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7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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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十位郎君各挑一字作诗,而我、不疑郎君和陆郎君三人则要十字全选,作诗十首,以供大家品评!”
  此话一出,满屋皆寂,所有人心头浮现出同样的感受:狂妄!
  要知道,作诗不是做菜,掂着勺子炒了一盘又一盘,不必耗费太大的心力。诗言志、歌咏言,写诗讲究有感而发,触景伤情,才可下笔如有神。像今日这种限制了范围的命题诗,出佳作的可能性本来就极低,徐佑竟然放言说十字十首,莫不是在说梦话,简直可笑之极!
  陆绪更加确信徐佑根本不懂诗,要不然不会说出这样外行的话来,嘲讽道:“如徐郎君所说,恐怕要花费十天半月,你闲人一个,无所事事,可诸位使君却陪你不起。”
  徐佑笑道:“为了不浪费晨光,十首诗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完成,陆郎君觉得如何?”
  一炷香,十首诗?
  要说刚才众人以为徐佑是狂妄,那这会可能完全疯癫了。一炷香的时间能出一首佳作,已经是万幸了,就算不考虑诗的格局和意境,单单堆砌十首,也不是容易的事。何况这是比赛,要分个高下,定个品级,生硬堆砌不仅于事无补,反而降低了自己在张紫华等人心目中的地位。
  归根结底,一个字,难!
  张紫华饶有兴致的看着徐佑,没有阻止他口吐狂言,想必心里打定主意,要看看这个少年到底能够给他多少惊喜。
  顾允双掌一击,兴奋不已,道:“微之的心胸气魄,我所不及!”
  陆绪犹豫了,他不知道徐佑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虚张声势。按道理讲,一炷香内作出十首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徐佑再有才华,还能比得上曹子建七步成诗?
  “怎么,陆郎君怕了吗?”
  怕了?
  陆绪头脑猛然发胀,冷笑道:“怕你一个庶民?好,就约定一炷香之内,你我十首诗论胜负!”
  “好!”
  当下在屋子正中燃起一缕清香,案几一字排开,十人坐定,由胡信代替张墨入席,开始挑选各自最擅长的字。第一个是张修永,挑了春字,第二个是虞恭,挑了个雪字,第三个夏,第四个冬……很快就挑选完毕,陆会命人送上笔墨纸砚,摊开的剡溪纸光洁澄净,如同水中浸润多年的玉石,泛着淡淡的莹光。
  “好纸!”
  张墨家贫,极少用得起这样上等的剡溪纸,当下爱不释手,轻轻的抚摸着纸面。陆绪挨着张墨跪在蒲团上,道:“好纸还需好诗,才可相得益彰。望张郎君拿出全部的实力,方不负五色龙鸾的美名!”
  “不过虚名,谈何相负?”张墨之前对陆绪了解的不多,只知他诗、赋二宝,天下知名,人人谈起时赞不绝口,颇生崇仰敬慕之心。今日看他对徐佑步步紧逼,大失君子之风,心下多有不屑,言辞也没有那么的恭敬,道:“倒是陆郎君号称八音凤奏,纯乎美矣,可千万不要马失前蹄,被我和微之比下去才好!”
  陆绪嗤之以鼻,故意以眼角的余光扫了下徐佑,道:“跟你五色龙鸾相比,我或许还有点兴趣。至于其他人,鸡鸣狗盗之众,何曾放在心上?”
  徐佑的座位在陆绪另一侧,挨的极近,听到他骂人,笑道:“原来陆郎君的诨号叫八音凤奏,可有来历吗?”
  “陆郎君怀诗、赋二宝,论赋,函思英发,襞调豪迈,论诗,开阖铿锵,纯乎美矣,所以人称八音凤奏,为江东之冠!”
  五色龙鸾,八音凤奏,不说别的,单就起外号而言,这个时代的人可比后世的人强太多了,徐佑突然奇想,不知自己将来会被人送一个什么外号,要求不高,只要不是什么玉面小飞侠之类的就可以了。
  “原来如此!纯乎美矣,由这四字可以想见陆郎君于诗道上的造诣,我怕是追马也赶不上!”
  “怕了?”陆绪原句奉还,心中畅快无比,道:“怕也来不及了……”话没说完,却发现张墨已经提笔蘸墨,正在纸上认真书写,再看徐佑,舔着脸凑过来,一副谈兴未尽的样子,心道不好:这惫懒家伙自知不敌,竟东拉西扯分他的心神,好让张墨胜出,果然卑鄙!
  一念至此,不再搭理徐佑,专心致志的在腹中打草稿,他最擅长写梅,所以先从梅花诗入手,只要第一首诗作的通畅,后面也就文如泉涌,没有障碍了。
  以张、陆二人的才华,要想在一炷香内拿出十首诗作也不是容易的事,必须投入全部精力,搜肠刮肚,一刻都不能耽误。徐佑却合衣半卧于地,单手支着侧脸,拿着酒壶自斟自饮,既没有凝眉苦思,也没有执笔草拟,悠闲自得的风姿跟其他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张修永拍案而起,高声道:“春诗成了!”
  徐佑微微透着醉意,坐起大半个身子,笑道:“隔得远,请郎君吟诵!”
  “对对,修永,快吟来听听!”
  “半柱香即可成诗,修永大才啊!”
  “都说你善谑,我看你善诗才对!”
  张修永的才学虽然不比陆绪和张墨,但在三吴也略有名声,他嘻嘻一笑,吹干纸上的墨迹,对着周围拱拱手,道:“仓促成诗,博君一笑。且洗耳听好:绿荑带长路,丹椒重紫茎。流吹出郊外,共欢弄春英。”
  此诗只能说切题,立意不高,但在小半柱香内作出,也算是有急才,立刻引来一片叫好声。徐佑翻身而起,道:“听郎君诗,终有了诗兴,顾府君,可为佑执笔吗?”
  顾允笑道:“荣幸之至!”
  等顾允入座,笔锋喂饱墨汁,徐佑左手提着酒壶,右手负于身后,潇洒的踱了三步,然后站在张修永面前,问道:“修永郎君可有意中人?”
  这话问的唐突,但张修永性情中人,不以为意,叹了口气,道:“自然是有的,可惜去年已嫁作他人妇。”
  徐佑作揖道:“谢郎君!”
  张修永奇道:“谢我做什么?”
  “郎君赐我‘去年’二字,岂能不谢?”徐佑的声音转为沧桑,饮了壶中酒,豪放的抹去嘴边的酒渍,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首诗的名字,就叫《赠修永》!”
  张紫华正在抚须,手指突然一顿,等感觉到痛意,才发觉过于用力,竟揪下来两根黑须。顾允刚写了前两句,尚不觉得如何,可后两句一入耳,连带着手也不受控制的局促起来,差点滴下墨滴,污了白纸,这对书画双绝的他来说,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不同于张修永,陆绪在半柱香内已经写了梅、荷、菊、柳四首诗,春诗只起了前两句,还在为后面的句子斟酌,乍听到徐佑的诗,心口一颤,脑海里嗡嗡作响,等回过神来,再看自己的前两句,顿时味同嚼蜡,不值一提。
  张墨未作春诗,但感同身受,不过他不像陆绪那样沮丧,而是倍感惊喜,呆呆的望着徐佑,似乎想起了什么。
  张紫华心疼的将两根黑须收起来,夸道:“埏蹂极工,意细法密,此诗点切春意,却以情动人。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好句,好句啊!张桐,还不赶紧谢过徐佑,一首《赠修永》,很可能让你名传千古,此乃青史留名的大恩,不可怠慢!”
  张桐,字修永,生性好动,爱交朋友,善谑,所以并不是张紫华最喜爱的张氏子弟,但今日得徐佑一诗相赠,可以相见,日后随着此诗的流传,必定名声大噪。
  张桐喜不自胜,从案几后走出,双手交叠下拜,道:“谢过微之!”
  古人以称字为敬,陌生人称郎君,同辈之间常称名,只有得到认可和尊重,才会以字相称,张桐这么对待徐佑,说明从内心已经接受他的庶民身份,彼此平等论交。
  “客气了!”徐佑扶起张桐,微微一笑,道:“若无修永,就无此诗!”
  正在这时,又有人喊道:“冬诗成了!”
  徐佑走到那人跟前,俯首一看,念道:“白雪停阴冈,丹华耀阳林。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好诗,怡人心脾!”
  那人略有些得意,道:“在下孔益,请郎君指教!”
  “不敢,我也有一首,请郎君雅正!”徐佑又饮一杯酒,道:“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话音刚落,张紫华双目一亮,道:“好!由来冬诗最是凄清,气氛衰飒,徐佑此诗一反常情,虽写初冬残景,却落在硕果累累的橙黄橘绿之时,妙,妙,曲尽其妙!”
  时人偏爱橘,因为橘象征着美德,屈原作《橘颂》,以秉德无私、行比伯夷来赞扬橘。孔益倒也爽快,拱手服输,道:“不必各位使君品状,我甘拜下风!”
  接着又有人站了起来,道:“听我秋诗: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徐郎君,请赐教!”
  徐佑遁声望去,见这人坐在最外的位子上,离他七八步远,笑道:“秋诗尚未作呢,莫急,容我饮酒,寻一寻诗兴……”
  众人皆大笑,连着两首上品佳作,再无人敢轻视他,只是一个个翘首期盼,看徐佑能不能再给他们惊喜。
  徐佑连走五步,在这人两步外停下,口中酒尽,笑道:“有了!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不等张紫华品状,立刻响起一片叫好声,除了几个跟陆绪交情过硬的人,其他的无不感觉到振奋。武人好剑,酒鬼好酒,文人好诗,遇到一首好诗如同美人在侧,情意绵绵,遇到两首好诗如同美人在怀,蠢蠢欲动,要是遇到三首、四首、五首呢?不敢想,想想就“桃花深径一通津,鸳鸯枕上少癫狂”,难以自持!
  “梅诗……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夏诗……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菊诗……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荷诗……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柳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雪诗……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一首接一首,毫无争议,徐佑连败九人,每次都是对方刚刚作完诗,先饮一杯酒,再以诗回敬,文不加点,倚马可待,诗才、急才、文才都表露无遗。尤其首首都有出彩的名句,让人叹为观止,好似站在岸边观海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躲过了惊涛,还有骇浪,心跳加剧,口干舌燥,久久不能平复。
  到了最后一人,他狡黠一笑,道:“前九位郎君都是先作诗,然后徐郎君后作,结果如何,我想都知道了。所以呢,规矩得变一变,我倒要看着郎君先作,免得又激起你的诗兴,害我败北!”
  “哈哈哈,有趣,有趣!”徐佑大笑,手中酒壶倾斜,却已经空了,踉跄几步,道:“谁送我杯酒喝?”
  “我来!”
  陆绪脸色阴沉,倒满一杯酒,走到徐佑跟前,道:“欲喝我这杯酒,徐郎君要应我一事!”
  “你说!”
  “前面九首诗,你都投机取巧,每首只取四句,所用时间自然比别人写八句、十句要短,胜之不武。这一首月诗,最好能让顾飞鹏双玉口服!”
  那人眨了眨眼睛,道:“在下顾昔,字双玉。”
  原来是顾允的堂弟,怪不得这么友善,虽说让徐佑先作诗,其实说笑的工夫,已经拖延了不少时间,摆明让他好好构思,不要着急。
  “好,我应了!酒来!”
  陆绪将酒杯放到徐佑手中,看着他一饮而尽,砰的摔倒地上,溅的四处都是。徐佑以郎朗高声,诵出千古名篇: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花摇情满江树。”
  张若虚这首《春江花月夜》被誉为孤篇压全唐,从古至今,各种溢美之词难以言表。张紫华腾的站起,顾不得手中又捻断了几根须,急走两步,似乎想走到徐佑跟前,可又骤然停住了脚,脸色绯红,目光如电,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同样的反应也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俗话说宝物卖于识家,厅内无不是高门子弟,学问可能有高低,但足以分辨一首诗的好坏。这样的月诗,亘古未有,闻所未闻,不同于建安诗的清峻,不同于叙抒怀诗的华丽,不同于玄言诗的高逸,不同于山水诗的清新,它融诗情、画意和哲理为一体,以前所未有的宏大格局,随着月亮的起伏升落,展现了一幅淡雅悠远的水墨画卷,让人沉浸其中,留恋忘怀,顿时生出“羡宇宙之无穷,哀吾生之须臾”的沧桑感慨。
  顾昔默然良久,长叹一声,将手中未曾示人的诗作撕成粉碎,点点剡溪纸,如同飞雪,飘洒了一地,道:“当今天下,论诗无人能出郎君之右!在下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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