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6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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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轮到都明玉哑口无言,论起机锋巧辩,掌握了唯心史观的佛门自然更胜一筹。不过让徐佑好奇的是,竺法言身为本无宗的大德,以般若学为宗旨和根本教义,如今被都明玉逼的无路可退,竟引用《华严经》的说法来死路逃生。只看都明玉的表情,就知道这位扬州治祭酒的佛学修为还停留在般若学六家七宗的小圈子里,没有竺法言学的杂,学的透,要不然仅仅凭这一点,就抓住了竺法言的死穴,让他再无反击的可能性!
  人丑就得多读书,竺法言准确诠释了这句话的真理,而都明玉也证明了,靠脸吃饭,吃不了一辈子!
  当然了,都明玉是天师道的祭酒,对佛门的了解已经超出了大多数人,甚至比起佛门的某些高僧也不遑多让。可身为敌对双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如今棋差一招,放虎归山,竺法言轻易不会再上当,这样的机会很难再有了!
  不过徐佑不知道的是,《华严经》刚刚被昙谶译出来不久,流传并不广泛,也没有占据主流地位,真的怪不得都明玉。
  “上座利口,却始终难以遮掩你的因造成得诸般恶果!”
  “一切众生心想异故,造业亦异,由是故有诸趣轮转。”竺法言重新夺回主动权,神态从容多了,还有心情打趣都明玉,道:“祭酒爱说因果,却说的不透,叩了门,却不得其门而入。日后有闲暇,请至大德寺小住,我亲为你说法十日,当可领悟其中的真味!”
  徐佑听得痴醉,能够见识佛道两家最顶级的嘴炮,简直大开耳界,不能不服!竺法言说的“一切众生心想异故,造业亦异,由是故有诸趣轮转”,出自《佛说十善业道经》,意思是一切众生,都有不同的心思,有不同的想法,因此造不同的果,形成了众生的六道轮回流转,这是因果的必然联系。竺法言有善心,只能造善果,刘彖有恶念,所以造恶果,两人的心想不同,善恶的果报也不同,都明玉将刘彖的因果强加到竺法言的头上,这就是所谓的叩门而不入!
  这个时代的辩诘,不仅要有文化,没文化你听都听不懂,还得有心机,没心机傻乎乎的就掉对方的沟里了,更得有攻守的技巧和手段,该攻时猛攻,该守时苦守,再时不时的适度表现下幽默和讽刺,提升下个人的魅力和风采——
  完美!
  都明玉突然笑了,刀斧刻凿的俊美容颜让人目眩神迷,不说他的种种玄妙道法,就是这张脸往吴县、钱塘的大街上一站,也能吸引成千上万的女郎老妪哭喊着加入天师道。
  “大德寺,我总会去的,不过不是小住!到了那时,再恭听上座讲法不迟!”
  此言一出,厅内顿时哗然。惊讶、惶恐、震撼,不少人望向都明玉的眼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佩服和敬重,甚至有些本来就信奉天师道的士子开始对他有了崇拜之心。都明玉虽是扬州治的正治之一,但杜静之的存在,仿佛一座巍峨高山,让跪伏在山脚下的所有人都泯然无存,毫不出众。扬州诸门阀对他的了解其实并不深,只知道他从不忤逆杜静之的命令,谨慎小心,碌碌无为。后来杜静之去位,朱氏不知何故牵头举荐都明玉接替了祭酒一职,当时有人暗中腹诽天师孙冠,大厦将倾,不挑虎,不挑狼,却挑了一只狗。
  面对竺法言的赫赫名声,看好都明玉的人并不多。不敢奢求他进取,怕只怕连守成都守不住。可今日才知,都明玉不是狗,不是狼,不是虎,而是真正的厉害角色,可以跟竺法言正面抗衡,而丝毫不落下风,给他机会、时间和支持,未必不能挽救扬州的局势!
  张紫华眼看两人限于僵局,威胁也开始升级,出来打了个圆场,道:“听两位论法,实在引人入胜,不过还是那句话,饥来吃饭,眼看着满桌的膳食都要凉透了,不如先行放下,如何?”
  “不急,请大中正允许,让我再带一人上楼!”
  “啊?”
  张紫华愕然,下意识的看向竺法言,你个和尚才来了钱塘几日,怎么有这么多把柄落到都明玉的手里?
  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第一百零二章
无漏
  仍旧是千叶去带的人,不过这次来得比较快,没有让张紫华久等。来人披着重孝,一身生麻衰衣,断处没有缉边,散乱垂着细细的线头,容颜枯槁,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眼倒是清秀。只是看到竺法言几个和尚时,双目尽赤,双手紧握,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生食其肉,不用问,也知跟和尚们脱不了干系。
  徐佑知道竺法言城府森严,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所以把注意力放在竺无觉和竺无尘身上。竺无觉看到来人,眼中微露出惊骇之意,短暂即逝,又故作镇定的低下头去。竺无尘反倒满是好奇,大眼圆睁,上下打量,似乎不知晓内情。
  张紫华皱眉道:“祭酒,你这又是搞的什么名堂?”
  “千叶,回大中正的话!”
  “诺!”
  千叶走到来人身边,正色道:“他叫高惠,是钱塘县外三河村的普通农户,上有双亲,还有一妹。其妹叫高兰,年方十四,生的花容月貌,已许了亲。十几日前,大德寺的僧人们名为替乡亲们看病疗疾,实则为了教化佛法,并顺带募化建造大德寺的用度,一时倒也蒙蔽了不少村民成为信众。辗转来到高家,高父是天师道的道民,从教数十年,坚贞无二,并不听信佛门的那一套言辞,所以备好酒肉,款待众僧,之后好言劝他们离去。不料僧人中有一人,禽兽心肠,窥见高兰美貌,趁着酒兴将其奸污,高父母拦阻不成,先后被打成重伤。”
  张紫华看向竺法言,见他还在闭目安神,似乎并不紧张,也并不以千叶的指控为意,道:“你接着讲!”
  “高惠从外面回来,看到家中发生的惨事,去找和尚理论,却被守护山门的门头乱棍打出。高惠无奈报官,结果陆明府带着县尉杜三省和一众衙役勘验了高家的里里外外,又问询了大德寺多人,竟定为诬告,将高惠打了三十杖,逐回家中,严斥村司管束,不得随意外出。高兰受此奇耻,第二日就上吊自尽,高父母也因重伤,连气带恨,同日死去。高惠受杖刑后,困于斗室,无药可医,垂垂将死,幸亏有道民暗中知会了靖庐的道官,这才派人将他救了出来。”
  千叶的口齿清晰伶俐,说话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就事论事,简单陈述,但一番话说下来,却能让人感受到彻骨的冰冷和勃发的愤怒。
  诬告罪,在周朝时就有了,《周礼》里已有记载,后来的汉代《九章律》,唐代的《唐律疏议》都对诬告罪有清晰的认识和惩罚措施。楚国承汉魏旧制,诬告受三十杖,听起来似乎不够残酷,其实三十杖打下来,足足去了大半条命,要是医治不及时,再被行刑的衙役下点黑手,死的概率极大!
  张紫华看向陆会,见他额头渗出汗珠,心中顿时闪过无数个念头:自大楚立国江东,扬州的局势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波谲云诡,各方势力盘牙交错,你进我退,此消彼长,皇上、太子、诸王殿下,还有佛道两教、诸姓门阀世族,人人都想在这场看不见波澜的明争暗斗中付出最小的代价,谋取最大的利益。可谁也不知道究竟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样危险的对峙会不会走向彻底失控!
  或许经过一番博弈,大家各取所需,相安无事,也或许……
  张紫华赴任时,安子道曾单独接见过他,却少问扬州有无遗才,多问民生凋敝,安乐与否。现在想来,皇上应该已经认识到扬州的局势之复杂,所以对他稍加提点,希望他能够在拔擢贤才之余,多加留意局势的动态。只是怎么也想不到,刚来扬州没多久,就遇到竺法言和都明玉正面对垒,双方都不肯罢休的棘手事!
  佛道若乱,扬州必乱;扬州若乱,国本动摇。到了那时,悔之晚矣!
  “求大中正为小人伸冤!”
  高惠重重磕头,脆弱的皮肤包裹着的头骨,和坚硬无比的楠木地板发出死命的碰撞声,仅仅三五下,肉眼可见的血迹渗在楠木的肌理中弥漫开来。建造雨时楼的楠木从益州运来,最是珍贵,所费何止百万,贴得近些,可以闻到淡淡的清香,如今这清香里飘荡着鲜血的腥气,不知是不是种讽刺?
  张紫华没有像方才质问陆会时那样的声色俱厉,语气平缓,表情淡然,宽厚的手掌放在平滑的案几上,挺直了身子,道:“陆会,可有这样的事?”
  陆会也没有再次慌张失措的下跪,淡然自若的站起身,拱手道:“此案错综复杂,双方各执一词,下官并没有定谳。只是那日高惠咆哮公堂,不听劝阻,所以才略施薄惩,以儆效尤。大中正明鉴,若是真的因诬告罪而获刑三十杖,区区几日,他怎么站得起来,哪里还有力气跑到雨时楼中攀咬他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张紫华和陆会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充分演绎了楚国官场的潜规则和为人处世的技巧。
  都明玉第一次发难,主要是针对竺法言的清名,与钱塘县有关的不过是百工院的匠户,张紫华知道陆会必定有应对的法子,所以故作恼怒,只是恼给外人看的罢了。陆会心领神会,诚惶诚恐的样子给足了张紫华官威,也博取了别人的同情心,两人不用说一句话,就联手把这件事糊弄了过去,留着竺法言去和都明玉作正面对抗。
  第二次,也就是高惠的出现,牵扯到奸污、伤害和三人命案,告的是枉法、包庇、官私勾结,已经不是说两句话糊弄一番可以交差的了。因此张紫华不露喜怒,以上位者的城府和姿态来问询此案,自是要公事公办,不再给陆会狡辩脱身的机会。
  陆会深知这一点,同样公事公办,话语里说三分,藏三分,还留三分余地,首要之务,必须把自己摘出来,洗干净,绝不能被和尚们拉到淤泥里等死。他心中其实有点后悔,当初仓促接到报案,没有仔细思索利弊,又被大德寺的人灌了几勺子米汤,冒然打了高惠三十杖,将他逐出大德寺。本想着一个农户家的小娘,无权无势,事后让大德寺安排人去处理一下,恐吓几句,给点钱财也就打发了。毕竟牵扯到妇人名节,又是说了亲事的待嫁之女,高家人应该也不愿意看着事情闹大。不料那女子刚烈至此,还不等派人前往打点,竟不顾一切的上吊自杀,累及高父母也跟着气绝身亡。
  三条人命,确实不是小事情,可要想压,以大德寺和钱塘县的势力,完全可以压得一点水花都不带溅的。要不是高惠被天师道的人暗中救走,只等他伤重咽了气,一家四口死绝了,又没有什么得力的亲族,让三河村的村司出面掩埋,报个暴毙,此事就算彻底完结了。
  可谁也没想到,自白蛇案后,在钱塘几乎消失的天师道,原来一直在暗处盯着大德寺,只等犯错,好抓住佛门的把柄,给予反击。
  “陆县令,你说此案错综复杂,复杂在何处?”
  “禀府君,高惠说高兰被奸污,只是他片面之词,并没人证物证。”
  顾允毕竟年轻,没有张紫华的城府,再者他身为吴郡太守,钱塘县是治下的属县,出了这样大的案子,不能不问。刚问了陆会两句,张紫华对他微微摇头,用意很明显,这件事不许他插手!
  从都明玉借镜丘造佛开始发难,所有明面上的问询和表态,都由张紫华一手包办。本着对长辈和上司的敬重,没有点到他的名字,顾允也不强出头,可高惠所说若是真的,此案实在惨绝人寰,他又不是铁石心肠,相反还热情多情,如何忍得住?
  顾允还不肯放弃,正待说话,张紫华的眼神骤然严厉起来,不怒而威,让人胆颤。顾陆朱张,四姓一体,顾允是张紫华看着长大的,跟自家子侄没什么两样。这次能够升迁吴郡太守,他在朝中也出了不小的力,于公于私,都不允许前途正好的顾允陷入这个深不见底的污水沼泽。
  顾允不敢忤逆张紫华,又不愿置身事外,下意识的望向徐佑,见他同样摇了摇头,阻止自己插手此事,心中一凛,迈前的脚步又退了回去。
  要说还有一个人能让顾允毫无保留的言听计从,那非徐佑莫属。张紫华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点,看了徐佑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陆会的辩驳合情合理,倒让一些人暗暗点头称是。刁民诬告,是常有的事,高惠所说未必是真,何况背后站着天师道,那就更加的不可信。
  高惠目呲欲裂,要不是千叶按住了他,估计会冲上去抱住陆会死命的撕咬:“狗官,你受了那群秃驴多少钱财,挖空心思帮他们掩盖罪行?我一家三口,全部死于非命,难道就不怕他们变成厉鬼,找你索命吗?”
  陆会轻蔑的一笑,道:“国家养士,养的是浩然正气,我问心无愧,厉鬼安敢近身?谅你小小贱民,有什么见识,不过受人摆布,想要借家人之死谋取好处,这等恶毒的心肠,就算真有厉鬼,也该找你索命才是!”
  “你!你……”
  高惠一口鲜血吐出,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他其实受伤颇重,多亏了天师道的秘药才支撑着身子来到雨时楼,跟陆会和竺法言当面对质。无奈只是普通农户出身,不读书不识字,论起口舌,比陆会差了太远,明明是受害人,却占不住道理,一时急怒攻心,血洒当场。
  张紫华不动声色,位置越高,看问题的角度越是不一样。高惠的惨剧,仅仅四人而已,可要是处理不好,可能就是千人万人的惨剧,孰轻孰重,他心中自有计较!
  “陆会,仵作和稳婆验尸了吗?高兰可是完璧?”
  “不是!但下官查出高兰和她未成婚的夫婿李晗有苟且之事,早就不是完璧之身!”
  “嗯?”张紫华眉头一皱,道:“有这等事?”
  “是,李晗已经供认,县衙里有他的画押供词!所以仅凭高兰不是完璧,来判断高惠口中的奸污一案,不足为信!”
  “高父母呢?身上可有伤痕?”
  “并无!”
  “街坊邻居都如何说?”
  “高家位处三河村西侧,比较偏僻,最近的邻居也在一里开外,所以没人听到求教声和打闹之类的动静。”陆会说话时没有丝毫停滞,语气坚定恳切,显得正气凛然,充满了说服力,道:“据三河村其他村民供述,当日确实有大德寺的五名僧人在村子里逐家逐户的敲门,但一个个和颜悦色,慈眉善目,礼数有加,不仅看病赠药,还为村民祈福,不像是高惠说的那般凶神恶煞!”
  张紫华点点头,转向都明玉,道:“祭酒,陆会的话你都听到了,关于状告大德寺僧人一案,你们手中有没有确凿的证据?”
  都明玉叹道:“还是由高惠来说吧,他是苦主,亲自诉状,日后才可安心!”
  “可是……他这个样子,还能说话吗?”
  “无碍!要是连个人都救不了,天师道早该销声匿迹了……千叶!”
  千叶从暗囊中又摸出一个琉璃玉瓶,跟方才那个造型差不多,塞着瓶口的硬木略有差别,那个是红的,这个是黄的,他的周身似乎藏着数不尽的宝贝,很是有趣。千叶从玉瓶中倒出一粒金黄色的丹药,和水喂着高惠服下。顷刻之间,高惠挣扎着坐起,重新焕发了生机,脸色红润,精神高涨,双目溢出神光,根本不像垂死之人!
  都明玉轻声道:“高惠,回大中正的话,你有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令妹被侮,是大德寺的僧人所为?”
  “有,我有……”
  竺无觉突然站了出来,指着高惠怒道:“哪来的刁民,竟敢妄语玷污佛门圣地?再敢多说一字,别怪我护法降魔!”
  中年道士讥笑道:“你怕什么,慌什么?是不是生了心鬼,无法自持?”
  竺无觉先前曾折辱中年道士,辩才很过得去,这次却支支吾吾,口不能对,引得众人顿时起了疑心。张紫华有些不悦,道:“上座都没阻止,轮到你说话?还不退下?高惠,你说,有什么证据?人证,还是物证?”
  “物证!”
  高惠凄声道:“我妹妹临死前留下血书,上面写着伤了那僧人的阳峰,且为了有证为凭,妹妹顾不得羞耻,说那僧人……那僧人……”他咬紧下唇,牙齿入肉三分,唇皮破裂迸出血迹,顺着下颌流淌到衣襟上,几乎成了血人,“那僧人是个大阴人!”
  阳峰一词,徐佑是知道的,至于大阴人的来历,一时没想到,可看厅内众人的神色,或尴尬,或惊讶,或好奇,瞬时明白过来。大阴人是司马迁独创,用来形容秦朝长信侯嫪毐的专属名词,后来经过几百年的传承演变,被民间当做俚语来形容跟嫪毐一样厉害的人。
  徐佑从后世穿越而来,对这些俚语所知不多,也幸好楚国风气大开,连高兰这样的小女娘也听说过大阴人这三个字,要不然这个案子还真的死无对证,不好定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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