,正该及时求配,以图生育,接续三家宗祀,不知贤弟为何不愿?’刘方答道;‘我与兄方在壮年,正好经营生理,何暇去谋此事!况我弟兄向来友爱,何等安乐,万一娶了一个不好的,反是一累,不如不娶为上。’刘奇道:‘不然,常言说得好:‘无妇不成家。’你我俱在店中十持了生意时,里面绝然无人照管。况且交游渐广,设有个客人到来,中馈无人主持,成何体面?此还是小事。
当初义父以我二人为子时,指望子孙延他宗祀,世守此坟。今若不娶,必然湮绝,岂不负其初念,何颜见之泉下!’再三陈说,刘方只把言支吾,终不肯应承。刘奇见兄弟不允,自己又不好独娶。
一日,偶然到一相厚朋友钦大郎家中去探望。两个偶然言又姻事,刘奇乃把刘方不肯之事,细细相告,又道:‘不知舍弟是甚主意?’钦大郎笑道:‘此事浅而易见。他与兄共创家业,况他是先到,兄是后来,不忿得兄先娶,故此假意推托。’刘奇道:‘舍弟乃仁义端直之士,决无此意。’钦大郎道:‘令弟少年英俊,岂不晓得夫妇之乐,恁般推阻?兄若不信,且教个人私下去见,他先与之为媒,包你一说就是。’刘奇被人言所惑,将信将疑,作别而回。恰好路上遇见两个媒婆,正要到刘奇家说亲,所说的是本镇古怪,人面前就害羞。你只悄地去对他说。若说得成时,自当厚酬。我且不归去,坐在巷口油店里等你回时,他喉急起来,好教媳妇们老大没趣。’
刘奇方才信刘方不肯是个真心。但不知甚么意故。一日,见梁上燕儿营巢。刘奇遂题一词于壁上,以探刘方之意,词云:营巢燕,双双雄,朝暮衔泥辛苦同。若不寻雌继壳卵,巢成毕竟巢还空。刘方看见,笑诵数次,亦援笔和一首于后,词曰:营巢燕,双双飞,天设雌雄事久期。雌兮得雄愿己足,雄兮将雌胡不知?
刘奇见了此词,大惊道:‘据这词中之意,吾弟乃是个女子了。怪道他恁般娇弱,语音纤丽,夜间睡卧,不脱内衣,连袜子也不肯去,酷暑中还穿著两层衣服。原来他却学大兰所为。’虽然如此,也还疑惑,不敢去轻易发言。又到钦大郎家中,将词念与他听。钦大郎道:‘这词意明白,令弟确然不是男子。但与兄数年同榻,难道看他不出?’刘奇叙他向来并未曾脱衣之事。
钦大郎道:‘恁般一发是了!如今兄当以实问之,看他如何回答。’刘奇道:‘我与他恩义甚重,情如同胞,安忍启口。’钦大郎道:‘他若果是个女子,与兄成配,恩义两全,有何不可。’谈论己久,钦大郎将出酒肴款待。两人对酌,竟不觉至晚。刘奇回至家时,己是黄昏时候。刘方看见,见他己醉,扶进房中问道:‘兄从何处饮酒,这时方归?’刘奇答道:‘偶在钦兄家小饮,不觉话长坐久。’口中虽说,细细把他详视。当初无心时,全然不觉是女,此时己是有心辨他真假,越看越像个女子了。
刘奇虽无邪念,心上却要见个明白,又不好直言,乃道:‘今日见贤弟所和燕子词,甚佳,非愚兄所能及。但不知贤弟可能再和一首否?’刘方笑而不答,居过纸笔来,一挥就成。词曰:营巢燕,声声叫,莫使青人空岁月。何怜和氏璧无瑕,何事楚君终不纳?
刘奇接来看了,便道:‘原来贤弟困是女子。’刘方闻言,羞得满脸通红,未及答言。刘奇又道:‘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避讳。但不识贤弟昔年因甚如此妆束?’刘方道:‘妾初因母丧,随父还乡,恐途中不便,故为男扮。后因父殁,尚埋浅土,未得与母同葬,妾故不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灵。幸得义父遗此产业,父母骸骨得以归土。妾是时意欲说明,因思家事尚微,恐兄独力难成,故复迟延。今见兄屡劝妾婚配,故不得不自明耳。’
刘奇道:‘原来贤弟用此一段苦心,成全大事。况我与你同榻数年,不露一毫圭角,真乃节孝兼全,女人丈夫,可敬可羡!但弟词人己有俯就之意,我亦决无他娶之理。萍水相逢,周旋数载,昔为兄弟,今为夫妇,此岂人谋,实由天合。倘蒙一诺,便订百年。不佑贤弟意下如何?’刘方道:‘此事妾亦筹之熟矣。三宗坟墓,俱在于此,妾若适他人,公母三尺之土,朝夕不便省视。况义父义母,看待你我犹如亲生,弃此而去,亦难恝然。兄若不弃陋质,使妾得侍箕帚,供奉三姓香火,妾之愿也。但无媒私合,于礼有亏。惟兄裁酌而行,免受傍人谈议,则全美矣。’
刘奇道:‘弟高见,即当处分。’是晚两人便分房而卧。次早,刘奇与钦大郎说了,请他大娘为媒,与刘方说合。刘方己自换了女妆。刘奇备办衣饰,择了吉日,先往三个坟墓上祭告过了,然后花烛成亲,大排筵席,广请邻里。那时哄动了河西务一镇,无不称为异事,赞叹刘家人门孝义贞烈。刘奇成亲之后,人妇相敬如宾,挣起大大家事,生下五男二女。至今子孙蕃盛,遂为巨族。人皆称为刘方三义村云。有诗为证:
无情骨肉成吴越,有义天涯作至亲。
三义村中传美誉,河西千载想奇人。
第十一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
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
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虽则造化无私,却也阴阳分位。阳动阴静,阳施阴受,阳外阴内。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顶冠束带,谓之丈夫;出将入相,无所不为;须要博古通今,达权知变。
主一室之事的,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止无过饔飧井臼;终身之计,止无过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闺女,虽曾读书识字,也只要他识些姓名,记些帐目。他又不应科举,不求名誉,诗文之事,全不相干。然虽如此,各人资性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识两个字,如登天之难。有等聪明的女子,一般过目成诵,不教而能。
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与班、马斗胜。这都是山川秀气,偶然不钟于男而钟于女。且如汉有曹大家,他是个班固之妹,代兄续成汉史。又有个蔡琰,制《胡笳十八拍》,流传后世。晋时有个谢道韫,与诸兄咏雪,有柳絮随风之句,诸兄都不及他。唐时有个上官婕妤,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诗,臧否一一不爽。至于大宋妇人,出色的更多。
就中单表一个叫作李易安,一个叫作朱淑真。他两个都是闺阁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论起相女配夫,也该对个聪明才子。争奈月下老错注了婚籍,都嫁了无才无学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于笔札。有诗为证:
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那李易安有《伤秋》一篇,调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正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力!雁过也,总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忄欠]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朱淑真时值秋间,丈夫出外,灯下独坐无聊,听得窗外雨声滴点,吟成一绝: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到又昏黄。那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后来刻成诗集一卷,取名《断肠集》。
说话的,为何单表那两个嫁人不着的?只为如今说一个聪明女子,嫁着一个聪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变出若干的话文。正是:
说来文士添佳兴,道出闺中作美谈。
话说四川眉州,古时谓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蟆顺、峨眉,水有岷江、环湖,山川之秀,钟于人物。生出个博学名儒来,姓苏,名洵,字允明,别号老泉。当时称为老苏。老苏生下两个孩儿,大苏小苏。大苏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小苏名辙,字子由,别号颖滨。二子都有文经武纬之才,博古通今之学,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学士之职。天下称他兄弟,谓之二苏。称他父子,谓之三苏。这也不在话下。
更有一桩奇处,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门。两个儿子未为希罕,又生个女儿,名曰小妹,其聪明绝世无双,真个闻一知二,问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个大才子,朝谈夕讲,无非子史经书,目见耳闻,不少诗词歌赋。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况且小妹资性过人十倍,何事不晓。十岁上随父兄居于京师寓中,有绣球花一树,时当春月,其花盛开。老泉赏玩了一回,取纸笔题诗,才写得四句,报说:“门前客到!”老泉阁笔而起。小妹闲步到父亲书房之内,看见桌上有诗四句:
天巧玲珑玉一邱,迎眸烂熳总清幽。白云疑向枝间出,明月应从此处留。
小妹览毕,知是咏绣球花所作,认得父亲笔迹,遂不待思索,续成后四句云:
瓣瓣折开蝴蝶翅,团团围就水晶球。假饶借得香风送,何羡梅花在陇头。
小妹题诗依旧放在桌上,款步归房。老泉送客出门,复转书房,方欲续完前韵,只见八句已足,读之词意俱美。疑是女儿小妹之笔,呼而问之,写作果出其手。老泉叹道:“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儿,可不又是制科中一个有名人物!”自此愈加珍爱其女,恣其读书博学,不复以女工督之。看看长成一十六岁,立心要妙选天下才子,与之为配。急切难得。
忽一日,宰相王荆公着堂候官请老泉到府与之叙话。原来王荆公,讳安石,字介甫。初及第时,大有贤名。平时常不洗面,不脱衣,身上虱子无数。老泉恶其不近人情,异日必为奸臣,曾作《辨奸论》以讥之,荆公怀恨在心。后来见他大苏、小苏连登制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荆公拜相,恐妨二子进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正是:
古人结交在意气,今人结交为势利。从来势利不同心,何如意气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荆公之召,无非商量些今古,议论了一番时事,遂取酒对酌,不觉忘怀酩酊。荆公偶然夸能:“小儿王[雨↑方↓],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老泉带酒答道:“谁家儿子读两遍!”荆公道:“到是老夫失言,不该班门弄斧。”老泉道:“不惟小儿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荆公大惊道:“只知令郎大才,却不知有令爱。眉山秀气,尽属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连忙告退。荆公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递与老泉道:“此乃小儿王[雨↑方↓]窗课,相烦点定。”老泉纳于袖中,唯唯而出。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不合自夸女孩儿之才。今介甫将儿子窗课属吾点定,必为求亲之事。这头亲事,非吾所愿,却又无计推辞。”沉吟到晓,梳洗已毕,取出王[雨↑方↓]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不觉动了个爱才之意。“但不知女儿缘分如何?我如今将这文卷与女传观之,看他爱也不爱。”遂隐下姓名,分付丫鬟道:“这卷文字,乃是个少年名士所呈,求我点定。我不得闲暇,转送与小姐,教他到批阅完时,速来回话。”丫鬟将文字呈上小姐,传达太老爷分付之语。小妹滴露研朱,从头批点,须臾而毕。叹道:“好文字!此必聪明才子所作。但秀气泄尽,华而不实,恐非久长之器。”遂于卷面批云:
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
后来王[雨↑方↓]十九岁中了头名状元,未几夭亡。可见小妹知人之明,这是后话。却说小妹写罢批语,叫丫鬟将文卷纳还父亲。老泉一见大惊:“这批语如何回复得介甫!必然取怪。”一时污损了卷面,无可奈何,却好堂候官到门:“奉相公钧旨,取昨日文卷,面见太爷,还有话禀。”老泉此时,手足无措,只得将卷面割去,重新换过,加上好批语,亲手交堂候官收讫。
堂候官道:“相公还分付过,有一言动问:贵府小姐曾许人否?倘未许人,相府愿谐秦晋。”老泉道:“相府请亲,老夫岂敢不从。只是小女貌丑,恐不足当金屋之选。相烦好言达上,但访问自知,并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领命,回复荆公。荆公看见卷面换了,已有三分不悦。又恐怕苏小姐容貌真个不扬,不中儿子之意,密地差人打听。原来苏东坡学士,常与小姐互相嘲戏。东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云:
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
小妹额颅凸起,东坡答嘲云:
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
小妹又嘲东坡下颏之长云:
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
东坡因小妹双眼微抠,复答云:
几回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
访事的得了此言,回复荆公,说:“苏小姐才调委实高绝,若论容貌,也只平常。”荆公遂将姻事阁起不题。然虽如此,却因相府求亲一事,将小妹才名播满了京城。以后闻得相府亲事不谐,慕名来求者,不计其数。老泉都教呈上文字,把与女孩儿自阅。也有一笔涂倒的,也有点不上两三句的。就中只有一卷,文字做得好。看他卷面写有姓名,叫做秦观。小妹批四句云:
今日聪明秀才,他年风流学士。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
这批语明说秦观的文才,在大苏小苏之间,除却二苏,没人及得。老泉看了,已知女儿选中了此人。分付门上:“但是秦观秀才来时,快请相见。余的都与我辞去。”谁知众人呈卷的,都在讨信,只有秦观不到。却是为何?那秦观秀才字少游,他是扬州府高邮人。
腹饱万言,眼空一世。生平敬服的,只有苏家兄弟,以下的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妹之才,虽然衔玉求售,又怕损了自己的名誉,不肯随行逐队,寻消问息。老泉见秦观不到,反央人去秦家寓所致意,少游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于传闻,未曾面试,又闻得他容貌不扬,额颅凸出,眼睛凹进,不知是何等鬼脸?如何得见他一面,方才放心。”打听得三月初一日,要在岳庙烧香,趁此机会,改换衣装,觑个分晓。正是:
眼见方为的,传闻未必真。若信传闻语,枉尽世间人。
从来大人家女眷入庙进香,不是早,定是夜。为甚么?早则人未来,夜则人已散。秦少游到三月初一日五更时分,就起来梳洗,打扮个游方道人模样:头裹青布唐巾,耳后露两个石碾的假玉环儿,身穿皂布道袍,腰系黄绦,足穿净袜草履,项上挂一串拇指大的数珠,手中托一个金漆钵盂,侵早就到东岳庙前伺候。天色黎明,苏小姐轿子已到。少游走开一步,让他轿子入庙,歇于左廊之下。小妹出轿上殿,少游已看见了。虽不是妖娆美丽,却也清雅幽闲,全无俗韵。“但不知他才调真正如何?”约莫焚香已毕,少游却循廊而上,在殿左相遇。少游打个问讯云:
小姐有福有寿,愿发慈悲。
小妹应声答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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