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校对)第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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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知下官并没这样事情。谚云‘羊肉不吃得,空惹一身臊’也!”
叹息未毕,又闻得窣窣似有人行。定睛一看,只见弥勒踽踽凉凉,缓步至床前矣。迪辇阿不惊问:“贵人何所见而来?”弥勒道:“闻歌声而来,官人岂年高耳聋乎?”迪辇阿不道:“歌声聒耳,下官正无以自明,贵人何不安寝?”弥勒道:“我不解歌,欲求官人解一个明白。”迪辇阿不遂将歌词四句逐一分析讲解。
弥勒不觉面赤耳热,偎着迪辇阿不道:“山歌原来如此,官人岂无意乎?”迪辇阿不跪于床前,告道:“下官心非木石,岂能无情,但惧主上闻知,取罪不校”弥勒便搂抱他起来说道:“我和官人是至亲瓜葛,不比别人。到主上跟前,我自有道理支吾,不必惧怕。”
当下两个兴发如狂,就在舟中成其云雨。但见:蜂忙蝶恋,弱态难支。水渗露湿,娇声细作。一个原是惯熟风情,一个也曾略尝滋味。惯熟风情的,到此夜尽呈伎俩;略尝滋味的,喜今番方称情怀。一个道大汉果胜似孩童,一个道小姨又强如阿姊。一个顾不得女身点破,一个顾不得王命紧严。鸳鸯云雨百年情,果然色胆天来大。
一路上朝欢暮乐,荏苒耽延。道出燕京,迪辇阿不父萧仲恭为燕京留守,见弥勒面貌,知非处女,乃叹道:“上必以疑杀珙矣。”却不知珙之果有染也。
已而入宫,弥勒自揣事必败露,惶悔无地。见海陵来,涕交颐下,战栗不敢迎。海陵淫兴大作,遂列烛两行,命侍嫔脱其衣而淫之。弥勒掩饰不来,只得任其做作。海陵见非处女,大怒道:“迪辇阿不乃敢盗尔元红,可恼可恨!”呼宫竖捆绑弥勒,审鞫其详。弥勒泣告道:“妾十三岁时,为哈密都卢所淫,以至于是,与迪辇阿不实无干涉。”
海陵叱问:“哈密都卢何在?”弥勒道:“死已久矣。”海陵道:“哈密都卢死时几岁?”弥勒道:“方十六岁。”海陵怒道:“十六岁小孩童,岂能巨创汝耶?”弥勒泣告道:“贱妾死罪,实与迪辇阿不无干!”海陵笑道:“我知道了:是必哈密都卢取汝元红,迪辇阿不乘机入彀也。”
弥勒顿首无言。即日遣出宫,致迪辇阿不于死。弥勒出宫数月,海陵思之,复召入,封为充媛,封其母张氏华国夫人,伯母兰陵郡君萧氏为巩国夫人。越日,海陵诡以弥勒之命,召迪辇阿不妻择特懒入宫乱之,笑曰:“迪辇阿不善躧混水,朕亦淫其妻以报之。”进封弥勒为柔妃,以择特懒给侍本位,时行幸焉。
崇义节度使乌带之妻定哥,姓唐姑氏,眼横秋水,如月殿姮娥,眉插春山,似瑶池玉女,说不尽的风流万种,窈窕千般。海陵在汴京时,偶于帘子下瞧见定哥美貌,不觉魄散魂飞,痴呆了半晌,自想道:“世上如何有这等一个美妇人!
倒落在别人手里,岂不可惜!”便暗暗着人打听是谁家宅眷。
探事人回覆:“是节度使乌带之妻,极是好风月有情趣的人,只是没人近得他。他家中侍婢极多,止有一个贵哥是他得意丫鬟,常时使用的。这贵哥也有几分姿色。”
海陵就思量一个计策,差人去寻着乌带家中时常走动的一个女待诏,叫他到家里来,与自己篦了个头,赏他十两银子。这女待诏晓得海陵是个猜刻的人,又怕他威势,千推万阻,不敢受这十两银子。
海陵道:“我赏你这几两银子自有用你处,你不要十分推辞。”女待诏道:“但凭老爷分付。若可做的,小妇人尽心竭力去做就是,怎敢望这许多赏赐?”海陵笑道:“你不肯收我银子,就是不肯替我尽心竭力做了。你若肯为我做事,日后我还有抬举你处。”女待诏道:“不知要妇人做恁么事?”海陵道:“大街南首高门楼内,是乌带节度使衙内么?”女待诏答道:“是节度使衙。”海陵道:“闻你常常在他家中篦头,果然否?”
女待诏道:“他夫人与侍婢,俱用小妇人篦头。”海陵道:“他家中有一个丫鬟叫做贵哥,你认得否?”女待诏道:“这个是夫人得意的侍婢,与小妇人极是相好,背地里常常与小妇人东西,照顾着小妇人。”海陵道:“夫人心性何如?”女待诏道:“夫人端谨严厉,言笑不苟。只是不知为甚么欢喜这贵哥?凭着他十分恼怒,若是贵哥站在面前一劝,天大的事也冰消了。所以衙内大小人,都畏惧他。”
海陵道:“你既与贵哥相好,我有一句话央你传与贵哥。”
女待诏道:“贵哥莫非与老爷沾亲带故么?”海陵道:“不是。”
女待诏道:“莫非与衙内女使们是亲眷往来,老爷认得他么?”
海陵也说:“不是。”女待诏道:“莫非原是衙内打发出去的人?”
海陵道:“也不是。”女待诏道:“既然一些没相干,要小妇人去对他说恁么话?”海陵道:“我有宝环一双、珠钏一对,央你转送与贵哥,说是我送与他的。你肯拿去么?”女待诏道:“拿便小妇人拿去,只是老爷与他既非远亲,又非近邻,平素不相识,平白地送这许多东西与他。倘他细细盘问时,叫小妇人如何答应?”
海陵道:“你说得有理,难道教他猜哑谜不成?我说与你听,须要替我用心委曲,不可乱事。”女待诏道:“分付得明白,妇人自有处置。”海陵道:“我两日前在帘子下看见他夫人立在那里,十分美貌可爱,只是无缘与他相会。打听得他家,只有你在里面走动。夫人也只欢喜贵哥一人。故此赏你银子,央你转送这些东西与他,要他在夫人跟前通一个信儿,引我进去,博他夫人一宵恩爱。”
女待诏道:“偷寒送暖,大是难事,况且他夫人有些古怪兜搭,妇人如何去做得?”海陵怒道:“你这老虔婆,敢说三个不去么?我目下就断送你这老猪狗!”只这一句,吓得女待诏毛发都竖了,抖做一团道:“妇人不说不去,只说这件事,必须从容缓款,性急不得。怎么老爷就发起恼来?”海陵道:“我如今也不恼你了。
只限你在一个月内,要圆成这事,不可十分怠缓。”
女待诏唯唯连声,跑到家中,算计了一夜,没法入脚。只得早早起来,梳洗完毕,就把宝环珠钏藏在身边,一径走到乌带家中。迎门撞见贵哥。贵哥问道:“今日有何事?来得恁早?”女待诏道:“有一个亲眷,为些小官事,有两件好首饰,托我来府中变卖些银两,是以早来。”贵哥道:“首饰在那里?
我用得的么?”女待诏道:“正是你们用得的,你换了他的倒好。”贵哥道:“要几贯钱?拿与我看一看。”女待诏道:“到房中才把与你看。”贵哥引他到了自家房内,便向厨柜里搬些点心果子请他吃,问他讨首饰看。那女待诏在身边摸出一双宝环放在卓子上,那环上是四颗祖母绿镶嵌的,果然耀日层光,世所罕见。贵哥一见,满心欢喜,便说:“他要多少银子?”
女待诏道:“他要二千两一只,四千两一双。”贵哥舔舌道:“我只说几贯钱的东西,我便兑得起。若说这许多银子,莫说我没有,就是我夫人一时间也拿不出来,只好看看罢。”又道:“待我拿去与夫人瞧一瞧,也识得世间有这般好首饰。”女待诏道:“且慢着!我有句话与你说个明白,拿去不迟。”贵哥道:“有话尽说,不必隐瞒。”
女待诏道:“我承你日常看顾,感恩不荆今日有句不识进退的话,说与你听,你不要恼我,不要怪我。”贵哥道:“你今日想是风了。你在府中走动多年,那一日不说几句话,怎的今日说话我就怪你恼你不成?你说!你说!”
女待诏道:“这环儿是一个人央我送你的,不要你的银子。还有一双珠钏在此。”连忙向腰间摸出珠钏,放在卓子上。贵哥见了,笑道:“你这婆子说话真个风了!我从幼儿来在府中,再不曾出门去,又不曾与恁人相熟,为何有人送这几千两银子的首饰与我?想是那个要央人做前程,你婆子在外边,指着我老爷的名头,说骗他这些首饰;今日露出马脚,恐怕我老爷知道,你故此早来府中说这话骗我?”女待诏道:“若是这般说,我就该死了。
你将耳朵来,我悄悄说与你听。”贵哥道:“这里再没有人来听的,你轻轻说就是了。”
女待诏道:“这宝环珠钏,不是别人送你的,是那辽王宗干第二世子,见做当朝右丞,领行台尚书省事完颜迪古老爷央我送来与你的。”贵哥笑道:“那完颜老爷不是那白白净净没髭须的俊官儿么?”
女待诏道:“正是那俊俏后生官儿。”贵哥道:“这到希奇了!他虽然与我老爷往来,不过是人情体面上走动,既非府中族分亲戚,又非通家兄弟,并不曾有杯酌往来。若说起我一面也不曾相见,他如何肯送我这许多首饰?”
女待诏道:“说来果忒希奇,忒好笑!我若不说,便不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我若轻轻说出来,连你也吃一个大惊。”贵哥笑道:“果是恁么事情?你须说个明白。”女待诏才定了喘息,低了声音,附着贵哥耳朵说道:“数日前完颜右丞在街上过,恰好你家夫人立在帘子下面,被他瞧见了。他思量要与你夫人会一会儿,没个进身的路头。
打听得只有你在夫人眼前说得一句话,故此央我拿这宝环珠钏送与你,要你做个针儿将线引。你说希奇也不希奇,好笑也不好笑!”贵哥道:“癞虾蟆躲在阴沟洞里指望天鹅肉吃,忒差做梦了!夫人好不兜搭性子!侍婢们谁敢在他跟前道个不字?
莫说眼生面不熟的人要见他,就是我老爷与他做了这几年夫妻,他若不欢喜时,等闲不许他近身。怎么完颜右丞做这个大春梦来!”女待诏道:“依你这般说,大事成不得了。我依先拿这环钏送还了他,两下撒开,省得他来絮聒。”
那贵哥口里虽是这般回覆,恰看了这两双好环钏,有些眼黄地黑,心下不割舍得还他,便对女待诏道:“你是老人家,积年做马泊六的主子,又不是少年媳妇,不曾经识事的,又不是头生儿,为何这般性急?凡事须从长计较,三思而行。世上那里有一锹掘个井的道理?”女待诏道:“不是我性急,你说的话,没有一些儿口风,教我如何去回覆右丞。不如送还了他这两件首饰,倒得安静。”贵哥道:“说便是这般说,且把这环钏留在我这里,待我慢慢地看觑个方便时节,躧探一个消息回话你。若有得一线的门路,我便将这物件送了夫人。
你对右丞说,另拿两件送我何如?”女待诏道:“这个使得。只是你须要小心在意,紧差紧做,不可丢得冰洋了。我过两三日就来讨个消息,好去回覆右丞。”说毕,叫声聒躁去了。贵哥便把这东西,放在自己箱内,踌躇算计,不敢提起。
一夕晚,月明如昼,玉宇无尘。定哥独自一个坐在那轩廊下,倚着栏杆看月。贵哥也上前去站在那里,细细地瞧他的面庞。果是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只是眉目之间,觉道有些不快活的意思。便猜破他的心事八九分,淡淡的说道:“夫人独自一个看月,也觉得凄凉,何不接老爷进来,杯酒交欢,同坐一看,更热闹有趣。”
定哥皱眉,答道:“从来说道人月双清。我独自坐在月下,虽是孤另,还不辜负了这好月。若接这腌臜浊物来,举杯邀月,可不被嫦娥连我也笑得俗了!”贵哥道:“夫人在上,小妮子蒙恩抬举,却不晓得怎么样的人叫做趣人,怎么样的叫做俗人?”定哥笑道:“你是也不晓得,我说与你听。日后拣一个知趣的才嫁他,若遇着那般俗物,宁可一世没有老公,不要被他污辱了身子。”
贵哥道:“小妮子望夫人指教。”
定哥道:“那人生得清标秀丽,倜傥脱洒,儒雅文墨,识重知轻,这便是趣人。那人生得丑陋鄙猥,粗浊蠢恶,取憎讨厌,龌龊不洁,这便是俗人。我前世里不曾栽修得,如今嫁了这个浊物,那眼稍里看得他上!到不如自家看看月,倒还有些趣。”贵哥道:“小妮子不知事,敢问夫人,比如小妮子,不幸嫁了个俗丈夫,还好再寻个趣丈夫么?”
定哥哈哈的一笑了一声道:“这妮子倒说得有趣!世上妇人只有一个丈夫,那有两个的理?这就是愉情不正气的勾当了。”贵哥道:“小妮子常听人说有偷情之事,原来不是亲丈夫就叫偷情了。”定哥道:“正是!你他日嫁了丈夫莫要偷情。”贵哥苦笑说道:“若是夫人包得小妮子嫁得个趣丈夫,又去偷什么情!倘或像夫人今日,眼前人不中意,常常讨不快活吃,不如背地里另寻一个清雅文物,知轻识重的,与他悄地往来,也晓得人道之乐。终不然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只管这般闷昏昏过日子不成?那见得那正气不偷情的就举了节妇,名标青史?”
定哥半晌不语,方才道:“妮子禁口,勿得胡言!恐有人听得,不当稳便。”贵哥道:“一府之中,老爷是主父,夫人是主母,再无以次做得主的人。老爷又趁常不在府中。夫人就真个有些小做作,谁人敢说个不字!况且说话之间,何足为虑。”
定哥对着月色,叹了一口气,欲言还止。贵哥又道:“小妮子是夫人心腹之人,夫人有甚心话,不要瞒我。”定哥道:“你方才所言,我非不知。只是我如今好似笼中之鸟,就有此心,眼前也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人,空费一番神思了。假如我眼里就看得一个人中意,也没个人与我去传消递息,他怎么到得这里来?”
贵哥道:“夫人若果有得意的人,小妮子便做个红娘,替夫人传书递柬,怎么夫人说没人敢去?”定哥又迷迷的笑一声,不答应他。贵哥转身就走,定哥叫住他道:“你往那里去?莫不是你见我不答应,心下着了忙么?我不是不答应,只笑你这个小妮子说话倒风得有趣。”贵哥道:“小妮子早间给得一件宝贝,藏放在房里,要去拿来与夫人识一识宝。”定哥道:“恁么宝贝?那里拾得来的?我又不是识宝的三叔公。”
贵哥也不回言,忙忙的走回房中,拿了宝环珠钏,递与定哥,道:“夫人,这两件首饰,好做得人家的聘礼么?”定哥拿在手里看了一回道:“这东西那里来的?果是好得紧。随你恁么人家下聘,也没这等好首饰落盘。除非是皇亲国戚、驸马公侯人家,才拿得这样东西出来。你这妮子如何有在身边?
实实的说与我听。”贵哥道:“不敢瞒夫人说,这是一个人央着女待诏来我府里做媒,先行来的聘礼。”定哥笑道:“你这妮子真个害风了!我无男无女,又没姑娘小叔,女待诏来替那个做媒?”贵哥道:“他也不说男说女,也不说姑娘小叔。他说的媒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
定哥道:“难道女待诏来替你做媒?”贵哥道:“小妮子那得福来消受这宝环珠钏?”定哥道:“难道替侍女中那一个做媒不成?算来这些妮子,一发消受不起了。”贵哥道:“使女们如何有福消受这件?只除是天上仙姬,瑶台玉女,像得夫人这般人物,才有福受用他。”
定哥笑道:“据你这般说,我如今另寻一个头路去做新媳妇,作兴女待诏做个媒人,你这妮子做个从嫁罢。”贵哥跪在地上道:“若得夫人作成女待诏,小妮子情愿从嫁夫人。”
定哥又嘻嘻地笑了一声,把贵哥打一掌道:“我一向好看你,你今日真真害风,说出许多风话来!倘若被人听见,岂不连我也没了体面?”贵哥道:“不是妮子胡言乱道,真真实实那女待诏拿这礼物来聘夫人。”
定哥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勃然怒道:“我是二品夫人,不是小户人家孤孀嫠妇,他怎敢小觑我,把这样没根蒂的话,来徯落我!明日对老爷说,着人去拿他来,拷打他一番,也出这一口气。”贵哥道:“夫人且莫恼怒,待小妮子悄悄地说出来,斗夫人一场好笑。
俗语云:‘不说不笑,不打不叫。’只怕小妮子说出来,夫人又笑又叫。”定哥一向是喜欢贵哥的。大凡有事发怒,见了贵哥,就解散了,何况他今日自家的言语唐突,怎肯与他计较,故此顺口说道:“你说我听。”那一腔怒气直走到爪哇国去了。
贵哥道:“几日前头有一个尚书右丞,打从俺府门首经过,瞧见夫人立在帘子下面,生得娇娆美艳,如毛嫱、飞燕一般。
他那一点魂灵儿就掉在夫人身上,归家去整整欣昏迷痴想了两日,再不得凑巧儿遇见夫人。因此上托这女待诏送这两件首饰与夫人,求夫人再见一面。夫人若肯看觑他,便再在帘子下与他一见,也好收他这两件环钏。况这个右丞,就是那完颜迪古,好不生得聪俊洒落,极是有福分的官儿!算来夫人也曾瞧见他来?”
定哥回嗔作喜道:“莫不是常来探望老爷的那少年官儿么?生得到也清俊文雅。只是这个人心性是不常的。”贵哥哈哈的笑道:“从来相面的先生,与人对坐着半日,从头看到脚下,又相手摸腰,还只知面不知心。夫人略瞧右丞一瞧,连心都瞧见了,岂不是两心相照?”定哥道:“丫头莫要嚷!我且问你,那女待诏怎么样对你说?你怎么样回话那女待诏?”
贵哥道:“那女待诏是个老作家,恐怕一句说出来,惹是非到了身上,便伸进吐出,团团圈圈,远远地说将来。我说:‘老婆子,你不消多说了,以定是有那个人儿看上了我家夫人,你思量做个马百六,何苦扯扯拽拽排布这个大套子?’那女待诏便拍手拍脚的笑起来,说道:‘好个乖乖姐姐!像似被人开过聪明孔了,一猜就猜着。’被小妮子照脸一口啐,唾骂他道:‘老虔婆,老花娘!你自没廉耻,被千人万人开了聪明孔,才学得这篦头生意。我是天生天化,踏着尾羓头便动的,那个和你这虔婆取笑!’
那女待诏道:‘好姐姐,你不须发恼,我不过是趁口取笑你,难道你这般决烈!索性的姐姐身边就肯添个影人儿。’小妮子道:‘你这般说,且饶你去。不许在此胡缠!’那女待诏又道:‘我特特为着夫人来,被你抢白这一顿,怎么教我就去了?你且把夫人平日的性格说说我听。我是劈面相、闻声相、揣骨相、麻衣相、达磨相,一下里就知道他的心事了。’小妮子便道:‘若问别样心事,我实实不曾晓得。若说我夫人正色治家,严肃待众,见我们一些笑容也是没有的,谁敢在他眼前把身子侧立立儿?’
那女待诏道:‘若依这般说,就恭喜贺喜我这马百六稳稳地做成了。’小妮子道:‘你这般胡嘲乱讲!莫不惹得打下截来!’他道:‘我是依着相书上相来的。’小妮子道:‘相书上那一本有如此说话?’他道:‘俗语说得好!嬉嬉哈哈,不要惹他;脸儿狠狠,一问就肯。’”定哥正呷着一口茶,听见贵哥这些话,不觉笑了一声,喷茶满面,骂道:“虔婆一味油嘴,明日叫他来,打他几个耳聒子才饶他!”说罢话时,炉烟已尽,织女横斜,漏下二鼓矣。
贵哥伏侍定哥归房安置,就问道:“这两件宝贝放在那里好?”
定哥道:“且放在我首饰箱内,好好锁着。”贵哥依言收拾不题。恰说贵哥得了定哥这个光景,心中揣定有八九分稳的事,也安眠了一夜。
到次日清晨,定哥在妆阁梳里,贵哥站在那里伏侍他。看见他眉眼欣欣,比每日欢喜的不了,便从傍插一嘴道:“夫人,今日为何不着人去,叫那虔婆来打他一顿?”定哥笑道:“且从容,那婆子自然来。”贵哥道:“不是小妮子性急,实是气那老虔婆不过!”定哥道:“当怒火炎,惟忍水制,你不消性急。”
贵哥又悄悄道:“大凡做事,只该一促一成。倘或夜长梦多,这般一个标致人物,被人搂上了,那时便迟了。”定哥道:“他自标致,要他做恁么?”贵哥道:“不是小妮子多言,老爷常常不在家,夫人独自一个,颇是凄冷。小妮子又要溺尿,搿不得夫人的脚。待这标致人来替夫人搿一搿,也强如冬天用汤婆子,夏天用竹夫人。”定哥道:“丫头多嘴,我不要你管!”贵哥道:“小妮子蒙夫人抬举,故替夫人耽忧。怎么说个管着夫人?”
定哥也不答应他的说话,向身边钞袋内摸出十两一锭的银子,递与贵哥道:“我把这银子赏赐你,拿去打一双镯儿戴在臂膊上,也是伏侍我一场恩念。你不可与众人知道。”贵哥叩头接了银子,对定哥道:“一丝为定,万金不移。夫人既酬谢了媒婆,媒婆即着人去寻女待诏,约那人晚上到府中来。”
定哥掩口胡卢道:“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难保!世间那有未出嫁的媒婆?”贵哥道:“虔婆也是女儿身,难道女儿就做不得虔婆?”定哥又笑道:“你说话真个乖巧好笑!只是人生路不熟,羞答答的,怎好去约他?”贵哥道:“别的事怕羞,这事儿只有小妮子、女待诏知道,怕恁么羞!俗语道得好:‘羞一羞,抽一抽,羞两羞,抽两抽。只顾羞,只顾抽。若不羞,便不抽。’”定哥道:“好女儿,你怎么学得这许多鬼话儿在肚里?”
两个一递一句,说得梳妆事毕。贵哥便走到厅上,分付当直的去叫女待诏来。“夫人要篦头绞面。”当直的道:“夫人又不出去烧香赴筵席,为何要绞面?”贵哥道:“夫人面上的毛,可是养得长的,你休多管闲事!”当直的道:“少刻女待诏来,姐姐的毛一发央他绞一绞,省得养长了拖着地。”贵哥啐了一声,进里面去了。
不移时,女待诏到了。见过定哥。定哥领他到妆阁上去篦头,只叫贵哥在傍伏侍,其余女使一个也不许到阁儿上来。
女待诏到得妆阁上头,便打开家伙包儿,把篦箕一个个摆列在卓子上,恰是一个大梳,一个通梳,一个掠儿,四个篦箕,又有剔子剔帚,一双簪子,共是十一件家伙。才把定哥头发放散了,用手去前前后后,左边右边蒲睃摸索,捏了一遍,才把篦箕篦上两三篦箕。贵哥在傍,把嘴一努,那女待诏就知其意愿,口儿开科说道:“夫人,头垢气色及时,主有喜事临身。”贵哥插嘴道:“应在几时得喜?”
女待诏道:“只在早晚之间,主有非常喜庆。”定哥道:“朝廷没有覃恩,我又不讨封赠,有恁么非常的喜事?”女待诏道:“该有个得活宝的喜气。”贵哥插嘴道:“除了西洋国出的走盘珠,缅甸国出的缅铃,只有人才是活宝。若说起人时,府中且是多得紧,夫人恰是用不着的。你说恁么活宝不活宝?”女待诏道:“人有几等人,物有几等物,宝有几等宝,活也有几等活。你这姐姐只好躲在夫人跟前拆白道绿,喝五吆三,那曾见希奇的活宝来?”
定哥心中虽是热燥得紧,只是口里说不出来。贵哥又问女待诏道:“你今日来篦头,还是来献宝?”定哥便把女待诏推了一推道:“小妮子多嘴饶舌,你莫听他!”贵哥便向女待诏瞅了一眼。女待诏道:“要活宝时尽有,只怕夫人不用。”贵哥道:“夫人正用得着这活宝。”定哥道:“还不噤声!谁许你多说?”贵哥道:“我站在此,禁不住口。我且站远些个。”说罢,洋洋的走过一边。定哥便道:“婆子,我且问你,那人几时见我来?有恁话对你说?你怎么大胆就敢替他来诱骗我?”
女待诏道:“夫人勿罪!待老婆子细细告诉夫人。这个月那一日,夫人立在朱帘下边,瞧看那往来的人。恰好说的那人,打从府门过,看见夫人容貌,便叹道:‘天下怎么有这等一个美人,倒被别人娶了去,岂不是我没福!’”定哥笑道:“这不是那人没福?”贵哥听得,又走来插嘴道:“不是那人没福,是谁没福?”女待诏道:“是我婆子没福。”贵哥道:“怎么是你没福?”
女待诏道:“若是夫人不曾出阁,我去对那人说,做上一头媒,岂不撰那人百十两媒钱?”贵哥道:“夫人倒肯作成你撰百十两银子,只怕那人没福受享着夫人。”定哥道:“他派演天潢,官居右相,那里少金钗十二,粉黛成行,说他没福!看来倒是我没福!”女待诏道:“夫人,干净识得人。只是那人情重,眼睛里不轻意看上一个人。夫人如何得没福!”
一边说,一边篦头。
三个人说得火滚般热,竟没了一些避忌。这定哥欢天喜地,开箱子取出一套好衣服,十两雪花银,赏与女待诏,道:“婆子,今日篦得头好,权赏你这些东西。我日后还要重重酬你。”女待诏千恩万谢,收藏过了,才附着定哥耳朵说道:“请问夫人,还是婆子今日去约那人来?还是明日去约他?”定哥面皮通红,答应不出。贵哥道:“老虔婆做事颠倒!说话好笑!今日是一个黄道大吉日,诸样顺溜的。况且那人,数日前就等你的回覆,他心里好不急在那里。你如今忙忙去约他晚上来,他还等不得日落西山,月升东海,怎么说个明日?”
定哥笑道:“痴丫头,你又不曾与那人相处几时,怎么连他的心事先瞧破来?”贵哥道:“小妮子虽然不曾与那人相处,恰是穿铁草鞋,走得人的肚子过。”定哥又冷笑了一声,低头弄着裙带子。女待诏道:“婆子如今去约那人。夫人把恁么物件为信?”贵哥将定哥一枝凤头金簪拿在手中,递与女待诏。
那簪儿有何好处:叶子金出自异邦,色欺火赤;细抽丝攒成双凤,状若天生。顶上嵌猫儿眼,闪一派光芒,冲霄辉日;口中衔金刚钻,垂两条珠结,似舞如飞。常绾青丝,好像乌云中赤龙出现;今藏翠袖,宛然九天降丹诏前来。这女待诏将着这一件东西,明是个消除孽障救苦天尊,解散相思五瘟使者。
贵哥把簪儿递与女待诏道:“这个就是信物了。”定哥笑道:“这妮子好大胆,擅动我的首饰!”贵哥笑道:“小妮子头一次大胆,望夫人饶恕则个。”定哥道:“饶你,饶你!”女待诏欢天喜地,接着簪儿出门,一径跑到海陵府中。
海陵正坐在书房里面。女待诏便走到那里,朝着海陵道:“老爷恭喜,老爷贺喜!”海陵道:“我托你的事,如今已是七八日了,我正在此恼你。你今日来贺恁么喜?”女待诏道:“老妇人如今不做待诏了,是一个檄定三秦扶炎刘的韩信,临潼斗宝尊周室的子胥,怀揣令旨兵符来救那困围城的烈丈夫,怎么还说个恼字!”海陵欣欣然道:“早知你干成了功劳,却是错怪了也。”
那女待诏把前前后后的话,细细陈说了一遍,才向袖中取出那同心结的凤头簪儿,递与海陵道:“这便是皇王令旨,大将兵符,一到即行,不许迟滞。”欢喜得那海陵满身如虫钻虱咬,皮燥骨轻,坐立不牢,道:“这事亏着你了。只是我恁么时候好去?从那一条路入脚?”女待诏道:“黄昏时候,老爷把幅巾笼了头,穿上一件缁衣,只说夫人着婆子请来宣卷的尼姑,从左角门进去,万无一失。”
海陵笑道:“这婆子果然是智赛孙吴,谋欺陆贾。连我也走不出这个圈套了。”忙取银二十两赏他。女待诏道:“前日送与贵哥的宝环珠钏,贵哥就送与夫人作聘礼了。老爷今晚过去,须索另寻两件去送与他。”海陵道:“环儿钏子,我还有两对,比前日的更好,原留着送夫人的。夫人既收了那两对,我晚上另带这两对去送与他。你须先和他约会一个端正,后头好常常来往。”
女待诏应允,去见定哥,把海陵的说话回覆了一遍。定哥满面堆下笑来,叫贵哥送他出门,嘱咐道:“师父早些来。”
女待诏一头走,悄悄地对贵哥说:“完颜老爷再三嘱谢你,说晚上另有环儿钏子送你,比前日又好。你须要温存抚惜他,不要只推在夫人身上。”贵哥啐了一声,道:“好一个包前包后的马百六。”两下散去。
看看天色晚了,定哥便分付前后关门,男妇各归房去。大小侍婢,俱各早早歇息,不许东穿西走,只留贵哥一个在房伏侍。不觉谯楼鼓响,远寺钟鸣。这海陵瞒了徒单夫人,一个从人也不带着,独自一个走到女待诏家中,敲门叫道:“待诏在否?”只见女待诏提了一盏小灯笼,走将出来开门。看见海陵黑魆魆的独自立在街上,便道:“请进来,坐坐去。”海陵道:“这是什么时候了,还说坐坐?”女待诏道:“譬如他那里还不招架子,怎的这般性急?”海陵笑了声,拽了手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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