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校对)第5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5/39

且说尼姑王守长送了夫人起身,回到庵中,厨房里洗了盘碗器皿,佛殿上收了香火供食,一应都收拾已毕。只见那张远同阮二哥进庵,与尼姑相见了,称谢不己,问道:“我家一官今在那里?”尼姑道:“还在我里头房里睡着。”尼姑便引阮二与张远开了侧房门,来卧床边叫道:“一哥,你恁的好睡,还未醒!”连叫数次不应,阮二用手摇也不动,一鼻全无气息。仔细看时,呜呼哀哉了。
阮二吃了一惊,便道:“师父,怎地把我兄弟坏了性命?这事不得干净!”尼姑谎道:“小姐吃了午斋便推要睡,就人房内,约有两个时辰。殿上功德完了,老夫人叫醒来,恰才去得不多时。我只道睡着,岂知有此事。”阮二道:“说便是这般说,却是怎了?”尼姑道:“阮二官,今日幸得张大官在此,向蒙张大官分付,实望你家做檀越施主,因此用心,终不成要害你兄弟性命?张大官,今日之事,却是你来寻我,非是我来寻你。告到官司,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向日蒙施银二锭,一锭我用去了,止存一锭不敢留用,将来与一官人凑买棺木盛殓。只说在庵养病,不料死了。”说罢,将出这锭银子,放在桌上道:“你二位,凭你怎么处置。”
张远与阮二默默无言,呆了半晌。阮二道:“且去买了棺木来再议。”张远收了银子,与阮二同出用门,迤逦路上行着。张远道:“二哥,这个事本不干尼姑事。二哥是个病弱的人,想是与女于交会,用过了力气,阳气一脱,就是死的。我也只为令弟面上情分好,况令弟前日,在床前再四叮咛,央拢不过,只得替他干这件事。”阮二回言道:“我论此事,人心天理,也不干着那尼姑事,亦不于你事。只是我这小官人年命如此,神作祸作,作出这场事来。我心里也道罢了,只愁大哥与老官人回来怨畅,怎的了?”连晚与张远买了一口棺木,抬进墓里,盛殓了,就放在西廓下,只等阮员外、大哥回来定夺。正是:酒到散筵欢趣少,人逢失意叹声多。
忽一日,阮员外同大官人商贩回家,与院君相见,合家欢喜。员外动问一儿病症,阮二只得将前后事情,细细诉说了一遍。老员外听得说一郎死了,放声大哭了一场,要写起词状,与陈太尉女儿索命:“你家贱人来惹我的儿子!”阮大、阮二再四劝道:“爹爹,这个事想论来,都是兄弟作出来的事,以致送了性命。今日爹爹与陈家讨命,一则势力不敌,二则非干太尉之事。”勉劝老员外选个日子,就庵内修建佛事,送出郊外安盾了。
却说陈小姐自从闲云庵归后,过了月余,常常恶心气闷,心内思酸,一连一个月经脉不举。医者用行经顺气之药,加何得应?夫人暗地问道:“孩儿,你莫是与那个成这等事么?可对我实说。”小姐晓得事露了,没奈何,只得与夫人实说。夫人听得呆了,道:“你爹爹只要寻个有名目的才郎,靠你养老送终;今日弄出这丑事,如何是好?只怕你爹爹得知这事,怎生奈何?”
小姐道:“母亲,事己如此,孩儿只是一死,别无计较。”夫人心内又恼又闷,看看天晚,陈太尉回衙,见夫人面带忧容,问道:“夫人,今日何故不乐?”夫人回道:“我有一件事恼心。”太尉便问:“有甚么事恼心?”夫人见问不过,只得将情一一诉出。太尉不听说万事惧休,听得说了,怒从心上起,道:“你做母的不能看管孩儿,要你做甚?”急得夫人阁泪汪汪,不敢回对。太尉左思右想,一夜无寐。
天晓出外理事,回衙与夫人计议:“我今日用得买实做了:如官府去,我女孩儿又出丑,我府门又不好看;只得与女孩儿商量作何理会。”女儿扑簌簌吊下泪来,低头不语。半晌司,扯母亲于背静处,说道:“当初原是儿的不是,坑了阮三郎的性命。欲要寻个死,又有一个月遗腹在身,若不寻死,又恐人笑。”
一头哭着,一头说:“莫若等待十个月满足,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绝了阮三后代,也是当日相爱情分。妇人从一而终,虽是一时苟合,亦是一日夫妻,我断然再不嫁人,若天可怜见,生得一个男子,守他长大,送还阮家,完了夫妻之情。那时寻个自尽,以赎站辱父母之罪。”夫人将此话说与太尉知道,太尉只叹了一口气,也无奈何。
暗暗着人请阮员外来家计议,说道:“当初是我闺门不谨,以致小女背后做出天大事来,害了你儿子性命,如今也休题了。但我女儿已有一个月遗腹,如何出活?如今只说我女曾许嫁你儿子,后来在闲云用相遇,为想我女,成病几死,因而彼此私情。庶他日生得一男半女,犹有许嫁情由,还好看相。”阮员外依允,从此就与太尉两家来往十月满足,阮员外一般道礼催生,果然生个孩儿。到了一岁,小姐对母亲说,欲持领了孩儿,到阮家拜见公婆,就去看看阮三坟墓。
夫人对太尉说知,惧依允了。拣个好日,小姐备礼过门,拜见了阮员外夫妇。次日,到阮三墓上哭奠了一回。又取出银两,请高行真僧广设水陆道场,追荐亡夫阮三郎。其夜梦见阮三到来,说道:“小姐,你晓得风因么?前世你是个扬州名妓,我是金陵人,到彼访亲,与你相处情厚,许定一年之后再来,必然娶你为妻,及至归家,惧怕父亲,不敢察知,别成姻眷。害你终朝悬望,郁郁而死。因是风缘末断,今生乍会之时,两情牵恋。闲云庵相会,是你来索冤债;我登时身死,偿了你前生之命。多感你诚心追荐,今己得往好处托生。你前世抱志节而亡,今世合享荣华。所生孩儿,他日必大贵,烦你好好抚养教训。从今你休怀忆念。”玉兰小姐梦中一把扯住阮三,正要问他托生何处,被阮三用手一推,惊醒将来,嗟叹不己。方知生死恩情,都是前缘风债。
从此小姐放下情怀,一心看觑孩儿。光阴似箭,不觉长成六岁,生得清苛,与阮三一般标致,又且资性聪明。陈太尉爱惜真如掌上之珠,用自己姓,取名陈宗阮,请个先生教他读书。到一十六岁,果然学富五车,书通二酉。十九岁上,连科及第,中了头甲状元,奉自归娶。陈、阮二家争先迎接回家,宾朋满堂,轮流做庆贸筵席。
当初陈家生子时,街坊上晓得些风声来历的,兔不得点点搠搠,背后讥消。到陈宗阮三举成名,翻夸奖玉兰小姐贞节贤慧,教子成名,许多好处。世情以成败论人,大率如此!后来陈宗阮做到吏部尚书留守官,将他母亲十九岁上守寡,一生未嫁,教子成名等事,表奏朝廷,启建贤节牌坊。正所谓:贫家百事百难做,富家差得鬼推磨。虽然如此,也亏陈小姐后来守志,一床锦被遮盖了,至今河南府传作佳话。有诗为证,诗曰:
兔演巷中担病害,闲云庵里偿冤债。周全末路仗贞娘,一床锦被相遮盖。
喻世明言贰
第五卷 穷马周遭际卖缒(食旁)媪
前程暗漆本难知,秋月春花各有时。静听天公分付去,何须昏夜苦奔驰?
话说大唐贞观改元,太宗皇帝仁明有道,信用贤臣。文有十八学士,武有十八路总管。真个是:鸳班济济,鹭序彬彬。凡天下育才有智之人,无不举荐在位,尽其抱负。所以天下太平,万民安乐。就中单表一人,姓马,名周,表字宾王,博州往乎人氏。父母双亡,一贫如洗;年过一旬,尚未娶妻,单单只剩一身。
自幼精通书史,广有学问;志气谋略,件件过人。只为孤贫无援,没有人荐拔他。分明是一条神龙困于泥淖之中,飞腾不得。眼见别人才学万倍不如他的,一个个出身通显,享用爵禄,偏则自家怀才不遇。每曰郁郁自叹道:“时也,运也,命也。”一生挣得一副好酒量,闷来时只是饮酒,尽醉方休。日常饭食,有一顿,没一顿,都不计较;单少不得杯中之物。若自己没钱买时,打听邻家有酒。便去瞳吃。却大模大样,不谨慎,酒后又要狂言乱叫、发风骂坐。这伙一邻四舍被他联噪的不耐烦,没一个不厌他。背后唤他做“穷马周”,又唤他是“酒鬼”。那马周晓得了,也全不在心上。正是:未逢龙虎会,一任马牛呼。
且说博州刺史姓达,名奚,素闻马周明经有学,聘他为本州助教之职。到任之曰,众秀才携酒称贸,不觉吃得大醉。次日,刺史亲到学官请教。马周几自中酒,爬身不起。刺史大怒而去。马周醒后,晓得刺史曾到,特往州衙谢罪,被刺史责备了许多说话。马周口中唯唯,只是不能使改。
每通门生执经问难,便留住他同饮。支得傣钱,都付与酒家,几自不敷,依据曰在门生家喝酒。一日,吃醉了,两个门生左右扶住,一路歌咏而回。恰好遇着刺史前导,喝他回避,马周那里肯退步?喧着双眼到骂人起来,又被刺史当街发作了一场。马周当时酒醉不知,次日醒后,门生又来劝马周,在刺史处告罪。
马周叹口气道:“我只为孤贫无援,欲图个进身之阶,所以屈志于人。今因酒过,屡被刺史责辱,何面目又去鞠躬取怜?古人不为五斗米析腰,这个助教官儿也不是我终身养老之事。”便把公服交付门生,教他缴还刺史,仰天笑,出门而去。正是:此去好凭一寸舌,再来不值一文钱。自古道:水不激不跃,人不激不奋。马周只为吃酒上受刺史责辱不过,叹口气出门,到一个去处,遇了一个人提携,直做到吏部尚书地位。此是后话。
且说如今到那里去?他想着:“冲州撞府,没甚大遭际,则除是长安帝都,公侯卿相中,有个能举荐的萧相国,识贤才的魏无知,讨个出头日子,方遂乎生之愿。”望西迤逦而行。不一日,来到新丰。原来那新丰城是汉高皇所筑。
高皇生于丰里,后来起兵,诛秦灭项,做了大汉天子,尊其父为太上皇。太上皇在长安城中,思想故乡风景。高皇命巧匠照依故丰,建造此城,迁丰人来居住。凡街市、屋宇,与丰里制度一般无二。把张家鸡儿、李家犬儿,纵放在街上,那鸡犬也都认得自家门首,各自归家。太上皇大喜,赐名新丰。今日大唐仍建都于长安,这新丰总是关内之地,市井稠密,好不热闹!只这招商旅店,也不知多少。
马周来到新丰市上,天色己晚,只拣个大大客店,踱将进去。但见红尘滚滚,车马纷纷,许多商贩客人,驮着货物,挨一顶五的进店安歇。店主王公迎接了,慌忙指派房头,堆放行旅。众客人寻行逐队,各据坐头,讨浆索酒。
小二哥搬运不迭,忙得似走马灯一般。马周独自个冷清清地坐在一边,并没半个人睬他。马周心中不忿,拍案大叫道:“主人家,你好欺负人!偏俺不是客,你就不来照顾,是何道理?”王公听得发作,便来收科道:“客官个须发怒。那边人众,只得先安放他;你只一位,却容易答应。但是用酒用饭,只管分付老汉就是。”
马周道:“俺一路行来,没有洗脚,且讨些干净热水用用。”王公道:“锅子不方便,要热水再等一会。”马周道:“既如此,先取酒来。”王公道:“用多少酒?”马周指着对面大座头上一伙客人,向主人家道:“他们用多少,俺也用多少。”王公道:“他们五位客人,每人用一斗好酒。”
马周道:“论起来还不勾俺半醉,但俺途中节饮,也只用五斗罢。有好嘎饭尽你搬来。”王公分付小二过了。一连暖五斗酒,放在桌上,摆一只大磁瓯,几碗肉菜之类。马周举匝独酌,旁若无人。约莫吃了一斗有余,讨个洗脚盆来,把剩下的酒,都倾在里面;骊脱双靴,便伸脚下去洗灌。众客见了,无不惊怪。王公暗暗称奇,知其非常人也。同时岑文本画得有《马周濯足图》,后有烟波钓叟题赞于上,赞曰:
世人尚口,吾独尊足。
口易兴波,足能涉陆。
处下不倾,干虽可逐。
劳重赏薄,无言忍辱。
酬之以酒,慰尔仆仆。
今尔右忱,胜吾厌腹。
吁嗟宾王,见趁凡俗。
当夜安歇无话。次日,王公早起会钞,打发行客登程。马周身无财物,想天气渐热了,便脱下狐袭与王公当酒钱。王公见他是个慷慨之士,又嫌狐袭价重,再四推辞不受。马周索笔,题诗壁上。诗云:
古人感一饭,干金弃如展。
巴箸安足酬?所重在知己。
我饮新丰酒,狐裘力用抵。
贤哉主人翁,意气倾间里!
后写往乎人马周题。王公见他写作俱高,心中十分敬重。便问:“马先生如今何往?”马周道:“欲往长安求名。”王公道:“曾有相熟寓所否?”马周回道:“没有。”王公道:“马先生大才,此去必然富贵。但长安乃米珠薪桂之地,先生资釜既空,将何存立?老夫有个外甥女,嫁在彼处万寿街卖弹赵一郎家。老夫写封书,送先生到彼作寓,比别家还省事:更有白银一两,权助路资,休嫌菲薄。”马周感其厚意,只得受了。王公写书已毕,递与马周。马周道:“他日寸进,决不相忘。”作谢而别。
行至长安,果然是花天锦地,比新丰市又不相同。马周径问到万寿街赵卖缒家,将王公书信投递。原来赵家积世卖这粉食为生,前年赵一郎已故了。他老婆在家守寡,接管店面,这就是新丰店中王公的外甥女儿。年纪虽然一十有余,几自丰艳胜人。
京师人顺口都唤他做“卖缒媪”。北方的“媪”字,即如南方的“妈”字一般。这王媪初时坐店卖缒,神相袁天罡一见大惊,叹道:“此媪面如满月,唇若红莲,声响神清,山根不断,乃大贵之相!他日定为一品夫人,如何屈居此地?”偶在中郎将常何面前,谈及此事。常何深信袁天罡之语,分付苍头,只以买缒(食旁)为名,每曰到他店中闲话,说发王媪嫁人,欲娶为妻。王媪只是干笑,全不统一。正是:姻缘本是前生定,不是姻缘莫强求。
却说王媪隔夜得一异梦,梦见一匹自马,自东而来到他店中,把缒一口吃尽。自己执箠赶逐,不觉腾上马背。那马化为火龙,冲天而去。醒来满身都热,思想此梦非常。恰好这一日,接得母舅王公之信,送个姓马的客人到来;又与周身穿自衣。王媪心中大疑,就留住店中作寓。
一日一餐,殷勤供给。那马周恰似理之当然一般,绝无谦逊之意。这里王媪也始终不怠。灾区耐邻里中有一班淳荡子弟,乎曰见王媪是个俏丽孤孀,闲常时倚门靠壁,不一不四,轻嘴薄舌的狂言挑拨,王媪全不招惹!众人到也道他正气。今番见他留个远方单身客在家,未免言一语四,选出许多议论。,王媪是个精细的人,早己察听在耳朵里,便对马周道:“践妾本欲相留,亲孀妇之家,人言不雅。先生前程远大,宣择高校栖止,以图上进;若埋没大才于此,枉自可惜。”马周道:“小生情愿为人馆宾,但无路可投耳。”
言之未己,只见常中郎家苍头又来买缒。王媪想着常何是个武臣,必定少不得文士相帮。乃向苍头问道:“有个薄亲马秀才,饱学之士,在此觅一馆舍,未知你老爷用得着否?”苍头答应道:“甚好。”原来那时正值天旱,太宗皇帝谣五品以上官员,都要悉心竭虑,直言得失,以凭采用。论常何官职,也该具奏,正欲访求饱学之士,请他代笔,恰好王媪说起马秀才,分明是饥时饭,渴时浆,正搔着痒处。苍头回去察知常何,常何大喜,即刻道人备马来迎。马周别了王媪,来到常中郎家里。常何见马周一表非俗,好生钦敬。当日置酒相持,打扫书馆,留马周歇宿。
次日,常何取自金二十两,彩绢十端,亲送到馆中,权为贽礼。就将圣旨求言一事,与马周商议。马周索取笔研,拂开素纸,手不停挥,草成便宜二十条。常何叹服不己。连夜缮写齐整,明日早朝进皇御览。
太宗皇帝看罢,事事称善。便问常何道:“此等见识议论,非卿所及,卿从何处得来?”常何拜伏在地,口称:“死罪!这便宜二十条,臣愚实不能建自。此乃臣家客马周所为也。”太宗皇帝道:“马周何在?可速宣来见联。”黄门官奉了圣旨,径到常中郎家宣马周。马周吃了早酒,正在鼾睡,呼唤不醒。又是一道旨意下来催促。到第一遍,常何自来了。此见太宗皇帝爱才之极也。史官有诗云:
一道征书络绎催,贞观天子惜贤才。朝廷爱士皆如此,安得英雄困草莱?
常何亲到书馆中,教馆童扶起马周,用凉水喷面,马周方才苏醒。闻知圣旨,慌忙上马。常何引到金銮见驾。拜舞己毕,太宗玉音问道:“卿何处人氏?曾出仕否?”马周奏道:“臣乃往乎县人,曾为博州助教。因不得其志,弃官来游京都。今获勤天颜,实出万幸。”太宗方喜。即日拜为监察御史,钦赐袍笏官带。马周穿着了,谢恩而出。仍到常何家,拜谢举荐之德。常何重开筵席,把洒称贸。
至晚酒散,常何不敢屈留马周在书馆住宿。欲备轿马,送到令亲王媪家去。马周道:“王媪原非亲戚,不过借宿其家而己。”常何大惊,问道:“御史公有宅眷否?”马周道:“惭愧,实因家贫未娶。”常何道:“袁天歪先生曾相王媪有一品夫人之贵,只怕是令亲,或有妨碍;既然萍水相逢,便是天缘。御史公若不嫌弃,下官即当作伐。”马周感王媪殷勤,亦有此意,便道:“若得先辈玉成,深荷大德。”是晚,马周仍在常家安歇。
次早,马周又同常何面君。那时勒虏突撅反叛,太宗皇帝正道四大总管出兵征剿,命马周献乎虏策。马周在御前,口诵如流,句句中了圣意,改为给事中之职。常何举贤有功,赐绢百匹。常何谢恩出朝,分付马上就引到卖缒店中,要请王媪相见。王媪还只道常中郎强要娶他,慌忙躲过,那里肯出来。
常何坐在店中,叫苍头去寻个老年邻姬,督他传话:“今日常中郎来此,非为别事,专为马给谏求亲。”王媪问其情由,方知马给谏就是马周。向时白马化龙之梦,今己验矣。此乃天付姻缘,不可违也。常何见王媪允从了,便将御赐绢匹,督马周行聘;赁下一所空宅,教马周住下。择个吉曰,与王媪成亲,百官都来庆贸。正是:分明乞相寒懦,忽作朝家贵客。王媪嫁了马周,把自己一家一火,都搬到马家来了。里中无不称羡,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马周自从遇了太宗皇帝,言无不听,谏无不从,不上一年,直做到吏部尚书,王媪封做夫人之职。那新丰店主人王公,知马周发迹荣贵,特到长安望他,就便先看看外甥女。行至万寿街,己不见了卖缒店,只道迁居去了。细问邻舍,才晓得外甥女已寡,晚嫁的就是马尚书,王公这场欢喜非通小可。
问到尚书府中,与马周夫妇相见,各叙些旧话。住了月余,辞别要行。马周将干金相赠,王公那里肯受。马周道:“壁上诗句犹在,一饭干金,岂可忘也?”王公方才收了,作谢而回,遂为新丰富民。此乃投瓜报玉,脑恩报恩,也不在话下。
再说达奚刺吏,因丁忱回籍,服满到京。闻马周为吏部尚书,自知得罪,心下忧惶,不敢补官。马周晓得此情,再一请他相见。达奚拜倒在地,口称:“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马周慌忙扶起道:“刺史教训诸生,正宣取端谨之士。嗜酒狂呼,此乃马周之罪,非贤刺史之过也。”即日举荐达奚为京兆尹。京师官员见马周度量宽烘,无不敬服。马周终身富贵,与王媪偕老。后人有诗叹云一代名臣属酒人,卖缒王媪办奇人。时人不具波折眼,枉使明珠混俗尘。
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儿
当时五霸说庄王,不但强梁压上邦。
多少倾城因女色,绝缨一事己无双。
话说春秋时,楚国有个庄王,姓毕,名旅,是五霸中一霸。那庄王曾大宴群臣于寝殿,美人惧侍。偶然风吹烛灭,有一人从暗中牵美人之农,美人扯断了他系冠的缨素,诉与庄王,要他查名治罪。庄王想道:“酒后疏狂,人人常态。我岂为一女子上,坐人罪过,使人笑戏?轻贤好色,岂不可耻?”于是出令曰:“今日饮酒甚乐,在坐不绝缨者不欢。”比及烛至,满座的冠缨都解,竞不知调戏美人的是那一个。
后来晋楚交战,庄王为晋兵所困,渐渐危急。忽有上将,杀人重围,救出庄王。庄王得脱,问:“救我者为谁?”那将俯伏在地,道:“臣乃昔日绝缨之人也。蒙吾王隐蔽,不加罪责,臣今愿以死报恩。”庄王大喜道:“寡人若听美人之言,几丧我一员猛将矣。”后来大败晋兵,诸侯都叛晋归楚,号为一代之霸。有诗为证:
美人空自绝冠缨,岂为蛾眉失虎臣?莫怪荆襄多霸气,骊山戏火是何人?
世人度量狭窄,心术刻薄,还要搜他人的隐过,显自己的精明;莫说犯出不是来,他肯轻饶了你?这般人一生育怨无恩,但有缓急,也没人与他分忧督力了。像楚庄王惩般弃人小过,成其大业,真乃英雄举动,古今罕有。说话的,难道真个没有第二个了?看宫,我再说一个与你听。你道是那一朝人物?却是唐末五代时人。那五代?粱、唐、晋、汉、周,是名五代。
粱乃朱温,唐乃李存勖,晋乃石敬瑭,汉乃刘知远,周乃郭威。方才要说的,正是粱朝中一员虎将,姓葛,名周,生来胸襟海阔,志量山高;力敌万夫,身经百战。他原是芒扬山中同朱温起手做事的,后来朱温受了唐禅,做了大粱皇帝,封葛周中书令兼领节度使之职,镇守亮州。这亮州与河北逼近,河北便是后唐李克用地面,所以粱太祖特着亲信的大臣镇中,弹压山东,虎视那河北。河北人仰他的威名,传出个口号来,道是:“山东一条葛,无事莫撩拨。”从此人都称为“葛令公”。手下雄兵十万,战将如云,自不必说。
其中单表一人,复姓申徒,名泰,泅水人氏,身长七尺,相貌堂堂;轮的好刀,射的好箭。先前未曾遭际,只在葛令公帐下做个亲军。后来葛令公在甑山打围,申徒泰射倒一鹿,当有一班教师前来争夺。申徒泰只身独臀,打赢了一班教师,手提死鹿,到令公面前告罪。令公见他胆勇,并不计较,到有心抬举他。次日,教场演武,夸他弓马熟闲,补他做个虞候,随身听用。一应军情大事,好生重托。他为自家贫末娶,只在府厅耳房内栖止,这伙守厅军壮都称他做“厅头”。因此上下人等,顺口也都唤做“厅头”,正是:
萧何治狱为秦吏,韩信曾宫执裁郎。蠖屈龙腾皆运会,男儿出处又何常?
话分两头,却说葛令公姬妾众多,嫌宅院狭窄,教人相了地形,在东南角旺地上,另创个衙门,极其宏丽,限一年内,务要完工。每曰差“厅头”去点闸两次。时值清明佳节,家家士女踏青,处处游人玩景。葛令公分付设宴岳云楼上。这个楼是兖州城中最高之处,葛令公引着一班姬妾,登楼玩赏。原来令公姬妾虽多,其中只有一人出色,名曰弄珠儿。那弄珠儿生得如何?
目如秋水,眉似远山。小口樱桃,细腰杨柳。妖艳不数太真,轻盈胜如飞燕。恍疑仙女临凡世,西子南威总不如。
葛令公十分宠爱,曰则侍侧,夜则专房。宅院中称为“珠娘”。这一日,同在岳云楼饮酒作乐。那申徒泰在新府点闸了人工,到楼前回话。令公唤他上楼,把金莲花巨杯赏他一杯美酒。申徒泰吃了,拜谢令公赏赐,起在一边。忽然抬头,见令公身边立个美妾,明阵皓齿,光艳照人。心中暗想:“世上怎百惩般好女子?莫非天上降下来的神仙么?”那申徒泰正当壮年慕色之际,况且不曾娶妻,乎昔司也曾听得人说令公有个美姬,叫做珠娘,十分颜色,只恨难得见面!今番见了这出色的人物,料想是他了。
不觉一魂飘荡,七魄飞扬,一对眼睛光射定在这女子身上。真个是观之不足,看之有余。不堤防葛令公有话问他,叫道:“厅头’,这工程几时可完?呀,申徒泰,申徒泰!问你工程几时可完!”连连唤了几声,全不答应。自古道心无二用,原来申徒泰一心对着那女子身上出神去了,这边呼唤,都不听得,也不知分付的是甚话。葛令公看见申徒泰目不转睛,已知其意,笑了一笑,便教撤了筵席,也不叫唤他,也不说破他出来。
却说伏侍的众军校看见令公叫呼不应,到督他捏两把汗。幸得令公不加嗔责,正不知甚么意思,少不得学与申徒泰知道。申徒泰听罢大惊想道:“我这条性命,只在早晚,必然难保。”整整愁了一夜。正是:是非只为闲撩拨,烦恼旨因不老成。到次日,令公升厅理事,申徒泰远远站着,头也不敢抬起。巴得散衙,这曰就无事了。
一连数日,神思恍惚,坐卧不安。葛令公晓得他心下忧惶,到把几句好言语安慰他,又差他往新府专管催督工程,道他闸去。申徒泰离了令公左右,分明拾了性命一般。才得一分安稳,又怕令公在这场差使内寻他罪罚,到底有些疑虑,十分小心勤谨,早夜督工,不辞辛苦。
忽一日,葛令公差虞候许高来督申徒泰回衙。申徒泰闻知,又是一番惊恐,战战兢兢的离了新府,到衙门内参见。禀道:“承恩相呼唤,有何差使?”葛令公道:“主上在夹寨失利,唐兵分道入寇,李存璋引兵侵犯山东境界。
见有本地告急文书到来,我持出师拒敌,因帐下无人,要你同去。”申徒泰道:“恩相钧自,小人敢不道恢。”令公分付甲仗库内,取熟铜盔甲一副,赏了申徒泰。申徒泰拜谢了,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跟令公出去,正好立功:忧的怕有小人差迟,令公记其前过,一并治罪。正是:青龙自虎同行,吉凶全然末保。
却说葛令公简兵选将,即日兴师。真个是旌旗蔽天,锣鼓震地,一行来到郊城。唐将李存璋正持攻城,闻得亮州大兵将到,先占住琊山高阜去处,大小下了一个寨。葛周兵到,见失了地形,倒退一十里屯扎,以防冲突。一连四五日挑战,李存璋牢守寨栅,只不招架。到第七日,葛周大军拔寨都起,直逼李家大寨续战。
李存璋早做准备,在山前结成方阵,四面迎敌。阵中埋伏着弓箭手,但去冲阵的,都被射回。葛令公亲自引兵阵前看了一回,见行列齐整,如山不动,叹道:“人传李存璋相乡大战,今观此阵,果大将之才也。”这个方阵,一名“九宫八卦阵”,昔日吴主夫差与晋公会于黄池,用此阵以取胜。须候其倦怠,阵脚稍乱,方可乘之。不然实难攻矣。当下出令,分付严阵相持,不许妾动。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5/39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