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4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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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宗从一世家子弟沦为抄贼,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每次夜深人静之时还会从噩梦中惊醒。那些背叛、谎言、欺骗轮番上演,曾经的爱怜和温柔化作无情彻骨的恨意,几乎将他自幼读圣贤书学来的对整个世界的认知彻底的摧毁。后来入了溟海,从了抄贼,身边围绕的是天下最残忍狡猾的恶人和凶徒,稍有不慎,就会被嚼碎了骨头,和着血肉吞噬的干干净净。
  信任,对他来说,好遥远,也好陌生的字眼!
  不过徐佑的一番话彻底打动了山宗尘封的心,他眼光毒辣之极,不然也不会在方才那顷刻之间,察觉到徐佑的杀机。正因如此,山宗可以真实的感受到徐佑此刻的真诚和毫无保留的信任。
  久旱之人,乍逢甘霖,先是惊慌,然后就是无可遏止的感动,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生死报之!
  山宗叩首三拜,泪落如雨,道:“宗,漂泊四海,孤零无依,蒙七郎不弃,先义释于长河津,后度厄于钱塘城,不以抄贼为忌,不以卑贱为耻,折节下交,推心置腹。此恩,生不足以报,死不足以还,若七郎不嫌我资质驽钝,愿甘附骥尾,终生不负!”
  “好!”
  徐佑伸出双手,和山宗紧紧一握,道:“你我江湖相逢,他乡再遇,缘分使然,更难得意气相合,愿祸福与共,终生不负!”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放声大笑,说不尽的豪气干云。也是在此时,山宗才真正归于徐佑的麾下,而不再是单纯的感激和报恩。他日鞍前马后,肝脑涂地,不知遇到了多少惊涛骇浪,再没有退后半步。
  何濡在一旁没有说话,望着徐佑的双眸透着由衷的钦服,他自诩智计无双,可只能作为谋主,不能居于上位。上位者,必须有心胸、气魄和使人归附的独特魅力,就比如他可以轻易的设局杀掉山宗,但没有办法让山宗心悦诚服。徐佑的过人之处,就在于能人所不能,看似行险,却偏偏出奇制胜,看似不按规矩,却恰恰直指本心,不拘泥于形式,不纠缠于末节,所谓君子不器,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解开心结,彼此坦荡,山宗经过慎重思考,最终还是放弃修习菩提功。毕竟散功存在风险,并且成为大宗师只是大多数武者遥不可攀的梦,天资、努力、机遇和时间缺一不可。他有自知之明,天资尚可,却并不出众,努力也有,但不下苦功,机遇固然放在眼前,可要耗费数十年的时间去追求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梦,他没有那样决绝的勇气。
  “我这个人心性跳脱不定,佛门的心法从骨子里就不适合我,勉强为之,只会舍本逐末,得不偿失。到头来两手空空,一无所成,还不如照着现在的路子走下去,真有我的缘法,也未必不能在武道上有些成就。”
  山宗这是聪明人说的明白话,菩提功有受想灭定功的加持,虽具备了参透造化的神通,但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窥得登上绝顶的门径。方斯年如同未经雕琢的璞玉,山宗却在这尘世中沉浮了太久,两人天分或者区别不大,但这份心性,却已经是天壤之别。
  佛门最重心性,从佛经中悟出的菩提功更是如此,既然山宗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弊,徐佑也不强求,凝视着正在灭定状态中的方斯年,道:“其翼,七身、七手、七安般之后,她又如何行气的?”
  “出息不随万缘,入息不居阴界。行气走督脉,通尾闾、夹脊和玉枕三关,经上鹊桥接连任脉,在沿胸腹还至丹田,此为取坎填离之道。周转运行七次,即可完功。”
  “任、督?”
  徐佑记忆中的白虎九劲,行气的诀窍与何濡说的不同,但也十分重视任督两脉的通畅,道:“任督为人身之子、午,乃丹家阳火阴符升降之道,坎离水火交媾之乡,如此说来,佛道两家的功法大有相通之处。”
  “正是!所谓万变不离其宗,世间的功法不管出自何教,本源其实大同小异。”
  方斯年忽然有了气息,给徐佑的感觉,就像一个人破开了虚空,乍然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何濡大为振奋,道:“眼为神之门,耳为精之门,口为气之门。视之不息,则神从眼漏;听之不息,则精从耳漏;言之不息,则气从口漏。受想灭定的妙用,可以在取坎填离时封了眼耳鼻舌身意的六识,以最大限度将‘数息’汇聚的元气纳入丹田之内。”
  简单来说,别人吐纳时,吸十分,最多入三分,而方斯年却能吸十分,入十分,比起别人多收三倍的奇效,怪不得灵智和尚能够在短短十年内甩开众多同门,一枝独秀,独占鳌头!
  何濡进一步解释道:“丹田藏精,绛宫藏气,升阳藏神,菩提功先练丹田,再练绛宫,复练升阳,然后三者一体,融会贯通,由此生成的真气无比精纯。譬如师尊,他一点武功不会,可要单比真气,恐怕连三大宗师也毫不逊色,正是数十年如一日修习菩提功的结果。”
  “菩提功又分十六重:知息入、知息出、知息长短、知息遍身、除诸身行、受喜、受乐、受诸心行、心作喜、心作摄、心作解脱、观无常、观出散、观离欲、观灭尽、观弃舍。修练到知息遍身的境界,可入九品,至观无常,可晋小宗师,若能达到观弃舍,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大宗师,一品绝巅!”
  徐佑和山宗听的入迷,他们都是习武之人,闻听这世界一等一的内功心法,岂能不心驰神往?要不是个顶个的聪慧,知道贪多嚼不烂的道理,更明白佛门只渡有缘人,没有方斯年的心性和缘法,冒然修习,只会误入歧途,等到青丝变白头的时候,将悔之晚矣!
  方斯年睁开了双目。
  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徐佑感觉她的眼神比之以前凌厉了许多,但也仅仅是一瞬间,方斯年跳了起来,拉着徐佑的手,道:“小郎,我腹中有小蛇在动,特有趣,我让它去哪,它就去哪,只是不肯出来……”
  徐佑微笑道:“蛇百年变虺,虺五百年成蛟,蛟一千年化龙,你腹中的小蛇现在还在长大,等到化成龙的时候,就会出来陪你玩了!”
  “真的啊?”
  方斯年很开心,不过马上皱起眉头,道:“小郎骗人,一千五百年,我早死的连尸骨都找不到了,就算小蛇真的化作龙,又怎么陪我玩呢?”
  “所以你要努力用功,听从山宗师傅的教诲,日夜兼顾,好好修习,如此,小蛇要不了几年就能出来了。”
  “嗯,我听小郎的,一定好好修习!”
  徐佑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自从某次摸秋分的丫髻被方斯年看到,她也强烈要求同样的待遇,所以徐佑的恶趣味得以扩大到两个小丫头身上了,算是成倍增长了。
  安抚好方斯年,徐佑想起一事,对山宗道:“稍后会有三十名詹氏的旧部入驻静苑,虽然不太可能有人认得你,或者听过你的名字,但为了安全起见,最好还是改一个!”
  山宗郑重其事的点点头,道:“我之前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不如请七郎赐名!”
  他背弃祖宗,加入溟海盗,也不肯改名换姓,自然是为了坚持心中那点仅余的世家子弟的骄傲。这时却任由徐佑赐名,前后的改变,可见他确实将徐佑视为自己效命的郞主。
  徐佑也不推托,想了想,道:“正月启蛰,言发蛰也。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从今日起,你的名字,叫惊蛰!”
  何濡解释道:“惊蛰有三候,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鸠,《章龟经》里记载,仲春之时,林木茂盛,口啄尚柔,不能捕鸟,瞪目忍饥,故名曰鸠。等到了秋时,萧杀气盛,鸠振翅化而为鹰,搏击长空,无与伦比。”
  “化者,反归旧形之谓。惊蛰三候,鹰化为鸠,指的是收敛气息,蛰伏于春时,重新归于起始。等到将来,秋风起,鸠又能复化为鹰。”
  “理有常有变,然有变而常者,有变而变者。其在于物,雀变为蛤,鹰变为鸠,此应气之变,变之常也。你要体会七郎的深意,身为鸠,心中常有化鹰之志,不让此名蒙羞!”
  “谨受教!”
  山宗一改平时的嬉皮笑脸,抚衣下拜,道:“惊蛰参见七郎!”
第七十二章
画眉墨
  改名字只是第一步,徐佑找来履霜,给山宗简单的做下伪装,不求改头换面,至少让他的个人特征看起来没有那么的明显。
  履霜仔细端详之后,抿嘴笑道:“山郎君双眉入鬓,最是英武,也最引人注目。若想不为人知,首要去掉天眉,以画黛之,方可稍显平常。”
  《楚辞?大招》里有“粉白黛黑,施芳泽之”的诗句,可见女郎画眉之乐,在春秋战国时就已经出现了雏形。到了魏晋,黛眉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上至贵妇,下至婢女,居家外出,必须修饰眉形。
  山宗忐忑道:“黛眉会不会太偏阴柔了些?”
  “江东风气,男子以阴柔为美!恕小女子大胆,山郎君的容貌固然俊伟,却算不得阴柔,若画以缺月或抚云眉,必定可与子都、宋玉竞一时之秀。”
  山宗苦笑道:“你可别取笑我了,就我这幅尊荣,晚上出门,能让小儿止啼。”
  徐佑提了点小意见,道:“黛眉不能持久,遇水就会散开,况且每日都要涂描,遇到危机时刻,恐怕来不及……可不可以纹上去?”
  关于纹身,古人并不陌生,《史记》里曾记载古越国的人“断发文身”,作为宗族的信仰。后来逐渐发展成黥刑,先用刀刻出字迹,再用墨窒之,墨痕甚至可以入骨,人死不消。
  履霜偏着螓首,蹙眉思索,侧脸如同泛起了玉光,煞是好看,道:“小郎要给山郎君黥面吗?”
  黥面往往针对逃奴和贼盗,刻“逃”或“劫”的字样,对身体的伤害不大,可对心理上的折磨和羞辱堪比宫刑。
  山宗缩了缩肩膀,可怜兮兮的望着徐佑,徐佑笑道:“黥面?也好,我想想看,刻个什么好呢?不如刻两只雁,就叫你雁子都?”
  雁子都的典故出自唐末,郓洲朱瑾选募骁勇壮汉数百人入伍,黥双雁于额,号称“雁子都”。朱温为了对付他,同样选出精锐死士,脸上黥以“落雁都”三字,专门对付朱瑾,也是一时趣闻。
  山宗呲牙咧嘴,脸颊没来由的一阵疼痛,咬咬牙道:“好吧,随小娘放手施为,只要能够瞒过别人的眼睛,别说黥面,就是刖了双足,我也答应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黥面刖足都不可取,早晚要废除了这些无人道的肉刑!”徐佑收了笑意,道:“只是事急从权,仅仅纹两道眉,履霜,你能不能办到?”
  “可以!我在清乐楼时,若有婢女好颜色,善妆容,常有主人去其眉,以刀挖去血肉,再在骨头上凿出形状,然后填满铜青。曝晒三日后,铜青和皮肉凝结,眉如厉鬼,不忍目睹!”
  履霜说的随意,听在徐佑耳中,却不免多了几分怜悯。青楼虽不乏重情重义的奇女子,可大多数随波浮沉,早就没有廉耻之心,所见所闻无不是人世间最丑陋的一面,连带自身也变得冷血无情,种种阴私手段,何止不忍目睹,更加不忍猝听。
  “不必如此麻烦,来,我教你!”徐佑前世里交过女友无数,对化妆品见过的多,认识的少,但纹眉的过程还是知道的,道:“取针!”
  “针?”
  “对,缝衣针!”
  用针刺代替刀锯来黥面,是梁朝之后才有的事,一直延伸至赵宋,才全面废弃了刀锯,所有人犯改用针刺。至于以针刺青,唐朝就开始民间化了,甚至出现了以鬻刺为生的手艺人,街头的游侠儿都是熟客,动物、人物、花树、佛像、文字,什么新奇刺什么,比起后世有过之而无不及。
  履霜生在楚国,自然没有听过这些,也不明白小小的缝衣针能有什么用,但她没有多话,忙回屋去取。过了片刻,提着一个小小的木匣进来,身后跟着明显来看热闹的秋分和冬至。
  打开木匣,里面分了上下两层,做工精巧,布局合理,小小的空间放有细细长长的眉笔,十数粒胭脂豆,几十钱的香粉,还有一块鹅卵石大小的墨色块状物,不知是何用途,其他林林总总,不下十几样妆品,称得上琳琅满目。
  徐佑扫看了一眼,奇道:“这是细柳笔,听说写小字最佳,你竟然用来黛眉……还有这个,这是什么?”
  他拿起那个墨色块状物,放到鼻端闻了闻,没什么特别的气味。履霜笑道:“这是集香石,也是青罗黛,放入水中研磨开,用细柳笔润一润,就能直接在天眉上着色。”
  原来是画眉墨,徐佑恍然,黛眉要用墨,也就是一种黑色的矿物质,被称为石黛、青黛、墨丹等,男子用来书写,女子用来黛眉,所以也叫画眉墨。用的时候放到特制的砚台里研成粉末,然后调水使用。没想到楚国已经出现了替代石墨的制成品,不用费力研碎,直接调水即可!
  “集香石……好名字!”
  等履霜将集香石调好水,散开的墨汁不算太黑,介于绿和黑之间。徐佑取出缝衣针,就着烛火消了毒,示意履霜用细柳笔蘸了墨,然后在山宗的眉角上轻轻一点,针尖随即在墨点上刺了进去。
  血迹渗出,墨痕旋即印入了肌肤表层,清晰可见。徐佑只是给履霜做示范,把针交到她的手里,道:“就这样来,先去了他的天眉,再用针一点点刺出眉形,缺月也好,抚云也罢,或者小山、垂珠都可。只要让他的脸型变得柔和些,不那么出众就是了!”
  履霜惊讶的望着徐佑,道:“小郎,你怎么懂的这么多?这种纹眉法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其实跟黥面没什么区别,黥面要先刻字,再染墨,但刀锯钻凿对人的伤害太大。用针的话,能够减少不必要的伤害,不过针尖太细,受不住墨,要先染,再刻字。”
  接下来的事交给履霜,徐佑出门时吩咐道:“对了,以后不要再叫山郎君了,忘记山宗这个名字,他现在叫惊蛰!”
  离开了房间,冬至汇报了一件事,道:“郎君,还记得之前你让我打探大德寺的那个和尚吗?”
  “记得,怎么,查出他的身份了?”
  “嗯,我找了一个伶俐的眼线,混进大德寺的建造场地里作工,陆续传回来一些真真假假的情报。因为大都比较琐碎,就没有及时向小郎禀告,不过昨日又送来一份情报,对那个和尚的来历终于有了一个笼统的认知。”
  “说来听听!”
  “他叫竺无漏,竺法言的弟子之一,平时很低调,身着白衣,极少抛头露面,也很少参与辩难,不知佛法修为深浅。”
  “无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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