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3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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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众大人物的见证下,魏度将贺捷如何找上门来,如何请他帮忙疏通溟海盗协助,又如何以利益相诱,加入了这个令人发指的邪恶组织,几年来的收益,各郡的秘密据点,见过的一些主要人物和勾结的边境守军将领,竹筒倒豆子,交代的干干净净。
  不过,魏度不是组织的核心,贺捷对他也不是十分的看重,了解的内幕只是冰山一角,可仅仅这小小的冰山一角,已经让在场的所有人感觉心情无比的沉重。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安子道登基以来,一匡五胡乱华之弊,励精图治,垂拱四十余年,民安物阜,时和岁稔,朝野皆称颂“至治”。可又有谁知,盛世之下,竟还有这等泯灭人性的惨事,还有这等丧心病狂的禽兽!
  魏文暄慨然长叹,道:“长史,魏度今日从魏氏籍册中除名,稍后我手书一封,交给刺史府备案。此后如何处置此子,全凭律法做主,魏氏不再过问。我即可返回上虞,自行上书向朝廷请罪,然后闭门思过!”
  “太常……”
  胡谨还待劝慰,魏文暄神色怆然,和众人拱手走别,掉头离开了刺史府。陆宗周望着他踌躇踉跄的凄凉背影,心中也不好受,转头对朱智说道:“接下来怎么处理此案,我代吴郡四姓授你临机决断之权,若有疑虑,多跟胡长史和孟假佐商议,有他们二位在,想必不会让这些罔顾人伦国法的贼子逍遥自在太久。”
  说完不等朱智答复,起身跟着魏文暄去了。两人并肩走出府门外,上了牛车,陆宗周难得给了魏文暄几分好脸色,道:“龙生九子,各个不同,魏度又不是你的嫡子,魏文远自己教不好,你又何必为他难过!”
  “魏度毕竟姓魏啊!”
  魏文暄意兴阑珊,靠在背枕上,眼皮子耷拉着,语气中诸般无奈,道:“这件事要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天下,到时候没人在意魏度个人的品行和操守,只会记得他是会稽魏氏的子弟。我身为宗主,教导无方,脸面丢尽不说,也愧对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陆宗周叹了口气,道:“你啊……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怎么善后才是当前的重中之重。你刚才说回府闭门思过,这是对的,先避避风头,展现悔过的姿态,也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另外,给主上的谢罪书不要等回去再写了,到了我府中,马上写好派心腹送到金陵。至于如何措辞,你自己斟酌,切记要言辞恳切,不做丝毫辩解。主上圣明,自会谅解你的难处!”
  “嗯,都听兄长的!”魏文暄缓了缓神,坐起身子,犹豫了片刻,道:“孟行春这个人……似乎心怀叵测……”
  陆宗周没有问,静等他的下文。
  “魏度本来没什么骨气,犯到他们手里,该说的早就说了,可偏偏还非让我亲自去见他,好像故意设下陷阱,做出是我逼迫魏度供出贺捷是主谋的表象,以此来挑拨魏贺两家的关系。兄长,扬州已经够乱了,他还想干什么?”
  “这正是我要你忍耐的原因!”
  陆宗周淡淡的道:“孟行春是个有野心的人,这次被萧勋奇派往扬州驻扎,急于打开局面,站稳脚跟,又恰好遇到了这样百年不遇的大案,自然舍不得放手,哪怕牵扯到贺氏的头上,主上的姻亲之好,也心痒难耐,想要从中捞一份功劳,让卧虎司在扬州享有同金陵一样的威名。朱智就是看明白这一点,才拉他来作挡箭牌。不过,孟行春并不好对付,他逼你亲自出面,就是为了挑拨贺魏两家,瓦解会稽四姓的同盟……”
  “既然兄长早知道他的用意,为何还要我听从于他呢?”
  “别忘了,孟行春在扬州的一切行动都要密奏主上,他的意思,就是主上的意思。若是主上想让贺魏不和,魏氏出了魏度这样的孽子,授人以柄,你避祸还来不及,岂敢反对?”
  “主上的意思?”
  “你也不想想,扬州被八姓门阀控制的太久了,前后来了几任刺史,没有一个能在扬州待的长久。主上为了解决这个局面,甚至派了柳权过来,出身柳氏,本朝最显赫的家族,兄长又是当朝中书令,可结果呢?还不是灰溜溜的离开了扬州?”
  魏文暄不以为然,道:“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而士大夫多出自门阀,此为我大楚立国之本,八姓羁縻扬州,作而行之,也是替主上牧守安民而已。”
  “话所如此,可主上毕竟不是先皇啊!先皇重用天师道,重用各姓门阀,愿意和士大夫共治天下,但在当今的眼中,门阀和天师道都是掣肘,是阻碍,甚至是博弈的对手!”
  陆宗周昏聩的双眼中闪烁着无法估测的睿智,道:“所以,才有了义兴变乱的滔天火光,才有了天师道在扬州的诡异败局。任何可以削弱对手的机会,主上都不会轻易的放过,因此孟行春宁可得罪贺氏这门皇亲,也要死命的趟这滩浑水,目的很简单,让八姓反目成仇,互相攻讦,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朝廷的机会就来了!”
  魏文暄猛然惊醒,道:“孟行春真正想要的功劳,不是破获掠卖良人的大案,而是分化扬州八姓的机会?”
  “对!多好的机会啊!”
  陆宗周笑意中透着几分戏谑,道:“魏度差点害死了朱凌波,朱智又从上虞劫走了魏度,你是君子,雅量高致,却也未必没在心中存有芥蒂,更遑论他人?一旦有了芥蒂,再想消除可就千难万难,天长日久,等这点芥蒂逐渐壮大,八姓必将内乱。”
  魏文暄接过话题,道:“魏度又供出了贺捷,会稽四姓里孔贺交好,虞氏跟魏氏交好,贺魏出了事,孔虞不会不管。朱氏独木难支,必会向顾、张和陆氏求援,如此,吴郡四姓全部站在了会稽四姓的对立方。看似一件掠卖良人案,却阴差阳错的将扬州八姓卷入其中……这……可惊,可怖!”
  他感概万分,道:“可惜朱智号称江左诸葛,怎么看不透这一层?竟引狼入室,本想拿孟行春做挡箭牌,却被人反将一军,坏了八姓门阀的根本!”
  “朱智何等聪明人,他若想为朱凌波出头,可以选择的办法太多,至少直接找到你,禀明一切,以你的为人,也不会包庇魏度。可朱智为什么选择手段最激烈的一种?是因为他想借此机会,给扬州门阀安排另一条出路!”
  “出路?”
  陆宗周慢慢闭上了双眼,道:“一条不同于义兴徐氏和天师道的路!”
  魏文暄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陆宗周的意思。他是坦荡君子,对阴谋诡计不怎么擅长,直到此刻,才惊觉牵扯到这个案子里的人,原来个个心怀叵测!
  接连三日夜,奔跑在驿道上的快马骤然多了数倍,往来扬州各地传递消息,不少住在驿道边的老百姓私下谈起,还以为魏国打过长江,差点引起慌乱。徐佑这夜还未安寝,又被紧急请到了县衙,顾允刚刚收到朱睿送来的情报,道:“魏度交代的五个据点都被连窝端了,救出被囚禁的女郎共七十九人,击杀贼人一百一十四人。不过,只抓获了七个活口。”
  徐佑扬了扬眉头,道:“七个?”
  “嗯,还是朱睿亲自出手,才抓到了活口,其他的要么战死,要么自尽,无人投降!”
  徐佑脸上露出讶色,道:“贺氏不是武力强宗,哪来的手段训练出这么多的死士?”
  义兴徐氏百年武宗,实力尚在吴郡朱氏之上,可也不敢保证手下的部曲能够全部视死如归。并且这也不科学,人不是机器,有勇气,就会有恐惧,面临绝境时,只要有一人崩溃,立刻就会病毒性的蔓延,造成整体防御倒塌,根本不可能一百多人保持完全的一致。
  “朱睿正在审讯,看他的口气,应该效果不大。这七人只是没寻到自尽的机会,就算招供,恐怕也不可信!”
  要是郭氏的泉井还在就好了,徐佑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又迅速掐灭了,道:“找到李庆余了吗?”
  “还没有!”顾允道:“这个白乌商好像凭空失踪了一样,不过没关系,魏度一人足以指证贺捷,李庆余不重要!”
  “不,这个人很重要!”徐佑有些担心,道:“这么大的动静,我估计贺捷已经收到了风声,开始想把狐狸尾巴藏起来了。没有李庆余,拿不到关键性的证据,很难将案子办的天衣无缝。到时候贺捷反咬一口,说魏度诬陷,该如何应对?”
  他站起身,道:“这样吧,我先回去一趟,找人打听打听,说不定运气好,正巧知道李庆余的行踪。飞卿,你这几日操劳过度,今晚早些安歇,明天一早我给你消息。”
  “好吧,我送微之出去!”
  两人正要出门,突然走进来一个婢女,却是之前见过的那个莲华,她委身行礼,道:“小郎,七娘想要见一见徐郎君!”
  “嗯?”
  顾允和徐佑面面相觑,朱凌波想见救人恩人可以理解,只是现在天已入夜,男男女,多有不便,传扬出去未免惊世骇俗。
第六十一章
人间贵贱有别
  朱凌波换了身素衣,精神尚好,只是脸色苍白,看上去仍然带着病态,见到长身玉立的徐佑,却浮上了几分好看的绯红,先对顾允说道:“是我逼着莲华来央求的,飞卿哥哥莫责怪她!”
  顾允跟朱凌波自小就熟悉,极其疼爱这个朱氏的妹妹,笑道:“不会,只是晚间风凉,你身子还没大好,出门多穿点衣物。”
  “嗯,谢谢飞卿哥哥,凌波知道了!”
  朱凌波乖巧的答应一声,这才转头望向徐佑,一双机灵美丽的眼眸定在他的脸庞上,声音如黄莺出谷,青翠欲滴,透着年少独有的轻快和羞涩,道:“徐郎君,承蒙你那日相救,凌波还没有来得及答谢,实在太失礼了。”
  徐佑微微一笑,道:“我跟飞卿是好友,能把你从贼人手中救出来,实属天公庇佑,至于道谢什么的,不要见外,更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话时不急不缓,唇角的笑意仿佛能够温暖整个冬季的寒风,朱凌波心想,传闻果然都不可信,这哪是粗鄙无文的赳赳武夫,分明是温文尔雅的世族公子,跟六兄可一点不相像。
  “凌波,凌波?”
  “啊?”
  朱凌波才惊觉自己注视徐佑的时间太长了,长的已经有些让人浮想联翩。再看顾允眼中带着谑笑,她本是古灵精怪的性子,并不会因此觉得尴尬,眉目间露出狡黠的神色,道:“甫田兄,何时成了喓喓之虫?”
  顾允登时苦着脸,道:“你啊,还是小时候的脾性!”
  徐佑正怕朱凌波难堪,闻言赶紧转移话题,道:“甫田兄?可是飞卿的别号?”
  朱凌波抿嘴笑道:“别看这位顾明府现在威风凛凛,可在幼年时读书颇有些痴性。一日先生教毛诗,读到甫田时有‘倬彼甫田,岁取十千’的句子。他不等先生释义,立刻说什么样的良田能够一岁收获千万担粮,简直不知所谓。而我那时才三岁,正好在顾氏的学堂游玩,于是告诉顾明府,‘十千’二字是言其多,而不是真正的万数。他当时就红了脸,好久看到我就躲,真是笑死人了!”
  顾允还能说什么好,这件糗事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时不时的要被朱凌波提出来打趣,道:“就你精怪,高兴时叫飞卿哥哥,不高兴时立马成了甫田兄,还扯到喓喓之虫,那是怨妇思念夫君的诗作,一个未出嫁的小女娘,羞也不羞?”
  朱凌波双手负后,俏皮的叹了口气,道:“连圣人都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莆田兄如今做了明府,论起毛诗来,仍旧有些痴性呢!”
  幸好徐佑对诗经三百篇读的通透,否则连两人在聊什么都不知道。比如喓喓之虫,形容蝈蝈鸣叫,出自《诗经?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这首诗写男女情事,大胆,直白,露骨,也就在风气大开的朝代,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男男女女公然谈论而丝毫不感觉到yinmi。
  难得见顾允吃瘪,徐佑火上添油,道:“朱女郎说的是,草虫诗虽是思妇念及远处的郎君,其实是隐喻君臣之义,飞卿浮于表面而疏忽了内在,果然有些痴啊!”
  朱凌波眨了眨眼睛,惊喜莫名,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徐郎君竟是凌波的知己!”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是诗经里关于友情的经典之句,这姑娘姿色清丽,才学亦佳,只是性子实在太跳脱了,什么话都敢说。徐佑开始感到头疼了,他的身份敏感,不好跟朱氏的女郎太过口花花,求助的望向顾允。顾允体谅他的心情,毕竟自己也是过来人,没好气的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毛诗学的比我好,不要再卖弄了,也不知刚才是谁见了人,傻傻呆呆的,那模样可比我痴的多了!”
  徐佑忍无可忍,捂着嘴咳了两声,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容易东拉西扯的把刚才那一页翻过去了,结果兜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朱凌波见徐佑干咳不止,恐怕是被吓到了,噗嗤一笑,正儿八经的作了个揖,道:“方才一时失态,看郎君跟传闻中差别甚大,因此走了神,还望见谅!”
  这种事最好的做法,是大家装作不知道,糊弄过去完事。可朱凌波偏偏如此正式的道歉,不知是故意捉弄徐佑,还是考校他的急智,因为此情此景,徐佑怎么应对都显得不合适。
  不过,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化解各种尴尬,笑道:“无妨,我刚从义兴来到吴郡时,也常常盯着人家看,心里思索着到底什么样的水土才能养出吴郡这些钟毓神秀的人物。女郎应该没去过义兴,我们义兴的人,都长成我这种凶神恶煞的尊荣,虽然看着伤眼睛,不过瞧的久了,其实也就习惯了!”
  顾允抚掌大笑,徐佑善谑,他是早知道的,可每每听其胡说八道,仍然觉得好玩的紧。朱凌波却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顿时笑的前仰后合,没了一点淑女的仪态,要不是莲华在旁扶着,估计直接笑倒地上去了。
  徐佑还有很多事要办,不想在县衙耽误太久,又说了两句话,告辞离开。临别时,朱凌波追出来问道:“那日把我抱在怀里的阿姊是谁,我能再见到她吗?”
  “她叫徐秋分,是我的义妹。女郎若是有闲暇,可来西城的静苑小坐,秋分肯定很欢迎你来做客!”
  “徐秋分……奇怪的名字……”
  朱凌波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道:“微之哥哥,我过几天就去静苑找秋分,你,不会不欢迎我吧?”
  徐佑打了个寒颤,道:“不……不会!”
  离开县衙,左彣迎了上来,道:“郎君,没事吧?”
  “没事,遇到点小麻烦,耽误了一会。外面的那些人,查明白了吗?”
  左彣陪着徐佑来到县衙,发现四周有些不明人士,于是留在外面探查究竟,低声道:“大约有三十人,武功修为还可以。他们占据了周边的高处,视野辽阔,可以严控所有进出县衙内府的道路,号令森严,防御严密,应该是顾氏的精锐。”
  徐佑顺着交错起伏的屋檐望向对街一处隐秘的黑暗,不出意外,那里藏着一名顾氏的部曲。可能感觉到徐佑的目光,悄悄的往里面躲了躲,却不小心踩碎了一片青瓦,在寂静的夜空里如同一声炸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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