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3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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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素无冤仇,以后想必也不会见面,都是江湖上走动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个仇家不如多一个朋友。若是你就此离开,我以性命担保,绝对不会透露一个字给别人知道。”
  男子站了起来,也是这一站,才发觉他的身形很高,手脚更是比一般人长出许多,他的目光越过左彣,打量着一言不发的徐佑,道:“你刚才不是说的头头是道,这会怎么成哑巴了?”
  原来他一直在偷听自己和左彣的谈话,徐佑微笑道:“我这人有点怕生,跟足下初次见面,连名姓都没有通禀,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男子冷冷一笑,道:“有心计,拐弯抹角打听我的名字。不过事无不可对人言,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不知道足下有没有这个胆识听?”
第八章
借面吊丧,监厨宴客
  “在下洗耳恭听!”
  徐佑唇角挂着微笑,随口跟他胡扯,心中却在飞快的盘算着如何把丁季父女救出来。
  眼前这个人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心思缜密,将丁季和丁苦儿扣作人质,就是要让徐佑和左彣投鼠忌器。并且在跟他们对峙的时候,不管是坐着还是站起,不管是左顾右盼还是静默不言,他的右手一直垂在腿侧,指尖微微曲起,似开似合,如爪如钩,可以用最短的时间,从最佳的角度,将脚边的丁季和丁苦儿立毙于掌下。
  “那就给我站稳脚跟,竖起耳朵听好了!”男子傲然道:“老子就是溟海盗山宗!”
  徐佑对海上人物所知不多,闻言扭头去看左彣。没料到左彣同样的一脸懵逼,皱眉望着山宗,也不说话。
  山宗等了片刻,没等到什么如雷贯耳、久仰久仰的恭维话,再看两人的脸色,明显没有听过自己的大名,勃然大怒,道:“借面吊丧之辈,监厨宴客之徒,连我山宗都没有听过,简直徒惹人笑,徒惹人笑!”
  徐佑这次倒是一脸惊讶,道:“听你说话也是读过书的,怎么入了海,做了抄贼?”
  借面吊丧,监厨宴客这两个典故出自《后汉书》,祢衡以之评价荀彧和赵稚长。因为荀彧容姿优雅,祢衡说他只有一张脸拿得出手,而赵稚长肚子大点,被嘲讽说只会混吃混喝。正好徐佑少年风华,左彣中年大叔,形象跟这两位符合,山宗能这般恰到好处的进行类比,可知不是粗鄙无文的人。
  “放屁,谁说抄贼不能读书?不能识字?溟海中一个个都是当世俊杰,比起你们这些蜂目豺声的禽兽知要雅致多少倍!”
  徐佑重生以来,听到的詈骂之言还没有今天一天听到的多,不在意的笑了笑,并不接话,问左彣道:“溟海是哪里?”
  “在滃洲附近,那片海域的水文反复莫测,又有千百暗礁,进的去出不来,所以有溟海之称。”
  滃洲也就是后世的舟山群岛,这点常识徐佑还是有的。东晋末年海盗祖师爷孙恩挟百万众攻掠内陆,就是以舟山为基地,进可攻,退可守,搞的偌大的王朝都束手无策。
  徐佑暗道,看来这个地方真的是海盗窝的理想栖息地,要不然也不会横跨了两个时空,还是无可避免的被抄贼看上。
  溟海盗……很拉风的外号啊!
  徐佑心思电转,对山宗拱手道:“足下可是河内山氏的子弟?”
  山宗一愣神,眼光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羞惭,道:“什么河内山氏,我没听过。”
  徐佑何等毒辣的眼神,问出这句话,又是有心算无心,早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笑道:“没听过也无妨,只是山姓不太常见,说不定与足下同出一宗,所以一时有感。”
  左彣跟随徐佑一段时间,已经琢磨到几分这位郎君的行事风格,越是危机重重,越是奇谋辈出,一言一语都有深意,绝不是无的放矢,很知机的问道:“不知郎君说的这个河内山氏,可有什么名士吗?”
  “名士自然是有的,前魏有位山巨源山公,四十岁才出仕,可短短二十年就高居司徒之位,侍奉三朝,慧眼提拔的英才遍及朝中和各州郡,主上依为肱骨,臣下视若模表,至性简净,在事清明,为天下所重。我生平所敬服的七个人当中,山公排在首位!”
  左彣叹道:“这样的人物,想想就觉得风德高远,让人恨不能生在彼时,一睹伟器!”
  “何必遗憾?山公后人虽然不复前朝的迈达,也极少入仕,可听闻一个个洁身自好,安居乐道,隐逸于山林江海之间,机缘到时,自有福分见贤思齐!”
  “郎君说的是,山公既能识人,定也能治家,后世子孙要有一成的家风遗留至今,已经是难得的钟毓神秀。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登门求见。”
  两人正儿八经的说起了相声,山宗在一边听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身就跟几千只蚂蚁在上下求索,简直要毛躁的喷出火来。
  “够了!”
  突如其来的大喝,打断了徐佑给左彣上历史课的兴致,山宗狭长的双目暴出冷光,道:“老子只不过借你们的船脱身,哪来这么多罗里吧嗦的废话?靠边停船,老子要上岸!”
  这就对了嘛,知耻近乎勇,看来这儿山宗真的跟河内山氏有点源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士族不做,反而下海做了抄贼。徐佑指了指丁季,笑道:“船家还在甲板上躺着,要是山兄不介意,请退开三步,让我这位朋友去把他救醒。”
  “哪用那么麻烦!”
  山宗抬起一脚,踢在丁季的肩头,顺着足尖送出一道真气。丁季的身子凌空而起,翻转着往徐佑飞来。眼看要砸到身上,左彣闪步挡在前面,轻舒猿臂,接住了丁季。
  一股阴冷狠辣的劲道如同大浪拍岸般从丁季体内蜂拥而至,左彣怒斥一声:“卑鄙!”然后双手轻微一张一吐,脚下不曾移动半分,已经化去了山宗的凌厉攻势,同时步履交错,腰间长剑发出清亮的龙吟。
  镫!
  月夜如雪,这一剑,如同雪中绽放的极光!
  山宗一声怪叫,被耀眼的剑势逼的根本来不及去拿丁苦儿做挡箭牌,只好故技重施,翻身往江水中落下。不过在落下之前,足下轻轻一挑,丁苦儿高高飞起,越过左彣的头顶,越过弯弯的乌蓬,往轻舟另一侧的河边掉落。
  左彣这一剑有剑意而无杀意,气势虽然惊人,却是虚晃一招,目的就是逼开山宗,然后趁机救人。看着他钻进江水,飞掠的身子也到了船边,左脚在船板上一踩,身子几乎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倒飞着追向丁苦儿。
  近在咫尺!
  左彣从上至下,伸出手抓向丁苦儿的衣襟,不料变故突生,山宗从江水中腾射而出,指尖连弹,竟聚水成箭,分成两股,绕开了丁苦儿,从左右两边呼啸闪至。
  左彣没想到山宗有此奇招,从那侧落水,又从这边出现,速度竟然比自己更快,只能自保为上,长剑一劈一削,破开了水箭,可气息已竭,无奈一个倒翻,退回了船上。
  “哼!”
  山宗单手抱着丁苦儿,还没有干透的衣服再次湿了通透,单足点在船尾翘起的方寸之处,身子随风自摇,却又稳如泰山!
  “就凭你这样不入品的修为,还想从我手中抢人?也不用脑子想一想,要是我这么好对付,柳权那个老狗会追杀我了三个月,却还是拿我没办法?”
  经过这一番交手,山宗的实力也仅在六品中下,比起左彣尚有不如,可他常年跟江海湖泊打交道,水上就是他的主场,对付起来着实不易,而且这张嘴实在是够损,一点也不肯吃亏。
  左彣脸色铁青,他刚才动手的时机没错,错只错在低估了山宗的水性和随机应变的能力。这下倒好,不仅把徐佑刚刚费尽心力营造的机会破坏了,还大大惹恼了山宗!
  “郎君,有人上船了,你小心……”靠在船舱外的丁季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先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徐佑,赶紧报警讯。
  徐佑安慰道:“我都知道了,没事的,别担心。”
  丁季慌乱的情绪刚平定下来,秋分扶着他站起,可一抬头却看到了落在山宗手里的丁苦儿,立刻红了双眼,挣扎着要扑过去,喊道:“阿苦,阿苦,你怎么了?快醒醒……快醒醒啊!”
  “丁老伯,苦儿只是昏过去了,性命无碍,你放宽心。”秋分死死拉住他的身子徐佑望着山宗,轻声道:“这位山兄真要杀人,刚才有的是机会动手,犯不着费事把人打晕。你去撑船,先找一处水浅的岸边停泊,一切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丁季久经江湖,何尝不知道面对如此险境,自己所能做的实在有限,所以听徐佑吩咐,并没有迟疑,马上掌控着船只,渐渐的偏离航道,往最近的某处岸边驶去。
  山宗的目光在徐佑身上逡巡不去,似乎有点摸不透他的底细,道:“你是什么人?”
  徐佑笑道:“赶路的人,你既然要借船,船借你就是了,其他的还望各留一份薄面,不要伤了和气。”
  山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突然将丁苦儿拦腰抱起,嘿嘿一笑,道:“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既然借了船,干脆借到底,劳烦诸位送我一程吧!”
  左彣露出怒色,眼睛有如实质盯住山宗的腰肋和心肺处,似乎下一秒就会在那上面戳几个洞洞出来。
  “看什么看?再看我一眼,我脱这个小娘一件衣服……日他阿母的,怎么长的这么黑?”
第九章
天下至霸
  徐佑目视山宗,自他登船以来,一直和颜悦色的神态慢慢的变得冷冽起来,道:“山宗,我看你也算是个人物,虽然做了抄贼,可言语气度,自有一股旁人难及的卓朗之态。只也没想到竟会自甘下流,轻侮妇人,莫非抄贼在杀人放火、劫掠财物之余,还要行此等禽兽事吗?”
  山宗为之一窒,他向来口舌便利,在溟海众盗里不作第二人之想,可面对徐佑的三言两语,张张嘴,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他本不是淫邪之人,闻言顿觉讪讪,从船尾跳下来,将丁苦儿重新放下,只用单手扶住,连身体都离开了少许。
  徐佑语气更冷,道:“你要是打算安然脱身,就不要挑战我的耐心!真闹将起来,不过死一个无足轻重的船家女儿,但我可以保证,你想从会稽走上虞过余姚,沿着浃口东入溟海的计划必定会泡汤。到了那时,想想墨云都,再想想柳使君的手段,任你奸猾似鬼,水性如鱼,也难逃一死!”
  山宗一震,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计划?”
  徐佑哂笑道:“你既然顺江南下,又是溟海盗,燕落归巢,自然为的是找出海口。钱塘渎乃至沪渎之间驻扎着庞大的水师,从那里走无疑自寻死路,仅有的选择,也是最安全的选择,无非浃口而已!”
  这些地理知识在后世都不算什么,可在这个时代,天文地理属于帝王术,牵扯到神秘学的范畴,普通人很难有途径学得一二皮毛。山宗初始看这艘船小,应该不是什么华族高门的座舟,所以才选择隐匿其中来脱身。可先是被左彣高明的身手所震慑,又被徐佑忽软忽硬的表现弄的进退失据,再被他如此一恫吓,心下生出悔意,刚才就应该不声不响的悄悄离船登岸,何苦来沾惹这些狗屁倒灶的麻烦!
  不过嘴上当然不能认输,鼻子发出不屑的哼声,道:“猜到这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常在这条水路上跑江湖,当然清楚怎么入海。你要真有本事,猜猜老子怎么跟着你们的船从长河津口逃出来的?”
  徐佑目光如炬,观他身后的腰带上似乎插着一个黑漆漆的弯形管状长物,突然想到了宋应星在《天工开物》里的有关记载,道:“这又何难?不过以手足吸附于船底,先闭气噤声,避过水上的搜寻,然后随船而下,等气息将尽时,借你腰后的东西伸出江面呼吸……”
  《天工开物》里记载的是一种锡制的弯形空管,在水肺发明以前,采珠人全靠这种简陋装备才能深入水下采珠。在这个时代,虽然锡制品已经存在了很多年,但这种水下呼吸装备应该没有大范围的运用,还只是某种特定群体专有的宝贝玩意,比如山宗所在的溟海盗。
  山宗对徐佑的无所不知有点惊惧,目光闪烁,打量他好一会才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连‘水龙引”都知道?”
  原来叫水龙引,名字起的不错!
  徐佑往前走了两步,山宗低喝一声,道:“站住!”他虽然看的出徐佑脚步轻浮,不像身怀武功的人,但天下奇人异士太多,此人又十分的高深莫测,心里当然不愿意跟他靠的太近。
  徐佑哪里会这般听话,继续往前走去,道:“我知道的东西比你见过的还要多。比如眼下,我还知道你要是再在这里僵持下去,被江面上的其他船客看到,用不了多久,墨云都的人就会纷至沓来,到了那时,你孤身一人,准备如何应对?”
  山宗从徐佑身上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不是真气运作时的气息牵引,而是来自精神层面,仰头打个哈哈,道:“有本事去报官,等柳老狗派人过来,老子早走的无影无踪!不是我说大话,只要有江有水有河流的地方,别说区区墨云都,就是金陵城里的御刀荡士,也只能追着我的后项,喝老子的洗脚水!”
  御刀荡士是皇帝的禁卫,也是整个楚国,乃至整个天下最精锐的部曲之一。徐佑一声轻笑,懒得接他此话,道:“要是打算走,船一靠岸,你东去,我们南下,从此互不相识。要是打算再搭一程,马上放下苦儿,到舱室内安坐说话——我说到做到,只要苦儿没事,绝不跟你为难。”
  山宗冷笑道:“我像是有脑疾的人吗?放了这个黑小娘,你和这个使剑的厨子联手,老子虽然不怕,可也得再跳一次江……一夜跳两次就够了,再多一次,回到了溟海,还不被兄弟们笑死?”
  徐佑听他语气有了松动,厉声道:“你就是拿着她又能怎样,跟我无亲无故,死了也就死了,还真当能做护身的屏障不成?只是这艘船要他们父女两人操舵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行驶,我急于赶路,不愿多生枝节,你急于逃命,也不要横生事端!放了她,分你一间舱室,到了钱塘,你自行离去,我可以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山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突然把手指向秋分,道:“放了她可以,不过要用你身后的美貌小娘来换!”
  徐佑的脸阴沉下来,秋分却一点不怕,叫道:“好,我跟阿苦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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