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3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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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清乐楼中虽然备受齐阿母疼爱,但我也知道,身为女子,衣绫罗锦缎,居华屋丽舍,只为凝情待价,思尚衣巾,是人世间最最下贱的事。能有机会从那里离开,我的心里很是感激二郎。”
  “只是……到了袁府,我才知道,袁家二郎表面上是个谦谦君子,可私下里却昏乱妄为,性情暴虐,且,且在房中有怪癖,如同禽兽……”
  履霜娇躯轻颤,双唇发白,几不能再说一句话。徐佑心生怜惜,柔声道:“我明白,不用说了。你是因此才想离开袁府的吗?”
  从古到今,有怪癖的人数不胜数,比如春秋时卫宣公、鲁惠公,西汉时的刘骜、刘欣、刘建,东汉的刘宏,前秦厉王苻生,其他诸如魏晋南北朝的刘子业、高洋,再到五代南平国的第三帝高保勖,南汉的刘龑,后梁朱温,元太宗窝阔台等等等等,无不是这一行里的顶尖人物,不仅男女通杀,聚众联欢,有的连至亲也不放过,从亲姐妹到堂姐妹,从兄嫂到弟妇,从儿媳到岳母,从小姨到舅妈,从臣下妻到民间女,但凡看的上眼的,一个都不放过,更有甚者,把牛狗羊等动物都拉到了这一出丧绝人伦的惨剧里。比起后世许多宅男喜爱的有教育意义的电影,剧情上要更加的离奇和不可思议。
  绝对的权利使人绝对的腐败,当yuwang不被限制,人性的丑陋和残忍就会毫无保留的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这是文人墨客尽显风流的时代,也是谋臣名将闪耀光华的时代,但在这一幕幕璀璨外衣包裹下的最深处,却是一个流着血,刮去了人肉,熬着骨头下酒喝的最无情的时代!
  履霜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感激的神色,道:“多谢郎君体谅!嗯,有一次,他……他又在折辱我,恰好被水夷看到。她很同情,也很可怜我,私下说过想要求三娘,看有没有法子让我离开二郎身边,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毕竟三娘喜爱清静,向来不管府中的事,又牵扯到了兄长,水夷也不敢唐突开口。”
  徐佑有意缓和下凝重的气氛,笑道:“直到我来了,你们觉得找到了机会,是不是?”
  履霜惶恐中带点歉意,道:“对不住,是我们太放肆了。”
  “过去的事了……继续说,水夷那个满肚子坏主意的小娘,是怎么给你洗脑的?”
  “洗脑?”履霜轻声道:“郎君是指她怎么说服我的吧?其实也没什么说服的,水夷跟我闲谈时,提到义兴那个跟三娘定亲的徐郎君到晋陵来了,还说,说他……”
  “猜也猜到不是好话,说吧,无妨!”
  “说那个徐郎又蠢又笨,不过是午阳鼓刀,滕公厩驺,颖阴商贩,曲周庸夫一样的山野村夫,还想着攀龙附凤,染指不该染指的人,定要狠狠的整治他一番才能消了心头的火气。”
  徐佑哼道:“水夷连《左传》都没读过几句,更何况《汉书》?想必‘午阳鼓刀’这几句,是你帮她文饰之后的话,原话到底有多难听?”
  午阳鼓刀,滕公厩驺,颖阴商贩,曲周庸夫,是《汉书》里形容的四个人,分别是樊哙,夏侯婴,灌婴,郦商,都出身不高,属于贱籍。
  履霜小心的看了徐佑一眼,看出他并不是真的生气,聪明的避过了这个话题,道:“也因此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我扮作雅筑的婢女去见郎君。一旦成事,郎君狼狈不堪自不必提,水夷能出了气,而我也必然会触怒二郎,最好的下场,不过死有全尸而已。以三娘的性情,就算她事先不知,事后也会生气,但此事既然跟她有了牵连,定不会坐视不理。到了那时,水夷就有了借口去替我求情,然后死中求活,试试看能不能借此脱离这个让我生不如死的地方。”
  “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们两个女娘真是胆大,颇有几分心狠手辣的果断!”徐佑笑道:“要不是我是里面的苦主,都要忍不住给你们赞一句好!”
  履霜被他调侃的不好意思,又欲跪倒在地上赔罪。徐佑阻止了她,道:“以前各不相识,你为了活命,水夷为了出气,都有你们的理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所谓谁对谁错。我既然不跟水夷计较,也不会跟你计较,此事就此揭过,不许再提!”
  “诺!”
  履霜娇怯怯的应了声,过了一会不听徐佑说话,悄悄抬头望去,见他不再是刚才端坐的姿态,而是斜靠在船板上,双腿成不合礼仪的萁坐,也就是双腿向前伸开。表示身体完全放松了下来,没有起先那么深的戒备和疏远,壮着胆子问道:“郎君,能不能再念一遍之前你作的那首诗?我出来的急,其中有一句似乎听的不太真切……”
  徐佑懒洋洋的道:“这也不是我作的,忘记从哪里看来的,正好应景,所以随口吟诵一番,不要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事。”
  履霜有些看不明白徐佑,江东士族之间重玄谈,也重诗文,一有佳作,旦夕之间就能传诵数州,为天下所倾慕。别人要是能做出那样绝妙的诗句,莫说佯装不认,恐怕忍不住逢人都要炫耀一番,何曾会云淡风轻到这种地步?
  正当她以为徐佑不会再吟,有些失望的时候,他却慷慨击掌,高声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清越的声音穿透舱壁,在空旷的夜里荡开了一阵阵的波动,恰好一艘大船紧挨着经过,船头站着一人,负手仰望漫天的月色,突然听到了这首诗,脸上的表情先是讶然,然后变成了震惊,忙喝令停船,快步走到这一侧的船舷边,道:“不知哪位郎君在舟中,在下诸暨张墨,可否过船一叙?”
  诸暨张墨?
  徐佑只是一时兴起,忽做高声语,却不料如此都能惊动天上人,脑海中飞快的搜索了一遍,没有这个叫张墨的人的任何资料。
  张墨,好像是某个著名坑爹儿子的名字啊!
  履霜噫了一声,脱口道:“竟然是他……”
  徐佑知道履霜在袁氏多年,见识非平常女子能比,问道:“你认得此人?”
  “诸暨张墨,如果没听错的话,应该就是人称‘五色龙鸾’的张不疑。”
  “五色龙鸾?此人一定文采非凡,可是吴郡张氏子弟?”
  《文选》有“摛藻下笔,鸾龙之文奋矣”的句子,李善做注说:“鸾龙,鳞羽之有五彩,故以喻焉。”后来常被用于比喻文章华美,辞藻绚丽,所以徐佑一听外号,就知道这个张墨定是三吴地区知名的大才子无疑。而能培养出这等人才的,一般都是世家大族,既然姓张,想来跟吴郡张氏脱不了干系。
  “听闻张墨曾在两年前的吴郡西园雅集中写诗属文作赋,无不拔得头筹,其人又风神清令,被扬州大中正誉为俊才,却因为家世所累,只能定为八品。后征辟为郡丞,辞而不就。至于他跟吴郡张氏的关系,众说纷纭,有说是张氏早就没了往来的远房旁支,也有的说是三代上还在一房,只是后来牵扯到家族内斗,张墨这一支被逐了出去,跑到了诸暨定居。哪一种是真,我就不得而知了!”
  徐佑突然发现履霜有个别人不及的长处,那就是经过袁氏这个儒宗的多年熏陶,又自小在清乐楼长大,对这些文人墨客的雅事,知道的要比自己多很多。他身边有秋分主内,那是第一等的贴心人,也有身手高绝的左彣主外,一应需要动手的事全都不必操心。可钱塘乃至吴郡,自古文风鼎盛,才名昭著之人不知凡几,可他却一概不知,一概不晓,要是将来游走其间,遇到人见人爱的明星人物,自己却有眼无珠,得闹出多大的笑话?
  果然是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关键要用到正确的位置。徐佑猛然想到一个问题,袁青杞会不会早就料到了这一层,知道他到了钱塘,人生地不熟,所以才顺水推舟,一箭双雕,把从小在吴县长大的履霜送给了他?
  要真的是这样,袁青杞的心计可就太可怕了!
  徐佑心思电转,先把对袁青杞越来越深的忌惮压在心底,他身处险境,哪里肯在这个时候结交朋友,连舱门也不出,道:“舟中携有女眷,夜深恐有不便,失礼之处,还望不疑郎君莫怪!”
  张墨不是那些罔顾礼法的狂士,听有女眷也要硬闯过来,闻言也不强求,径自赞道:“郎君此诗,不似乐府古曲,也不似曹丕《燕歌行》那样句句用韵,反倒采用隔句用韵的法子,并且字与字间似有韵律,听来有摇曳之美态,让人眼界顿开。初时只觉句法绝妙,似连而断,似断而连。可越品越能从中体悟到扑面而来的荒凉寥寂,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对愁眠’三字,道尽了孤身一人无所适从的苍凉欲绝!时人皆以五言为贵,我却独爱郎君这一首七言!”
  徐佑暗忖此子果真厉害,仅仅顷刻间就能领会到张继这首《枫桥夜泊》的精微细妙之处,更能从中察觉到隔句用韵和平仄格律的规则,要知道在这个时空里,虽然五言诗已经走到了穷途,但还占据着主流地位,七言诗在汉张衡和魏曹丕之后一蹶不振,到此时也没有大的气色。这些都还属于歌行体的范畴,而徐佑吟诵的这首却是声韵已经很成熟的唐代的著名七绝,两者之间在技术上相差了不止数个年代。
 ”郎君谬赞!五言词穷,故而七言达意,实属才尽的无奈之举。”
 ”哈哈哈!“张墨爽朗的大笑,道:“听郎君此言,就可想见其人何等的高逸!不过在下心中有一处疑问,还望不吝告知。”
  “郎君请说!
  “姑苏城中虽寺庙众多,但居此最近,也就是郎君适才听到钟鸣的那座寺院,应该名叫枫桥寺才对。不知郎君何故称之为‘寒山’,可有什么典故吗?”
第四章
上策杀人
  听了张墨的话,履霜低声道:“我刚才问郎君,说有一处没听真切,也是以为‘寒山’二字是听错了的。”
  徐佑同样压低嗓音,道:“只是为了韵律合拍,贪求好句而已。若是改寒山为枫桥,不仅重了上一句的‘江枫’,也坏了整首诗的节奏。”
  不过对履霜这样解释还行,对张墨却显得有些轻佻。高声道:“不疑郎君有所不知,我数年前在枫桥寺游玩时,曾遇到一个扫地老僧。他观我气色,察知我心中有诸多郁结难解,故意将一堆枯叶扫到了我脚下,挡住了往前的去路。在我怒不可遏,正欲诘问的时候,突然道“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张墨被徐佑挑起了浓厚的兴趣,道:“郎君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我哪里答的上来?苦思许久,找不到答案。老僧仿若拈花一笑,绕过枯叶,往远处走去,说道‘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敬他,不要理他,过十年后,你且看他!’”
  “谤我,欺我,辱我……忍他,让他,由他……”张墨口中默念了两遍,身子一震,竟忍不住又往前跨出了一步,道:“郎君可知老僧法号?”
  “法号寒山!”
  张墨一愣,继而纵声大笑道:“是极是极,枫桥寺从今夜起,将以寒山名之了!”
  笑声过后,张墨一揖到地,道:“江中偶遇,能得一首好诗,两句妙语,一身疲惫,消融如春雪,实在是惬意!只是在下有急事返乡,不能多做停留,郎君日后若有闲暇,可到诸暨一叙,当扫榻以待。”
  徐佑到现在还没有通报姓名,张墨非但不以无礼,反倒诚心交纳,为人豁达有风度,令人心折。
  “若有机会,定会叨扰。”
  “好,就此别过!”
  大船刚刚离开,秋分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徐佑站起身,道:“你也早点安歇了吧,明日一早进了吴县,风虎会送你登岸。”
  秋分还不知道两人间的谈话内容,听到这里啊了一声,水盆也差点失手掉了下来,望着徐佑,道:“小郎,履霜要跟咱们分开吗?”
  徐佑笑道:“刚才问了才知道,履霜从小就是在吴县长大的,此次随船东来,只是因为她一个女子不便单独远行。既然到了家,自然要跟咱们分开了。”
  “这样啊……”秋分又回头看了看履霜,履霜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道:“郎君说的是,我的家就在这里,以后阿妹要是跟小郎再来吴县,一定记得来清乐楼找我说说话。”
  “清乐楼?”
  “嗯,那里是我的家,既然无处可去,只有回家去了!”
  徐佑离开舱室,走到船头,想着履霜最后说的那句话,心中隐有不忍。左彣也从暗处走了过来,道:“郎君,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左彣是他以后倚为肱骨之人,有些事不必瞒他,徐佑道:“我起先只是不明白三娘为什么要把履霜送给我,所以才想拿着话试一试她。没想到她性子这么烈,竟会跳江以死明志。不过刚才跟她深入的谈了谈,才知道之前的许多疑虑都有很合理的解释。”
  左彣身在袁府,平日见多了赠送妓妾的事,所以一路上并没有多想,直到发生了今夜的事,才惊觉徐佑对履霜起了疑心,道:“那,郎君怎么还有为难之色?”
  徐佑苦笑倒:“因为我分辨不了,她说的话,到底有几成是真?”
  左彣一脸诧异,徐佑是什么人,心计和眼力都高明到让人害怕的地步,可怎么会对一个小小的履霜束手无策?
  “郎君若是不嫌我愚钝,可否告知你们谈话的内容?我毕竟在袁府多年,有些事可能比郎君略微清楚一点。”
  徐佑正有这个打算,大概复述了一下履霜的原话。左彣皱眉道:“没听说二郎有这样的怪癖……但他一向在金陵出仕,每年待在晋陵的时日不多……”
  “所以这件事其实无法查证,就算真的如同履霜所言,府中也一定会严密防范,禁止任何人泄露出去。”
  “正是!不过履霜确实出身吴县,这个不假。当年二郎花了二十万钱将她从清乐楼中买回来,被郎主知道后好一顿训斥,还被禁足了数月,让他研习经义,少在外面沾染那些声色狗马的习气。此事闹到府中人人皆知!”
  “这个我料到了,若她撒谎,明日到了城中,随便一试就能试的出来。风虎,你发现没有,但凡重要的事,她说的都无从考证,可无关紧要的事,却又句句是实。所以我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极难分辨。”
  左彣沉思一会,道:“要解决履霜的问题,我有三策。”
  徐佑道:“说来听听。”
  “上策,杀之!”左彣语气冷峻,沉声道:“事毕沉入江中,神鬼不觉。日后若是三娘问起,报一个病殁就是了。”
  徐佑点了点头,道:“中策呢?”
  “中策,可在吴县送她登岸,任她是真是假,也与我等无关了!只是这样一来,她会不会返回晋陵,谗讥郎君的不是,引起三娘的不快?或者再生纠缠,使出妖娆手段,让郎君无法狠心离去?再或者还有什么后手,在我们预料之外,这些都在两可之间!”
  徐佑正是经过刚才那番谈话,对履霜的遭遇不无怜惜之意,所以才一时踌躇难决。左彣江湖老练,又是过来人,对青年男女的心态再清楚不过,准确把握到了徐佑的为难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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