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章(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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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写也首先决定于要求什么效果,是喜剧的,还是正面的?假若是要喜剧效果,就应放手描写,夸张一些。比如介绍老张,头一句就说老张的鼻子天下第一。若是正面描写,就不该用此法。我们往往描写的不生动,不明确,原因之一即由于事先没有决定要什么效果,所以选材不合适,安排欠妥当。描写的方法是依效果而定。决定要喜剧效果,则利用夸张等手法,取得此效果。反之,要介绍一位正面人物或严肃的事体,则须取严肃的描写方法。语言文字是要配合文章情调的,使人发笑或肃然起敬。
在一篇小说中,有不少的人,不少的事。都要先想好:哪个人滑稽,哪个人严肃,哪件事可笑,哪件事可悲,而后依此决定,进行描写。还要看主导是什么,是喜剧,则少写悲的;是悲剧,则少写喜的。
一篇作品中若有好几个人,描写他们的方法要各有不同,不要都先介绍履历,而后模样,而后衣冠。有的人可以先介绍模样,有的人可以先介绍他正在作些什么,把他的性格烘托出来——此法在剧本中更适用,在短篇小说中也常见,因为舞台上的人物一出来已打扮停妥,用不着描写,那么叫他先作点什么,便能显露他的性格;短篇小说篇幅有限,不能详细介绍衣冠相貌,那么,就先叫他作点事情,顺手儿简单地描写他的形象,有那么几句就差不多了。
练习描写人物,似应先用写小说的办法,音容衣帽与精神面貌可以双管齐下,都写下来。这么练习了之后,要再学习戏剧中的人物描写方法,即用动作、语言,表现出人物的特点与性格来。这比写小说中人物要难的多了。我们不妨这么练习:先把人物的内心与外貌都详细地写出来,像写小说那样;而后,再写一段对话,要凭着这段对话表现出人物的精神面貌来,像写剧本那样。这么练习,对写小说与剧本都有益处。
这也是知其全貌的办法。我们先知道了这个人的一生,而后在描写时,才能由小见大,用一句话或一个动作,表现出他的性格来。一个老实人,在划火柴点烟而没点燃的时节,便会说:“唉!真没用,连根烟也点不着!”一个性情暴躁的人呢,就不是这样,而也许高叫:“他妈的!”这样,知其全貌,我们就能用三言五语写出个人物来。
写景的方法很多,可以从古今的诗句散文中学习,描写人物较难,故不多谈写景。
描写人物要注意他的四围,把时间地点等跟人物合在一处。要有人,还有画面。《水浒传》中的林冲去沽酒,既有人物,又有雪景,非常出色。武松打虎也有景阳冈作背景。《红楼梦》中的公子小姐们,连居住的地方,如潇湘馆等,都暗示出人物的性格。一切须为人物服务,使人物突出。
一篇小说中有好多人物,要分别主宾,有的细写,有的简写。虽然是简写,也要活生活现,这须用剧本中塑造人物的方法,三言五语就描画出个人物来。我们平时要经常仔细观察人,且不断地把他们记下来。
在描写时,不能不设喻。但设喻必须精到。不精到,不必设喻。要切忌泛泛的比喻。生活经验不丰富,知识不广博,不易写出精采的比喻来。
以上所说的,都不大具体,因为要具体地说,就很难不讲些修辞学中的道理。而同学们的修辞学知识比我还更丰富,故无须我再说。我所说的这一些,也并不都正确,请批评指正!
人物不打折扣
常有人问:有了一个很不错的故事,为什么写不好或写不出人物?
据我看,毛病恐怕是在只知道人物在这一故事里作了什么,而不知道他在这故事外还作了什么。这就是说,我们只知道了一件事,而对其中的人物并没有深刻的全面的了解,因而也就无从创造出有骨有肉的人物来。不论是中篇或短篇小说,还是一出独幕剧或多幕剧,总要有个故事。人物出现在这个故事里。因为篇幅有限,故事当然不能很长,也不能很复杂。于是,出现在故事里的人物,只能够作某一些事,不会很多。这一些事只是人物生活中的一片段,不是他的全部生活。描写全部生活须写很长的长篇小说。这样,只仗着一个不很长的故事而要表现出一个或几个生龙活虎般的人物来,的确是不很容易。
怎么办呢?须从人物身上打主意。我们得到了一个故事,就要马上问问自己:对其中的人物熟悉不熟悉呢?假若很熟悉,那就可能写出人物来。假若全无所知,那就一定写不出人物来。
在一篇短篇小说里或一篇短剧里,没法子装下一个很复杂的故事。人物只能作有限的事,说有限的话。为什么作那点事、说那点话呢?怎样作那点事、说那点话呢?这可就涉及人物的全部生活了。只有我们熟悉人物的全部生活,我们才能够形象地、生动地、恰如其份地写出人物在这个小故事里作了什么和怎么作的,说了什么和怎么说的。通过这一件事,我们表现出一个或几个形象完整的人物来。只有这样的人物才会作出这样的一点事,说出这样的一点话。我们必须去深刻地了解人。知道他的十件事,而只写一件事,容易成功。只知道一件,就写一件,很难写出人物来。
在我的几篇较好的短篇小说里,我都用的是预备写长篇的资料。因为没有时间写长篇,我往往从预备好足够写一二十万字的小说里抽出某一件事,写成只有几千字的短篇。这样的短篇,虽然故事简单,人物不多;可是,对人物的一切,我已想过多少次。于是,人物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能够表现他们的不同的性格与生活经验。我认识他们。我本来是想用一二十万字从生活各方面描写他们的。
篇幅虽短,人物可不能折扣!在长篇小说里,我们可以从容地、有头有尾地叙述一个人物的全部生活。在短篇里,我们是借着一个简单的故事,生活中的一片段,表现出人物。我们若是知道一个人物的生活全部,就必能写好他的生活的一片段,使人看了相信:只有这样一个人,才会作出这样的一些事。虽然写的是一件事,可是能够反映出人物的全貌。
还有一件事,也值得说一说。在我把剧本交给剧院之后,演员们总是顺着我写的台词,分别给所有的人物去作小传。即使某一人物的台词只有几句,预备扮演他(或她)的演员也照着这几句话,加以想象,去写出一篇人物小传来。这是个很好的方法。这么作了之后,演员便摸到剧中人物的底。不管人物在台上说多说少,演员们总能设身处地,从人物的性格与生活出发,去说或多或少的台词。某一人物的台词虽然只有那么几句,演员却有代他说千言万语的准备。因此,演员才能把那几句话说好——只有这样的一个角色,才会这么说那几句话。假若演员不去拟写人物小传,而只记住那几句台词,他必定不能获得闻声知人的效果。人物的全部生活决定他在舞台上怎么说那几句话。是的,得到一个故事,最好是去细细琢磨其中的人物。假若对人物全无所知,就请不要执笔,而须先去生活,去认识人。故事不怕短,人物可必须立得起来。人物的形象不应因故事简短而打折扣。只知道一个故事,而不洞悉其中人物,无法进行创作。人是故事的主人。
文病
有些人本来很会说话,而且认识不少的字,可是一拿起笔来写点什么就感到困难,好大半天写不出一个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里面大概有许多原因,而且人各不同,不能一概而论。现在,我只提一个较比普遍的原因。这个原因是与文风有关系的。
近年来,似乎有那么一股文风:不痛痛快快地有什么说什么,该怎说就怎说,而力求语法别扭,语言生硬,说了许许多多,可是使人莫名其妙。久而久之,成了一种风气,以为只有这些似通不通,难念难懂的东西才是文章正宗。这可就害了不少人。有不少人受了传染,一拿起笔来就把现成的语言与通用的语法全放在一边,而苦心焦思地去找不现成的怪字,“创造”非驴非马的语法,以便写出废话大全。这样,写文章就非常困难了。本来嘛,有现成的字不用,而钻天觅缝去找不现成的,有通用的语法不用,而费尽心机去“创造”,怎能不困难呢?于是,大家一拿笔就害起怕来,哎呀,怎么办呢?怎么能够写得高深莫测,使人不懂呢?有的人因为害怕就不敢拿笔,有的人硬着头皮死干,可是写完了连自己也看不懂了。大家相对叹气,齐说文章不好写呀。这种文风就这么束缚住了写作能力。
我说的是实话,并不太夸张。我看见过一些文稿。在这些文稿中,躲开现成的字与通用的语法,而去硬造怪字怪句,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可见这种文风已经成为文病。此病不除,写作能力即不易得到解放。所以,改变文风是今天的一件要事。
写文章和日常说话确是有个距离,因为文章须比日常说话更明确、简练、生动。所以写文章必须动脑筋。可是,这样动脑筋是为给日常语言加工,而不是要和日常语言脱节。跟日常语言脱了节,文章就慢慢变成天书,不好懂了。比如说:大家都说“消灭”,而我偏说“消没”,便是脱离群众,自讨无趣,一个写作者的本领是在于把现成的“消灭”用得恰当,正确,而不在于硬造一个“消没”。硬造词,别人不懂。我们说“消灭四害”就恰当。我们若说:“晓雾消灭了”就不恰当,因为我们通常都说“雾散了”不说“消灭了”——事实上,我们今天还没有消灭雾的办法。今天的雾散了,明天保不住还下雾。
对语法也是如此:我们虽用的是通用的语法,可是因动过脑筋,所以说得非常生动有力,这就是本领。假若不这么看问题,而想别开生面,硬造奇句,是会出毛病的。请看这一句吧:“一瓢水泼出你山沟”。这说的是什么呢?我问过好几个朋友,大家都不懂。这一句的确出奇,突破了语法的成规。可是谁也不懂,怎么办呢?要是看不懂的就是好文章,那么要文章干吗呢?我们应当鄙视看不懂的文章,因为它不能为人民服务。“把一瓢水泼在山沟里”,或是“你把山沟里的水泼出一瓢来”,都像话,大家都能说得出,认识些字的也都能写得出。就这么写吧,这是我们的话,很清楚,人人懂,有什么不好呢?实话实说是个好办法。虽然头一两次也许说的不太好,可是一次生,两次熟,只要知道写文章原来不必绕出十万八千里去找怪物,就会有了胆子。然后,继续努力练习,由说明白话进一步说生动而深刻的话,就摸到门儿了。即使始终不能写精采了,可是明白话就有用处,就不丢人。反之,我们若是每逢一拿笔,就装腔作势,高叫一声:现成的话,都闪开,我要出奇制胜,作文章啦,恐怕就会写出“一瓢水泼出你山沟”了!这一句实在不易写出,因为胡涂得出奇。别人一看,也就惊心:可了不得,得用多少工夫,才会写出这么“奇妙”的句子啊!大家都胆小起来,不敢轻易动笔,怕写出来的不这么“高深”啊。这都不对!我们说话,是为叫别人明白我们的意思。我们写文章,是为叫别人更好地明白我们的意思。话必须说明白,文章必须写得更明白。这么认清问题,我们就不害怕了,就敢拿笔了;有什么说什么,有多少说多少,不装腔作势,不乌烟瘴气。这么一来,我们就不会再把作文章看成神秘的事,而一种健康爽朗的新文风也就会慢慢地建树起来。
比喻
旧体诗有个严重的毛病:爱用典故。从一个意义来说,用典故也是一种比喻。寿比南山是比喻,寿如彭祖也是比喻——用彭祖活了八百岁的典故,祝人长寿。典故用恰当了,能使形象鲜明,想象丰富。可是,典故用多了便招人讨厌,而且用多了就难免生拉硬扯,晦涩难懂。有许多旧体诗是用典故凑起来的,并没多少诗意,所以既难懂,又讨厌。
白话诗大致矫正了贪用典故的毛病,这很好。可是,既是诗,就不能不用比喻。所以新诗虽用典渐少,可是比喻还很多,以便作到诗中有画。于是,就又出了新毛病:比喻往往太多,太多也就难免不恰当。
贪用比喻,往往会养成一种习惯——不一针见血的说话,而每言一物一事必是像什么,如什么。这就容易使诗句冗长,缺乏真带劲头的句子。一来二去,甚至以为诗就是扩大的“好比”,一切都须好比一下,用不着干干净净地说真话。这是个毛病。
比喻很难恰当。不恰当的不如不用。把长江大桥比作一张古琴,定难尽职。古琴的尺寸很短,古琴也不是摆在水上的东西,火车汽车来往的响声不成曲调,并且不像琴声那么微弱……。这差点事儿。把汽车火车的声音比作交响乐,也同样差点事儿。
比喻很难精采。所以好用比喻的人往往不能不抄袭前人的意思,以至本是有创造性的设喻逐渐变成了陈词滥调。“芙蓉为面柳为腰”本来不坏,后来被蝴蝶鸳鸯派诗人用滥了,便令人难过。至于用这个来形容今天乘风破浪的女同志们就更不对头了。
不恰当的比喻,不要。恰当的比喻应更进一步,力求精采。就是精采的也不如直接地把话说出来。陆放翁是咱们的大诗人。他有个好用“如”、“似”的毛病。什么“读书似走名场日,许国如骑战马时”呀,什么“生计似蛛聊补网,敝庐如燕旋添泥”呀,很多很多。这些比喻叫他的作品有时候显着纤弱。他的名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便不同了。这是爱国有真情,虽死难忘。这是真的诗,千载之后还使我们感动。那些带有“如”、“似”的句子并没有这股子劲头。
比喻不是完全不可以用,但首先宜求恰当,还要再求精采。诗要求形象。比喻本是利用联想(以南山比长寿)使形象更为突出。但形象与形象的联系必须合理,巧妙。否则乱比一气,成了笑话。南山大概除了忽然遇到地震,的确可以长期存在,以喻长寿,危险不大。以古琴比长江大桥就有危险,一块石头便能把古琴(越古越糟)打碎。谁能希望长江大桥不久就垮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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