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校对)第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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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秀听了这话,又增一番凄惨,齐答道:“母亲之言有理!”廷秀向文秀道:“爹爹又不在此,且去寻一乘轿来,请母亲到船上去罢。”文秀即去雇下。陈氏收拾了几件衣服,其余粗重家火,尽皆弃下。上了轿子,直至河口下船。
可怜母子数年隔别,死里逃生;今日衣锦还乡,方得相会。这才是:兄弟同榜,锦上添花;母子相逢,雪中送炭。
次早,二人穿起公服,各乘四人轿,来到府中。太爷还未升堂,先来拜理刑朱推官。那朱四府乃山东人氏,父亲朱布政与邵爷却是同年。相见之间,十分款洽。朱四府道:“二位老先生至此,缘何馆驿中通不来报?”廷秀道:“学生乃小舟来的,不曾干涉驿递,故尔不知。”朱四府道:“尊舟泊在那一门?”廷秀道:“舟已打发去了,在专诸巷王玉器家作寓。”
朱四府又道:“还在何日上任?”廷秀道:“尚有冤事在苏,还要求老先生昭雪,因此未曾定期。”朱四府道:“老先生有何冤事?”廷秀教朱爷屏退左右,将昔年父亲被陷前后情节,细细说出。朱四府惊骇道:“原来二位老先生乃是同胞,却又罹此奇冤!待太老先生常熟解审回时,即当差人送到寓所,查究仇家治罪。”
弟兄一齐称谢。别了朱四府,又来拜太守,也将情事细说。俗语道:“官官相为。”见放者兄弟两个进士,莫说果然冤枉,便是真正强盗,少不得也要周旋。当下太守说话,也与朱四府相同。廷秀弟兄作谢相别,回到船里。对兄弟道:“我如今扮作贫人模样,先到专诸巷打探,看王员外如何光景。你便慢慢随后衣冠而来。”商议停当,廷秀穿起一件破青衣,戴个帽子,一径奔到王员外家来。
且说赵昂二年前解粮至京,选了山西平阳府洪同县县丞。
这个县丞,乃是数一数二的美缺,顶针捱祝赵昂用了若干银子,方才谋得。在家候缺年余,前官方满,择吉起身。这日在家作别亲友,设戏筵款待,恰好廷秀来打探,听得里边锣鼓声喧,想道:“不知为甚恁般热闹?莫不是我妻子新招了女婿么?”
心下疑惑,又想道:“且闯进去看是何如?”望着里边直撞,劈面遇见王进。廷秀叫声:“王进那里去?”王进认得是廷秀,吃了一惊,乃道:“呀,三官一向如何不见?”廷秀道:“在远处顽耍,昨日方回。我且问你,今日为何如此闹热?可是玉姐新招了女夫么?”王进在急遽间,不觉真心露吐,乃道:“阿弥陀佛!玉姐为了你,险些送了性命,怎说这话!”
廷秀先已得了安家帖,便道:“你有事自去。”王进去后,又望里面而来。到了厅前,只见宾客满座,童仆纷纾分开众人,上前先看一看,那赵昂在席上扬扬得意,戏子扮演的却是王十朋《荆钗记》。心中想道:“当日丈人赶逐我时,赵昂在旁冷言挑拨,他今日正在兴头上,我且羞他一羞。”便捱入厅中,举着手团团一转道:“列位高亲请了!”
廷秀昔年去时,还未曾冠,今且身材长大,又戴着帽子,众亲眷便不认得是谁。廷秀复身向王员外道:“爹爹拜揖!”终须是旦夕相见的眼熟,王员外举目观看,便认得是廷秀,也吃一惊,想道:“闻得他已死了,如何还在?”又见满身褴褛,不成模样,便道:“你向来在何处?今日到此怎么?”廷秀道:“孩儿向在四方做戏,今日知赵姨丈荣任,特来扮一出奉贺。”
王员外因女儿作梗,不肯改节,初时见了到有个相留之念,故此好言问他;今听说在外做戏,恼得登时紫了面皮,气倒在椅上,喝道:“畜生!谁是你的父亲?还不快走!”廷秀道:“既不要我父子称呼,叫声岳丈何如?”王员外又怒道:“谁是你的岳丈?”廷秀道:“父亲虽则假的,岳丈却是真的,如何也叫不得?”
赵昂一见了廷秀,已是吓勾,面如土色,暗道:“这小杀才,已撇在江里死了,怎生的全然无恙?莫非杨洪得了他银子放走了,却来哄我?”又听得称他是姨丈,也喝道:“张廷秀,那个是你的姨丈来,到此胡言乱语?若不走,教人打你这花子的孤拐!”廷秀道:“赵昂,富贵不压于乡里。你便做得这个蚂蚁官儿,就是这等轻保我好意要做出戏儿贺你,反恁般无礼!”赵昂见叫了他名字,一发大怒,连叫家人快锁这花子起来。
那时王三叔也在座间,说道:“你们不要乱嚷。是亲不是亲,另日再说。既是他会做戏,好情来贺你,只当做戏子一般,演一出儿顽顽,有何不可,却这般着恼!”推着廷秀背道:“你自去扮起来,不要听他们。”众亲戚齐拍手道:“还是三叔说得有理!”将廷秀起入戏房中,把纱帽员领穿起,就顶王十朋《祭江》这一折。廷秀想着玉姐曾被逼嫁上吊,恰与玉莲相仿,把胸中真境敷演在这折戏上,浑如王十朋当日亲临。众亲戚眼泪都看出来,连声喝采不迭。只有王员外、赵昂又羞又气。
正做之间,忽见外面来报,本府太爷来拜常州府理刑邵爷、翰林褚爷,慌得众宾客并戏子,就存坐不住,戏也歇了。
王员外、赵昂忽奔出外边,对赍帖的道:“并没甚邵爷、褚爷在我家作寓。”赍帖的道:“邵爷今早亲口说寓在你家,如何没有?”将帖子放下道:“你们自去回覆。”竟自去了。王员外和赵昂慌得手足无措,便道:“怎得个会说话的回覆?”廷秀走过来道:“爹爹,待我与你回罢。”
王员外这时,巴不得有个人儿回话,便是好了,见廷秀肯去,到将先前这股怒气撇开,乃道:“你若回得,甚好。”看他还戴着纱帽,穿着员领,又道:“既如此,快去换了衣服。”廷秀道:“就是恁样罢了,谁耐烦去换!”赵昂道:“官府事情,不是取笑的。”廷秀笑道:“不打紧,凡是有我在此,料道不累你。”王员外道:“你莫不风了?”廷秀又笑道:“就是风了,也让我自去,不干你们事。”
只听得铺兵锣响,太守已到。王员外、赵昂着急,撇下廷秀,都进去了。廷秀走出门前,恰好太守下轿。两下一路打恭,直至茶厅上坐下攀谈。吃过两杯茶,谈论多时,作别而去。有诗为证:谁识毗陵邵理刑,就是场中王十朋?
太守自来宾客散,仇人暗里自心惊。
却说玉姐日夕母子为伴,足迹不下楼来。那赵昂妻子因老公选了官,在他面前卖弄,他也全然不理。这一日外边开筵做戏,瑞姐来请看戏,玉姐不肯。连徐氏因女儿不愿,也不走出来瞧。少顷,瑞姐见廷秀在厅前这番闹炒,心下也是骇异。又看见当场扮戏,故意跑进来报道:“好了,好了!你日逐思想妹夫,如今已是回了,见在外边扮戏。”玉姐只道是生这话来笑他,脸上飞红,也不答应。徐氏也认是假话,不去采他。瑞姐见他们冷淡,又笑道:“再去看妹夫做戏。”即便下楼。
不一时,丫鬟们都进来报,徐氏还不肯信,亲至遮堂后一望:果是此人,心下又惊又喜,暗叹道:“如何流落到这个地位?”瑞姐道:“母亲,可是我说谎么?”徐氏不去应他,竟归楼上说与女儿。玉姐一言不发,腮边珠泪乱落。徐氏劝道:“女儿不必苦了,还你个夫妻快活过日。”劝了一回,恐王员外又把廷秀逐去,放心不下,复走出观看,只见赵昂和瑞姐望里边乱跑,随后王员外也跑进来。你道为何?
原来王员外、赵昂,太守到时,与众宾客躲入里边,忽见家人报道:“三官陪着太守坐了说话。”众人通不肯信,齐至遮堂后张看,果然两下一递一答说话。王员外暗道:“原来这冤家已做官了,却乔妆来哄我?懊悔昔时错听了谗言,将他逐出。幸喜得女儿有志气,不肯改嫁,还好解释。不然,却怎生处?只是适来又伤了他几句言语,无颜相见,且叫妈妈来做引头。”
故此乱跑。自古道:“贼人心虚。”那赵昂因有旧事在心上,比王员外更是不同,吓的魂魄俱无。报知妻子,跑回房屋,忙忙收拾打帐,明日起身,躲避这个冤家,连酒席也不想终了。正是: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且说王员外跑来撞见徐氏,便喊道:“妈妈,小女婿回了。”
徐氏道:“回了便罢,何消恁般大惊小怪!”王员外道:“不要说起,适来如此如此。我因无颜见他,特请你去做个解冤释结。”徐氏得了这几句话,喜从天降,乃道:“有这等事!”教丫鬟上楼报知玉姐,与王员外同出厅前。廷秀正送了太守进来,众亲眷多来相迎。徐氏道:“三官,想杀我也!你往何处去了?再无处寻访。”廷秀方上前请老夫妇坐下,纳头便拜。
王员外以手扶住道:“贤婿,老夫得罪多矣,岂敢又要劳拜!”
廷秀道:“某实不才,不能副岳丈之望,何云有罪!”拜罢起来,与众亲眷一一相见已毕。
廷秀道:“赵姨丈如何不见?快请来相会。”童仆连忙进去。赵昂本不欲见他,又恐不出去,反使他疑心,勉强出来相见,说道:“适言语冲撞,望勿记怀!”廷秀道:“是我不达,自取其辱,怎敢怪姨丈?”赵昂羞惭无地。王员外见廷秀冷言冷语,乃道:“贤婿,当初一时误听谗言,错怪你了,如今莫计较罢。”徐氏道:“你这几年却在那里?怎地就得了官?”廷秀乃将被人谋害,直至做官前后事细说,却又不说出兄弟做官的缘由。
众亲眷听了,无不嗟叹,乃道:“只是甚冤家下此毒手,可晓得么?”廷秀道:“若是晓得,却便好了。”那时廷秀便说,旁边赵昂脸上一回红,一回白,好不着急。直听到不晓得这句,方才放下心肠。王三叔道:“不要闲讲了,且请坐着。待我借花献佛,奉敬一杯贺喜。”众亲眷多要逊廷秀坐第一位。廷秀不肯,再三谦逊不过,只得依了他,竟穿着行头中冠带,向外而坐。戏子重新登场定戏。这时众亲眷把他好不奉承。徐氏自归楼上,不在话下。
却说张权解审恤刑,却原是杨洪这班人押解。元来捕人拿了强盗,每至审录,俱要原捕押解,其中恐有冤枉,便要对审,故此脱他不得。那杨洪临起解时,先来与赵昂要银若干盘缠,与兄弟杨江一齐同去。及至转来,将张权送入狱中,弟兄二人假意来回覆赵昂,又要需索他东西。到了专诸巷内,一路听得人说太守方才到王家拜望。
杨洪弟兄疑惑道:“赵昂是个监生官,如何太爷去拜他?且又不是属下。”到了王家门首,只听得里边便闹热做戏,门首静悄悄不见一人,却又不敢进去,坐在门前石头上,等候人出来传信。刚刚坐得,忽见一乘四人轿抬到门前歇下,走出一位少年官员。他二人连忙立起。
那官员是谁?便是庶吉士张文秀。他跨入门来,抬头看见二人,到吃一吓,认得一个是杨洪,一个是谋他性命的公差,想道:“元来是他一路,不知为何坐在此间?”且不说破,竟望里面而去。杨洪已不认得,对兄弟道:“赵昂多大官儿,却有大官府来拜!”你道杨洪如何便不认得了?文秀当初谋他命时,还是一个小厮,如今顶冠束带,换了一番气象,如何便认得出。文秀乃切骨之仇,日夜在心,故此一经眼,即便认得。
且说文秀走入里边,早有人看见,飞报进去道:“又有一位官府来拜了。”说声未了,文秀已至厅前。众亲眷并戏子们看见,各自四散奔开,只单撇下廷秀一人。王员外原在遮堂后张看。这官员却又比先前太守不同,廷秀也不与他作揖,站起身说道:“你来了。”那官府道:“如何见我来都走散了?”
廷秀忍不住笑。文秀道:“莫要笑!有句紧话在此。”附耳低声道:“便是谋你我的公差与杨洪,都坐在外面。”廷秀惊道:“有这等事!如何坐在这里?其中可疑。快些拿住,莫被他走了。”一面讨过冠带,换下身上行头。文秀即差众家人出去擒拿。廷秀一面换起冠带,脱下行头。且说众人赶出去,揪翻杨洪兄弟,拖入里边来。杨洪只道是赵昂的缘故,口中骂道:“忘恩负义的贼!我与你干了许多大事,今日反打我么?”
正在乱时,报道:“理刑朱爷到了。”众家人将杨洪推在半边。廷秀弟兄出来相迎,接在茶厅上坐下。廷秀耐不住,乃道:“老先生,天下有这般快事!谋害愚弟兄的强盗,今日自来送死,已被拿祝”朱四府道:“如今在那里?”廷秀教众人推到面前跪下。廷秀道:“你二人可认得我了?”杨洪道:“小人却认不得二位老爷。”文秀道:“难道昔年趁船到镇江告状,绑入水中的人就不认得了?”二人闻言,已知是张廷秀弟兄。
吓得缩作一堆。朱四府道:“且问你有甚冤仇,谋害他一家?”
二人道:“没甚冤仇。”朱四府道:“既无冤仇,如何生此歹心?”
二人料然性命难存,想起赵昂平日送的银子,又不爽利,怎生放得他过!便道:“不干小人之事,都是赵昂与他有仇,要谋害二位老爷父子,央小人行的。”廷秀弟兄闻言失惊道:“元来正是这贼!我与他有何冤仇,害我父子?”朱四府道:“赵昂是何人?住在那里?”廷秀道:“是个粟监,就居于此间。”
朱四府喝声:“快拿!”手下人一声答应,蜂拥进去,把赵昂拿出。
那时惊得一家儿啼女喊,不知为甚。众亲都从后门走了,戏子见这等沸乱,也自各散去讫。那赵昂见了杨洪二人,已知事露,并无半言。朱四府即起身回到府中,先差人至狱内将张权释放,讨乘轿子送到王家。然后细鞫赵昂。初时抵赖,用起刑具,方才一一吐实。杨洪又招出两个摇船帮手,顷刻也拿到来。赵昂、杨洪、杨江各打六十,依律问斩,两个帮手各打四十,拟成绞罪,俱发司狱司监禁。朱四府将廷秀父子被陷始末根由,备文申报抚按,会同题请,不在话下。
且说廷秀弟兄送朱四府去后,回至里边,易了公服。那时王员外已知先来那官便是张文秀,老夫妇齐出来相见,问朱四府因甚拿了赵昂,廷秀诉出其情。王员外咬牙切齿,恨道:“原来都是这贼的奸计!”正说间,丫鬟来报,瑞姐吊死了。原来瑞姐知道事露,丈夫拿去,必无活理,自觉无颜见人,故此走了这条径路。王员外与徐氏因恨他夫妻生心害人,全无苦楚。一面买棺盛殓,自不必说。王员外分付重整筵席款待,一面差人到船迎取陈氏。一时间家人报道:“朱爷差人送太老爷来了。”廷秀弟兄、王员外一齐出去相迎。恰好陈氏轿子也至,夫妻母子一见,相抱而哭。正是:苦中得乐浑如梦,死里逃生喜欲狂。
一家骨肉重相聚,千载令人笑赵昂。
张权道:“我只道今生永无见期了,不料今日复能父子相逢!”一路哭入堂中,先向王员外、徐氏称谢。王员外再三请罪。然后二子叩拜,将赵昂前后设谋陷害前后情由,一一细诉。说到伤心之处,父子又哭。不想哭兴了,竟忘记打发了朱爷差人。那差人央家人们来禀知,廷秀发个谢帖,赏差人三钱银子而去。
当下徐氏邀陈氏自归后房,玉姐下楼拜见。娘媳又是一番凄楚。少顷,筵宴已完,内外两席,直饮到半夜方止。次日,廷秀弟兄到府中谢过朱四府。打发了船只。一家都住于王员外家中。等邵爷到后,完姻赴任。廷秀又将邵爷愿招文秀为婿的事,禀知父母。备下聘礼,一到便行。
半月之后,邵爷方至,河南褚长者夫妻也到,常州府迎接的吏书也都到了。那时王员外门庭好不热闹。廷秀主意,原作成王三叔为媒,先行礼聘了邵小姐,然后选了吉期,弟兄一齐成亲。到了是日,王员外要夸炫亲戚,大开筵宴,广请亲朋,笙箫括地,鼓乐喧天。花烛之下,乌纱绛袍,凤冠霞帔,好不气象。恰好两对新人,配着四双父母。有诗为证:四姓亲家皆富贵,两双夫妇倍欢娱。
枕边忽叙伤心话,血泪犹然洒绣幮。
那府县官闻知,都去称贺。三朝之后,各自分别起身。张权夫妻随廷秀常州上任,褚长者与文秀自往京中,邵爷自往福建。王员外因家业广大,脱身不得,夫妻在家受用。不则一日,圣旨倒下,依拟将赵昂、杨洪、杨江处斩。按院就委廷秀监斩。行刑之日,看的人如山如海,都道赵昂自作之孽,亲戚中无有怜之者。连丈人王员外也不到法场来看。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劝君莫把欺心使,湛湛青天不可欺。
廷秀念种义之恩,托朱爷与他开招释罪。又因父亲被人陷害,每事务必细询,鞫出实情,方才定罪,为此声名甚著。
行取至京,升为给事。文秀以散馆点了山西巡按。那张权念祖茔俱在江西,原归故里,恢复旧业,建第居祝后来邵爷与褚长者身故,廷秀兄弟各自给假为之治丧营葬。待三年之后,方上表,复了本姓。廷秀生得三子,将次子继了王员外之后,三子继邵爷之后,以表不负昔年父子之恩。文秀亦生二子,也将次子绍了褚长者香火。
张权夫妇寿至九甸之外,无疾而终。王员外夫妻亦享遐龄。廷秀弟兄俱官至八座之位,至今子孙科甲不断。诗云:繇来白屋出公卿,到底穷通未可凭。
凡事但将天理念,安心自有福来迎。
第二十一卷 张淑儿巧智脱杨生
自昔财为伤命刃,从来智乃护身符。
贼髡毒手谋文士,淑女双眸识俊儒。
已幸余生逃密网,谁知好事在穷途?
一朝获把封章奏,雪怨酬恩显丈夫。
话说正德年间,有个举人,姓杨名延和,表字元礼,原是四川成都府籍贯。祖上流寓南直隶扬州府地方做客,遂住扬州江都县。此人生得肌如雪晕,唇若朱涂,一个脸儿,恰像羊脂白玉碾成的,那里有什么裴楷,那里有什么王衍?这个杨元礼,便真正是神清气清第一品的人物。更兼他文才天纵,学问夙成,开着古书簿叶,一双手不住的翻,吸力豁刺,不勾吃一杯茶时候,便看完一部。人只道他查点篇数,那晓得经他一展,逐行逐句,都稀烂的熟在肚子里头。一遇作文时节,铺着纸,研着墨,蘸着笔尖,飕飕声,簌簌声,直挥到底,好像猛雨般洒满一纸,句句是锦绣文章。真个是:笔落惊风雨,书成泣鬼神。
终非池沼物,堪作庙堂珍。
七岁能书大字,八岁能作古诗,九岁精通时艺,十岁进了府庠,次年第一补廪。父母相继而亡。丁忧六载,元礼因为少孤,亲事也都不曾定得。喜得他苦志读书,十九岁便得中了乡场第二名。不得首荐,心中闷闷不乐,叹道:“世少识者,不耐烦赴京会试。”那些叔伯亲友们,那个不来劝他及早起程。又有同年兄弟六人,时常催促同行。那杨元礼虽说不愿会试,也是不曾中得解元,气忿的说话,功名心原是急的。
一日,被这几个同年们催逼不过,发起兴来,整治行李。原来父母虽亡,他的老尊原是务实生理的人,却也有些田房遗下。元礼变卖一两处为上京盘缠,同了六个乡同年,一路上京。
那六位同年是谁?一个姓焦名士济,字子舟;一个姓王名元晖,字景照;一个姓张名显,字弢伯;一个姓韩名蕃锡,字康侯;一个姓蒋名义,字礼生;一个姓刘名善,字取之。六人里头,只有刘、蒋二人家事凉薄些儿。那四位却也一个个殷足。那姓王的家私百万,地方上叫做小王恺。说起来连这举人也是有些缘故来的。那时新得进身,这几个朋友,好不高兴,带了五六个家人上路。
一个个人材表表,气势昂昂,十分济整。怎见得?但见:轻眉俊眼,绣腿花拳,风笠飘摇,雨衣鲜灿。玉勒马一声嘶破柳堤烟,碧帷车数武碾残松岭雪。右悬雕矢,行色增雄;左插鲛函,威风倍壮。扬鞭喝跃,途人谁敢争先;结队驱驰,村市尽皆惊盼。正是:处处绿杨堪系马,人人有路透长安。
这班随从的人打扮出路光景,虽然悬弓佩剑,实落是一个也动不得手的。大凡出路的人,第一是老成二字最为紧要。
一举一动,俱要留心。千不合,万不合,是贪了小便宜。在山东兖州府马头上,各家的管家打开了银包,兑了多少铜钱,放在皮箱里头,压得那马背郎当,担夫痑软。一路上见的,只认是银子在内,那里晓得是铜钱在里头。行到河南府荣县地方相近,离城尚有七八十里。路上荒凉,远远的听得钟声清亮。抬头观看,望着一座大寺:苍松虬结,古柏龙蟠。千寻峭壁,插汉芙蓉;百道鸣泉,洒空珠玉。螭头高拱,上逼层霄;鸱吻分张,下临无地。颤巍巍恍是云中双阙,光灿灿犹如海外五城。
寺门上有金字牌扁,名曰“宝华禅寺”。这几个连日鞍马劳顿,见了这么大寺,心中欢喜。一齐下马停车,进去游玩。
但见稠阴夹道,曲径纡回,旁边多少旧碑,七横八竖,碑上字迹模糊,看起来唐时开元年间建造。正看之间,有小和尚疾忙进报。随有中年和尚油头滑脸,摆将出来,见了这几位冠冕客人踱进来,便鞠躬迎进。逐一位见礼看坐。问了某姓某处,小和尚掇出一盘茶来吃了。那几个随即问道:“师父法号?”
那和尚道:“小僧贱号悟石。列位相公有何尊干,到荒寺经过?”众人道:“我们都是赴京会试的,在此经过,见寺宇整齐,进来随喜。”那和尚道:“失敬,失敬!家师远出,有失迎接,却怎生是好?”说了三言两语,走出来分忖道人摆茶果点心,便走到门前观看。只见行李十分华丽,跟随人役,个个鲜衣大帽。
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暗暗地欢喜道:“这些行李,若谋了他的,尽好受用。我们这样荒僻地面,他每在此逗留,正是天送来的东西了。见物不取,失之千里。不免留住他们,再作区处。”转身进来,就对众举人道:“列位相公在上,小僧有一言相告,勿罪唐突。”众举人道:“但说何妨。”
和尚道:“说也奇怪,小僧昨夜得一奇梦,梦见天上一个大星,端端正正的落在荒寺后园地上,变了一块青石。小僧心上喜道:必有大贵人到我寺中。今日果得列位相公到此。今科状元,决不出七位相公之外。小僧这里荒僻乡村,虽不敢屈留尊驾,但小僧得此佳梦,意欲暂留过宿。列位相公,若不弃嫌,过了一宿,应此佳兆。只是山蔬野蔌,怠慢列位相公,不要见罪。”
众举人听见说了星落后园,决应在我们几人之内,欲待应承过宿,只有杨元礼心中疑惑,密向众同年道:“这样荒僻寺院,和尚外貌虽则殷勤,人心难测。他苦苦要留,必有缘故。”众同年道:“杨年兄又来迂腐了。我们连主仆人夫,算来约有四十多人,那怕这几个乡村和尚。若杨年兄行李万有他虞,都是我众人赔偿。”杨元礼道:“前边只有三四十里,便到歇宿所在。还该赶去,才是道理。”
却有张弢伯与刘取之都是极高兴的朋友,心上只是要住,对元礼道:“且莫说天时已晚,赶不到村店。此去途中,尚有可虑。现成这样好僧房,受用一宵,明早起身,也不为误事。若年兄必要赶到市镇,年兄自请先行,我们不敢奉陪。”那和尚看见众人低声商议,杨元礼声声要去,便向元礼道:“相公,此处去十来里有黄泥坝,歹人极多。此时天时已晚,路上难保无虞。相公千金之躯,不如小房过夜,明日蚤行,差得几时路程,却不安稳了多少。”
元礼被众友牵制不过,又见和尚十分好意,况且跟随的人,见寺里热茶热水,也懒得赶路,向主人道:“这师父说黄泥坝晚上难走,不如暂过一夜罢。”元礼见说得有理,只得允从。众友分付抬进行李,明早起程。
那和尚心中暗喜中计,连忙备办酒席,分忖道人宰鸡杀鹅,烹鱼炮鳖,登时办起盛席来。这等地面那里买得凑手?原来这寺和尚极会受用,件色鸡鹅等类,都养在家里,因此捉来便杀,不费工夫。佛殿旁边转过曲廊,却是三间精致客堂,上面一字儿摆下七个筵席,下边列着一个陪卓,共是八席,十分齐整。悟石举杯安席。
众同年序齿坐定。吃了数杯之后,张弢伯开言道:“列位年兄,必须行一酒令,才是有兴。”刘取之道:“师父,这里可有色盆?”和尚道:“有,有。”连唤道人取出色盆,斟着大杯,送第一位焦举人行令。焦子舟也不推逊,吃酒便掷,取么点为文星,掷得者卜色飞送。众人尝得酒味甘美,上口便干。原来这酒不比寻常,却是把酒来浸米,曲中又放些香料,用些热药,做来颜色浓酽,好像琥珀一般。上口甘香,吃了便觉神思昏迷,四肢痑软。
这几个会试的路上吃惯了歪酒,水般样的淡酒,药般样的苦酒,还有尿般样的臭酒,这晚吃了恁般浓醖,加倍放出意兴来。猜拳赌色,一杯复一杯,吃一个不祝那悟石和尚又叫小和尚在外厢陪了这些家人,叫道人支持这些轿夫马夫,上下人等,都吃得泥烂。
只有杨元礼吃到中间,觉酒味香浓,心中渐渐昏迷,暗道:“这所在那得恁般好酒!且是昏迷神思,其中决有缘故。”
就地生出智着来,假做腹痛,吃不下酒。那些人不解其意,却道:“途路上或者感些寒气,必是多吃热酒,才可解散,如何倒不用酒?”一齐来劝。那和尚道:“杨相公,这酒是三年陈的,小僧辈置在床头,不敢轻用。今日特地开出来,奉敬相公。腹内作痛,必是寒气,连用十来大杯,自然解散。”杨元礼看他勉强劝酒,心上愈加疑惑,坚执不饮。众人道:“杨年兄为何这般扫兴?我们是畅饮一番,不要负了师父美情。”和尚合席敬大杯,只放元礼不过,心上道:“他不肯吃酒,不知何故?我也不怕他一个醒的跳出圈子外边去。”又把大杯斟送。
元礼道:“实是吃不下了,多谢厚情。”和尚只得把那几位抵死劝酒。却说那些副手的和尚,接了这些行李,众管家们各拣洁净房头,铺下铺盖,这些吃醉的举人,大家你称我颂,乱叫着某状元、某会元,东歪西倒,跌到房中,面也不洗,衣也不脱,爬上床磕头便睡,齁齁鼻息,响动如雷。这些手下人也被道人和尚们大碗头劝着,一发不顾性命,吃得眼定口开,手痑脚软,做了一堆矬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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