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校对)第7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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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插了话:“到过日本,你?”
“去过几天!”亦陀谦恭而又自傲的说:“我知道日本人的办法。日本男人把野娘们带到家来过夜,他的太太得给铺床叠被的伺候着。这个办法对!她,”亦陀的鼻子向旁边的屋子一指,“她是摩登小姐,也许爱吃醋;可是,你只须教训她两回,她就得乖乖的听话。砸她,拧她,咬她,都是好的教训。教训完了,给她买件衣料什么的,她就破涕为笑了!这样,她既不妨碍你的自由,你又可以在大宴会或招待日本人的时候,有个漂亮太太一同出席,够多么好!没有麻烦!没有一点麻烦!况且,说句丑话,在真把她玩腻了的时候,你满可以把她送给日本朋友啊!告诉你,科长,有日本人占住北平,咱们实在有一切的便利!”
空山笑了。他同意亦陀的最后一项办法——把招弟送给日本人,假如她太不听话。
“就这么办啦,科长!”亦陀跳动着粉碎的小步往外走。隔着窗子,他告诉招弟:“二小姐,我到府上送个话儿,就说今天你不回去了!”没等招弟开口,他已经走出去。
他雇车回到冠家。一路上,他一直是微笑着。他回忆刚才在公寓里的经过,象想一出《蒋干盗书》那类的戏似的那么有趣。最得意的地方是李空山已经注意到他到过日本,和他对日本人怎样对待女子的知识。他感到他的知识已发生了作用,毫无疑义的,他将凭借着那点知识而腾达起来——他将直接的去伺候日本人,而把大赤包连李空山——连李空山——全一脚踢开!他觉得北平已不是“原根”的花木,而是已接上了日本的种儿。在这变种的时候,他自己是比任何人都更有把握的得风气之先,先变得最象日本人,也就得到最多的金钱与势力。以前,他在天桥儿卖过草药;将来,他必须在日本人面前去卖草药,成为一个最伟大的草药贩子。他的草药将是他的唇舌,机智,与拉拢的手段。他将是今日的苏秦张仪,在浑水里摸到最大的一条鱼。
一直到进了冠家的大门,他才停止了微笑,换上了一脸的严肃。院中很静。桐芳与高第已经都关门就寝,只有北屋还有灯光。
大赤包还在客厅中坐着呢,脸上的粉已褪落,露出黄暗的皱纹与大颗的黑雀斑,鼻子上冒出一些有光的油。晓荷在屋中来回的走,他的骂已挨够,脸上露出点风暴过去将要有晴天的微笑。他的眼时常瞭着大赤包,以便随时收起微笑,而拿出一点忧郁来。在平日,他很怕大赤包。今天,看她真动了气,他反倒有点高兴;不管她怎样的骂他,反正她是遇到了李空山那样的一个敌手,这很值得高兴。他并没为招弟思索什么,而只想招弟若真和李空山结婚,他将得到个机会施展自己的本事。他将要极精细的,耐心的,去给她选择嫁妆,既要省钱,又要漂亮。他将要去定多少桌喜酒,怎样把菜码略微一调动便可以省一元钱,而教一般的客人看不出其中的奥妙。把这些都想过,他想到自己:在吉期那天,他将穿什么衣服,好把自己扮成既象老太爷,又能显出“老来俏”。他将怎样露出既有点疲倦,而仍对客人们极其周到。他将喝五成酒,好教脸上红扑扑的,而不至于说话颠三倒四。他将在大家的面前,表演一回尽美尽善的老泰山!
假若日本人的疯狂是昂首挺胸的,冠晓荷和类似他的北平人的疯狂是沉溺在烟酒马褂与千层底缎鞋之间的。日本人的疯狂是老要试试自己的力气,冠晓荷的是老要表现自己的无聊。这两种疯狂——凡是只知道自己,只关切自己,而不睁眼看看世界的,都可以叫作疯狂——遇到一处,就正好一个可以拚命的打人,一个死不要脸的低着头看自己的缎子鞋。按说,晓荷对招弟应当多少关点心,她是他的亲女儿。在一个中国人的心里,父亲是不能把女儿当作一根草棍儿似的随便扔出去的。可是,晓荷的疯狂使他心中很平静。对女儿,正象对他生身之地北平一样,被别人糟塌了,他一点也不动心。他的确是北平的文化里的一个虫儿,可是他并没有钻到文化的深处去,他的文化只有一张纸那么薄。他只能注意酒食男女,只能分别香片与龙井的吃法,而把是非善恶全付之一笑,一种软性疯狂的微笑。
见高亦陀进来,晓荷作出极镇定而又极恳切的样子,问了声“怎样?”
亦陀没理会晓荷,而看了看大赤包。她抬了抬眼皮。亦陀晓得女光棍是真着了急,而故意的要“拿捏”她一下;亦陀也是个软性的疯子。他故意作出疲乏的样子,有声无力的说:“我得先抽一口!”他一直走进内间去。
大赤包追了进去。晓荷仍旧在客厅里慢慢的走。他不屑于紧追亦陀,他有他的身分!
等亦陀吸了一大口烟之后,大赤包才问:“怎样?找到他们,啊,她,没有?”
一边慢慢的挑烟,亦陀一边轻声缓调的说:“找到了。二小姐说,今天不回来了。”
大赤包觉得有多少只手在打她的嘴巴!不错,女儿迟早是要出嫁的,但是她的女儿就须按照她的心意去嫁人。招弟这样不明不白的被李空山抢去,她吃不消。她想不起一点自己的教养女儿的错误,而招弟竟敢这么大胆妄为,她不能不伤心。不过,招弟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还有可原谅。李空山是祸首,没有任何可原谅的地方;假若没有李空山的诱惑,招弟一定不会那样大胆。她把过错全归到李空山的身上,而咬上了牙。哼,李空山是故意向她挑战,假若她低了头,她就不用再在北平叫字号充光棍了。这一点,比招弟的失足还更要紧。她知道,即使现在把招弟抢救回来,招弟也不能再恢复“完整”。可是,她必须去抢救,不是为招弟的名誉与前途,而是为斗一斗李空山。她和李空山,从现在起,已是势不两立!
“晓荷!”雷似的她吼了一声。“叫车去!”
雷声把亦陀震了起来。“干吗?”
一手插腰,一手指着烟灯,大赤包咬着牙说:“我斗一斗姓李的那小子!我找他去!”
亦陀立了起来。“所长!是二小姐倾心愿意呀!”“你胡说!我养的孩子,我明白!”大赤包的脸上挂上了一层白霜;手还指着烟灯,直颤。“晓荷!叫车去!”晓荷向屋门里探了探头。
大赤包把指向烟灯的手收回来,面对着晓荷,“你个松头日脑的东西!女儿,女儿,都叫人家给霸占了,你还王八大缩头呢!你是人不是?是人不是?说!”
“不用管我是什么东西吧,”晓荷很镇定的说:“咱们应当先讨论讨论怎样解决这件事,光发脾气有什么用呢?”在他的心里,他是相当满意招弟的举动的,所以他愿意从速把事情解决了。他以为能有李空山那么个女婿,他就必能以老泰山的资格得到一点事作。他和东阳,瑞丰,拜过盟兄弟,可是并没得到任何好处。盟兄弟的关系远不如岳父与女婿的那么亲密,他只须一张嘴,李空山就不能不给他尽心。至于招弟的丢人,只须把喜事办得体面一些,就能遮掩过去,正如同北平陷落而挂起五色旗那样使人并不觉得太难堪。势力与排场,是最会遮羞的。
大赤包楞了一楞。
高亦陀赶紧插嘴,唯恐教晓荷独自得到劝慰住了她的功劳。“所长!不必这么动气,自己的身体要紧,真要气出点病来,那还了得!”说着,他给所长搬过一张椅子来,扶她坐下。
大赤包哼哼了两声,觉得自己确是不应动真气;气病了自己实在是一切人的损失。
亦陀接着说:“我有小小的一点意见,说出来备所长的参考。第一,这年月是讲自由的年月,招弟小姐并没有什么很大的过错。第二,凭所长你的名誉身分,即使招弟小姐有点不检点,谁也不敢信口胡说,你只管放心。第三,李空山虽然在这件事上对不起所长,可是他到底是特高科的科长,掌着生杀之权。那么,这件婚事实在是门当户对,而双方的势力与地位,都足以教大家并上嘴的。第四,我大胆说句蠢话,咱们的北平已经不是往日的北平了,咱们就根本无须再顾虑往日的规矩与道理。打个比方说,北平在咱们自己手里的时候,我就不敢公开的抽两口儿烟。今天,我可就放胆的去吸,不但不怕巡警宪兵,而且还得到日本人的喜欢。以小比大,招弟小姐的这点困难,也并没有什么难解决的地方,或者反倒因为有这么一点困难,以后才更能出风头呢。所长请想我的话对不对?”
大赤包沉着脸,眼睛看着鞋上的绣花,没哼一声。她知道高亦陀的话都对,但是不能把心中的恶气全消净。她有些怕李空山,因为怕他,所以心里才难过。假若她真去找他吵架,她未必干得过他。反之,就这么把女儿给了他,焉知他日后不更嚣张,更霸道了呢。她没法办。
晓荷,在亦陀发表意见的时候,始终立在屋门口听着,现在他说了话:“我看哪,所长,把招弟给他就算了!”“你少说话!”大赤包怕李空山,对晓荷可是完全能控制得住。
“所长!”亦陀用凉茶漱了漱口,啐在痰盂里,而后这么叫,“所长,毛遂自荐,我当大媒好了!事情是越快办越好,睡长梦多!”
大赤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手轻轻的揉着胸口,她的心中憋得慌。
亦陀很快的又呼噜了一口烟,向所长告辞:“咱们明天再详谈!就是别生气,所长!”
第二天,大赤包起来的很迟。自从天一亮,她就醒了,思前想后的再也闭不上眼。她可是不愿意起床,一劲儿盼望招弟在她起床之前回来,她好作为不知道招弟什么时候回来的样子而减少一点难堪。可是,一直等到快晌午了,招弟还没回来。大赤包又发了怒。她可是没敢发作。昨天,她已经把晓荷骂了个狗血喷头,今天若再拿他出气,似乎就太单调了一些。今天,她理当从高第与桐芳之中选择出一个作为“骂挡子”。但是,她不能骂高第,她一向偏疼招弟,而把高第当作个赔钱货,现在,给她丢人的反倒是她的心上的肉,而不是高第。她不能再激怒了高第,使高第也去胡闹八光。她只好骂桐芳。但是,桐芳也骂不得。她想象得到:假若她敢挑战,桐芳必定会立在门外的大槐树下去向全胡同广播招弟的丑事。她的怒气只能憋在心里。她巴结上了李空山,得到了所长的职位与她所希冀的金钱与势力,可是今天她受了苦刑,有气不敢发泄,有话不敢骂出来!她并没有一点悔意,也决不想责备自己,可是她感到心中象有块掏不出来的什么病。快晌午了,她不能再不起来。假若她还躺在床上,她想那就必定首先引起桐芳的注意,而桐芳会极高兴的咒诅她就这么一声不响气死在床上的。她必须起来,必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无耻争取脸面。
起来,她没顾得梳洗,就先到桐芳的小屋里去看一眼。桐芳没在屋里。
高第,脸上还没搽粉,从屋里出来,叫了一声“妈!”
大赤包看了女儿一眼。高第,因为脸上没有粉,唇上没有口红,比往日更难看了些。她马上就想到:招弟倒真好看呢,可是白白的丢掉了。想到这里,她以为高第是故意的讽刺她呢!她可是还不敢发脾气。她问了声:“她呢?”“谁?桐芳啊?她和爸爸一清早就出去了,也许是看招弟去了吧?我听见爸爸说:去看新亲!”
大赤包的头低下去,两手紧紧的握成拳头,半天没说出话来。
高第往前凑了两步,有点害怕,又很勇敢的说:“妈!先前你教我敷衍李空山,你看他是好人吗?”
大赤包抬起头来,很冷静的问:“又怎样呢?”高第怕妈妈发怒,赶紧假笑了一下。“妈!自从日本人一进北平,我看你和爸爸的心意和办法就都不对!你看,全胡同的人有谁看得起咱们?谁不说咱们吃日本饭?据我瞧,李空山并不厉害,他是狗仗人势,借着日本人的势力才敢欺侮咱们。咱们吃了亏,也是因为咱们想从日本人手里得点好处。跟老虎讨交情的,早晚是喂了老虎!”
大赤包冷笑起来。声音并不高,而十分有劲儿的说:“呕!你想教训我,是不是?你先等一等!我的心对得起老天爷!我的操心受累全是为了你们这一群没有用的吃货!教训我?真透着奇怪!没有我,你们连狗屎也吃不上!”
高第的短鼻子上出了汗,两只手交插在一块来回的绞。“妈,你看祁瑞宣,他也养活着一大家子人,可是一点也不……”她舐了舐厚嘴唇,没敢把坏字眼说出来,怕妈妈更生气。“看人家李四爷,孙七,小崔,不是都还没饿死吗?咱们何必单那么着急,非巴结……不可呢?”
大赤包又笑了一声:“得啦,你别招我生气,行不行?行不行!你懂得什么?”
正在这个时节,晓荷,满脸的笑容,用小碎步儿跑进来。象蜂儿嗅准了一朵花似的,他一直奔了大赤包去。离她有两步远,他立住,先把笑意和殷勤放射到她的眼里,而后甜美的说:“所长!二姑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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