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3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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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珽侧身,伸手做邀请状,道:“请随我到后面说话,但凡窦郎君有所要求,一定尽量满足!”
  窦弃哼了一声,掉头先行。詹珽又对何郎君歉然道:“此事都是鄙店思虑不周,连累郎君受了委屈,这两日的僦钱就不收了,等下会有人送到舍内。”
  说罢跟着窦弃一起去了,留下一个伟岸的背影让众人唏嘘不已:“真乃信人!我之不及!”
  “人言钱塘詹珽是古之子贡,善做商贾之事,可我看其人却仿若颛孙师,宽冲博接,从容自务,使人心折!”
  子贡和颛孙师都是孔子的门生,子贡精通经济,生意做的很大,出门的排场远超同门的其他儒生,是个既会赚钱,又会享受的聪明人,孔子很喜欢他。颛孙师却相反,这个人好学深思,是孔门“忠信”之论的代表人物,他好交朋友,相处时既不计较过往的恩怨,也不在意别人的侮辱和攻击,有个很牛的外号,叫“古之善交者”。
  徐佑眼睛眯了起来,以他灵敏的嗅觉,已经从中闻到了阴谋的味道,不过事不关己,倒也不必过多的劳神,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对何郎君拱手一礼,和左彣一道转身离开。
  何郎君抬起头,望着徐佑离去的方向,刚才让人惊艳的眸光再次一闪而逝,唇角隐隐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到了院子里,秋分立在房门边,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道:“小郎,你怎么才回来,履霜阿姊醒了,说要见你呢。”
  “到酒楼上坐了会,回来的路上又看了一场热闹!”徐佑关心的问道:“履霜感觉如何?”
  “好多了,已经能勉强下床走动几步,刚还喝了一碗胡麻羹。”
  “嗯,你先去吧,我等下就来。”
  打发了秋分,徐佑和左彣去了中间的房舍,对面跪坐,笑道:“别是又徒劳无功吧?”
  左彣苦恼道:“钱塘莫非有钱的富户太多,买一所好点的宅院竟这么难……上午又看了三处,各方面倒是合适,可不是早定了买主,就是不愿出售,或者开价超过百万,太不可理喻了!”
  一所宅子卖百万钱不算离奇,就是数百万至千万钱的也有,类似的记载史不绝书。不过钱塘毕竟不是金陵、吴县那样的通衢要地,真正价值百万的宅子应该不多,想必是左彣这两日求房心切,被人看在了眼里,所以故意抬价来宰肥羊。
  “既然不好找,暂时先别找了,缓一缓再说吧。我突然发觉住在这家至宾楼里也不错,说不定这几日间还会有一场热闹看……”
  话音未落,听到院中有人声道:“徐郎君可是住在这里?”
  徐佑乍听之下,神色微有变化,片刻后恢复平静,起身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风虎,随我去接贵客!”
  来的人不出徐佑所料,果然是方才被窦弃指为偷贼的那个何郎君,徐佑步到中庭,双手上下交叠,平直前伸,略高于肩头,这是敬礼。
  何郎君同样行了敬礼,道:“在下京口何濡,冒昧来访,还望徐郎君恕罪!”
  “言重了,贵客临门,蓬荜生辉,请进屋内一叙!”
  何濡眼睑低垂,道:“自当叨扰!”
  徐佑引他先行,何濡也不推让,挥袖自若,行走时如同山风徐来,颇有仪姿。进到室内,左彣束手立于徐佑身后,双目盯着何濡,不敢有丝毫分心。何濡不以为意,或者说他的视线一直往下倾斜,未必关注到左彣的举动,道:“适才蒙郎君仗义执言,濡心中感激,特来谢过。”
  “路见不平,故而发声,是人之常情。何况为郎君说话的不仅我一人,切莫放在心上!”
  何濡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善于言谈,顷刻间又沉默了下来。徐佑却是从各种社交场合成长起来的狐帅,平生最拿手的事,除了金融,就是与各种人都能相处甚欢,可不知为何,一点也没有暖场的意思,同样安坐在蒲团上,静默不语。
  过了一会,何濡突然道:“郎君可知,这座至宾楼旬日之后,将不复归詹氏所有了?”
  徐佑微微一笑,道:“我不过一个过客,今日住进来,明日就要离去,至宾楼姓甚名谁,说实在话,我并不关心!”
  “徐郎君要真是过客,自然无需关心此事。可要是打算在钱塘常住,却不能不关心!”
  “哦?”徐佑笑意更盛,道:“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
  何濡双手放在襟袍之上,慢慢坐直了身子,双眸神采四射,整个人的气度风华立刻有了质一般的飞跃,对徐佑淡然道:“因为你是义兴徐氏的子弟,家门罹难,被贬钱塘,若是不能抓住此次的机会,日后想要在钱塘立足,恐怕难上加难!”
第十八章
阴符四相
  徐佑料到抵达钱塘之事瞒不过多久,他也没打算隐瞒,因为想要在钱塘安置下来,买房也好,做别的也罢,首先要有一个官方承认的身份,并且为了安全计,也应该第一时间到钱塘县衙去落籍编户。所以修整这一两日,除去舟船千里的疲惫,就准备去见一见钱塘县令,却没想到竟然会被眼前此人一口道破来历。
  左彣的手已经按到了剑柄上,只等徐佑的指令。何濡安坐如怡,神态自若,似乎丝毫感觉不到扑面而来的萧杀之厉。
  徐佑不以为意,笑道:“郎君此言大谬,我只是晋陵郡的一个小商人,往来三吴之地,贩粟为业,不知道什么义兴徐氏,也不知道什么家门罹难,更不需要定居钱塘……虽然钱塘确实是个好地方,但我等商人逐利而生,漂泊不定,目前还没有常年居住此地的计划!”
  “是吗?贩粟为业?郎君可知时下会稽的粟价几何?钱塘的粟价几何?自钱塘运回晋陵,沿途损耗几何、雇工所费几何?另,江南河虽然潮浪不比长江变幻无端,可也偶有风波骤起,郎君可知潮汛如何,风信如何,观象如何?”
  徐佑为之侧目,此子言谈锋利,且丝毫不留情面,一般人听出对方的推脱之意,必定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不至于这般咄咄逼人。
  “敢问何郎君从京口远来钱塘,又是为了何事?探亲,访友,亦或同在下一样,为了逐利而来?”徐佑答非所问,笑着反将了一军。
  “马先驯而后求良,人先信而后求能。郎君身处嫌疑之地,对我有所防范,是理所应当之事,此不为怪。”何濡起身,双手行了礼,淡淡的道:“今日登门是鄙人唐突,告辞!”
  徐佑眼光闪烁,在他即将迈出房门时,突然喊道:“郎君且慢!”
  何濡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徐佑走到身后,笑道:“何苦来去匆匆?郎君若是无事,不如叫了酒菜,你我促膝长谈可好?”
  “想谈什么?若是清谈玄理,恕不奉陪!”何濡漠然道:“倒也不是针对郎君,鄙人从来不与人清谈,‘三玄’之典籍,只闻其名,未知其详。什么‘本末有无’,‘才性四本’,‘自然明教’,‘圣人有情无情’,除了茶余饭后偶然听起别人提过,其他的一无所知。”
  魏晋玄学的核心是《老子》《庄子》《易经》,也称“三玄”,至于“本末有无”“有情无情”等辩题是清谈的主要内容。其实玄学清谈一直被人误解,它并不是闲得无聊的两个人,对面而坐,比赛谁吹牛能吹得上了天,而是针对这个世界的本源问题进行深层次的思辨和论证。但从古到今,一旦牵扯到本质和源起,立刻就会陷入神神叨叨的虚无主义当中,尤其在缺少科技进步和实践经验的时代,这种纯哲学的辩论最终沦落到看谁的脑洞更大,逻辑更缜密,对大众的洗脑更成功,而不是看真理掌握在谁的手中。
  因此在何晏、王弼开创了玄学的流派之后,士大夫务虚而不务实,空想而不践行,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导致政务日颓,运极道消,以至于西晋神器易手,中原倾覆。到了东晋时范宁曾大骂道“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虽然言过其实,但也可见一些清醒的士大夫对玄学的深恶痛绝。
  楚国上承曹魏,也遭遇了五胡乱华之后的社会阵痛,所以何濡摆明对玄学的不屑一顾的态度,在当时的舆论背景下并不算异数,徐佑并没有因此生出疑心,道:“在下区区商贾之辈,就是郎君想要与我清谈,也谈不出子午卯酉来。”
  “子午卯酉?”
  徐佑知道自己一不留神又将耳熟能详的谚语用错了时代,道:“子午卯酉,表示四方,北南东西,连北南东西都说不明白,清谈又有什么用呢?”
  何濡慢慢转过身子,唇角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道:“郎君治的《易经》?”
  “粗识几个字,何敢言治经?我观何郎君意态高远,神思清蔚,一看就知是博学通达之人,五经六艺想必一定熟稔于心了?”
  何濡摇摇头,道:“郎君说错了,我跟世人皆不相同,既不学儒,也不谈玄,佛道的那一套更是听了就觉得恶心。”
  此话听起来有点狂妄,但自古桀骜之士,或多或少都要有几分所依仗,徐佑耐着性子,道:“那,请问郎君所学何门何派?”
  何濡微微一笑,道:“我学的,是阴符术!”
  徐佑眉心微微一蹙,道:“何谓阴符术?”
  他之所以留下何濡,第一自是因为这个人一口道出了自己的来历,不搞清楚他的身份目的,心中难安;二来是因为对刚才鹿脯之事还有点疑问,想要验证心中的想法是不是正确;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以他在后世磨练出来的毒辣眼光,如何看不出此人的非常之处?若是有可能,大可交个朋友。
  他的仇人,一个是当今世上最有权势的太子,一个江东门阀最为豪盛的沈氏一族,若想报仇,不是区区一个人,也不是一年半载能够做到,所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本,是徐佑唯一,也是必然的选择。
  只是此人开口就是什么阴符术,就跟后世某些皮包公司去拉所谓的风投,必定得搞一个高大上的项目一样,先不管靠谱不靠谱,至少忽悠人是足够了。
  如果徐佑所料不差,所谓的阴符术,说简单点,就是鬼谷纵横之学。张仪苏秦之后,多年来只是见于史册,未曾听闻有传人存世,也不知道多少人曾经虚打着鬼谷的名义,招摇撞骗,欺世盗名,以徐佑的心性,哪里还有兴趣跟这样的人说话?
  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是何濡再开口不着调,这个朋友不交也罢。
  “智谋,术数,变谲,辞谈,一辟一阖,一翕一张,穷天之用,神明自如!”
  这牛皮真是要上天的节奏啊,徐佑神色复冷,道:“足下可读过扬雄的《法言》?他说阴符术乃诈人之术,圣人恶之。不知对扬雄此语,尊意窃以为如何?”他已有逐客之意,称谓也从郎君变成了更疏远的足下。
  何濡哈哈一笑,似乎被徐佑言语所激,双眸中如同闪起千万道雷光,道:“扬雄,本姓为‘杨’,为了标新出奇,改了扬姓,此还不足道,又无羞耻的粉饰祖宗,自称扬氏在春秋时为侯爵,被三姓所逼而南迁。东汉张衡曾驳斥他此论荒谬,如这等易姓之辈,何等不孝;雄自幼有重言之疾,家产不过十金,沉冥山阴,穷困潦倒,以清静无为、淡泊名利自诩,可年过四十,不惑之龄,却又自食前言,出山入京,以辞赋文章、献媚之词作入仕之路,前倨后恭至此,岂非不信;入仕后仿司马《上林赋》做《长杨赋》,为主上粉饰太平,歌功颂德,浑不见汉时天下已经千疮百孔,内忧外患,是为不忠;王莽篡汉,兴甄丰、刘棻之狱,扬雄不过稍有牵连,又是黄门小吏,干他何事?却吓的惶恐无地,自投天禄阁,殊为不智;等到了古稀之年,又仿《论语》而作《法言》,也就是郎君适才所言,除了诟病阴符,还对早年赖以仿制其辞赋以博取圣心的司马相如大加批判,可称不仁!”
  他言词如刀,语速极快,根本不给人反驳和辩诉的机会,从上到下散发着极大的压迫感,一字字道:“像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智不信的小人,郎君以其妄语而对阴符术存有偏见,是不是太可笑了呢?”
  徐佑重生至今日,还是第一次被人在嘴炮上占了上风。扬雄啊,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但凡读过书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东汉王充,也就是那个“刺孟而问孔”的名教罪人,但又是汉世三杰之一的大思想家,说扬雄是“鸿茂参圣之才”,唐代韩愈赞他是大纯而小疵的“圣人之徒”,连北宋的司马光都推崇他为孔子之后,超荀越孟的“一代大儒”。
  这样的人,在何濡口中,竟然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智,外加不信的小人!(注:汉世三杰,指的是王充、王符、仲长统,范晔在《后汉书》里为这三人立为合传,并不是汉初三杰,故此说明)
  可笑刚刚在房中对面而坐,两人都没有言语,加上面对窦弃的咄咄逼人,何濡很少做出有力的反驳,所以徐佑还以为他不善言词,这时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徐佑非但不恼,反而眼睛一亮,阴符术以智谋,术数,变谲,辞谈四相闻名于世,何濡的智谋术数如何,还不得知,可变谲和辞谈这两相已经显露出深厚的功力。
  “我虽不认同郎君的言论,但绝对支持你表述自己看法的自由。”徐佑再次行了敬礼,笑道:“既然是鬼谷传人,看破我的身份来历,肯定不在话下。”
  何濡见徐佑终于不再模棱两可,拒人于千里之外,眼睑垂下,淡淡的道:“知道七郎的身份,是因为那日沈府的管事在义兴大闹一场,七郎以品色服之制羞辱恶奴时,在下刚好也在人群之中。”
  徐佑身子一震,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盯着何濡满是沧桑的脸面,道:“如此说来,方才在客舍外的偶遇,也是郎君有意为之了?”
  何濡拱手,一揖行至地面,道:“七郎终于明白过来了,我从义兴追至晋陵,又从晋陵先七郎启程而至钱塘,只赶在郎君前面两天,着实不易!”
第十九章
你有故事我有酒
  秋分从履霜的房间中探出头来,诧异的望了望院子,刚才听到小郎和人说话的声音,可这会却一个人都没有,不知何处飞来的雀,好奇的啄了啄树上枯萎的黄叶,然后扑棱着翅膀飞向了远处,在连绵不断的屋檐之间,留下一抹优美的弧线。
  钱塘,真的好美!
  她回头看向床上的履霜,刚喝了药,正闭目假寐,清亮的眸子闪过一丝温馨的笑意,小心翼翼的关上门,往正中的那间房走去。
  到了门口,刚要伸手敲门,房门打开来一扇,左彣走了出来,笑道:“郎君在跟一位客人说话,有要紧的事吗?”
  “没什么,小郎刚才说要来看履霜阿姊的,等了这一会还没过来……”秋分说着微微踮起脚尖,从左彣的肩头望了进去,低声道:“左郎君,这人是谁啊?”
  左彣现在也纳着闷呢,何濡每次说话都语不惊人死不休,实在无法断定他到底是何人,同样压低嗓音,道:“逆旅的住客,说是京口人,跟郎君偶然遇到,可能觉得性情相投,特地来攀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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