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2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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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猜到了真相,但听袁青杞亲口说出来,徐佑还是觉得有点难以置信。袁青杞再怎么受宠爱,论身份也只不过是袁阶众多子女中的一个而已,又待字闺中,交游的圈子就决定了她跟邓滔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问题来了,两个世界的人,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七郎一定奇怪,邓滔为什么会听我的命令?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打紧,邓滔之所以进袁府做一个百将,是因为我吩咐了冯桐,让他通过叶仙芝为邓滔安排了一个百将的职位。并且叮嘱冯桐不得告诉任何人知晓,连阿父也都瞒过了。”
  叶仙芝是袁阶府这一部部曲的老大,冯桐既然知道邓滔跟袁青杞的关系,以他的德性,怪不得会另眼相待。
  “至于我跟邓滔如何认识,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跟七郎并无关系,想必以七郎的雅量,也不会非要逼我说出来,对不对?”
  徐佑苦笑道:“也怪我后知后觉,跟袁氏的那些长辈们相比,你才是最希望将我调查的一清二楚的那个人。婚姻大事,本该如此,今天既然说明白了,也就过去了,其他的,我没兴趣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袁青杞轻声道:“不管七郎信还是不信,让邓滔调查你,我没有一丝恶意,也不是为了嫁与不嫁而产生的犹疑。既然阿父决定了跟徐氏联姻,我不会再说反对的话,更不会试图通过调查你的劣行来阻止这门亲事。”
  徐佑这倒有点不能理解了,那你派邓滔查我做什么?又不是狗仔队……但知道她不会说,所以也就不问,眼角的余光看了一下水希。若水诀是天师道不传之秘,除了住在鹤鸣山天师宫的当代天师孙冠,以及他的七位嫡传弟子,世间不该再有其他人会这门功法。
 ”水希的若水诀,是从哪里学来的?“徐佑突然道。
  袁青杞终于发出会面以来的第一声长叹,道:‘要是早知道七郎已经高明到能从水希的气息流转里看出她学的若水诀,我或许不会选择在今天此时来见你!”
  能把这个无论才情还是心智都高绝无比的女子逼到这个地步,徐佑颇感自得,笑道:“不是我高明,而是早年间修习白虎劲遇到了瓶颈,曾被先父带着上过鹤鸣山,亲身体验过若水诀的奇妙之处。”
  “啊,是,我差点忘记这一节!”袁青杞懊恼的嘀咕一声,也是这一刻才有几分小女儿的姿态,接着语气一变,冷冷道:“徐佑,既然知道了这个秘密,今日,恐怕你不能活着走出这座风絮亭!”
第四十四章
情场战场
  徐佑微微一笑,丝毫不为袁青杞话中的威胁所动,转身走回胡床,坐下来饮了一口茶,一幅怡然神态。
  “哦,”袁青杞饶有兴致的反问道:“七郎是不相信我会杀你呢,还是不相信我能在这风絮亭中杀得了你?”
  会不会杀,是态度问题,杀不杀得了,是能力问题,但不管是态度还是能力,徐佑都似乎不放在心上,给出的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道:“我跟三娘虽然只见过一面,却也知道有些人虽然嘴上说的凶,其实心地善良,根本做不来恶事,更何况杀人不是杀鸡,哪有这般容易……”
  不管这是不是他又习惯性的拍马屁,袁青杞显然不为所动,奇道:“你见过我?”
  “道左相逢,惊鸿一瞥,确实有幸见过三娘的芳容!”徐佑很矜持的道:“不然,我又不是那个眼瞎了的登徒子,什么人都可以娶回来做妻子的……”
  袁青杞似乎强忍着笑意,道:“世人提及登徒子,皆道其好色如命,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他原来是眼瞎的……”
  “这就是好读书不求甚解的缘故,宋玉作《登徒子好色赋》,说登徒子的妻子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而登徒子却喜欢的不得了,和她生了五个儿子。这哪里是说登徒子好色,明明是讽刺登徒子眼瞎啊!”
  袁青杞发出灵山空雨般的笑声,再不复之前的冷冽无情,好一会才止住了笑,道:“七郎之善谑,在阿元所认识的人中,几乎不作第二人之想。”
  徐佑却把笑容一敛,神色变得平静之极,道:“那我来正经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如果你真的想要杀我,不会选择在这里动手。此地无遮无拦,毗邻江水,不远处就是行人交织的码头,只要不能一招将我杀死,要么我可以跳水逃生,要么就会惊动码头上的人。一个不妙,三娘就会背上谋害亲夫的名声,哦,失礼了,不能说亲夫,但至少是有过婚约的男子,反正传出去总会对你或者袁氏都造成极其严重的恶劣影响。”
  徐佑仰起头,望着青绫布障,道:“我不觉得,以三娘的聪慧,会做这样的傻事。哪怕若水诀牵扯到了再多的秘密,也不值得让你为之付出身败名裂的代价!”
  “七郎能在顷刻间想明白这一层,足以让阿元叹为观止。”袁青杞似笑非笑的道:“不过我又有什么本事,能将年青一代中最有可能于二十岁前突破五品的徐家七郎逼的跳水逃生,更别说什么一招之内取你的性命,难道还能在你喝的茶水里下毒不成?”
  徐佑的眼睛悄悄眯了起来,望着矮几上的茶杯,唇齿间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清甜,一时默然。
  他本来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袁青杞不会对他有恶意,因为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她根本没有理由来对付自己。但直到此刻,他才突然发现一个问题,有时候,千万不能跟女人讲道理!
  “七郎肯定在心中笑我无知对不对?义兴徐氏的白虎劲何等霸道,世间没有一种毒能够悄无声息的侵入体内还不被察觉。所以啊,茶杯中当然没有毒,稍前说那句杀不杀的话,只是看你一副什么都知道的可恨模样,心中着恼,故意捉弄你罢了。”
  她这样笑盈盈的说出来,反倒让徐佑猜不透她的真正心意。是捉弄,还是真的起了杀心,却在深思熟虑之后,觉得此地确实不是动手的好时机,这才罢了手?
  总之,自从发现水希竟能修习鹤鸣山的若水诀,徐佑对袁青杞再不敢有一丝的大意!
  一个出身江东儒宗的世家子弟,为什么会跟一向不怎么对盘的天师道走的这般近?尤其袁青杞还是女子之身,却连身边的侍女都能学得天师道的不传之秘,几乎可以推断,她跟孙冠的关系,一定非同寻常。
  五胡乱华这百余年来,世家大族纷纷南渡,饱受家破人亡、山河破碎的离乱之苦,传统的儒学和玄学已经不能足以支撑士族人心的精神世界,于是宗教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而天师道也是凭借这股千年不遇的机遇,在江东如同雨后春笋般发展壮大到了极其可怕的地步。不仅在下层民众中基础深厚,而且跟许多世家以及朝中的大臣名士都有密切的来往。像会稽孔氏、吴兴沈氏、义兴徐氏、颍川庾氏、丹阳葛氏等等顶级或者次等的门阀都是天师道的信徒,管中窥豹,可见身为当代天师的孙冠,是多么厉害的一个人物。
  就连徐氏跟天师道的关系,徐佑当年想要见孙冠一面都难上加难,更别说受他青睐传授若水诀了。那一次上鹤鸣山,也只是孙冠座下七位大祭酒中排行第五的李长风用若水诀帮他调和了身上的白虎劲过于霸道导致的经脉郁结之处。
  两相比较,徐佑不能不感叹一声:这妹子社会关系很复杂啊,还是少招惹为妙!
  “原来是捉弄,三娘可真是差点把我的胆子给吓破了!”徐佑站了起来,拱手道:“时辰不早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此告辞!”
  “七郎莫急,还有正事尚没有提起。”
  徐佑真想一头撞死到青绫布障上去,都快谈了一个时辰,竟然还没有提起正事。是不是不管是前世,还是在这里,女人都是一个样子,抓不住重点和核心的吗?
  “请讲!”
  “今日厚颜邀约,是想向七郎问策,究竟如何才能让衡阳王殿下死了心?”
  徐佑没料到她转来转去,又转回之前的话题上去了,道:“衡阳王生于天子之家,又是掌管徐州一州军事的刺史,位高权重,我不过一介齐民,实在帮不了三娘这个忙。”
  “七郎过谦了!若是因为方才的戏言,惹的你心中不快,阿元在这里诚心向你赔罪。七郎男儿丈夫,且宽饶小女子这一回。”
  徐佑现在哪里还敢把她当做什么小女子看待,苦笑道:“我还不至于心胸如此狭窄……只是此事太过棘手,也着实没有良策,总不能带你私奔吧?”
  “为什么不能?”袁青杞似乎对这一条提议很感兴趣,道:“卓文君能与司马相如私奔,被世代传为佳话,你我又为什么不能?”
  徐佑这次听的出来,她确实又在捉弄自己无疑,道:“卓文君不过一富商之女,三娘却是出身袁氏,受过的教育不同,身上背负的责任也不同。所以她可以私奔,你却不可以。”
  “呵,原来你看不起商人之女!”
  天师道讲究“天地施化得均,尊卑大小如一”的众生平等观,跟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阶级观有不同之处,只听这句话,就知道袁青杞的思想已经深受天师道影响,而与儒家相去甚远了。
  徐佑摇头道:“我不是瞧不起商人之女,甚至相反,商人对这个社会的贡献,其实要比很多所谓的士族都大的多。我只是瞧不起一见钟情,仅仅听了一曲琴音,就放弃一切和人私奔,太过决绝,也太过冒险!”
  袁青杞笑道:“虽然明白七郎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不想给阿元出谋划策,但我还是不争气的被你挑起了好奇心……相比许多成亲前连良人的面都没有见过的女子,卓文君至少亲眼看到了司马相如,也亲耳听到了那一曲《凤求凰》,已经何其幸运。要是七郎觉得这样还不行,那又该怎么才好?”
第四十五章
千里江水东流去
  “其实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男女之间的感觉是世上最没有道理也最没有轨迹可循的东西。《礼记》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见连圣人都认为情感一事说不清道不明,源自于人的本性和内心。”
  徐佑声音平缓,似乎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娓娓道来,却一字字都能触碰到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道:“我只是希望将来有一天,不管男子还是女子,都可以不受世俗约束的公开的往来,男子可以自由的择妻,当然,女子也可以自由的择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多的是成为参考而不是必须要遵循的规矩。而在成亲之前,两个人能够先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互相了解彼此,知道对方的品行、爱好、习性以及生活习惯,真正做到两情相悦,相爱相知,然后才可能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隔着青绫布障,看不到袁青杞的表情,但一直束手立于旁边的水希却悄然抬头,凝眸注视着徐佑的侧脸,片刻之后,又重新垂下,只是在那一低头的瞬间,唇角隐约带着一丝柔柔的笑意。
  “七郎此论,委实惊世骇俗。《诗》云‘乃生男子,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弄之瓦’,男女生来就有尊卑高下,曹大家因之而作《女诫》,训导女子如何敬慎、专心、曲从,若是依从七郎所言,岂不是天地弘义、人伦大节全都要失序了吗?”
  曹大家也就是班固的妹妹班昭,博学高才,第一部
纪传体史书《汉书》就是由她在班固死后续写完成。徐佑笑道:“三娘这会又站在儒家的立场说话了……其实这也算不得惊世骇俗,太史公作《史记》,惜字如金,何以大段文字描写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恋,究其根本,未尝不是为女子在婚姻之中受到的不公平而仗义执言……”
  “七郎刚才还瞧不起卓文君,此时又为她说话,可见也不是立场坚定之人……”
  徐佑大笑,道:“你倒是不肯吃一点亏……”当然没有办法告诉她,这是用唯物主义历史辩证法来看待问题,古人之所以爱走极端,非此即彼,主要原因就是历史观存在瑕疵,不懂得一分为二的看问题。
  袁青杞也是一笑,悠悠道:“不知七郎所描绘的那一幕,能不能真的实现……”
  “只要假以时日,必定会实现。不过终你我一生,估计是没有机会看到了。”徐佑歉然道:“说来好笑,这些只是我平日闲来无事的胡思乱想,从没与人说起过,今日却不知为何,一时不吐不快,若有唐突的地方,还请三娘见谅!”
  布障后久久无声,好一会才听袁青杞叹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今日能听到这一句话,已经不虚此行。至于衡阳王一事,既然七郎不愿意插手过问,阿元也就不再强人所难。临别之时,还有一事要向七郎交代……水夷!”
  徐佑一愣,那个设计害他的婢女从布障后缓缓走了出来,平日灵动狡黠的双眸里夹杂着惶恐和不安,屈身跪伏于地,颤声道:“婢子少不更事,又因传闻误会了郎君,所以才瞒着女郎,擅自谋划了前夜之事。自知罪不可恕,不敢奢求郎君宽宥,但有任何责罚,婢子甘愿领受!”
  徐佑向来讲究以德报德,以直报怨,那一晚要不是他足够警觉,很可能要跌一个大跟头。起先以为牵扯到了袁青杞,所以连提都没有跟袁阶提起。只不过经刚才那一番交谈,知道她不可能会是主使者。倒不是说她做不出来,而是说以她的才智,真要挖坑给自己跳,绝不会露出那么多的破绽,也不至于那么的没有技术含量!
  但话说回来,有些时候打狗还要看主人,以他现在的身份,就算豁出脸去非要跟一个婢女计较,袁青杞又肯给面子,将水夷从严惩治一番,那,又能如何呢?除了出一口气,别的再没有一点好处,甚至可能适得其反,给人留下量小气窄的不好印象。
  权衡利弊,然后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他纵横金融界的不二法门。既然收益跟成本不成正比,不如大度一笑,略过此事不提,全当没有发生过。
  “前夜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忘记了!”
  水夷浑身瑟瑟,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听袁青杞道:“起来吧,七郎既然不再追究,暂且饶过你这一次!”
  “诺!谢过郎君!”
  水夷起身站到水希的身旁,一色的青衣绫罗,一样的碧玉华年,如同并蹄莲开,灵韵天成,自有无穷的媚趣。徐佑看着这两个人,慨然道:“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原来她们的名字,是这个出处!”
  这是《道德经》里的话,要不是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袁青杞和天师道的关系,一开始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徐佑就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袁青杞不置可否,轻轻一笑,道:“邓滔已经在码头等候,愿郎君此去钱塘,风平浪静,一路平安!另外,我送了七郎一件礼物,到了你离开的时候,会由水希送到船上,还望念及阿元的薄面,不要拒绝才是。”
  辞别之后,徐佑从风絮亭走下来,等候在堤坝下方不远处的左彣和秋分忙迎了过来。秋分担心的看了看徐佑的脸色,问道:“小郎,没什么事吧,怎么去了这么久?”
  “没事,闲谈了几句!”
  徐佑转过头,遥遥望着风絮亭中迎风轻摇的青绫,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水夷,水希,夷无色,希无声,那在袁青杞的座下,是不是还有一个人,叫水微?
  微,号称无形!
  毫无来由的,徐佑脑海中浮现了一个白衣少年的影子,他从自己身边走过,却连呼吸都没有发生任何轻重缓急的改变,甚至连跨出的每一步都如同尺子丈量的一样,
  一步五尺,不多不少!
  “水夷,你今天就离开袁府,去观中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观门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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