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0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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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琴出身卑微,但自视甚高,遇到徐佑后多次吃亏,不仅斗嘴斗不过,就是学识、智计和为人处世的气度和风华都大有不如,虽然嘴巴上依然不服气,但心里其实也有几分实打实的敬重。所以面临无所适从的境地,詹文君让她选择要不要投靠徐佑,几乎想都没想,立刻答应了下来。
  她固有才干,但一个女子,没有世族依托,没有父兄仰仗,在这个乱世根本活不下去,一朝离开了郭氏,就如同无根之木,漂泊浮萍,早晚要被大浪吞没。与其平淡苟活于世,还不如跟着徐佑,不定哪一日就会重回世族门阀,这点利弊,千琴还是能够盘算的清楚。
  “既然脱了奴籍,孟假佐也不再来为难你,夫人又赐了你钱帛,何不置些田宅,寻一厚道人家嫁了,日后相夫教子,其乐融融,岂不比跟着我历经艰险要好的多?”
  千琴听出徐佑语气松动,大喜过望,顿时屈膝跪下,额头伏地,道:“一生不过数十年,宁为郎君府中奴婢,也不作那山中愚妇,围着厨下坊间,浑浑噩噩以度日。”
  “你倒是有心气的,只不过平淡是福,富贵未必是真!”徐佑笑了笑,道:“也罢,我同你一样,也看不透这俗世的富贵荣华,总要凭着自个这股子心气去挣一挣,斗一斗。说来咱们是同类人,我给了自个机会,不能不给你一个机会。起来吧,从今日起,你改个名字,就叫做冬至!”
  古人认为自冬至起,天地阳气开始兴作渐强,代表下一个循环开始,是大吉之日。徐佑赐了千琴这个名字,意味着让她抛却过往,从头开始,既有开导抚慰之意,也有看重勉励之。
  千琴能通《左传》,自然明白冬至蕴含的道理,两行清泪滴落雪中,盈盈再拜,道:“谢小郎赐名!”
  一行人冒着雪,走了半日才进了城,在一间不知名的逆旅住下,围着火炉,由秋分三女安排晚膳,左彣和何濡在一旁对坐低声交谈。徐佑独坐一角,拿出那封詹文君的信,凝视了良久,这才拆开取出,一张柔软光滑的鱼笺,八行秀丽疏朗的字迹登时映入眼帘。
  见字如晤:
  微之,你读到信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天各一方,恕我无法当面跟你作别,只能托付千琴代为传书,失礼莫怪。不过,以你的性子,想来也不会太在意这些。
  昨夜的雪下的很大,我以为明日无法起行,心中尚有几分窃喜,但终究还是没有法子,司隶府逼迫甚急,要家舅必须在约定的时辰内离开钱塘。其实,诸般事了,留或不留,已经不那么重要,我这点执念,让你知晓一定会觉得很可笑吧?
  你是温润君子,就算觉得可笑,也不会露出来分毫,但也因此让别人很难揣摩你的心思。那日你我最后一次相见,隔着布幛,是因为神妃在侧的缘故,你冷且决绝,应该猜到了吧,只是……我不敢确定是不是如此,因而这几日心中忐忑不安。
  钱塘的雪很少下的这般大,或许也是为了分别的缘故,每念相识之后的种种,诚不可忘,只是人来人往,本属寻常,相聚时难,相别亦难,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今果分别,各在一方,节同时异,物是人非,突生寒云暮雪之慨。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此去金陵万里,当晨夕遥拜,以祈郎君安康福寿。
  阿娪顿首!
  徐佑合上信,举到烛火上,从左下角点燃,然后注视着鱼笺一寸寸化成灰烬。三女互相对视,都不敢做声,左彣也默然围坐,只是望着徐佑的眼中透着几分关心。何濡却不会顾忌这些,笑道:“郭夫人的八行书都写了些什么,我还以为你要‘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呢,没想到这么冷静。”
  八行书,因信纸每页八行,故从南北朝开始八行书就成为书信的代称。而“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出自毛诗《邶风?燕燕》,被誉为万古送别之祖,最是情真意切,缠绵悱恻。
  “不过寻常问候罢了!”
  徐佑眸子里掠过一道淡淡的哀伤,他对詹文君有情也有欲,那次肌肤相贴,要不是定力惊人,只怕早就成了好事。但是抛开情和欲而言,这种纯由欣赏发展而来的喜欢,还远远达不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地步,所以该放手的时候,可以放的洒脱,走的绝然。
  只是,看到这封信时,突然在眼前浮现出詹文君的俏脸。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金陵而已,我们早晚有一日会踏进金陵城,到了那时,想再见郭夫人,也不是难事。”何濡难得安慰了徐佑一句,然后递过来一杯酒。
  徐佑接过来,入口甘且涩,正如同跟詹文君的这一段风云际会。
  是啊,金陵而已,我终究会去的!
第十五章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小郎,这是钱塘县专责田宅牛船米粟的牙侩,名字叫周英儿,据说是十里八村风评最好的牙郎!”
  周英儿是个男子,古时为了好养活,常给男子起女名以示卑贱。此人身材瘦弱,长的倒还端正,躬身施礼,说话不急不缓,并不是一幅急于做成这笔生意的模样,第一印象并不招人讨厌。
  “不敢当小娘一赞,小人吃的这碗饭,都是同行捧的,乡亲惯的,南来北往的行主赏的,说什么好不好的,全凭一点良心做事。”
  左彣身体不适,出不得门,何濡宁肯躺床上睡一天,也不屑做这些琐事,冬至刚从郭氏脱身,担心司隶府那边惦记,等闲也不出门,所以这几日都是秋分和履霜结伴出去找宅院,不知哪打听来的路子,找到了周英儿。
  “你是官牙还是私牙?”
  牙侩有官私之分,官牙持有县府发放的牙贴,属于合法经营,但抽税抽的多些,成本高,价格自然就贵。而私牙属于黑中介,收费低,可服务差,也没有保障,遇上心黑的,坑蒙拐骗样样精通,不知做了多少恶事。所以才有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的说法。
  周英儿掏出牙贴,呈给徐佑,徐佑对这些不是很懂,不过上面有钱塘县的印章,应该不是假货,道:“你现在有几处宅院?”
  “四五处总是有的,要是郎君不满意,给我三五天时间,还可以再找来七八处。”
  “卖百万钱的有几处?”
  周英儿眼睛一亮,大生意来了,道:“有两处!”
  “哦?”徐佑觉得有趣,钱塘虽然是三吴货殖重地,经济繁荣,但毕竟不是吴县,不是金陵,有百万以上的宅子并非易事,单单周英儿手上就有两处,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周英儿察言观色,立刻知道徐佑误会了,笑道:“郎君有所不知,这两处百万钱的宅子并非小人独有,钱塘甚至周边各县的牙侩,都在帮忙寻找买主。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钱塘,也就这两处能值这个价钱。”
  “原来如此!”徐佑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五十万钱上下的有几处?”
  周英儿脸上堆着笑,道:“五十万钱的应有尽有,古拙的,奢华的,文雅的,幽静的,任由郎君挑选。”
  他怕徐佑再接着问下去,就会是二十万十万钱的宅子了,生意越做越低,可不是好现象,忙道:“正好西城就有一处,主人卖的急,本来值七八十万钱,现在只要六十万钱就可以了,要不,这会陪郎君去瞧瞧?”
  左右无事,徐佑伸了个懒腰,道:“秋分,去唤其翼起床。告诉他,要是还不起来,午膳没他的份,我说到做到!”
  何濡没抵住吃饭的诱惑,满心不情愿的起了床。一行人也没雇牛车,信步在钱塘街头。周英儿是钱塘土著,嘴巴又能说会道,每经一地,都能说出个来历和典故,道:“……郎君既是外地人,可知道这为什么叫钱塘么?”
  “说来听听。”
  “相传汉时从灵隐山上冒出来无数的清水,流经的地方香气扑鼻,引来百姓争相痛饮,后来经过日头一晒,水中竟然闪着金光,仿佛堆满了金银,因而起名钱水。钱水汇聚成河,连通江海,朝廷有官员华信,以一斛土一千钱为诱,骗百姓筑堤成塘,这才有了钱塘的名号。”
  徐佑哈哈大笑,道:“传说固然好,却荒诞不经。秦统一六国后,已经在钱塘立县,关华信什么事。塘本来叫唐,无土。唐者,途也,取道至江东之途,因有钱氏居住,故名钱唐。”
  周英儿赔着笑,道:“郎君大才,小人听的都是乡野传闻,做不的真。”
  “虽然做不的真,但说来解闷倒也不错。”
  徐佑前世里酷爱周游各地,很多风景名胜本来已经足够的美,偏偏还要画蛇添足,捏造一些神话传说名人典故来提高文化内涵,惹得方家贻笑。
  一边闲聊,一边享受着大雪初晴后的满目清冽,众人走走停停,好不悠闲,就是起床气爆棚的何濡,也觉得兴致颇高,跟秋分和履霜讲起钱塘江的潮水来,他学识过人,口才便利,真是说的娓娓动听,连周英儿也忍不住偷偷记了几句,寻思以后好给客人溜溜嘴皮子。
  “郎君,就是这里了!”
  周英儿在一处宅院门前停下,青砖蓝瓦,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幽静不听闹市声,庭深只闻鸟清鸣,端的是怡人沁脾的所在。
  “主人在吗?”
  “此地的原主人是位跑近海船运的大贾,为了方便生意,举家迁往了广州,所以才将宅院贱卖。郎君幸好赶的巧,这几日来看宅子的人不少,要是迟一两日,恐怕就看不到了。”
  自魏晋以来,所谓近海,就是指从广州往东南亚的海上丝绸之路。徐佑笑了笑,但凡经纪人,都喜欢说这一套言辞,制造供不应求的假象,古今如一。不过听说是商人的宅子,心里的期盼值顿时降低了不少,已经做好了放眼望去,一片金碧辉煌、俗不可耐的准备,道:“进去瞧瞧吧。”
  这是一处五进的宅院,占地三四亩,跟华门贵戚比起来不算大,但在普通百姓中也绝不算小了,格局布置充满了江南人家才有的独特风情。过了照壁,眼前豁然开朗,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假山怪石,突兀嶙峋,藤萝翠竹,依次点缀其间。等过了仪门,沿着抄手游廊,蜿蜒向前,入目处佳木茏葱,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说不出的意态万千,曼妙如美人倾城之舞。
  逛了四进,无一处不合意,无一物不称心,徐佑已经决定买下此宅,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一介商贾,竟能有如此审美和雅趣,果然不能小瞧了任何人。
  “会不会太大了点?”
  左彣低声问道,他出身袁氏,大宅子见过不知多少,之所以担忧,是怕树大招风,给徐佑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何濡四处观望的入神,听了左彣的话,扭头笑道:“不妨事,七郎是齐民,又不是奴婢,何况住在这里,正好示人求田问舍之志,非但无忧,反而能够少却许多无谓的猜疑。”
  履霜急道:“哎呀,何郎君低声,就是咱们想要买,也得挑挑不如意的地方,这样才好压一压价钱。不然给周英儿听去,说不定怎么坐地起价呢。”
  秋分看了看周英儿的背影,凑到履霜身侧,嗓音极低,道:“阿姊别担心,我瞧周英儿不会武功,离了十余步远,绝听不到何郎君说话。”
  徐佑打趣道:“既然听不到,你还低声轻语的说话做什么?”
  秋分脸一红,躲到履霜身后,履霜握着她的手,嗔道:“小郎就会欺负人……”
  周英儿赶在众人前面开了拱门的锁,又跑回来伺候着,道:“后面一进是花园,种了百余株各地搜寻来的菊花,不乏名贵,十月花期来时,满园芬芳,只可惜现在都败了。”
  菊,花之隐逸者,陶渊明爱菊,爱的是菊花不与世争的洒脱和淡然,这位不知名的商贾竟也有出世的志向,实在让人啧啧称奇。
  终于逛完了所有地方,徐佑看了看大家,都摇头表示没有异议,召来周英儿,直接问道:“房契地契可在你的手上?”
  “此宅主人将诸事托付给他的本家侄儿,现今房契地契都在其手中。郎君如果决定要买,最多五日,就可以办妥一应契本,绝误不了事。”
  所谓契本,也就是合同,双方签字画押之后再到县衙盖上公章,变成红契才具备法律效力。徐佑点点头道:“亲戚和四邻都问过了吧?”
  自西汉开始,就规定房宅买卖只限于四邻,意思是说不管你是想买还是想卖,只能选择挨着自家房子周边的邻居进行交易,其他地方的人就是掏再多的钱也不行。后来至魏晋隋唐,商品经济盛起,将限购令扩展到了亲属和外人,可以先问亲,亲属不要再问邻,邻居的购买顺序以东、南为上,次之西、北。若邻居也不要,才可外召钱主,允许其他不相干的人来买卖。并且额外规定,宅舍内的诸般物色,也随本业货卖,不许另行加价。
  “郎君放心,契本上有亲属和四邻的签押。”周英儿犹豫了下,低声道:“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徐佑不知他要说些甚么,随着到了僻静处,道:“怎么?有问题吗?”
  “郎君可知输估?”
  “输估……就是佐税嘛。”
  南朝时凡买卖奴婢、牛马、田宅,有文券契本的大买卖每一万钱要抽税四百,卖方出三百,买方出一百,叫做输估。
  周英儿道:“正是,没想到郎君也懂的这些。不瞒郎君,我等官牙赚的也只是点辛苦钱,大多都被朝廷征收佐税取了去。以此宅来说,六十万钱,卖家得缴纳两万钱的输估,你也得出六千钱,并不划算。”
  “哦,依你之见,该如何才好呢?”
  周英儿观察徐佑的神色,却看不出好歹来,他自诩精明过人,一双眼睛练得比谁都毒辣,等闲人物三言两语就能看的通透。可徐佑貌似年幼,不谙世事,方才说起钱塘的来历很有文人的酸腐味,但此时此刻,又仿佛城府森严,难以琢磨。
  他琢磨了一会,还是决定按照计划行事,道:“若按我们行当里的规矩,或能不经过县府,由我作保,让郎君跟宅主人签了契本即可,这样就免了郎君的输估……
  徐佑笑道:“六千钱而已,算不得太多,还是缴纳了吧,免得日后麻烦。再者,若是不签红契,所有的输估就得由宅主人缴纳,对方未必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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