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459部分在线阅读
徐佑觉得奇怪,这样没轻没重的话,以两人的关系,不是不能说,可以朱智的城府,不该这般的直白才对,包括今晚他突然询问秦州刺史的人选,都显得不同寻常。
“主上是龙,四叔是虎,正要借四叔的虎威逐柳氏之犬。中书令无论在任何朝代,无论对任何门阀而言,都不单单是一块肉骨头,而是足以荫户家族百年的参天大树。四叔若想让朱氏更上层楼,这次必须抓住机会,你要明白,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和柳宁正面争斗,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能入得主上的法眼,获得上台争斗的资格……”
朱智想也不不想,道:“我拒绝!”
徐佑默然,直直的望着他,意思很明确,这是军国大事,不是过家家的儿戏,你要是不给个合适的理由,皇帝那边没办法转圜,说不得台省诸位宰辅还以为你不满意中书侍郎的职位,甩脸色给朝廷看,到了那时,好事变成了坏事,何苦来由呢?
“七郎,关中胡汉混杂,虽汉人为众,可被奴役近百年,怕是对大楚没几分归属心。若无霹雳手段,再被那些注定不会安分的羌人鼓动,今日杀官造反,明日抢粮夺城,如何还有余力应对魏国?如何遣使沟通西域?更别提什么练兵养马,以图将来……”
朱智双目射出坚毅的光,道:“我如果想做官,当初何必去梁州?朱氏绵延数百年,兴衰自有命数,我做不做中书令,对家族的影响没七郎以为的那么大。可秦州刺史若所托非人,多少人殚精竭虑,数十万大军拼死搏杀打出来的大好局面,将会功亏一篑……我绝不会允许发生这样的事!绝不会!”
他用力的挥了挥手,用重复来强调语气,在堂内来回踱步,显得激动又兴奋莫名,道:“不管朝廷怎么看我,我此来特向七郎表明心志,中书侍郎谁爱当谁当,可秦州刺史一职,舍我之外,无人可以胜任。”
徐佑何尝不知秦州刺史干系重大,五胡乱华以来,汉人的尊严和自信被彻底的践踏到了尘埃里,直到魏、楚隔江对峙,国势始终维持在相对平衡的状态。然而三次北伐失败之后,胜利的天平逐渐往北魏倾斜,长此以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魏国赢得南北一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因此,这次西征灭凉,是朱智以无上智慧和惊艳的谋局,硬生生的把倾斜的天平再次压了回来,并在纠缠百年之后,首次取得了战略上的优势。
他不允许失败,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朱智愿意屈尊,谁又能比他更合适当这个秦州刺史呢?
“好吧,我考虑考虑,毕竟要说服主上和台省不是易事……”
“我等七郎的好消息!”朱智离开时道:“七郎,给我五年时间,还你一个堪比秦汉的关中沃土!”
送走朱智,徐佑随即召见何濡,何濡听闻之后,深思了一会,道:“此事大有蹊跷!”
第一百零六章
惊闻故人来
“朱智像是为国不惜身的人吗?”
“不像!”
“朱智像是为了大局而牺牲自己和家族利益的人吗”
徐佑笑道:“更不像!”
“可这样一个人,却为了区区秦州刺史的方伯之任,放弃了旁人梦寐以求的宰辅之职,舍大而就小,实在惹人疑窦。”何濡兴奋的道:“更怪的是,朱智明明知道这样急切求任秦州刺史会惹来郎君的猜疑,但他仍然选择拒绝了朝廷的重用……七郎,你想,这八百里关中之地,究竟有什么吸引朱智的东西呢?”
他的双眸闪烁着难以遏制的璀璨的光,双手摩挲着茶杯,由于用力而发白的指尖显出内心深处的激动,那是棋逢对手的迫不及待,也是见猎心喜的踌躇满志,大脑霎时闪过了无数个念头,试图从目前掌握的信息去揣度朱智的真实意图。
“吸引他的东西?”
“不错,正如朱智所说,秦州固然十分的要紧,可江东之大,英杰辈出,挑几个文武兼备的干练之才也不是难事。为大楚计,为朱氏计,为朱智个人计,他都更应该去中枢,而不是待在偏远的关中,除非,这里有什么东西足够的吸引他……”
徐佑沉吟了一会,道:“若姚晋未死,有姚氏这杆大旗杵着,无非是捧一批,拉一批,打压一批,稳住局势,收买人心,逐步蚕食,从江东找出具有这样手段的人选不难。可现在姚晋已死,关中面临的局势徒然复杂了百倍,等闲人进来根本压不住场面……”
他拿起做工精湛的越州青瓷茶壶,亲手为何濡把杯子里的茶续上,低声道:“秘府今早接到线报,有效忠姚氏的死士准备在太仓放火,烧了里面储备的数百万石粮食。还有从宫里逃跑的三个小宗师,现在还找不到下落,若是对我方主要将领进行刺杀,敌暗我明,防不胜防。更甚者有数百汉人联名上血书,要我们杀光羌人,以示胡汉不两立,报累世之仇……诸如此类,我大军在时,自然不怕这些跳梁小丑,可一旦大军离开,秦州刺史要应对的方方面面太多太细,可不仅仅是军政民政那么简单,一着不慎,真的有可能前功尽弃……要想以最短的时间,最小的代价,最安全的方式把关中六州融入大楚的疆域,并在三五年内恢复元气,争取十年内成为大楚北伐的粮仓、马厩和兵源地,我认真思量,竟发现除了朱智,别人确实无法完全胜任……”
何濡杯子里的茶不知何时已经凉透了,感受着新注入的热水透过瓷面传递过来的温度,猛然抬头,惊道:“所以,朱智故意于青泥之战时擅杀姚晋,理由堆得冠冕堂皇,实则是为了搅浑关中的水,让朝廷觉得安定秦州非他不可,至少在他提出这个请求时,朝廷和郎君无法轻易的搪塞过去……”
徐佑的神色很是凝重,沉声道:“刚才送朱智离开,我就在想这个问题。他千辛万苦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如果最终的目的不是为了楚国能够有机会统一南北,而仅仅是因为他自己想要秦州这个地盘呢?”
两人目光交叠,都被这个可怕的猜测震得久久无言。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何濡仰头把杯子里的茶水饮尽,断然道:“当务之急,必须查明朱智到底要秦州干什么!我建议,秘府从现在起,把监视的重点放在朱智和他身边的所有人身上,必要时可以扩大到整个朱氏乃至他任江州刺史时的旧部……”
“远水解不了近渴,我答应他这几日就给答复,来不及了!况且,朱智的厉害,你我都明白,秘府去查,可能什么也查不出来,反倒打草惊蛇,导致两家交恶,与国不利。”
“嗯?七郎的意思?”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好计!”
何濡击掌道:“朱智既然这么想要,那就把秦州给了他!接下来不管他想做什么,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秘府派人暗中盯死了,棋布设网,会露出马脚的……”
和何濡的血脉贲张不同,徐佑的脸上没有露出半点笑容,他站了起来,道:“走吧,陪我去院子里逛逛。”
姚湛的府邸修得很雅致,沿着九曲廊过了红鲤池,钻过假山里的洞,眼前豁然开朗,月色好似水银泻地,漫步其上,让人如坠梦中。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觉得奇怪,朱智享有盛名多年,可是他并不热衷仕途,白贼之乱前,只是小小的散骑侍郎,又是荫封的虚职,没有实权,仅备皇帝顾问,且不常在京。白贼之乱后,主动外放江州刺史,可他在江州得过且过,不钻营、不媚上、不寻求政绩,以致多年未曾升迁……”
何濡接过话道:“现在想来,他执意去江州,恐怕是因为临川王府正在江州辖内……我都能谋划的局,朱智没理由想不到……”当年在钱塘至宾楼投靠徐佑,敲门砖就是等朝中有变,勾搭临川王,谋取最大利益,朱智论嘴皮子刻薄劲没法和何濡比,但论起大局观,却不会逊色多少。
“是,可当时岂会这么想?只以为朱四叔深通明哲保身之道,可这样看似淡泊名利的智者,对经略关中的执念未免太深了些,几乎超出了臣子该有的程度——为了说服谢希文同意西征,甚至不惜对当朝最有权势的尚书仆射发出死亡威胁——这样的疯狂,怎么形容呢?就像是关中大地对他的重要性超过了一切,包括他的性命在内……”
“不过,我仍然说服了自己,这肯定是因为朱智忧国忧民,想以一己之力为楚国、为汉人、为天下苍生赢得一线生机,不在乎名利,不在乎权位,甚或不在乎生死,无惧无畏,这是真正的大仁大勇大爱……直到,直到他在青泥突然杀了姚晋……”
“杀姚晋,尚有可谅解的地方,但他不该把祝元英送过来,朱智何等人物?若非心虚,哪里需要用祝元英的六天身份来堵住我的嘴?”
“若是到此截止,攻克了长安,平定了西凉,他愿意回京接任中书侍郎,那前面的所有猜疑都只是猜疑罢了……然而,他偏偏又来索要秦州……”
徐佑出掌劈在了身旁三人合抱的槐树上,淡黄色的花纷纷洒洒,落了满地的芳香。何濡从后面看,他的背影莫名的有些孤独。
接下来两日,徐佑忙着接见李璧、弥婆触、全常翼等降将,还有原西凉台省的主要官员以及地方名宿和儒佛道三教的大德。其中还有个小插曲,弥婆触被擒后惶恐不已,徐佑让李璧前往劝降,弥婆触支支吾吾,始终不松口,李璧受不了问他到底担心什么,弥婆触说了在潼关用木人穿女装羞辱徐佑的事,李璧大笑道彼时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大将军雅量,必不会计较,弥婆触这才放下了患得患失之心,正式向徐佑下跪吻靴,以羌人最高礼仪表示臣服。
徐佑最后召见的温子攸。
对这个姚吉最信任的谋主,徐佑闻名已久,亲自迎出中门,给予了足够的尊重。温子攸表现的云淡风轻,丝毫没有因为徐佑的降尊纡贵而纳头就拜云云,躬身施礼,道:“小人特来向大将军辞行。”
“温兄为何欲去甚急,是不是有人恣意怠慢?”
“大将军治军严明,楚军乃仁义之师,自谭司马以下,对我等降臣礼数周备,并无丝毫怠慢之处!”
“那,是你否因为我见面来迟,惹得温兄心生不快?如此,我愿诚心向温兄致歉……”
“大将军折煞小人!”
温子攸怎肯平白受徐佑的礼,闪过身子,双手作揖到地,恳声道:“并非任何人的缘故,只是小人倦怠了尘俗里的纷扰,想要悠哉山水之间,读书写字,安度余生,还望大将军成全。”
徐佑沉吟不语,虎目凝视着温子攸,见他神色自若,平静如渊,并没有纹丝的慌乱,微微笑道:“莫非温兄信不过在下,怕我无容人之量,日后盘算总账,坏了温兄的性命?”
温子攸也是一笑,道:“大将军何许人,我其实比世间大多数人都要清楚……”
“哦?”徐佑扬了扬眉,心中一动,道:“温兄似乎对我颇为了解?并且这种了解不像是冥蝶司打探出来的消息,而是只有我最亲近的人才能够掌握的内幕……”
温子攸低垂着头,无人可察觉的眸子里露出由衷的赞叹之意,仅从他普普通通一句话里推测出接近于真实的结论,徐佑走到今日,岂有幸至?
“冥蝶司不是秘府的对手,连北魏的白鹭官都在金陵栽了跟头,区区几只冥蝶,又怎么可能打探到大将军的私隐之事?不过,我有幸从另外的途径知道了大将军的部分过往,对大将军的为人极为仰慕……”
“是吗?我倒是好奇极了,究竟是谁在背后说我的好话?”
“大将军可还记得当年那个被詹府主逐出明玉山的可怜人吗?”
徐佑勃然变色!
第一百零七章
半生不易,好好活着
百画的下落,
冬至一直在追查,然而最后能追踪到的信息,还是她跟着商队进了关中,应该是被当做和牛羊等价的南人女郎卖给西凉的某个富贾或者官吏。只可惜刚刚入境,遇到山匪劫掠,整个商队死的死伤的伤,谁也说不清楚百画究竟哪里去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冬至没有放弃。
可秘府成立后方方面面的事情太多,主要应付国内和北魏,对西凉的辐射范围不够,恰好这次西征要对关中进行渗透,寻找百画的计划再次提上了日程,但让冬至失望的是,时至今日,还是一无所获。
“你认得百画?”
温子攸笑道:“果然,大将军有情有义,一个犯错被逐出府的卑贱婢女,十年了,竟还记得她的名字。”
“她在哪里?”
月痕走进大堂时,给徐佑的感觉,就像是从冥府走出来的幽魂,没有人间气,没有烟火味,摘掉幕篱,单手托着,脚步轻盈却稳健,穿着西凉最常见的青色戎服,左侧脸颊上留着一道又深又狭长的刀痕,目光透着几分近乡情怯的犹疑,她屈身下拜,道:“贱女见过大将军!”.
徐佑伸手拦住,挽着她的手臂拉起身,仔细打量了片刻,柔声道:“他对你好吗?”
没有问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也没有问这些年过的是否如意,生在乱世,连他自己都多次九死一生,何况百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生而为人,艰难、困苦、折磨和起起伏伏都不算什么,至少,和那些死去的人相比,还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不是吗?
月痕低垂着头,道:“挺好的……”
再没下文。
时间能够改变很多,容颜,阅历,思想,自然也包括彼此的情感。徐佑想了想,又问道:“离开长安,打算去哪?”
“还没决定,四处走走看看。或许走到一个地方,喜欢那里的山水和人,也就留下来了。”
“此心安处是吾乡,真能如此,未尝不是修行圆满了。”人生是一场修行,有人修得贪嗔痴念,有人修得苦乐悲欢,有人修得酒色财气,有人修得万物皆空,也有人修得返璞归真。
什么是返璞归真?
世间繁华,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