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9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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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其羽背对着清芷,白玉般温润的手轻轻抬起,褪去小冠,青丝如秋水倾泻,垂于腰间。解开峨袍,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贴身小衣,那一瞬间,婀娜多娇的倩影给整个房间带来了春意。
  她,果然是个女郎!
  静苑里恢复了平常的安静,过了人日,年节几乎就算过完了,官吏上班,商户开业,民众劳作,又开始年复一年的操持辛苦。何濡带着苍处等部曲返回洒金坊,年前接的订单还有大量积压,必须赶工赶点才能完成。徐佑净了手脸,围着火炉陷入了沉思。秋分跪坐在旁边,盯着徐佑的侧脸,大眼睛眨了眨,想说话又怕他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过了一会,身子不安分的扭了扭,徐佑扭头笑道:“怎么了,跟个小猴子似的?”
  “小郎,听说今天龙石山死了人,是不是真的?”
  徐佑奇道:“你听谁说的?”按照时间推算,他在那人跳崖之后就下了山,中途也没耽误,秋分居住深宅,就算能够得到消息,应该要到午后或者更晚才对,不可能前脚刚到家,后脚就知道的一清二楚。
  “小郎回来前半个时辰,有人在外面喊着龙石山死人了,吴善出去打听了一下,好像大家都在谈论这个事……”
  也就是说,那人刚刚跳崖,城内就谣言四起了,徐佑猛然抬头,道:“去把冬至叫来!”
  冬至匆忙赶过来,徐佑说了他的疑虑,道:“去查,看看谁在暗中鼓动!”
  “诺!”
  到了下午,谣言越传越烈,有说大德寺的和尚逼死了人,跟逼死高家满门一样;也有说大德寺上方有黑云笼罩,不日必出妖邪,钱塘会大乱;更有人说的有鼻有眼,佛门乃西域胡教,擅长诱掖人心,私通北魏,好让中土沦为异国的附庸。世人多愚昧,所以谣言才能开花结果,若是加上天象和谶言,一夜之间就能壮大到极可怕的地步。
  左彣加强了静苑的戒备,并派人通知了何濡,让洒金坊暂时不要开门。到了第二日中午,天色阴沉,先是点点细雨,然后大雨倾盆,彻底摧毁了钱塘城的平静。原先还能冷眼旁观的民众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震的六神无主,那人跳崖时喊的“言不虚,天大雨”已经应验,说明之前那些传闻都很可能是真的,不少人开始自发的汇聚成群,蜂拥到大德寺的寺门,高喊着和尚滚出钱塘,妖教离开江东的口号,甚至有人往门墙上泼洒秽物,推搡中打伤了两个看守山门的门头僧。
  眼看可能酿成民乱,陆会再也坐不住了,亲自带领诸曹掾吏、数十衙卒和各乡老、里正前往驱散,先以国法恫吓,再以人情说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仰仗官府的威势将人群劝离。
  “小郎,找到了那几人的落脚点了。”
  冬至在钱塘布下的情报网逐渐成型,虽然业务水准还不能跟船阁相提并论,更不能从蛛丝马迹中敏锐的发现异常,并达到事前预警的目的,可知道了危机即将发生,按图索骥的能力还是有的。经过一日夜的搜寻查访,在大德寺门前聚集的人群中锁定了可疑对象。
  共有五人,穿着各异,高矮胖瘦皆有,分散在各处挑拨、怂恿、传谣和鼓劲。其中一人正是昨日在静苑周边提前散播龙石山死了人的那个家伙,冬至就是先找到他,然后才通过种种行迹找到了其他四人。
  “好!”徐佑大喜,冬至能够这么短时间内完成任务,可见这半年来的巨大投入没有白费,他沉吟一会,道:“将这个情报悄悄透露给杜三省,切记,不要让他知道是你的安排!”
  “明白,小郎放心!”
  杜三省正满心愁容时接到手下的贼捕汇报,说在紧邻城隍庙的一处宅子里发现几个行踪诡异的人,似与白日的乱局有关,他立刻禀告陆会。陆会不懂刑名,还以为大德寺之乱只是偶然事件,那个跳崖而死的不过是妄人,仇视佛门而已,等验明他的身份,找到其家人领会骸骨,斥责一番也就是了。听杜三省说此事必有人暗中使坏,半信半疑,允了他所请,命五十名衙卒协同,前往捉拿。
  破门而入,屋内五人被堵个正着,不甘束手就擒,擎刀反抗时被击杀了四人,活捉一人,后服毒自尽。杜三省胳臂受了轻伤,麾下衙卒重伤七人,死了三个,算是惨胜。
  徐佑接到消息,听闻死伤了这么多人,突然想起龙石山上师其羽临走时的话:若明日真的天降大雨,不知钱塘城中,又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第一百三十九章
谈判
  陆会深受触动,他之前做过两个下县的县长,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频繁的人命案子。前不久刚刚死了高氏一家,这次又死了五个来历不明的贼子,还有三个衙卒,这样的伤亡无论如何再也压不下,必须立刻上报郡守府,转奏朝廷,等候吏部裁决。
  他大感沮丧,虽然捞钱捞了不少,但在其心里,算是取之有道,只找那些富贾大户士族下手,这些人的钱还不是低买高卖赚的老百姓的血汗钱?除了捞钱,还是想做点政绩出来的,因为只有政绩在手,家族里才好游说让他更进一步,身在仕途,不进则退,他的野心并不大,能做一郡太守,然后调到京城做个京官足矣。
  可是治下接连闹出这样的大案,哪怕吴郡是四姓的天下,有陆氏在背后撑腰,也很可能半路折戟,在钱塘这个破地方摔一个大跟头。
  “他妈的,这衙门跟老子犯冲,赶明给我拆了重建!”
  陆会全然不顾斯文,在后堂破口大骂,李定之和杜三省对视一眼,悄悄的移开视线,反正铁打的县衙,流水的县令,谁来当家作主都离不开他们的辅佐,陆会能不能过这关,看他个人的造化,大家伙的心里其实都无所谓。
  “杜县尉,你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和我一道去吴县,找顾府君商议如何善后。李县丞,我走后县中诸事,你暂且署理起来,不可懈怠!”
  两人同时躬身道:“诺!”
  静苑。
  “小郎,你怎么了,早膳也不用,是不是胃口不好?”
  履霜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碗诸色造羹,隔着七八步远,就能闻到扑鼻的香气:“要不尝尝这个造羹,秋分特意跑去请方阿姊下厨为小郎做的。”
  “哦,方绣娘的手艺,那倒要尝尝看!”
  徐佑笑着接过来,他并不是十分想吃,只是这碗小小的羹里倾注了秋分的心思,不吃的话难免让她沮丧。
  “挺好,咸淡合宜,方绣娘到底做的一手好菜!”
  随意吃了半碗,徐佑递还给履霜,道:“今日心绪不宁,可否为我弹一首清商曲?”
  清商曲来源于汉魏时的相和大曲,六朝时被称为“俗乐”,再到隋文帝时被称为“华夏正声”,风格纤柔绮丽,又具有清新自然之美,用来舒缓心绪最好不过。
  “好,我去取琴!”
  红袖添香,抚琴唱曲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徐佑接到苍处来报,说刘彖派人断了小曲山上的水源,洒金坊眼看要无水可用。履霜皱眉道:“刘彖好大的胆子,这条碧幽河又不是专供洒金坊之用,下游数个村镇,数百口百姓,大都仰仗此河,他如此妄为,不怕激起民乱吗?”
  “陆会收受贿赂,给了刘彖整座小曲山,说的无耻点,山中的泉水自然也归他所有。只不过平时那些士族大户自惜名声,没人肯做这等让相邻戳脊梁骨的恶事”徐佑笑道:“刘彖这是逼我去向他求饶呢……”
  “求饶?”
  “是啊,刘彖敢截流断河,是瞧准了洒金坊需要赶工造纸,耽误一日就是数万钱的损失,想让我去低头求他。”
  履霜撇撇嘴,道:“美得他!要我说郎君不必搭理,我猜他撑不了几日,村民们就会闹将起来,那时候陆会再和他坑瀣一气,也不敢包庇!”
  “你啊,还是不懂人心险恶!”徐佑坐在深宅,却似乎能看到小曲山发生的一切,道:“别忘了,昨日钱塘大雨!若我是刘彖,村民们闹将起来,就说大雨造成了山崩,倾泻的泥石正好堵塞了河道,若要清理可以,要么县府公库里出钱,要么村民们自筹,并且工期进度完全掌握在他的手里,如此拖延十天半月,洒金坊损失何止数十万钱,而与他毫无损失,何乐而不为?”
  “也不能说毫无损失,至少他的名声有损啊……”
  徐佑大笑起身,道:“刘彖像是在乎名声的君子吗?也罢,我去见一见他,许久不曾和这位刘郎君聊天,甚是想念!”
  带着左彣、苍处驱车赶往洒金坊,何濡得到信,提前迎了出来,笑道:“我猜七郎必定会来!”
  徐佑跳下牛车,掸了掸灰尘,道:“刘彖想见我?”
  “不是想见你,而是想折辱你!”何濡似乎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淡然说道:“只看七郎有没有韩信的忍耐功夫,能忍则去,否则的话,不去也罢!”
  “忍,怎么不能忍?”徐佑同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惫懒神态,道:“辱我又不掉一块肉,随他高兴。对了,把方老姜叫来,我有事问他!”
  准备妥当,徐佑只带了左彣登上小曲山,经过碧幽潭时果真看到一大堆泥石堵塞着河道,积水蔓延,有逐渐升高的趋势,若是不尽早疏通,一旦泄开,远处的村落或许无恙,但洒金坊必定被冲毁一空。
  徐佑之所以肯屈尊来见刘彖,为的正是这个缘故。要是他真的狗胆包天,不顾后果,宁可被国法惩处,两败俱伤,也要把洒金坊毁于一旦,徐佑虽然不惧,但也不想陪他发疯,更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这是徐佑第一次登小曲山,比起明玉山、孤山和龙石山,小曲山就像是寒门和士族的区别,蓬门荜户,衣衫褴褛,穷的不成样子。除了竹林尚可,山不峻,石不奇,普通之极,尤其受喀斯特地形的影响,各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溶洞,如同一张破破烂烂的画卷,再有生花妙笔,也画不出该有的美感。
  到了半山麓,一大块刚刚平整出来的土地,临时搭建的几间房舍,还有数十个奴仆匠人在忙碌着掘土搬石奠基,刘彖高卧锦榻上,三面围着厚实遮风的帷帐,面前是黑漆红木案几,上面摆放着各种南洋、西域、北国等地运来的珍稀异果,四五个貌美侍婢或揉肩捏腿,或以口喂食,气派之盛,他人莫能比拟。
  “徐郎君,稀客啊,今日怎么有空登我的山门?”
  徐佑负手而立,环顾四周,笑道:“听说刘郎君得了这山水宝地,特来相贺!”
  “哦,”刘彖目视左右,道:“可曾见过空手相贺的客人吗?”
  左右齐声讥笑道:“不曾!”
  徐佑面带微笑,容色不改,道:“贺礼是有的,不过太贵重,只能送给识货的人!”
  刘彖哈哈大笑,从榻上翻身而起,赤足穿着木屐,也不怕冷,走过来拉着徐佑往帷帐里去,道:“咱们可是老朋友了,说什么贺礼,见外了不是?”
  徐佑随着他走过去坐下,道:“正因为是朋友,所以贺礼更不能少,也不能太轻!”他指了指施工的人群,话题一转,道:“刘郎君是准备在此山中大动土木了吗?”
  “哎,说了不怕郎君见笑,钱塘城内实在太狭窄了,不管几进的房子,总归显得小气。我在广州时依山建宅,房舍千余,一日从东院走不到西院,哪像这里,前门你大声说句话,后门听得清清楚楚,主人和下人混杂而居,没得辱没了身份!”
  这话指桑骂槐,徐佑左耳进右耳出,全当没听到,笑着赞道:“刘郎君身份尊贵,正该如此!”
  刘彖一窒,知道斗口不是徐佑的对手,又是一番大笑,道:“我算哪门子尊贵的?要不是有了钱财,跟狗没什么两样!来来来,尝尝我从西域带回来的葡萄酒,跟江东的土种不同!”
  徐佑婉拒,道:“我向来不喜饮酒,况且这种西域来的葡萄酒一杯值千钱,让我这不饮酒的俗人饮了,未免可惜!”
  刘彖端起杯中酒,随意的倾倒在身旁美婢的胸前,晶莹的酒水顺着雪白的肌肤流入浅浅的沟壑,美婢娇羞不已,却伸出舌尖轻轻舔舐唇角,举止间透着柔媚和挑逗。
  “醇酒美人,何来可惜?”刘彖又端起一杯,递到徐佑跟前,眯着眼道:“徐郎君号称幽夜逸光,风姿比起我身边的美人更美几分,正和此好酒相配。饮了!”
  刘彖之前跟徐佑打交道时表现的十分克制,心里哪怕多少怨念,明面上却始终维持着基本的和善。今天或许因为他觉得占据了主动,曾经的克制不遮掩的释放出来,不仅充满了进攻性和压迫感,而且言语放肆,浑不把徐佑放在眼里。
  徐佑接过酒杯,放到鼻端闻了闻,摇摇头道:“我虽然不喜饮酒,但对酒水略懂一些,只瞧着杯中物的色泽和浓郁,就可知道是宁越等地的葛藟酿造而成,跟西域胡种葡萄完全不同。刘郎君,你从何处买的酒,会不会被那些奸商给愚弄了呢?”
  刘彖愣住了,葡萄酒确实是从南来北往的行商手里买的,据说是西域来的好酒,中土少见,江东更是稀少,可听徐佑的话不像胡诌,难不成真的被骗了?
  “徐郎君说笑了,葡萄酒是葡萄酿的,与那什么葛藟何干?”
  徐佑微微笑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所谓葛藟,就是葡萄。刘郎君没读过毛诗吗?哦,也对,像刘郎君这样的大贵人,自是看不起毛诗这种从庶民百姓的歌曲里采集而来的诗句。”
  刘彖被讽刺的哑口无言,他确实不读书,更不读毛诗,连反驳都不知该如何反驳。徐佑何等毒舌,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又道:“那,《太史公书》总是读过的吧?据《太史公书》里记载,你所指的葡萄,是西汉张骞从西域引来的胡种,跟华夏土种略有不同,不过经千百年的种植和改良,现在的葡萄土种远胜西域胡种,酿成的葡萄酒可以数十年不败。不是我坏郎君的兴致,这个卖你葡萄酒的商人,不仅奸猾,而且把郎君当成了十足的蠢货,不用改良后的土种葡萄来假装西域的酒,反倒用葛藟这种野葡萄酿的酒应付了事,简直昧了良心!”
  “不可能!”
  刘彖满脸通红,自倒了一杯酒饮了,品尝了余味,忽然感觉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对头,砰的一声,将酒杯摔倒地上,怒道:“狗才,敢骗我!”
  徐佑眼中全是怜悯,道:“希望郎君没有买的太多……不然,钱没了事小,脸面丢尽,可就难堪了!”
  刘彖气不可遏,忽然转身,狠狠一巴掌抽打在美婢脸上,道:“滚!”
  美婢捂着肿起来的俏脸,连哭都不敢哭,低头和其他几个婢女快步退下,只留徐佑和刘彖面对而坐。
  只是此刻,刘彖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气焰滔滔,徐佑安然静坐,不动如山,脸上的笑风轻云淡,看在刘彖眼中,实在可恶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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