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4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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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佑端坐不动,头部微侧,竹殳和筷子摩擦出的火花,点燃了眉宇间的冷意,擦着耳边飞了出去。沙三青纵身而起,掠过徐佑头顶,足尖点住竹殳,翻身落地,这是骑马式。
  然后双手握住,脚步踏地前冲,青石板纷纷碎裂,夹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如巨浪滔天,疾刺徐佑的后背。
  劈山式!
  山在前,殳可破!
  沙门殳法,谈不上多么的玄奇,可胜在中正刚直,大开大合,勇烈不可沛御。当年窦弃那帮游侠儿只学得皮毛,都逼得六品的左彣几乎收不住手,打残了好几个人。现在由身为小宗师的沙三青使出来,威力何止厉害了千百倍?
  徐佑反手竖在后心,两指捏着筷子,不早一分,不晚一秒,仿佛约好似的等候在这个位置,殳和筷再次交击。
  如同蚂蚁经过青草,踩断了叶子上的纤维发出的细微声音,竹殳从正中碎成四瓣,抽丝剥茧般被筷子从殳尖洞穿到殳尾,碎成齑粉。
  沙三青身子不停,以殳法入拳法,握指成拳,轰在筷子上,却悚然察觉如泥牛入大海,感觉不到任何的反抗力量,耳朵边听到徐佑叹气声,眉心忽的一痛,浑身运转不息的真炁顿时被截断,软绵绵的瘫坐到地上。
  “你……你这是什么武功?”
  沙三青虽师从昙谶,可能够单修沙门殳法迈入五品山门,不说多么的惊才绝艳,至少也是世间难得的天赋异禀,可面对徐佑的那种无力感,仿佛交手的不是小宗师,而是孙冠!
  道心玄微大法,单以功法的层次而言,碾压世间所有,连清明的青鬼律也无法比拟。徐佑除了钱塘江畔围杀白长绝倾尽了全力,就是对付三品的元沐兰,其实也不曾真正的无所保留。
  徐佑站了起来,转身看着沙三青,道:“不是我厉害,而是你刚入五品不久,尚不能完全领会山门内的妙义,只知刚,不知柔,所以殳碎而败。等你何时能将腰间素带使出殳法的勇烈,再用竹殳使出素带的阴柔,周身万物,无不是殳,才算真正窥见了武道之上的景致!”
  沙三青身子一震,望向徐佑的眼神颇为复杂,道:“若非时机不对,我原本可以和徐郎君交个朋友……”
  想起化身林通的那段时日,薄酒数杯,连菜也没有,就能开怀畅饮至深夜,无论脾性还是其他,真正的意气相投。徐佑屈身蹲下,眸子里带着几分沙三青看不懂的恳切,道:“现在还不迟,只要沙兄肯据实以告,到底谁在幕后驱使,我还是可以交了你这个朋友!”
  沙三青闭上眼睛,淡淡的道:“背信一次,已足够了!郎君还是杀了我吧!”
  詹文君拍了拍手,万棋押着莫夜来走了过来,章伦也带了五十名携带神臂弩的部曲隐藏在院子周边。徐佑屈指弹了几道指风,解了山鬼之毒,莫夜来幽幽苏醒,看到沙三靑被擒,眼泪顺着双颊坠落,哀莫大于心死,道:“三青,是我拖累了你……徐将军,何郎君,今夜的事,是我逼着三青做的,他是男儿丈夫,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意出卖兄弟,都是我的错,杀了我吧,放过他……”
  沙三青露出悲哀的神色,好一会才睁开眼睛,望着莫夜来,语气说不出的怜惜,道:“夫妻本一体,谈何拖累?人终究要死,我背弃师门情义,诡计图谋无辜,实是罪有应得,只恨……只恨没能救得了你们……”
  徐佑再蠢,也看得出沙三青受人所制,不是这场变故的主谋,只不过此人迂腐,短时间内难以探听明白。他想了想,命万棋和章伦暂时看守沙、莫,和詹文君、何濡进了正堂。
  徐佑先说了林通和沙三青认识的经过,何濡恍然,道:“巧合之下,必有其因!我回金陵没几日,今夜刚去祭拜师尊,师兄恰好出现,确实引人疑窦……”
  “沙三青分明在钱塘住了许久,直到杀人之后,为了避祸和莫夜来消失无踪。此次金陵再会,显得突兀异常,何况你们师兄弟久别重逢,正是一诉离情之时,为何偏要遮遮掩掩,刻意避开钱塘生活的经历呢?清明正是因此起疑。”
  徐佑道:“而莫夜来也并非不知分寸的人,却拉着刚刚认识的文君要同榻,这更加印证了清明的猜测,所以他跟着文君离去,以防万一。”
  詹文君接着说了华娘的事,道:“清明说春酒乃奇毒,等闲根本无从配制,所以极有可能是六天在幕后操控一切!”
  徐佑得罪的人太多,想要他命的人也太多,可不管是六天还是天师道,此时都应该偃旗息鼓才是。徐佑正得势,谁敢冒头,必定会是最优先被打击的对象,孙冠也好,鬼师也罢,皆是智者,按照常理,应该不会选在这时布局对徐佑动手。
  可从另外角度分析,徐佑刚走上人生巅峰,正是麻痹大意的时候,他的嫡系如左彣等还在青徐两州驻扎,连苍处等贴身侍卫也还没有调回来,唯一可以依仗的是清明这个小宗师。
  若是不计任何后果,杀徐佑,正当其时!
  六天当中,又有谁会不计后果的来杀徐佑呢?
  华娘说了,那人是个女人,其实答案并不复杂!
  徐佑道:“其翼,你和沙三青朝夕相处二十余年,应当了解他的为人——我们可以说服他反水吗?”
  何濡叹了口气,突然意兴阑珊,道:“曾经的光头僧,如今结发娶妻,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人心易变,谁又真的了解谁呢?”
  “孩子?”
  徐佑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腾的站起,对詹文君道:“去把华娘带来!”然后来到院子里,走到莫夜来跟前,故意用了诈术,道:“沙夫人,你以为擒住了我,就可以救回你的孩子吗?六天素来心狠手辣,毫无信义可言,你们与虎谋皮,委实可笑!”
  莫夜来骇然抬头,惊恐之色溢于言表,下意识的反驳道:“没……什么孩子……我,我没有……六天,我不知道六天……”
  徐佑已经不需要再问下去了,莫夜来关心则乱,如何是他这个小狐狸的对手,径自解开了沙三青的禁制,让他恢复了武功,道:“沙兄,六天的残暴,你在钱塘时也见过了,今夜哪怕真如了他们的意,你们也没有活命的可能。但是现在,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只要你说出所有内情,我们可以将计就计,引对方入瓮,等拿住首要人物,再想办法交换孩子,成与不成,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沙三青从内心深处对徐佑大为钦佩,不说武力,单单这份通晓人心的智计和对敌从容的气度就非常人能及。可牵扯到六天,还涉及莫夜来的过往,仍然有些犹豫。
  这时詹文君带着华娘走了进来,由华娘亲口说了经过。同样是家人被胁迫,华娘区区妇人,却宁死不肯负主,沙三青自诩英雄,相比之下,两者差的何止道里计?
  何濡双手抄袖,冷冷道:“师兄,七郎对你仁至义尽,事已至此,就算你不肯合作,六天顶多再次隐匿,七郎更是不伤皮毛。何况,你的孩儿是孩儿,华娘的孩儿就不是了么?当务之急,你和我们联手,抓到了主谋,或可救你全家,也可救华娘的夫君和孩子。若不然,你我师兄弟义绝于今夜,你要死,莫夜来要死,你的孩子自然也得死。三十年青灯黄卷,三十年暮鼓晨钟,你六根不净,贪恋红尘,做不做得成和尚,这无关紧要,可至少不要忘记了师尊教你的道理!”
  沙三青大汗淋漓,既羞且惭,几乎无地自容,不再迟疑,说出了前因后果。原来莫夜来曾是司苑天宫的一名夫人,排行第三,最受五天主的宠信。后来她观六天行事越来越诡异暴虐,又厌倦了勾心斗角和亡命厮杀,生了离去之意,于某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故意制造了死亡的假象,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
  直到偶然遇见了垂死的沙三青,大雨倾盆,一时心软,救了他后两个孤身飘零的男女慢慢的相知相恋,双宿双飞。等回了钱塘,原想要过那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却无意和林通有过一段平淡却又不平凡的交往。再后来,沙三青杀人之后为了避祸,加之莫夜来有了身孕,两人离开钱塘,到江州寻了个山清水秀却十分偏僻的村庄住了下来,半年前生了儿子,取名沙莫,虎头虎脑,十分可爱,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过着神仙般的美好日子。
  然而厄运还是来了,一个多月前,沙三青出门劳作,莫夜来在家里照顾孩子,操持家务,二十多个黑衣人闯了进来,打伤了她,抢走了沙莫,如同往昔的噩梦重现,她在血泪朦胧当中再次见到了五天主。
  其实五天主要找的人是沙三青,当年昙谶南渡,正是借助风门的力量逃出了魏国,双方的渊源很深。之前沙三青只是小人物,生死无关紧要,也没人关注,可是当五天主需要找到他的时候,只要愿意,哪怕天涯海角,无非耗费点人力和时间,总是找得到沙三青的踪迹。
  接下来顺理成章,莫夜来和沙莫的存在让给沙三青有了致命的软肋,五天主以之要挟他借师兄弟的名义接近何濡,从而混入防守严密的徐府,再择机生擒徐佑,并通过操控华娘下毒进行双线推进,确保万无一失。
  只是人算有时而穷,华娘不过金陵城里最普通的妇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郞主家帮厨讨生活,回自己家相夫教子,她的人生简单的可怕,一眼就能够看穿最后的结局。可谁也不知道,遇到这种天塌下来的大事,她却比五天主想象的更加勇敢,更加无畏,也更加忠义。
  当然,徐佑等人的狡诈奸猾也让人头疼万分,总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气不得,怨不得,全都是命!
  “五天主不是鱼道真么?”徐佑转头去问莫夜来,他当然知道鱼道真只是假的五天主,这是为了再次诈一诈莫夜来,看这两夫妻究竟说没说真话。
  “司苑天宫和其余五宫不同,司苑天宫有两位天主,一位是鱼道真,另一位……”莫夜来犹豫了片刻,道:“另一位天主的身份是绝密,我虽然以前很受宠信,但也从来不知她到底是何人……”
  “六天这些天主,最爱装神弄鬼,可笑之极!”何濡讥讽道:“怪不得被天师道赶到了老鼠洞里,再也见不得天日。”
  徐佑没搭理他,又问道:“她给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五天主此次要我们混入将军府,其实是为了搜寻鱼道真的下落……”
  鱼道真出城时被清明擒获,此事原该鬼神不知,但六天就是这么强大,也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很可能只是猜测,但他娘的就是蒙对了这么准!
  徐佑目光沉静深邃,道:“搜寻鱼道真是其一;其二,她是为了报杀弟之仇!”
  这就说的通了,只有为了复仇的女人,才会不计任何后果的发动对骠骑将军府的攻击。
  这个疯女人!
  何濡道:“你们得手后如何和五天主联络?”
  “等你们中毒,我捉住了徐将军,然后发这个火鸣砲,埋伏在附近的五天主就会带人直接杀进来。”
  何濡接过来瞧了瞧,笑道:“七郎还记得当年在红叶渚遇险,杀夭临死前射到空中的那个东西吗?原来叫火鸣砲……”
  徐佑不用看也大概猜得到其中的原理,不外乎硫磺、雄黄和硝石、松香等易燃物和某些奇怪的物质,火折子引信遇风即燃,然后爆裂发出大量黑烟,凝聚不散。
  这时清明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对詹文君轻轻摇头,华娘紧张又期盼的的心瞬间沉到了底,再也建熬不住,昏倒了过去。詹文君吩咐章伦带人抬她下去好生照料,徐佑沉声道:“看来只有请这位神秘的五天主到府内相见,才能问出孩子的下落。沙兄,清明已饮了春酒,我和其翼、文君都被你制服,鸣砲吧!”
第五十八章
香风诗韵,红粉骷髅
  火鸣砲飞上高空,在明月的光辉里绽放,凝聚的烟雾惊动了长干里的雀鸟,盘旋在徐府的周边低鸣。
  无情最是枝头雀,不管人愁只顾啼。
  几道黑影逾墙而入,迅若奔马,却又翩若惊鸿,赶在府卫发现并调动之前,五天主出现院子里,她只带了十五人,全是六品之内的高手。
  这不是率兵正面攻打骠骑将军府,何况就算真的想攻打,六天经过多次的内争外斗,今非昔比,实力消弱的厉害,根本不可能在金陵城里聚拢起大规模的兵力。唯有靠奇兵突袭,擒贼擒王,若拿住徐佑,则万事大吉。所以兵贵精不贵多,十五个入了六品的高手,已经是司苑天宫现在能够调动的最强大的武力。
  按照他们的计划,竺无尘已回钱塘,清明若再中了毒,没有小宗师掠阵,哪怕徐府有二百名精锐部曲,也足可在群狼环伺之中强势的稳定住局面。
  “沙郎君,辛苦二位了!”
  沙三青虎目里射出深入骨髓的恨意,站立一旁,没有说话,莫夜来双手抓着裙裾,想要上前,又死死的停住,颤声道:“五天主,求你把孩子还我……我们照你的吩咐,作了这等泯灭人心的恶事,今后再不敢和天主作对,你留着孩子也无用……”
  “不急!”五天主整个身子裹在宽大的黑袍里,头上戴着幕篱,看不清任何的外部特征,但声音如涓涓春水流过,婉转悠扬,轻柔动听,道:“等我了却心事,再告诉你孩子的所在!”
  院子里一片狼藉,清明盘膝坐在远处,口鼻流血,面目忽青忽白,正是中了春酒的症状。衣衫破裂多处,肩头可以看到圆形的伤痕,应该是被竹殳击中留下的痕迹。徐佑、何濡、詹文君等被点了穴道,身不能动,可口尚能言。
  五天主在徐佑对面坐了下来,语气轻柔的不像是敌人,反倒像是多年未见的朋友,道:“骠骑将军的才名,我仰慕已久,只是没想到你我第一次见面,竟是这样的场合,实在是造化弄人!”
  徐佑没有显露出任何的慌乱,演戏要演全套,以他如今的地位,遇事不崩于色才是正理,道:“五天主大驾光临,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既占尽上风,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五天主轻轻笑道:“哦,将军想瞧瞧我的脸?怕是会大失所望!我容颜丑陋,既不如这位詹女郎英姿飒爽,也不如吴县那位张女郎胸怀锦绣……对了,听闻将军和天师道的宁长意交情莫逆,宁大祭酒出身名门,莹心炫目,姿才秀远,又师从孙冠,备受恩宠,乃至统领扬州治,号左神元君,士民敬仰,小女子更是万万比不得……”
  “五天主话虽如此,其实听得出来自视甚高。”徐佑言辞犀利,直指本相,道:“只不过身世凄苦,命途多舛,又误入六天贼教,一生见不得天日,所以惯常用自讽来掩盖内心的傲然。其实你容貌如何,我并不在意,今日红粉,明日骷髅,皮相转瞬成空。我在意的是,天主机关算尽,今夜到底为何而来?”
  “将军爽快!”
  五天主以手托腮,袍袖滑落,露出素手芊芊,皓腕晶莹如玉,她的身子微微前倾,似乎透过幕篱可以窥见徐佑的灵魂深处,笑道:“那我就直言了,鱼道真虽然是六天的人,但她并没有得罪过将军,她蛊惑太子,杀死安子道,岂非正合将军的心意?说来无罪,反而有功,不如将军赏我个薄面,放了她如何?”
  徐佑的眼神颇为玩味,道:“我很愿意和天主结个善缘,但我确实没见过鱼道真……”
  五天主坐直了身子,笑声愈发的温柔,道:“看来将军还没搞清楚当下的状况!来人,杀了清明,用小宗师的人头给徐将军提个醒!”
  清明中了毒也是最大的威胁,先除掉他,可保证大局稳稳掌控在自己手里,这种谈笑间翻脸杀人的做派,和她的吴侬软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身后一黑衣人抽出短刀,毫不迟疑的飞身砍向清明的脖子。刀刃的寒意激起肌肤上的细微颗粒,清明忽然睁目,烛龙剑后发先至,划破了黑衣人的喉咙。沙三青同时动手,竹殳如龙出水,卷起满地的枯叶,缠住另外十四人。
  五天主反应极快,玉手如鹰搏兔,闪电般抓向徐佑的头顶死穴。徐佑缓慢的抬起右手,竖起单指向天,极慢和极快的反差撕裂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让眼前的所有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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