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24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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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佑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也没想到,都明玉竟然把注意打到了张墨头上。诸暨沦陷的时候,张墨正好游学吴县,和巫时行他们相聚,故而躲过了一劫。这段时日常常焦心如焚,百般打探家乡的消息,好几次要不是被朋友们死死拉住,只怕早就孤身冒险回诸暨去了。兵荒马乱,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文士,九成的几率走到半途就一命呜呼。后来还是顾允安抚下他,答应尽力帮忙打听,只是战事正急,一时没有着落,却没想到真的落入了都明玉的手里。
  “不疑,切莫冲动,要不再等等?朝廷中军将至,白贼很快就能平定,都明玉跟你无冤无仇,只是想要假借你的名声,未必真的行此天怒人怨的恶事,对令堂下狠手……”
  张墨双目泛着泪光,黯然道:“微之不必劝了,这两日我已经想清楚了利弊,投顺无非从贼,不能尽忠,却能尽孝。忠孝不能两全,唯有舍忠取孝而已!”
  徐佑平日里舌灿莲花,无理也能说出三分理来,可面对此时的张墨,却没有办法劝慰一字。三国的徐庶何等样人,为了母亲还不是委身侍了曹魏?张墨至孝至纯,以身犯险,这是圣人都无法拒绝的善举,徐佑还能说什么呢?
  “我此去必会声名狼藉,为了不拖累八子社,请微之联合其余诸兄,由顾府君等有声望的人为证,公开将我驱逐出社。四声切韵乃千年未有之变革,绝不能因为我一人毁于一旦。此事紧要,切记切记!”
  张墨心里明白,从逆之后,说不得要做很多违背忠义良心的事,如果有人拿着他曾为西湖八子的一员故意挑起事端,势必会对徐佑造成恶劣的影响,并且进一步影响到四声切韵的推广和传播。
  与其授人以柄,不如壮士断腕,彻底和西湖八子社割裂开来。对他而言,生死荣辱、功名利禄,其实都不如为世间重建声律这件事来的重要和急切。
  “或许……可以派人偷偷潜入诸暨……若瞧准时机,趁敌不备,应该可以将令堂救出来……”
  张墨站起身,断然道:“微之是从钱塘经历过生死的,岂能不知从敌营中救人比登天还难?何况有你前车之鉴,都明玉定会万般小心,加上阿母体弱多病,我不能冒这个险……”
  是啊,太冒险了,老人不比少年,但有差池,到时候追悔莫及。张墨蹒跚走到门口,倚门独立,月影婆娑,将身影拉出长长的寂寥,他似乎想要回头,却感觉肩上负了千斤重物,无数想与徐佑诉说的话,到了嘴边,只化作了两个字:
  “珍重!”
  微之,珍重!
  不疑,珍重!
  徐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口痛惜之意无以言表,突然重重一拳砸在了案几上,高声道:“清明!”
  清明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房内,就如同他一直在这里不曾离开一样,静立于旁,等着徐佑的吩咐。
  “告诉冬至,沿途派人暗中护送张墨。抵达诸暨后,安排两个机灵的暂且蛰伏其周围,没我的命令,不要惊动他!”
  “诺!”
  尽人事,听天命,都明玉城府深沉,不好相与,想从他手里救人,实在千难万难。徐佑也别无妙法,只能先安排钉子进去,然后再随机应变。
  如此过了十几日,都明玉突然在钱塘称帝,改国号为吴,置太子和百官,并大肆封赏部曲。这件事既在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当天师道的旗帜不再那么好用,当孙冠摆明要和朝廷站在一起,为了安抚军心,都明玉必须给予这些追随者在精神需求之外的更高的物质需求,于是登基称帝,手下的部曲可以跟着水涨船高,封王封侯,出将入相,营造一幅欣欣向荣的假象。
  谁也不知道假象可以延续多久,但是当下,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伴随着都明玉称帝,一篇檄文传扬天下,细数安氏皇族七大罪,如篡魏自立,如重佛抑道,如亲小人远贤臣,如天灾频繁,如涂炭民生,如宫闱秽乱,条条直指人心不敢言处,文锋犀利之极。
  再然后,檄文作者张墨被都明玉任命为吴国中书令,位居文官之首,赏万金,赐田墅,参拜不名,极尽荣宠!
  张墨的投敌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在徐佑以无双才名轰动江左之前,楚国文坛半壁,以五色龙鸾张不疑和八音凤奏陆束之为首。并且跟出身陆氏的陆绪不同,张墨所代表的更多是寒门庶子,在这个门第观念严重制约个人发展的时代,想要出人头地,寒门比门阀子弟何止难上千百倍,可张墨的出现,让无数苦苦挣扎于下寮的人看到了翻身的希望,只要你有张墨一样的才华,门第之别将不再是天堑鸿沟,照样可以享誉四方,照样可以名动天下。
  也正因此,张墨的投敌,给了这些于地狱中遥望天堂的寒门士子致命一击,信仰倒塌、荣誉玷污,真心被辜负的后果,就是残忍的反扑和无尽的诋毁!
  捧你时,你是不世出的奇才,
  踩你时,你就是无父无君的禽兽!
  几乎顷刻间,张墨,这个曾经代表着无数光环和荣耀的名字,成了人人得以唾弃的过街老鼠,没有人在意他的不得已,没有人体谅他的苦衷和孝心,就连一向不吝提携张墨的扬州大中正张紫华也慨然说了两个字:当杀!
  受国之重恩者,叛则无赦!
  不过,张墨被都明玉不拘一格的重用,在某些方面也起到了千金买马骨的作用,很多长年郁郁不得志的文人士子开始不计廉耻的向白贼投诚,甚至有千里迢迢从益州宁州跑过来找出头机会的人,一时间白贼声势大盛,倒是收拢了不少的人才。
  “小郎,这是抄来的张墨的檄文……”
  徐佑从冬至手里接过,铺展于案几上,履霜站到身后,探首观望,盈盈炫目,登时入了神:“夫成败相因,理不常泰,狡焉肆虐,或值圣明。自永安以来,国家多故,忠良碎于虎口,贞贤毙于豺狼……胡僧道融,蛊惑圣心,骄横跋扈,肆暴都邑……父子成谗,兄妹相猥,朋行淫佚,毫无愧颜。观古今皇家,未见此等无耻之尤……以致流幸非所,神器沉辱,亢旱弥时,民五生气,士庶疲于转输,文武困于版筑……仰观天文,俯察人事,此而可存,孰为可亡……是故收集义士,同力协规,明玉上凭天师之灵,下罄众夫之力,翦馘逋逆,荡清京华……丹忱未宣,感慨愤激,望霄汉以永怀,盼山川以增伫,投檄之日,神驰贼廷。罪止元凶,余无所问,敕示远迩,咸使闻知。”
  冷汗,顺着背脊缓缓流下,徐佑几乎半响说不出话来。张墨啊张墨,都明玉要你写檄文,应付下就得了,有必要将安子道彻底得罪了吗?这样的文章一出,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除了跟着白贼走到黑,楚国之大,已无你容身之地了!
  “张不疑的手笔,果然不同凡俗!”履霜大赞道:“这篇檄文足以与陈琳辱曹操的讨贼檄相提并论……”
  徐佑苦笑道:“我只怕主上没有曹孟德的心胸……哎,当初我要是再坚决些,不让张墨离开,断不至有今日……”
  何濡半靠半卧,嘴里吃着顾允派人特意送来的桂花栗粉糕,漫不经心的道:“张墨救母心切,除非禁他的足,否则如何拦得住?况且若因此害得张母危殆,他必然恨极七郎,反目为仇,得不偿失!”
  左彣也是一叹,道:“为人子者,孝义当先,张墨能够毅然放下一切,投逆从贼,甘心背负举世骂名,我倒是挺钦佩他的!”
  何濡坐直身子,拍了拍手心的糕点残屑,对左彣的说法嗤之以鼻,道:“钦佩?我原以为张墨算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简直其蠢无比。他被逼投顺白贼,实属情有可原,只要谨慎小心,灵活应对,不被都明玉牵着鼻子走,朝廷未必会追究到底。等乱事平定,大赦之下留个命在,以他的才华,或有重见天日的机会。现在倒好,鸡飞蛋打,再没回头的可能了。所以说货比货得仍,看看七郎,都明玉威逼利诱,手段使尽,还不是拿七郎没有办法?”
  何濡越看徐佑越是顺眼,徐佑没好气的道:“我要不是托宁真人的福,早被都明玉砍了脑袋,下场还不如张墨……好了,都别议论了,走一步看一步吧,都明玉称帝建国,朝廷不会容忍他太久,萧玉树近来有什么动静?”
  冬至回道:“萧玉树在乌程和千叶对峙了半月有余,胜负未分。朱智却进展神速,从富春南下,已经收复了东阳郡……”
  之后一个多月,战况进一步胶着,千叶以三万重兵固守乌程,器甲齐备,粮草充沛,萧玉树久攻不下,却并不急于求成,先分兵收复乌程西侧的安吉、临安、于潜等县,之后突然奇袭,逼近了临溪县。
  一旦临溪收复,将截断乌程和钱塘的联系,千叶再无法南返与都明玉回合,除非从东面走东迁县,绕过邱原驻扎的嘉兴,否则的话,这支白贼将在扬州北部成为独悬于外的孤军。
  没有粮道,没有后援,没有退路,北上却又面对萧玉树的中军,一切战略意图都将变成空谈!
  与此同时,朱智接连奏捷,先复东阳郡,再复临海郡,然后是永嘉郡,大小二十余战,无一败绩。孙冠派出鹤鸣山三位大祭酒,跟随朱智大军,每到一处,都极力宣扬都明玉的骗局,申明天师道与此次叛乱无干,这也造成了白贼战力低下,无心恋战,投降和反水着比比皆是。后来发展到朱智军旗所至,敌人就献城归顺,几乎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复了扬州数郡。比起在乌程和千叶对峙不下的萧玉树,朱智的名声显然更加响亮一些。
  不过,对身处局内的那些人来说,若不是萧玉树牵制了千叶的白贼主力,朱智想如此轻松的攻城拔寨,无疑是痴人说梦,真论起功劳,不好说谁高谁低,至少也是五五开,各得其半,甚至不偏袒的话,萧玉树的功劳应该更大。
  眼见临溪将要失守,千叶再固守乌程意义不大,于十二月十七日凌晨,主动撤离了乌程,回合东迁守军,从东迁走水路退回钱塘。
  途径嘉兴时,邱原本该按照萧玉树的军令进行拦截,无奈这位邱将军已经吓破了胆,矗立嘉兴城头,行注目礼,遥送千叶军安然离去。
  萧玉树深知千叶用兵诡异莫测,同样不敢急进,力求稳扎稳打,得到千叶离开的确切情报后,大摇大摆的占据了乌程、临溪两县,然后合拢兵力,攻克武康县,并以武康为基地,囤积粮草兵械,厉兵秣马,虎视钱塘。
  至此,吴兴全郡收复,只是已经遍地狼藉,吴兴十县里有五个县损毁严重,作为郡治的乌程更是被千叶搜刮的寸草不生,临行还放了把大火,没有五六年光景,难以恢复旧观。
第二十九章
诸葛与人屠
  永安十三年,在扬州的血雨腥风中如期到来。
  这年的除夕没有上一年在钱塘时的热闹和其乐融融,徐佑闭门谢客,简单的做了几道菜,和部曲们吃了年夜饭就各自散去,没有守岁,没有爆竹。战乱之时,白骨盈野,无心庆祝,故而朝廷诏令上下人等,贺岁一切从简。
  元日一早,履霜取了新作的衣服,徐佑摇头拒绝,还是穿着去年的旧衣,和何濡左彣冬至等在大厅碰头,问道:“战事如何?”
  “刚接到太守府传来的消息,前夜句章县大战,朱智先胜后败,被溟海盗从海上登陆,袭扰了后方。朱智挫了锋芒,后撤三十里,于鄞、鄮二县之间驻扎修整,暂无下一步行动!”
  冬至手中拿着几张剪裁成三寸见方的纸卡片,上面写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字和弯弯扭扭的曲线,这都是从尺牍高叠的情报线索中摘要出来的提纲,也只有她一个人能够看得懂。
  “另,从卧虎司得到军报,溟海盗和白贼水军汇合一处,已经彻底占据了沪渎水域。从钱塘渎至浃口一带,畅通无阻,几乎可以从南北任何地点登陆支援白贼马步军作战。这也是朱智此次攻打句章县,无功而返的重要原因……”
  徐佑和孟行春现在是蜜月期,偶尔会有情报送过来。卧虎司营救公主之后,奉萧勋奇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和风门围绕扬州战局进行全面对抗,虽然还未占据上风,但也不是以前那种耳目俱盲的睁眼瞎状态了。
  “其翼,你认为朱智接下来会怎么做?”
  “都明玉的伪朝现在仅余会稽和吴郡数县,地盘小的可怜,估计连他自己都会不好意思自称什么大吴国……”何濡习惯性的先吐槽几句,这才转回正题,道:“句章是会稽东面的门户,和余姚、上虞成一线,构筑了会稽半郡繁华。若想保住这三县,句章必然不能有失,所以白贼定会在此和朱智死战。朱智老奸巨猾,却不会顺白贼的意,选择于句章城下消耗兵力。天有阴阳,物有正反,若不能力夺,则只可诈取!”
  左彣疑惑道:“诈取?”
  “兵不厌诈!攻城向来为下下策,朱智此番带兵平乱,连取三十余城,几乎没有一次是正面强攻夺下来的,诡变奇谲,高深莫测!”何濡目光闪动,起身走到沙盘边上,指着里面一处所在,道:“这里是三江口,兰江、东江、奉江,三江合聚,深数十米,宽百米,自东而西,湍急流淌。三江口往下数十里,句章县城依江水而建,如果我是朱智,只需动用三万人,土封石堵,一夜可让三江口断流,然后决口倒灌,句章城再高大坚固,也要变成一片泽国,旦夕可下。”
  徐佑左彣冬至山宗等人尽皆失色!
  履霜是经过离乱的人,饱读诗书,岂能不知一旦江水灌城,将是何等的生灵涂炭,颤声道:“郎君此言,可有……可有把握?”
  冬至也是皱眉道:“朱智真敢这么无情决绝么?难道就不怕日后会稽百姓指着脑门子诅咒他吗?”
  “至少九成可能!至于流言和骂名,朱智立此不世之功,不给自己找些污点,金陵城中的那位主上岂能放心?”
  何濡的指尖从沙盘上划过,画出一道清晰的朱智军撤退的路线,然后屈指敲了敲当前安寨的地方,冷笑道:“前夜之战,朱智纵有损伤,也微乎其微,根本没有必要一撤三十里。甚或他早就探知溟海盗登陆的消息,只是佯败麻痹白贼而已。让出这三十里,正好避开了江水流经的区域,若说他不是处心积虑,真是鬼都不信!”
  山宗张大了嘴巴,道:“以前总听人说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还当是夸大其词,遇到其翼郎君才知道世间果然有这等人物!”
  何濡嗤之以鼻,道:“这点微末伎俩,算得了什么。千叶当初在吴兴郡用兵如破竹,颇有善战之名,虽后败于萧玉树之手,却是因为麾下部曲不敌御刀荡士的缘故,非战之罪。可这次跟朱智在句章交手,不懂稳扎稳打的道理,意图狡计制敌,却不想想,朱智那是玩弄阴谋的大行家,将计就计,立刻给千叶挖好了埋身的坟墓。年轻气盛,轻敌冒进,跟小诸葛比起城府来,犹如萤火之于月光,还差得远呢!”
  左彣面露不忍,叹道:“只可怜会稽的百姓……”
  “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何濡淡淡的道:“打仗嘛,总会付出代价。”
  徐佑瞩目冬至,道:“速去卧虎司,找孟行春打探最新的战报,这几日密切关注句章方面的动静。”
  “诺!”
  仅仅过了两日,果真如同何濡所料的那样,朱智毅然决了三江口,以滔天水势破开了句章城,会稽半郡之地,顿时成了人间地狱,死伤无算。
  朱智又于中道埋下伏兵,将前来救援的上虞、余姚援军一网成擒,再扮作败军,骗开了两县的城门。
  几乎一日之间,曾被都明玉寄予厚望,誉为铁壁的上虞、余姚、句章防线失守,会稽郡的治所山阴县门户洞开,仿佛一丝不
挂的女子,成了任人亵玩的玩物。
  千叶黯然撤退,主力收缩至山阴城内,看上去声威仍在,可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苟延残喘,拖延时日罢了。
  凭山阴一座孤城,就算神仙也守不住的!
  朱智用半月时间,尽全力安置因水淹句章而流离失所的万千灾民,派出一半兵力分洪泄流,改河道,筑河塘,建义仓,发粮米,惩盗贼,除奸佞,并在占领区内实行严苛至极的军法,最多时一夜砍了七十个人头,江东诸葛的绰号由此变成了江东人屠,可让小儿止啼。
  与此同时,朱智兵分三路,逐步清理山阴周边的小坞堡和军事据点,然后合拢一处,于元月二十七日,发动了对山阴的总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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