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章(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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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北京有二百万人民。这是个相当大的数目字。比起欧洲那几个小国来,这个城,在人口上,比一两个国还大。专从人口数字上看,我们就知道;除非把北京所有的文艺工作者总动员起来,是无法把大量的精神食粮供献给这么多的人民的。
这二百万人民都被解放不久。可是,我们已经看见了国家的新主人翁,工人同志们,在各种生产上所表现的良好成绩,而且也看见了他们在业余所产生的文艺作品。这真使我们兴奋,并感觉到一个新时代的确已来到这古老的都城了。在另一方面,北京虽是个大都市,可是离城不远,便有农村与田地。我们不单看见郊区农民的翻身,并且看见不少教授学生和知识份子去参加土改,写出来他们的感想与由农民间得来的知识与智慧。这又是史无前例的事。可是,正因为我们对工农大众有了新的认识,我们才应当热诚的团结起来,共同努力,去描画他们的高尚品质,鼓励他们前进,并在文化上帮助他们学习。
同时,这二百万人民之中,可也有不少是久住在皇帝脚底下的,所以他们需要一些泻药,去洗刷干净肠胃中的封建的余毒积滞。同时,他们也需要一点补药,去补心健脑,使他们壮实起来,好作人民政府的健全公民。这种灵药,只有文学艺术工作者会泡治,泡治得既不猛泻,也不乱补,而且是以娱乐、说服、感动、美丽,作药引子的。
二、北京是新中国的首都,首都的许多设施是自然而然的对全国有带头作用的。专拿文学与艺术来说,作品即使是就本地风光而创作出的,只要作得好,他们便会不翼而飞,比什么东西都飞得更快更远。因此,北京文联不仅是照顾着北京的二百万兄弟姐妹,它也必能间接的给全国以好的影响。而且,我们的确有发生这带头作用的条件,看吧。
三、北京的戏曲在百年来,便已自成一派,受到各处的欢迎。北京戏曲界的名家,也是全国的,甚至是国际的名角儿。今天,全国各地普遍的展开戏曲改进运动;那么,以北京过去的在这一方面的供献与成就,再加上现有的人才与他们的努力,我确信北京的戏曲改进的成绩要比别处作得更出色,因而发生带头作用。还有:四、不单戏曲如是,在新文学与新艺术的各部门也都如是,因为北京是人才荟萃的地方。这些人才,而且,是多少保有五四运动的传统的,是具有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精神的。这传统,虽然遭受了日本侵略者与国内反动派的暴力破坏,可是暴力并没有使文学家们、艺术家们,完全屈服。今天我们有了新的政府,与贤明的领袖,五四运动的精神得以复活,而且加上了更新的革命理论与人民的鼓励,于是当年曾被比作文艺复兴时代的罗马的北京,今天要成为中国的莫斯科了。这一希冀,大概是在每一个在北京的文艺工作者的心中都想起过的。那么,就教咱们团结起来,齐心努力的实现这理想,与莫斯科的文学家艺术家们看齐吧。
不过,这里还有个很重大的问题。那就是新文艺怎样与民间文艺相结合?如何把新血液灌输到旧形式里去?如何采取民间文艺遗产的精华,去使新文艺成为结实的土生土长的东西,不再像先前那样“狗长犄角,充羊(洋)!”这是个极难解决的问题,正需要新旧的人才团结到一处,经常的交换意见与合作,才会不偏不倚,共同找出创作民族文艺的道路来。
五、我们也不缺乏年青的干部,北京是一座学校之城啊。文联的活动,必能与文艺教授教员们取得密切的联系;这一联系就也必加强学生们对社会上文艺活动的了解与参加,这,不久就会练出一枝精强文艺人马,而后分散在各省各地,高悬起文艺工作的旗帜。就专凭这一点,北京文联也有成立的必要。
我想,我在这上面所说的,并没有什么夸大的地方。我面前坐着的,正是我所提到的北京戏曲界、文艺界的名人和工人与学生们的代表。他们会证明我没有夸大,因为他们都愿意顺应着今日的需要,组织起北京市文联;否则他们就根本不会到这里来。
不过,说着容易,作起来难。这就看我们能不能真正好好的团结,努力搞好我们的工作了。更要看我们是否能虚心的向别人学习,以补自己之所短;热诚的拿出自己所擅长的,教给别人;好作到“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似的团结。困难是有的,但团结必会克服困难。
最后,我们感谢劳动人民文化宫的主持人,借给我们会场,并给我们一切便利。北京市文联能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开成立大会,真是“出门见喜”。毛主席对文艺工作方向的指示,不是说文艺须给工农兵大众服务么?
载一九五○年五月二十九日《人民日报》
鼓词与新诗
这里所谓的鼓词是包括着北方的各种鼓词,连快书,牌子曲,数来宝等也在内。
这里所谈的是根据着我自己实际习作鼓词与新诗的经验,不是空泛的议论。
据我看,鼓词里产不出新诗来。原因是:一、鼓词是有固定的形式的,而五四以来的新诗的主要倾向是要突破固定的形式的。诚然,最自由的新诗,因为没有比较有规律的形式,就忽略了字句的音节之美,韵律之美等等,而脱离了大众;可是,设若回过头来,想用鼓词代替新诗,也是行不通的,因为:二、鼓词的形式往往拘束住思想,不能充分自由的以言语直接传达思想,而须兜着圈子去设词遣字,以求合于格律。比如说,假若我不顾形式,我可以写出:“我愿把一腔子的热血,为保卫祖国去洒净!”
这两句,且先不论好不好,是依照我的心思,感情,直入公堂的写出的。可是,假若我是要把这两句写在鼓词里面,我便首先要考虑到鼓词句子的音节,而去兜个圈子。可能的,经我翻来覆去的推敲,勉强的作成不失原意,而仍有合适的音节的句子:
“保卫,祖国,须拼命,一腔,热血,愿流完。”
但是,这并不如原句那么活泼自然。原句是由心到笔毫无阻碍的说出,其中的“一腔子热血”与“为保卫祖国”是完全依照口语,未加变动与雕琢的。在鼓词中,“一腔子热血”与“为保卫祖国”是很难照原样写进去的。
为了唱,“保卫祖国须拼命,一腔热血愿流完”,比原句好,因为它有音节,能上口入弦。为了念,原句好,因为它有口语的自然音节。假若将来人民都识字了,或识字的增多了,念的虽然还代替不了唱的(读书人也喜欢听歌唱),可是唱的就不像今日那么威风了(今天的文盲只能用耳,而不能用目),而能念的新诗就大有可为。
可能的,我把那原来的两行并成了一行:“为祖国,我愿洒,一腔热血。”
这么一来,因为这是鼓词,我就得去给它配上个下句儿。也许我能找出相当好的一句,帮助上句,使意思加倍的显明——这是写鼓词常用的方法。可是,也许我想不出那么一句(这也是常有的事),于是我只好无可如何的用“嘀咕嘀咕嘀嘀咕”去敷衍了。谈到“嘀咕嘀咕嘀嘀咕”,我们就不妨另列一条:
三、鼓词中的油腔滑调是很难完全避免的。新诗是要以最精炼的言语传达最好的思想与最崇高的感情,所以它不能受形式的拘束。没有形式的拘束,它才能真诚的有一句说一句,有两句说两句。在诗里,有多少思想与感情便有多少句诗;一万行也成,一两行也成,不许拖泥带水非凑成若干句不可。鼓词可不然,它必须成篇,否则不能拿去演唱。不管我们有多少材料,我们得去弄出够唱半个钟头左右的一篇。本事不高的作者就常常不能把那么多句都写得精彩出色。于是,什么“有话长来无话短”:“不提老大去挑水,再把老二表一番”,就都来了。虽然有的写家自己也感到这种“垫句”的稀松,无聊,可是到时候还非用不可;用过之后,头疼半天!
篇如此,句子也如此。第一,句子必须成双(上下句儿)。不管意思够写五句的还是七句的,我们必须去凑成六句与八句;瘸着腿儿不成。这一“凑”有时候就容易变成油腔滑调。第二,论到一句的句法,多数的鼓词中是要七字句的。这又须去凑。于是,“你往东,我往西”,就往往变成“你往东来我往西”:“天长,又热”,就往往变成“日又长来天又热”。这样的句子是多么没劲!
不错,牌子曲里可以容纳四字句,六字句等。可是,这种句子须按照牌子的格式去填,并不能自由运用。对我,这种强迫的“照计而行”,是很大的痛苦。曲牌子逼着我写六字句,我就得写六字句,于是在必不得已时只能敷衍成章;写作成了被动的,写出来的东西也就失去活泼清新。
句子如此,用字也如此。新诗可以自由用字,鼓词没有这么大的自由。原因是:第一,新诗可以运用语言的自然音节,而鼓词须按照人为的音节排列词汇字汇,以便歌唱。在新诗里,我可以写出:“蒋介石,你还不知道吗,是美国帝国主义的走狗。”在鼓词里,“美国帝国主义的”这一长词便无法安插。我须费许多心思,说不定须用好几句话才能说明这点意思。而且,第二,鼓词的重要责任是须唱得出,听得懂。那么“帝国主义”是个较新的名词,我就既不能再用个更新的字去辅助它,以免大家听不懂;也不能用太旧的字,以免新旧夹杂,使人莫名其妙。于是,新诗可以完全自由的以崭新的语言写出崭新的事物,而鼓词无论怎么费心,也只能达到“半新不旧”而已。第三,新诗可以按照口语的语气,自由的用虚字:吗,呢,呀,啊,用得好就行。鼓词因求句子的整齐,便不能充分的利用虚字。譬如说,“去不去”三字可能的是含怒的质问,“去不去呀”便是和缓的商量,而“去不去哟”则是跺着脚的催促。虚字不同,口吻即异,在新诗里可以充分的运用它们,传达各种不同的感情;在鼓词里因求句子的整齐,因上下句末一字平仄不相同的关系,便须将很传神的虚字删去。这样,鼓词中的用字遣词便远不及新诗中的那么自由与灵活。
四、新诗可以有韵,可以没韵。鼓词则必须有“辙”。找辙是使人头皮疼的事。它曾经把老年间的许多民间文艺的写家们逼得眼冒金星,而造出“地流平”,“两分张”,“马走战”等等不通的词儿来;现在,它也还逼着许多新曲艺的写家们到时候非用“说端详”,“面前存”不可。没辙不成为鼓词,有辙又真困难,使人啼笑皆非。
五、细考究起来,鼓词中的文艺价值与音乐价值至少是平分秋色的。假若我们把京韵大鼓之王刘宝全所唱的段子细读一番,我们便发现了其中有许多不通的句子。可是,经他一唱,这些不通的句子也能博得满堂彩。听众只顾欣赏他的行腔与喉音,而忘了字句的不通。这现象是普遍存在的,因而各处的艺人都能以并不精美的词句吸引住听众。因此,一段好听的鼓词并不见得准有好词句,而好的词句若无有妥适的音乐配合着,也未必能叫好。在我的经验里,我每每把一段鼓书只写得平顺,只合乎规矩,而毫无精彩之处。可是交给艺人一唱,艺人却能把它唱得相当的美好。这使我感到,纸上的鼓词与艺人口中的鼓词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东西了。我若作新诗便不能这么只求平易,然后去求救于音乐,而必须在文艺价值上使自己满意。我并非是说,新诗可以完全不管音乐价值,而是说新诗不能像鼓词那样去用音乐掩护文艺。“刘二摔倒在地流平”,在鼓词里可能因行腔用韵而博得彩声,或虽不叫好而仍站得住;在新诗里,它必不能存在。
总结起来,我觉得鼓词产生不了新诗,也不能代替新诗。可是,请注意,我没有一点轻看鼓词的心意,因为我是最热心写鼓词的一个。为向人民服务,它是一种有用的利器,谁也不该小看它。
同时,我也没有分别高低,把新诗看高,鼓词看低的意思。
我只是说,这两种文艺不好混为一谈,而当分头发展。鼓词应当也有新诗的勇气,去突破旧的形式,使文艺性提高,使音乐性更丰富。新诗也该看看鼓词的优点,把自己充实起来。它不必去摩仿鼓词的音节,而须注意音节;它不必学鼓词的油腔滑调,而须注意怎样去接近大众。我盼望鼓词有那么一天会变成词句好,音乐好的新歌曲;也盼望新诗因求接近人民,因注意音节韵律,而能负起写大歌剧,诗剧与史诗的责任;即使写小诗也能高读朗诵,为人民所喜。分头发展,不必是各自为政;彼此观摩,取长去短,必有好处。反之,鼓词若立定不动,且自比史诗;新诗若不承认自己的错误,自命不凡,可就一齐误了大事。
载一九五○年六月《人民文学》第二卷第二期
暑中写剧记
今夏,我放下了别的活儿,专心写话剧。原因是:
(一)全国普遍的闹剧本荒,戏剧界的朋友们见面总是说:写写剧本吧,写写剧本吧!其实,我并不会写剧本。可是,友人们紧劝,我就活了心;诚试看吧。反正写什么都是学习,何必把剧本除外?好,写剧本!
(二)剧本虽难写,可究竟在字数上有人限制,不像长篇小说那么长江大河的费功夫——在万忙之中,是不能不在字数与时间上打一打算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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