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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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滔在目睹飞夭毙命后,立刻原地坐下,运功修复自己筋脉受到的内伤,直到此刻才调息完毕,起身走了过来,脸色有些苍白,道:“飞夭身手虽强,可换了同等修为的其他人,却也未必如此难缠。他的厉害之处,在于无数次生死关头磨练出来的经验,无论多么危险的绝境,都能顷刻之间找到应对之法,并将计就计做出让人难以预料的反击。”
  这是至理名言,几品的修为只能决定你在武学之道上的层次,却不能决定像这样的生死之战的具体胜负。就像失去武功前的徐佑,他在十五岁已经迈入了六品,可真要一对一跟飞夭一战,毫无疑问,死的一定是他!
  徐佑似乎有了一丝明悟,隐约中抓到了什么,但又说不上来。他对武学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融合的记忆,但那些记忆却不过是一个从未真正上过疆场、行走过江湖、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的世家子弟的见解和感悟,不能说一文不值,但比起这一天的所见所闻所思,简直是幼儿园跟博士后的区别。
  左彣皱眉看了看邓滔,显然对他起了疑心,不过当着徐佑的面并没有多说什么,准备私下找到空隙,再跟他详谈。况且话说回来,要不是邓滔表现出远超平日的水准,他也未必能将飞夭留下。
  每个人都有秘密,也都有自己的苦衷,左彣不是嫉贤妒能之辈,只要邓滔的理由足够,他准备一回到晋陵,就向叶校尉举荐。
  徐佑蹲下身子,在飞夭身上一阵摸索,果不其然,又找到了一枚同样的令牌,正面刻着“大将军”的字样。
  左彣还是初次看到,疑惑道:“这是什么?”
  徐佑用手摸索着令牌的边缘,目光深邃不可测探,轻声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想知道……”
  夜幕星垂,偶有鸦雀掠过,掀起阵阵江风,袁府的大船平稳的行驶在漕河的河面上,当晋陵城遥遥在望,已经接近丑时。冯桐长长的伸了下懒腰,脸上难掩疲色,道:“徐郎,暮鼓早过,城门紧闭,我等要在城外停泊一夜,等明日五更钟响,再进城不迟。”
  自汉魏以来,宵禁便成了常态,曹操做县尉时,曾造五色棒,悬于县门左右,但凡有夜行犯禁者,皆棒杀之。到了魏亡楚立,南北战乱频繁,乱世之中宵禁更加的严格,“昏而闭,五更而启,诸侵巷街、阡陌者,杖七十,醉酒犯夜、拒捕、殴人者,杖杀”。
  所谓昏而闭,意即钟鼓楼中的“昼刻”流尽,敲响四百声鼓,城门关闭,禁止行走、宴饮、点灯,也就是冯桐说的“暮鼓”。五更而启,是说至翌日五更,再敲响四百声钟,城门开启,恢复正常的生活,这也叫晨钟。当然,法外也有人情,有公事急速及丧病产育之类,则不在此限。
  徐佑对这些了解颇多,所以不以为异,道:“一切听管事安排!”
  袁府的大船缓缓停靠在码头边,到了晋陵城外,不虞会有危险,冯桐受了一天的罪,再按捺不住,去了另一间舱室沐浴净身。徐佑也是紧绷了一天,但精神尚好,只是身子虚不受力,腹中饥饿难忍,他前世里熬惯了夜,也吃惯了夜宵,之前在义兴时不敢奢望,现在却动了念头,对左彣开玩笑道:“军候,可有帝王餐充饥?”
  徐佑说的帝王餐,是戏称宵夜的意思。其实吃宵夜的传统由来已久,《晏子春秋?内篇杂上》里就有齐景公深夜到晏子家吃喝的记载,只不过这是帝王的特权而已,也就是所谓的“帝王餐”——一日四餐。
  至于为什么帝王要一日四餐,汉代班固在《白虎通?礼乐》里是这样解释的:王者之所以日四食阿?明有四方之物,食四时之功。就是说皇帝占据四方,所以要吃四顿,搁到徐佑穿越前的那个世界,但凡爱吃宵夜的人,其实过的都是古代帝王的日子。
  至于徐佑要吃“帝王餐”会不会犯忌讳之类的,在这个时代,崇尚自由奔放的思想境界,越是放荡不羁,蔑视礼法,越是被视为名士风采,没人会因此觉得异常。
  左彣现在对徐佑很是敬服,别说加一顿夜饭,就是再吃几顿也无妨,立刻就要吩咐亲兵去传令,他身为一等军候,整艘船上除了冯桐,就以他为尊,这点小事还是做的了主的。
  “慢,既然做了,就多做一些,给邓百将送一份,也给守夜的军士们送去,让大家都饱食一顿。”邓滔受了伤,徐佑让他回舱室休息,不用值夜。
  “这……”
  左彣犹豫了下,徐佑目视他道:“军候是怕冯管事怪罪?”
  “郎君,你有所不知,袁府向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当兵吃粮,一日能有三餐饱饭,已经是郎主仁心恩赏,何敢再多生奢望?”
  不管乱世盛世,对普通人而言,最终还是一个吃饱肚子的问题,徐佑正色道:“无妨,冯管事要是恼怒,自有我出面疏通。就是袁公座前,也不会因为犒赏这些骁勇虎贲一餐饱食而治罪。”
  左彣咬咬牙,道:“郎君既然如此说了,职下要是再不奉命,也无颜面对手下的将士。来人,听到郎君的话了吗,还不快去?”
  等冯桐沐浴更衣完毕,过来的路上发现众人都在兴高采烈的吃喝,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徐佑的主意,顿时有点怒不可遏,但晋陵在望,正事要紧,他不欲多生枝节,竟掉头自回舱室睡觉,连徐佑都不去见了。
  徐佑当然不会理会冯桐的心情如何,不仅自己吃的畅快,还特意让人给秋分送去了一份。白天为了对付四夭箭的刺杀,他让秋分混在袁氏随行的婢女中,躲在了最下层的舱室,这样反而是最安全的。这会威胁解除,知道她担心自己,一定没有入睡,本着多占袁氏一点便宜的想法,也给她准备了夜饭。
  吃饱喝足,徐佑又恢复了精力,睡意全无,让左彣吩咐下去,今晚擒杀飞夭一事不许外泄,然后拉着他唠起了家常。左彣虽是武人,但也读书识字,为人精明,见识不凡,跟徐佑倒很能聊的来。这样直到五更,晋陵城的钟声响起,接着是渐渐从无到有的嘈杂人声,码头这边停泊的数百艘船只也陆续走下了许多的行人,开始和城内进行装卸交易和各种各样的买卖。
  徐佑带着秋分下了船,登上早已安排好的牛车,缓慢又平稳的驶向不远处的晋陵城。秋分是第一次来,清亮的双眸滴溜溜的四处转动,嘴巴里时不时的评点着这里和义兴的区别:“……城墙矮了一点……不过城门洞倒是挺大。呵,小郎你看,那里还有水门,一,二,三,竟开了三座水门,真是奇怪之极……”
第二十二章
门阀
  晋陵位于长江下游南岸,北携长江,南衔太湖,河川纵横,湖泊密布,又是连接“三吴”至京口、金陵的水路要道,往来商旅繁华,栗、酒、针、糖、葱、布、器、书,但凡生民日常所及,无有不包,无有不纳,所以让秋分惊讶的水门不仅三座,而是整整七座,加上其他城门,共有十二座。
  等入了城,更是大开眼界,晋陵城东西十余里,南北七八里,自大街及诸坊巷,大小铺席,连门俱是,无空虚之屋。街道上人山人海,大都衣着亮丽光鲜,牛车一刻钟前行不十米,秋分呆呆的道:“这里可比咱们义兴热闹多了……”
  义兴是徐氏的郡望,重在养兵,商业上自然没有办法跟晋陵相提并论。徐佑笑道:“快坐好了,要是晋陵都看花了你的眼,等咱们到了钱塘,你还要不要活了?”
  秋分忙端正坐姿,眼观鼻,鼻观心,摆出乖巧的模样,心中却在想:钱塘,真的会比这里更好吗,那岂不是到了仙人住的地方?”
  牛车行走了不知多久,停在一座气势宏大的庭院面前,徐佑走下牛车,仰头望去,只见门外立有两个高大的乌黑色的石柱,左为“阀”,右为“阅”。而“门阀”就是门第和阀阅的合称,这个“阀阅”,指的就是世家大族门前的这两座石柱,用来标记功勋。而一般民居,就算家财万贯,也不允许建立阀阅,只能墙上开门。
  “小郎,这就是袁府了吗?”秋分毕竟也是在徐氏长大的丫头,并不被这里的门楣所慑,好奇的问道。
  徐佑脸色平静,道:“应该是了。”
  他不是第一次来袁府,那次在城内遇到了袁青杞之后,他就写了拜帖求见袁阶,却被袁阶以公务繁忙婉拒。后来经过家中长辈说和,终于得偿所愿,跟袁氏结下了姻亲,再之后双方往来渐趋密切,只是再没有见过袁青杞。
  “徐郎,请随我来!”
  冯桐恭敬的束手引路,比起在义兴和在船上时的跋扈姿态简直判若两人。徐佑深谙人心,自然明白像他这类人的心态,不外乎欺下媚上,主人面前谦恭有礼,可一旦背转身去,立刻变得狰狞可怖。
  不过这样的人还不放在徐佑心上,他颌首示意,抬步徐行,虽然不是敷粉何郎那样的绝世美男子,但眉清目朗,宽袖翩翩,自有一股旁人难及的坦然自若。
  走进府内,眼前顿时一亮,那深溪洞壑,涧道盘纡,有土山、钓台、曲沼、飞梁,配以各种造型别致精巧的亭台楼阁,地形既有起伏,又引来城中活水形成园内的水系,河中可以行船,岸边也能垂钓,杨柳青青,高台芸榭,重楼起雾,花林曲池,真是好一番夺目的景色。
  接连穿了十数个园门,来到一座雅致的房舍前面。此时楚国的建筑风格已经脱离了古拙、严肃、以直线为主的汉风,向流丽、豪放、遒劲活泼的曲线审美进化。以这个房舍而言,全木结构,歇山式样的屋顶,檐角生起些许弧度,屋脊的两端装有鸱尾,中间有凤凰,其他则有火焰、花草、鸟兽形状的纹饰,还有卷杀拱、双重楣、八角柱、莲花座等一些饱含了鲜明南楚特色的建筑风格,精致中透着灵动,给人以极致的视觉享受。
  “徐郎稍后,容我进去通禀一声。”
  徐佑点点头,负手而站,目光却望着数步开外的一株照水梅花。一直跟在身后的秋分侧脸打量着自家小郎,突然心头跳了一跳,因为无论如何,都从他的脸上眼中看不到一丝的喜悦和激动,冷淡的让人有些害怕。
  按说小郎那么喜爱袁家女郎,记得当初得知跟她的婚事定了下来,高兴的连赏了许多下人数千钱,可这会却又如此郁郁寡欢,是为什么呢?
  她虽然聪颖,但毕竟天真无邪,如何能想到徐佑心中盘算的却是等下如何跟袁阶讨价还价,好让手中唯一的筹码利益最大化?
  过了片刻,冯桐快步走了出来,笑道:“郎主有请。”
  徐佑正了正衣冠,转头对秋分道:“你在这里稍候,不要胡乱走动,我一会就出来。”
  然后在秋分殷切的注视中,消失在慢慢合拢的两扇朱门之内。
  踏进雅舍,徐佑略作打量,房内陈设虽然不算奢华,但也看的见匠心独具。覆斗型的天花已经脱离了汉魏的刻板呆滞,勾勒出比本来面积更深邃的高度,加上周围的朱柱素壁,白顶丹楹,让人身在其中,魂游物外。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东侧那一座造型秀美的三扇屏风榻,坐高一尺二寸,屏高一尺三寸,长七尺,宽一尺五寸,周边设有木格,全是名声满天下的乌程墨竹所制,雕刻有各种繁琐的纹饰。
  不过与这张卧榻相比,更吸引徐佑的则是榻前摆放着的青铜禁。
  禁,承尊之器,意思是放置酒具的案几,之所以称为“禁”,也有戒酒、少饮的劝诫之意在内。眼前这尊青铜禁,以粗细不同的铜梗支撑多层镂空云纹,十二只龙形异兽攀缘于禁的四周,另十二只蹲于禁下为足,虽然是按照先秦时期的青铜器仿制而成,但技法更加的精湛,整体的流线也更加的趋于生动,做工立意都堪称上品。
  徐佑正在暗自观摩,耳中听到脚步声,转头望去,见一人穿着褒衣博带,头戴折上巾,正从另一侧的小门走了过来。
  “徐佑见过袁公!”
  来人正是袁阶,他年不过四十,身材颀长,面白如玉,颌下蓄有短须,目光凝练,气度内敛,对徐佑十分的热忱,道:“七郎不必多礼,这一路舟车劳顿,身体可好?”
  “劳袁公挂怀,已无大碍。”
  “好好,来,坐!”
  这个时代坐席以东为主,以西为尊,以北为长,以南为次,袁阶登上东侧的三扇屏风榻,顺手从榻角拿来一个三足曲木抱腰凭几,靠在腰后做支撑,然后舒舒服服的斜坐在榻边,洒脱自然,一副名士风采。徐佑走到南侧,那里有一张涂着班漆的扶手椅,刻香镂采,纤银卷足,竟也是一等一的精巧。
  他侧身坐下,目视袁阶,道:“多日不见袁公,忽觉气色更胜往昔。”
  袁阶抚须微笑道:“近来少饮早眠,也自感比起以前要康健许多。不过七郎的气色却反而不如上次见你的时候啊。”
  “惭愧,我生性跳脱,修身养性的工夫差了点,让袁公见笑了。”
  袁阶是有意将话题往义兴之变上引,不过徐佑并不接招,轻飘飘的就推开了。从大处讲,袁阶无论身份地位,都比此时的徐佑强无数倍,可从小处看,袁阶想要达到目的,却必须经过徐佑点头才行,所以攻守之势发生了改变。
  接着又寒暄了几句,见徐佑始终不肯上钩,袁阶也没了跟小辈兜圈子的兴致,道:“七郎,你既然来了,也该清楚我找你为了何事,不知心中可有了计较?”
  徐佑诧异道:“袁公此话从何说起,冯管事只提到袁公找我有要事相商,却不曾告知具体细节。”
  袁阶眼神一顿,在徐佑脸上打了个转,似乎在思索他的话是真是假,接着眉头微皱,道:“这些下人,吩咐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该罚!”
  “袁公言重了,冯管事一路勤恳,要不是他的照顾,我恐怕也很难安全抵达晋陵。”
  袁阶身子微微前倾,道:“我正要问你,听冯桐禀报,你们在水路上遇到了刺客?”
  徐佑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站起身作揖道:“是有两个江湖客铤而走险,不过仰仗贵府左军候、邓百将以及其他将士苦战用命,贼子已经伏诛授首了。我正想向袁公请命,准备善加抚恤战死士卒的家人。”
  “这个不急,以后再说不迟。”袁阶往下压压手,示意徐佑坐下,道:“可知刺客的身份?受何人指使?”
  徐佑大概讲了下四夭箭的来历,又道:“……至于说受何人指使,我想袁公腹中应该已有答案了……”
  袁阶叹道:“沈士衡果真如此决绝么?”
  听到这个名字,徐佑神色平静,道:“斩草除根罢了,没什么稀奇。沈侍中何等样人,做起事来,自然不会瞻头顾尾。”
第二十三章
将合两姓之好
  沈穆之,字士衡,官拜侍中、假节、征东大将军,正三品军方大员,是吴兴沈氏这一代的家主,这一次跟太子合谋,铲除义兴徐氏,就是由他一手策划、发动、并成功实施。
  近百年来,楚国的世家门阀之间并不是完全处在相敬如宾、你侬我侬的和平状态,彼此合纵连横,互相攻讦,在朝堂和军方甚至释儒道三教中展开了激烈的争夺。不过,一方面鉴于北魏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南下,国之根基不能动摇;另一方面,安氏皇族坐观鹬蚌相争,以求渔翁之利,各大门阀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真的斗的你死我活。所以,这种斗争尚被局限在一个可以掌控的范围内,除了在各个紧要位置安插自己人,并将对手整的罢官、流放之外,很少出现真正的血腥场面。
  义兴之变,是顶级门阀之间,第一次动用了军队,并直奔灭族而去的一场权力斗争,也由此拉开了这个庞大浩瀚的华丽血时代的序幕!
  袁阶似乎有点诧异徐佑表现的如此淡然,跟往常那个一点就着、胸无城府的粗蛮武夫颇为不同,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又叹了口气,道:“沈、徐两家的恩怨由来已久,谁是谁非,现在也辩驳不清。不过还好七郎你安然无恙,为徐氏留下了一点血脉,等去了钱塘,且好生安置,勿有怨念,兴许要不了几年,主上还会有恩赦,允你重返义兴,再立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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