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曰(校对)第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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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你!明天和商业大学赛球,你的‘游击’,今天下午非去练习不可!好你个老滑头,装病!”欧阳天风骂人也是好听的,撇着小嘴说。
“赛球得不了足球博士!”赵子曰狠了心把这样生硬的话向欧阳天风绵软的耳鼓上刺!这一点决心,不亚于辛亥革命放第一声炮。
“拉着他走,去吃饭!你猜怎么着?这里有秘密!”武端说。
武端的外号是武秘密,除了宇宙之谜和科学的奥妙他不屑于猜测以外,什么事他都看出一个黑影来,他都想用X光线去照个两面透光。他坐洋车的时候,要是遇上一个瘸拉车的,他登时下车去踢拉车的瘸腿两脚,试一试他是否真瘸。他踢拉车的,决没有欺侮苦人的心;踢完了,设若拉车的是真瘸,他多给他几角钱,又决没有可怜苦人的心;总而言之,他踢人和多给人家钱全是为“彻底了解”,他认为多花几角钱是一种“秘密试验费”。他从桌上拿起那顶假貂皮帽,扣在赵子曰的肉帽架上,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钱包,塞在赵子曰的衣袋里。他不但知道别人的钱包在那里放着,他也知道钱包里有多少钱;不然,怎配叫作武秘密呢!
“真的!我不大舒服,不愿出去!”赵子曰说着,心中也想到:“为什么不吃公寓的饭,而去吃饭馆?”“拉着他走!”武端拉着赵子曰的左臂,欧阳笑了一笑拉着他的右臂,二龙捧珠似的把赵子曰脚不擦地的捧出去。出了街门,洋车夫飞也似的把车拉过来:“赵先生坐我的!赵先生!”“赵先生,他的腿瘸!……”
两条小龙把这颗夜明珠捧到车上,欧阳天风下了命令:“东安市场!”武端四围看了一看,看到底有没有瘸腿拉车的。没有!他心中有点不高兴!
路上的雪都化了,经行人车马的磨碾,雪水与黑土调成一片又粘,又浓,又光润的黑泥膏。车夫们却施展着点、碾、挑、跳的脚艺(对手艺而言)一路泥花乱溅,声色并佳的到了东安市场。
“先生,我们等着吧?”车夫们问。
“不等,叫我们泥母猪似的滚回去?糊涂!”武端不满意这样问法,分明这样一问,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武秘密没有“包车”的秘密揭破,岂有此理!
“杏花天还是金瓶梅?”欧阳天风问赵子曰。
(两个,杏花天和金瓶梅,全是新开的苏式饭馆。)“随便!”赵子曰好象就是这两个字也不愿意说,随着欧阳天风,武端丧胆失魂的在人群里挤。全市场的东西人物在他眼中都似没有灵魂的一团碎纸烂布,玻璃窗子内的香水瓶,来自巴黎;橡皮作的花红柳绿的小玩意,在纽约城作的,——有什么目的?满脸含笑的美女们,比衣裳架子多一口气的美而怪可怕的太太们,都把两只比金钢钻还亮的眼睛,射在玻璃窗上;有的挺了挺脖子进到铺子里去,下了满足占据性的决心;有的摸了摸钱袋,把眼泪偷偷咽下去,而口中自言自语的说:“这不是顶好的货。”——这是生命?赵子曰在这几分钟里,凡眼中所看到的,脑中登时画上了一个“?”,杏花天?金瓶梅?我自己?……“杏花天!竭点‘绍兴黄’!”武端说。然后对欧阳天风耳语:“杏花天的内掌柜的,由苏州来的,嘿,好漂亮啦!”
到了杏花天的楼上,欧阳天风给赵子曰要了一盒“三炮台烟”。赵子曰把烟燃着,眉头渐渐展开有三四厘,而且忘了在烟卷上画那个含有哲学性的“?”。
“老赵!”武端说:“说你的秘密!”
“喝什么酒?”欧阳天风看了武端一眼,跟着把全副笑脸递给赵子曰。——“?”
“不喝!”赵子曰仰着脸看喷出的烟。心中人生问题与自己的志趋的萦绕,确是稀薄多了,可是一时不便改变态度,被人家看出自己喜怒无常的弱点。
欧阳天风微微从耳朵里(其实真说不出是打那一个机关发出来的。)一笑。然后和武端商量着点了酒,菜。赵子曰啷当一声把酒盅,跑堂儿的刚摆好的,扣在桌上。酒,菜上来,他只懒懒的吃了几口菜,扭着脖子看墙上挂着的“五星葡萄酒”的广告。
“老武!来!划拳!”
“三星!”“七巧!”“一品高升!”……赵子曰眼看着墙,心中可是盼着他们问:“老赵!来!”他好回答他们:“不!不划!”以表示他意志坚定。不幸,他们没问。
“欧阳!三拳两胜一光当!”武端提起酒壶给欧阳天风斟上一盅。然后向赵子曰说:“给我们看着!你猜怎么着?欧阳最会赖酒!”
赵子曰没言语。
“老武!”欧阳天风郑重其事的说:“不用问他,他一定是不舒服!他要说不喝,就是不喝,甚至连酒也不看!这是他的好处!”
赵子曰心里痛快多了!欧阳天风的小金钥匙,不大不小正好开开赵子曰心窝上那把愁锁。会说话的人,不是永远讨人家喜欢,而是遇必要的时候增加人家的愁苦,激动人家的怒气。设若人们的怒气,愁闷,有一定的程度,你要是能把他激到最高点,怒气与愁闷的自身便能畅快,满足,转悲为喜,破涕为笑。正象小孩子闹脾气到不可开交的时候,爽得叫他痛哭一场;老太婆所谓“哭出来就好了!”者,是也。对于不惯害病的,你说:“你看着好多了!”当他不幸而害病的时候,他因你这个暗示,那荷梗,灯心的功效就能增高十倍。可是对于以害病吃药为一种消遣的人,你最好说“你还得保养呀!‘红色补丸’之外,还得加些‘艾罗补脑汁’呀!”于是他满意了,你的同情心与赏识“病之美”的能力,安慰了他。
欧阳天风明白这个!
武端划拳又输了,拿起酒盅一仰脖,哗的一声喝净,把酒盅向赵子曰一亮:“干!”
赵子曰已经回过头来,又是皱眉,又是挤眼,似乎病的十分沈重。香喷喷的酒味一丝一絮的往鼻孔里刺,刺的喉部微微发痒。用手抓了抓脖子,看着好象要害“白喉”似的。“老赵!”武端说:“替我划,我干不过欧阳这个家伙!”赵子曰依旧没回答,手指头在桌底下一屈一伸的直动。然后把手放在桌上,左手抓着右手的指缝,好似要出“鬼风疙瘩”。
“老赵!”欧阳天风诚于中,形于外的说:“你是头疼,还是肚子不好?”
“疼!全疼!”赵子曰说着,立刻直觉得肚子里有些不合适。
“身上也发痒?”
“痒的难过!”
“风寒!”欧阳天风不加思索定了脉案。
“都是他妈的春二那小子,”赵子曰灵机一动想起病源,“叫我吃白薯,压住了风!”
“喝口酒试试?”欧阳天风说着把扣着的那只酒盅拿起来,他拿酒盅的姿式,显出十分恳切,至于没有法子形容。“不喝!不喝!”赵子曰的脑府连发十万火急的电报警告全国。无奈这个中央政府除了发电报以外别无作为,于是赵子曰那只右手象饿鹰捉兔似的把酒盅拿起来。酒盅到了唇边,他的脑府也醒悟了:“为肚子不好而喝一点黄酒,怕什么呢!”于是脖儿一仰灌下去了。酒到了食管,四肢百体一切机关一齐喊了一声“万岁!”眉开了,眼笑了,周身的骨节咯吱咯吱的响。脑府也逢迎着民意下了命令:“着令老嘴再喝一盅!”
一盅,两盅,三盅,舌头渐渐麻的象一片酥糖软津津的要融化在嘴里,血脉流动的把小脚指头上的那个鸡眼刺的又痒痒又痛快!四盅,五盅,……“肚子怎么样?”欧阳天风关心赵子曰差不多和姐姐待小兄弟一样亲切。
“死不了啦!——还有一点疼!一点!”
一,二,三,又是三盅!再要一斤!
“你今天早晨的不痛快,不纯是为肚子疼吧?”“老李——好人!他教训了我一顿!叫我回家去种地!好人!”
“好主意!”武端说:“你猜怎么着?你回家,他好娶王女士!哈哈!”
“李瘦猴有些鬼计多端呢!”欧阳笑着说。
…………
灯点上了,不知怎么就点上了!麻雀牌唏哩花拉的响起来,不知怎么就往手指上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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