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30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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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早一息,不晚一息,坚硬无比的石案正中间出现了一道细不可见的缝隙,然后以某种奇特的方式,一点点碎成了粉末洒落在地上。
  两人之间的青石地面,刻出了三指深的笔直印痕,就算天下技艺最精湛的木匠拿着墨斗也丈量不了如此完美无缺的直线。
  划地绝交,泾渭分明!
  “师兄终于动了杀念!”
  宁玄古笑了笑,饮了杯中美酒,他或许是唯一一个可以面对大宗师的怒火还保持着镇定自若的人,道:“瓦屋山下遍布鹿堂高手,范长衣和卫长安严阵以待……师兄,你要杀我,不过弹指间事,何至于摆出这样的大阵仗?”
  “你我师兄弟情谊已决,今后不必再以此相称!”孙冠漠然道:“况且,宁真人过谦了!当年师尊座下五人,属你天资最高,也最得师尊疼爱。这些年又不被俗世缠身,修为几达通幽入微之境,我要杀你,怕也不是易事!”
  “天师难得夸我两句。”
  既然孙冠以“真人”二字断了三十年的情分,宁玄古自然不会再叫他师兄,眼眸里似有揶揄之意,道:“无论如何,若杀我,天师一人足矣。范卫两人率领鹿堂,为的莫非是峨眉山那些归我门下的弟子?其实,天师能容我在峨眉筑观修道,已感念盛情,就算此刻决绝,可谓无憾!”
  他悠悠起身,走到孙冠身边,并排而立。远处两条瀑布源自山顶上的鸳溪和鸯溪,千百年来彼此相望共生,却从不合流,正如同两人现在的关系。
  “师尊仙逝之前留有法谕,除你我之外,其他人不得来此打扫吊唁。可师尊留在瓦屋山,平时无人照拂,墓前杂草丛生,观之未免凄凉。我已在峨眉山觅一风水绝佳之处,迁灵柩过去,日夜也好照料,天师自可专心教务,勿为此事分神,岂不两全其美?”
  宁玄古在峨眉山自成一派,暗中隐藏的势力已然不小,要是再把魏元思的灵柩移过去,将来若有异心,假借魏元思之名,更加难以制衡。孙冠今日之所以动了杀心,就是因为宁玄古妄议迁坟,让他觉得事情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
  孙冠淡淡的道:“你在峨眉山修道三十年,却被坟前几株野草乱了道心,如此徒费光阴,苦修道法又有何益,不如放下这些,归隐山林做一富家翁,安享天年……”
  正在这时,范长衣的身影出现在观瀑亭后的山路上,距离两人数十步外停了下来,脸上微有焦急之色,恭谨的道:“师尊,我有要事禀告!”
  宁玄古哈哈笑道:“天师的提议也不是不可,既然你们有要事商议,我先行告退,至于其他,日后再说不迟!”说完弯腰施礼,飘然而去。
  范长衣不敢阻拦,急忙望向孙冠,孙冠没有任何表示,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宁玄古虽然重要,可跟眼下的事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宁玄古安然脱身,他心里明白,必定是徐佑得手,鹤鸣山传来了消息,要不然范长衣绝不敢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孙冠。
  下得山来,立刻从山林、崖角和江水旁涌来十数人,皆是宁玄古门下,看身形步法,无不是高手。其中一人方脸大耳,颇为沉稳,道:“禀师尊,鹤鸣山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竟传来了鹤鸣声,百里可闻!”
  宁玄古没有做声,领着众人上了船,顺青衣江而下,他立在船头,遥望鹤鸣山的方向,心里却想:鹤鸣山四百年未闻鹤鸣声,莫非徐佑竟应了天数,将成为超越大宗师之上、那无人可达的至高境界?
  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一个气质出众、容貌秀美的白衣女子走到近前,轻声唤道:“师尊!”
  宁玄古回过头,眼中溢出满满的疼惜,笑道:“你可以放心了,大事成矣!”
  “啊?小郎他……”原来这白衣女子竟是久未露面的秋分,三年不见,当初青涩的小丫头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跟随宁玄古身边,沾染了几分超然脱俗的仙气,幼时的清秀化作了现在的绝美,加上修习道门武学,眉眼间不经意的透出几分洒脱和出尘,真如换了个人似的。
  “你啊,平时多清冷如雪的人儿,只有提到你家小郎,才有几分小娘的稚气!”宁玄古打趣了她一句,看着秋分骤然红透的俏脸,忍不住大笑道:“我实在好奇,等徐佑看到你如今的模样,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徐佑自然不知道秋分的变化,他和清明正躲藏在距离鹤鸣山下有百多里的一家农舍院子里。自从被水流裹挟着落入斜江,两人漂浮五十多里才上了岸,幸好那时已经入夜,没人发现他们的踪迹。上岸之后,清明背着徐佑趁夜色疾行,他本就是刺客出身,精通各种隐匿踪迹的法门,又故意翻山越岭,临水过江,轻而易举的将所有可能留下的线索全部抹去,然后到百里外才停下来略作休息。
  这家农舍是三口之家,男耕女织,仅有女儿才三五岁,牙牙学语,甚是可爱。益州这些年风调雨顺,老百姓日子过得不错,清明混进厨下,偷了点隔夜的食物出来,且每样只偷一点,小心谨慎到了可怕的地步。
  徐佑吃了饭,精神恢复了些。他在清明洞里因为坠落水潭受了轻伤,后来过玉桥时又伤了点元气,再在江水了泡了半夜,熬到现在能够不发病已经是老天眷顾,可要不是这几口吃的暖了暖胃,不知什么时候就倒地不起了。
  睡了一个时辰,天光渐亮,两人又往东三十余里,来到了成都城外。作为益州的州治,成都楼观壮丽,城郭完固,冠于西南,甚至有人认为不亚于京都。清明站在郫江边上的山丘高处,道:“辟二九之通门,画方轨之广涂。营新宫于爽垲,拟承明而起庐。成都号称‘金石’,果然坚不可摧!”
  徐佑诧异的望了他一眼,道:“三都赋你倒是记得……”
  “郎君以三都赋名扬天下,以至于扬州纸贵,我岂敢不记得呢?”
  成为小宗师之后的清明比以前多了几分生气,徐佑很高兴看到他的变化,笑道:“那不过以文欺世而已,说起成都,这倒是初临贵地。”话题一转,道:“我们怎么离开?”
  “自郎君决定要在清明节动手,其翼郎君已经安排停当,每隔十几日就会有从扬州来的大船靠岸,为骆白衡设在成都的商铺送来新纸,然后在当地购货装船再运回扬州贩卖。若是没有差错,现在应该有船正在码头等着我们,只是这身行头上船不行,人多眼杂,不太安全。先为郎君找个地方歇息片刻,等我去取点东西回来。”
  “好!”徐佑伸了个懒腰,道:“顺便把午膳也解决一下……我这肚子叫的厉害,再不安抚,肯定要造反的。”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清明提着一个大包裹回来,里面有两套下人的旧衣服和一些瓶瓶罐罐。徐佑取了林通的面具,清明为他重新化了妆,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不仔细看,看不出真实的容貌。
  “已经联系上了,现在船正在装货,等到酉时左右,我们就可混到人群里登船。”清明顺手从江里捉了两条鲜美的肥鱼,以手为刀去鳞去腮,再用林中蕉叶裹了,埋入挖好并烧了树枝的坑里,少时取出,芳香四溢,让人口水直流。
  等到天色稍暗,成都水门的码头也点燃了华灯,不时有忙碌的苦力将各种物产装运到上百搜大鳊上去,徐佑一路行来,看到的东西几乎不带重样的,天府之国,果然名不虚传。
  来到一艘旌旗上写着骆字的船边,清明停下脚步,数百名苦力正在将最后一些粮食和酒搬到货仓,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匆匆跑来,冲着两人斥责道:“让你们去城里取点东西,磨蹭到这时候才回来,还不赶紧点,再晚一些,仔细你们的皮!”
  徐佑唯唯诺诺,和清明急忙踩着踏板登上了这艘大鳊,刚才他已经看清,那个管事,却是一向机灵的李木。
  扬帆,出航!
  徐佑站在二层的船舱窗口,望着远处的灯火辉煌,清明和李木静静的站在他的身后,回想这半年来的种种,恍如隔世!
第九十七章
重回钱塘
  孙冠回到鹤鸣山,目睹了戒鬼井里的惨状,脸色阴沉的可怕。历代祖师的神龛被毁,十件镇教之宝丢失,其中九件大都是之前天师们的贴身宝物,虽然贵重,但更多的是纪念意义,唯有三五斩邪雌剑,这是天师道的象征和根基所在。当年老君临凡,亲授张道陵三五斩邪雌雄剑、阳平治都功印、平顶冠、八卦衣、方裙、朱履,他以之驱使三万六千神灵、千二百之官君,收八部鬼神,降六天魔王,尽灭群妖,这才奠定了天师道这四百余年的兴盛。
  后来平顶冠、八卦衣、方裙、朱履都随着张道陵的白日飞升埋入了天师冢里,存世的唯有阳平治都功印和三五斩邪雌雄剑。
  谁知这样比性命都重要的神器,竟然在自己的手里被人盗走,孙冠心里的怒火可想而知!
  自范长衣以下,这么多年,哪怕都明玉造反,将天师道推到悬崖边上摇摇欲坠,也从未见过孙冠这样的震怒。
  “韩长策!”
  “在!”
  “你即可前往宁州,召回白长绝!”
  韩长策神色兴奋,白师兄如果回来,哪里还怕别人指手画脚,道:“诺!”
  范长衣低着头,神思微滞,不过没有出言表示反对。这位二师弟心狠手辣,聪明绝顶,一身修为更是七大祭酒之冠,当初好不容易将他逐出鹤鸣山,发落到宁州那野人住的地方消磨志气,却被这通变故打乱了计划。
  “卫长安!”
  “在!”
  “鹿堂全部散出去,以鹤鸣山方圆三百里为界,仔细搜索对方的踪迹,雁过留痕,只要不是神仙,总会留下破绽。”
  “诺!”
  “张长夜!”
  “在!”
  “晓谕江东二十四治,自今日起,凡我道民皆有卫道除魔之责,对六天和其所属的无为幡花之道进行全力围剿,揭发者赏五百文,杀一人赏五千文,活捉者赏万钱。另,寻回三五斩邪雌剑者,赏黄金百两,拜大祭酒,子孙后代乃至万世,皆受天师道庇护,生而无忧,死无可虑。”
  “这……”
  张长夜犹豫了下,道:“师尊,这样一来,岂不让世人都知道我们弄丢了祖师爷的三五斩邪雌剑?与我道门名声或有损……”
  “瞒得住吗?”孙冠高坐琉璃宝座上,淡淡的说了句,然后挥手让众人离开,只留下了范长衣。
  “长生的伤势如何?”
  范长衣忙道:“多亏李师弟出关,先用定金丹为阴师弟吊命,又开了几服常人绝不敢开的虎狼药,服下去咳了几碗黑血,再用温和之药慢慢调理,虽然仍旧萎靡,但至少保住了性命。李师弟说了,修养三五年,该无大碍。”
  李长风被孙冠勒令闭门思过,等闲不得见任何人,其实已经等同于软禁,可为了救阴长生,除他之外再无别人能够有这样起死回生的神妙医术。
  “三五年……”
  正值用人之际,三五年实在太久,对天师道而言,阴长生无疑成了废人。孙冠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他亲口说的,林通被一剑刺死,然后贼人自称是明武天宫的天主?”
  “是,阴师弟咳血之后清醒了片刻,当先说的就是这两句,想来是告诉我们林师弟非盗剑毁龛的人,幕后主使实乃六天。”范长衣道:“这才合了情理,林通刚入天师道不久,为人瞩目是因为明法寺论衡。可明法寺论衡是竺道安首先挑起,而那日恰逢罗杀天宫率鬼众半道截杀宁师妹,才给了林通出头的机会。此事牵扯到佛门、道门和六天三方,林通绝无可能操控这一切,阴师弟说他也是受害者,我觉得应该没有问题。只是现在林师弟的尸身还未找到,我会加派人手,沿斜江往下游搜寻,绝不能让林师弟死不瞑目。”
  孙冠点点头,不置可否,道:“继续说!”
  “现在六天已经露面的,都明玉的七非天宫,掀起了扬州动乱,致生民死伤无算;罗杀天宫,天主年归海,出身不详,多次在扬州刺杀宁师妹不成,反受重伤,逃入东海后不见了踪迹;而明武天宫此次潜入鹤鸣山,杀了一位益州治祭酒,一位大祭酒身受重伤,还毁了祖师神龛,盗走三五斩邪雌剑,除了天主,别人也无这般的手段。只是我们情报有限,还不知道明武天宫天主的详情,弟子马上会着手处理此事,任他是九幽地府的鬼,也要抓出来晒晒太阳……”
  出了天师宫,张长夜站在迎仙桥上,手扶着栏杆,叹了口气,道:“是啊,瞒得住吗?瞒不住!”
  鹤鸣山人多口杂,加上佛门虎视眈眈,不出五日,消息就会传到金陵,不出一月,天下尽知。
  就算再怎么瞒,哪怕断绝了鹤鸣山和金陵的联系,严令所有人封口,可六天干出了这样的大事,岂会藏明珠于暗室,只怕早就要迫不及待的宣扬四方来扫天师道的颜面。
  既然瞒不住,那就得强硬表态,若是连丢了老祖天师的法剑都无动于衷,天师道如何立足当世,如何与佛门争雄?
  张长夜离开后去看望阴长生,推门先见到李长风,道:“五弟,三师兄怎么样了?”
  李长风面容俊雅,乌发长须,气正神清,倒是上品的美男子。前些年因进言忤逆了孙冠,于山后修舍里闭关,从不见客,这次要不是阴长生性命垂危,需要仰仗他的医术,估计也不会出来。
  “尚好,七日后会苏醒,静养一年,行走坐卧和常人无恙。但要重筑道基,没有五年晨光是不行的!”
  “五年!”张长夜微露愁容,他在鹤鸣山和阴长生结盟,彼此依靠,互为奥援,这才能勉强保持住话语权和存在感,如今阴长生重伤,单靠他自己,根本无力和范长衣、韩长策等人抗衡。
  坐在床边,看着形容枯槁,几乎没了人形的阴长生,张长夜默然不语,如丧考妣。李长风心如明镜,却也不会贸然开口去劝慰他。鹤鸣山这些年几个大祭酒争权夺利,上上下下闹的乌烟瘴气,真是看着就觉得烦闷,可是不知天师究竟怎么想的,不管不问,任由他们去折腾,甚至还有些默许和纵容。如今被六天轻易的潜入鹤鸣山,盗走祖师爷法剑,不正是内斗造成的恶果吗?
  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啊!
  李长风背对着两人,站在窗户边,窗外山翠叠青,暮云散尽,夕阳如血刺目,他突然有种明悟:天师道正如这暮气沉沉的天色,已经日落西山!
  一时房内三位大祭酒皆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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