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26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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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蛰出门,顺便带上方斯年。这两年她潜心修炼菩提功,不问世事,几乎很少有人见过她,趁这个机会,出去散散心透透气,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徐佑写了信,暗中叮嘱惊蛰一番,送他和方斯年出城,然后打起精神重建洒金坊。原来在小曲山下的厂坊被刘彖付之一炬,明玉山边上的那块地已经建成了大半,也遭兵祸全给毁了,现在正好招些无家可归的流民破土动工,不出一月就初具规模,比之以前大了三四倍不止。
  若说大乱之后唯一的好处,就是人力不缺,而代价极低。流民们为了吃口饭,拼命做工干活,唯恐被主家嫌恶,失去了这难得的生机。徐佑当然不会薄待了他们,每日的膳食给管够,米面谷物混杂,隔七八日甚至可以见到荤腥,但不会也不可能顿顿是肉,升米恩、斗米仇,人心,从来只会宽待自己,苛求别人。
  所以恩威并施,对人对己,都有好处!
  洒金坊建造的时候,徐佑又从做工的流民里招了些年轻力壮、聪明伶俐的人,留下来做了学徒,跟着苍处他们这些熟手,开始学怎么造纸。曾经那些合作的各地纸商,也接到邀请纷纷前来,所幸骆白衡躲过一劫,故人再见,不胜唏嘘。
  “当初的协议仍旧有效,且不仅江、宁等七州,我再给骆兄荆、湘、益等五州的代售权,由禾大小纸的定价和售卖,皆由骆兄决定。”
  骆白衡在此次白贼动乱中损失惨重,侥幸留得性命,可家当几乎被毁的差不多了,何濡这样慷慨,无疑雪中送炭,让他万分感动。
  “何兄,这是齐二,你见过的。他被刘彖那个狗杂种坑惨了,这次本没有脸来见何兄,还是我硬拉他来的。”
  齐二走上前来,低垂着头,道:“何兄,我来请罪来了。”
  何濡笑道:“齐兄言重了,来得都是客,今后我们精诚合作,有钱大家一起赚!”
  齐二至此心悦诚服,羞惭不已,道:“刘彖骗我们以低价卖纸,结果那些大纸只能存放半年,半年后立刻变黄开裂,让多年的老顾客都差点翻了脸。我们共十二人,皆上了他的当,本打算找来小曲山说理,白贼就乱了扬州,也是那时才知道刘彖竟然是白贼……真是后悔莫及!”
  何濡叹了口气,道:“刘彖小人,岂能信诺?大纸的造法属于绝密,独洒金坊一家,那时刘彖狡言惑众,我早料到定有不可告人的瑕疵……好了,过去的不提了,要往前看,江东二十二州之地,只要我们齐心,还怕赚不到钱吗?”
  经销商敲定,销路不愁,洒金坊全面开工,以扩大了五倍的产量,每日都能赚取上百万钱的利润。坊外的道路上牛车排成了排,运到码头然后通过骆白衡等人手中的商队,快速运到其他各州。
  这天一早,刚蒙蒙亮,惊蛰带着方斯年从晋陵回来,道:“袁家女郎确实去了,听人说先是染了风寒,然后药石无医,转成了虚劳,终日咳血而死。袁公甚是哀伤,须发白了大半,憔悴之极,听闻我是郎君派去的,执手流泪许久,说‘七郎人品贵重,三娘错失良配,乃至有此大难,若当初缔结姻缘,日日欢喜,恐尚在人间’,说完留我和斯年住下,每日招我作伴,问起郎君在钱塘种种,看得出袁公对郎君十分的赞许……”
  当初退婚,袁阶就有稍许的后悔,但顾虑太多,还是让徐佑亲手写下了退婚书,可内心深处对他很是看重,两人不成翁婿,却惺惺相惜成了朋友,也算是异数。
  “因袁公不舍,加之天寒,所以停棺的时间长了些,葬礼当日,来吊丧的几达千人,崇壮丘陇,盛饰祭仪,备极哀荣。”
  徐佑目光幽幽,似乎望穿山水,来到了晋陵城中,低声道:“我真应该去的,去送她最后一程!”
  话虽如此,可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他终究无法前去,只能等日后有闲暇,再到坟前给袁青杞上柱香。
  然后,彻底了却这段奇妙的缘分!
  萧纯对徐佑不愿听从,连萧氏派给他的主簿都不爱搭理,却很听杜三省的话,大小庶务,全都要问问杜三省的意见。好在杜三省不是草包,多年县尉,对钱塘各处无不了然于胸,安流民、捕盗贼、促耕种,民生渐渐有恢复的迹象。
  钱塘既安,徐佑再回吴县,择良日良辰运送苏棠的灵柩回乡,然后于西村渡口之畔,为其造墓立碑,墓上覆六角攒尖顶亭,上题着思慕亭三字,亭柱两侧刻着:
  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
  “对西湖,赏桃花,清风在左,明月于右,且好生将息。”
  徐佑轻抚墓碑,虎目终于流了泪,苏棠之死,他心中常怀愧疚,可人死不能复生,徒呼奈何?
  安葬完毕,他驱散众人,于亭子里独自枯坐一夜,天亮后在亭后亲手种下一株松柏,飘然而去。
  生生死死,不过寻常,昨日是你,今日是他,明日是我,
  人有来处,自有归处,
  那么,黄泉再见!
第四十八章
道之谋,食之谋
  由禾纸倾销二十二州的同时,也受到了各州原纸坊的大力抵制。想想可以理解,夺人财路,无疑断人生计,肯定会受到极其强烈的反弹。骆白衡设在宁州的商铺就遭到了当地官府的查封,据称是虚报交易额,逃避本该征收的市估商税,扣押了五万张大纸。
  仅此一项,就损失了近五百万钱,骆白衡也不是好欺的,四处找人疏通,可得罪的是宁州胡氏的某个子弟,人家发了话,由禾纸从今往后不得进宁州,否则的话,连骆白衡都要受牢狱之灾。
  骆白衡的关系网大都在扬州,只能忍了这口气,回来告知徐佑。徐佑当即给远在金陵的孟行春写信,孟行春没有迟疑,立刻晓谕宁州卧虎司,去找胡氏私底下沟通。胡氏身为望族,虽不惧司隶府,可也不愿意因为这么点小事得罪了他,查明缘由后,狠狠申斥了那个和骆白衡有竞争关系的家族子弟,退还了扣押的由禾纸,并承诺以后做买卖各凭本事,不得玩弄下作的手段。
  宁州的危机解除,可其他各州也接连出了问题。有些纸坊为了对抗由禾纸,进行了大幅的降价,且雇人在市面上进行诋毁,说由禾纸难以久放,初看色泽光洁,可半年后就会变黄开裂,作书作画更会吸墨散墨,诸如此等谣言,无一属实,却也极有市场,更有人拿出当初刘彖生产的那批纸作为示范,混肴视听,愈发加深了谣言的可信度。
  自古至今,商业竞争无非质量、价格、服务、舆论四种手段,扬州因为有张紫华、顾允、朱智等名人背书,由禾纸畅通无阻,深受世族门阀的喜爱。可在一些偏远的州,交通闭塞,信息滞后,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操控舆论,口碑砸了,很难迅速占有市场。
  有鉴于此,由禾纸要维持高端地位,不能轻易降价打价格战,徐佑和方亢、严叔坚商议,提前推出了元白纸。元白纸用的是竹子,比起由禾纸需要的藤皮存在量大、易得、成本低的优点。只不过元白纸必须要用到富春县的毛竹,徐佑先派人给朱智送信,他现在是江州刺史,不在富春,但可以给富春主管此事的人通通气,以两者之间的关系,应该问题不大。
  恢复了士籍,一个好处就是不必再困居钱塘一隅,想去的地方,大可去得。略作收拾,沿富春江顺流而下,两岸风光秀丽,堪称人间仙境。
  徐佑和左彣、清明站在舟头,每到一处,听清明讲解相关的典故和名人轶事,给这段旅途平添了些许悠闲自得。抵达富春时正是傍晚,夕阳洒着余辉,竹海随风摇曳,晚归的渔夫唱着惬意的西曲,浣衣的女郎嘻嘻笑着结伴从青石板上走过,远处的稻田夹着青黄的苕草,蔓延殷盛至山的那边,如同美人抚琴,赏心悦目。
  “好美的地方!”
  吴县的美,是大家闺秀;钱塘的美,是小家碧玉;而富春的美,则介于两者之间,没有大家的雍容,没有小家的精致,粗犷中不失秀气,平凡里自有真章。
  徐佑深深的呼吸着后世里绝对呼吸不到的新鲜空气,置身于纯生态的自然美景里,如果要评选楚国最宜居的地方,他会给富春投一票。
  朱氏占的好地方!
  码头处站着七个人,为首的是朱义,身高八尺,气度非凡,跟朱智的样貌有三分相似,却更显得豪迈不羁。身后跟着的是朱氏的嫡长子朱聪,还有其他几个朱氏的重要人物。
  “见过朱将军!”
  朱义现任鹰扬将军,对徐佑甚是亲切,挽着他的手,不让他行大礼,笑道:“听说你叫朱智四叔,称呼我为将军,未免太疏远了吧?”
  徐佑对朱义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为人仗义,言出必诺,在民间口碑极好,被江东游侠儿奉为偶像级的人物。
  年少时朱义游荆州,偶然结识了一位儒生周伯戎,两人把臂言欢,游山玩水了三日,颇为知己相得。由于有急事离开,分手时朱义说两年后当来拜访周母。此后两年间,音讯全无,到了约定的那天,周伯戎告诉其母这件事,让她准备些酒菜。周母不信,两年前随口一言,荆州离扬州千里之遥,怎么可能为了拜访她而不计艰辛?周伯戎说朱义绝不会失信于人,果不其然,酒菜刚刚备下,朱义就敲门而至。
  对这样的人物,徐佑很是敬重!
  “二叔!”
  “对,这才爽快嘛!”
  朱义大笑,道:“七郎,这次来富春,一定多住些时日。”说完突然眨了眨眼,道:“凌波那丫头听说你要来,正从永嘉郡往这边赶来,她要我千万留住你……哈!”
  徐佑当然记得朱凌波,古灵精怪,伶牙俐齿,连顾允都说不过她,只是看朱义有些为老不尊的神色,他忽然感到头大。
  或许不该给朱智写那封信……
  对江左诸葛的心计,徐佑领教过很多次了,最好不要真的如他所想,否则的话,今趟来富春,可是自投虎口,悔之莫及。
  朱氏的庄园从外面看,开放而广阔,层层叠叠的枫叶染红了天际,炊烟从蜿蜒起伏的屋脊冒出,犹如走在江南的画中。
  徐佑边走边赞叹,朱义笑道:“这是四弟的手笔,我们这些大老粗是不懂的。”进了院门,一进接一进的房舍,依山凭势,梯次筑庐,几乎无有穷尽。没有金银为饰,没有珠玉作帘,可置身其间,却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世家门阀的大气磅礴,深厚底蕴。
  朱义没把徐佑带至正厅,那里是接待客人的地方,而是带他到了后山的一处静谧清幽的院子,上书观沧海三字,笔走龙蛇,大气磅礴,不知谁人所书。山泉瀑布从院子后飞流直下,几株参天大树直入云霄,竹窗后摇曳着盛开的梅花,远处是起伏的竹海,涛声阵阵,顿时心旷神怡。
  第一眼,徐佑就喜欢上这里。
  “这是我们几兄弟平时聚会的地方,一般没人打扰,七郎住在这,也可清闲些。”
  徐佑连忙谦让,道:“太麻烦二叔了。”
  “麻烦什么?来富春就跟回家一样,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朱义说的随意,语气里的真诚却让人无法反驳。徐佑何等城府,面对朱义也颇有些感动,怪不得此人能誉满江湖,确实非等闲之辈。
  坐下说了会话,朱义主动提起竹林的事,道:“日前接到四弟的信,说到七郎需要些竹子。这东西对我们也无大用,七郎尽管拿去,至于价钱……”
  徐佑道:“价钱好说,二叔尽管开口,我绝无二话!”
  朱义放声大笑,道:“七郎这话可小瞧我朱义了,从此地往下游十里,富春江西岸有万亩竹林,今日我做主全部送与七郎!”
  “万万不可!”徐佑婉拒道:“在商言商,我要这竹子是为了造纸盈利,既然有利,岂能白占二叔的便宜?”
  朱义脸色一沉,道:“又见外了不是……非要我让四弟回来和你说么?”
  徐佑苦笑,稳了稳心神,起身作揖,道:“如此,佑就厚颜受了二叔的大礼!”
  “好,这才是江左人人敬仰的幽夜逸光,豪爽直率,名士风度!”
  说完了正事,朱义吩咐上宴,朱聪等人作陪,席间谈诗论文及风月事,倒也其乐融融。朱聪端着酒杯,醉意熏熏的来到徐佑座前,问道:“微之,昨夜读书,读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苦思冥想,不得其解,愿请教?”
  徐佑既有才名,又重归士族,却自降身份经商谋利,且不惜亲自登朱门来求取竹林。何谓竹?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从诗经起,竹子代表着清高洒脱、遗世独立的高洁而为世人所重,到了徐佑这里,却成了赖以赚钱的工具。
  朱聪此问,有调侃,有诋毁,有讥嘲,也有试探!
  朱义脸上含着笑,手里的酒杯慢慢的放下,双目炯炯,望着朱聪的背影,乍然闪过一道厉芒。
  徐佑笑道:“有人为食之谋,有人为道之谋,只是不同的路而已。君子谋道,闻、见、学、行;小人谋利,馁、耕、食。窃以为各得其道,本无分别。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子明兄,你有世族可依,不知民间疾苦,去看看钱塘乃至大半个扬州的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让他们行闻、见、学、行的君子之道,只怕是行不通的。何况孟子云: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两者岂有高下?说句诛心的话,若无这些谋利之辈,何来子明兄的坐享其成?”
  朱聪绰号两脚书,自然不会轻易被徐佑的锐利词锋所动,反驳道:“可微之既不是小人,也不是野人,而是君子。子曰: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微之兄骨气奇高,辞采华茂,若出而为官,施政以德,得到的何止这区区万亩竹林?何至于求财逐利,甘入下寮?”
  徐佑明显感觉到朱聪的敌意,按说两人第一次见,不至于如此剑拔弩张,应该另有缘由,摇头失笑,道:“子明兄爱用夫子语,想来对《论语》颇有造诣。我正好昨夜船上无眠,也有疑虑请教。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该如何解?”
  朱聪的脸骤然红到了脖子。
  徐佑见好就收,举起酒杯,道:“我读书甚少,如有得罪处,请子明莫怪!”
  按说胜负已分,徐佑姿态放得极低,若是聪明人,自会找个台阶下。没想到朱聪恨恨的甩了袍袖,回到案几后跪坐,不与徐佑共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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