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235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235/521

  “你也知道吗?!”
  不待对方说完,张浚便彻底大怒。“我现在早就看出来了,十日也好,五日也罢,便是一月又如何呢?关键是叛军如此不堪一击,哪里有招抚的必要?摧枯拉朽之下,到时候求个赦免文书便是,为何要专门上奏改为招抚?你若彼时直接进取湖西湖南,年前此乱便已经没了!官家待你恩重如山,凡数年间将你一个罪军之身拔为节度使,你就是这么作为的吗?我告诉你,今日若不说出一个让我心服的理由来,回到中枢,不管你岳飞如何用大胜堵住天下人的嘴,也不管官家如何一意偏袒于你,我张浚便不要这个枢相位子,也要把你这个玩敌之辈给撵出军去!”
  周围中军士卒各自惊惶,而岳飞沉默了一下,却是继续拱手相对,坦然相告:“枢相,末将从未有玩敌之举,至于之前停顿在湖北的理由也是有的……实在是官军打不过叛军!而且恕末将冒昧,不光是御营前军,换成御营其他各部,怕是也打不过湖上叛军的。”
  张浚怔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没听清楚,又或者是怒到了某种极致,却是捏住马缰,怔怔出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们打不过叛军。”岳飞勒马而立,纹丝不动,声音清晰无误,干脆说了两遍。“枢相,末将刚刚说,我们打不过叛军!”
  张浚怒极,干脆挥马鞭而斥:“武陵城一战而下,辰阳城一战而下,益阳城一战而下,湖西十七寨,三日荡平,杨幺主力八千众,被你麾下五千攻城攻到一半的部队迎头击破,再加上之前你自襄阳南下,在湖北各处连战连胜……你现在却跟我说,官军打不过叛军,所以你才改军攻为招抚的……你当我是瞎子吗?!”
  “枢相不要发怒。”岳飞冷静相对,丝毫不惧。“请枢相仔细想想,这些战事里面,所有临湖水寨,真是官军打下来的吗?”
  张浚张口欲斥,却忽然打了个激灵,然后拽着马首在原地盘旋一圈,立定之后,便已经没了刚才的雷霆之怒。
  岳飞见到对方醒悟,也是一声叹气,继而言语诚恳:“枢相,你随军看的清楚,此战顺利,是因为陆战全都是官军打的,而临湖水寨全都是洞庭湖本地叛军自己攻下来的……水战、陆战,截然不同,陆战上官军无论是拔城攻寨,还是野地决胜,恕末将说句大话,简直就是手到擒来之事;但临湖水寨,也恕末将无能,末将自去年至湖畔起,怎么想怎么看,都没有必胜的把握,便是能一时破寨,也无法全歼其中水贼,而若不能歼而灭之,让他从湖中任意往来,再设水寨不停,那不就是打不过吗?故此,末将有一说一,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只是朝中、地方上不知兵的人太多,只看到末将之前攻取湖北失地如此轻松,便也想当然以为临湖作战也会那般轻松。殊不知,想要击破这沿湖水寨,只有以水寨击水寨,以湖民击湖民,别无他法!”
  张浚一声不吭,但心中转了几圈,却已经对这话信了十成。
  因为有太多直观例子了。
  金军骑兵在平原上的纵横无敌,结果在梁山泊湖中、淮河水中分别被渔民与商船弄得无可奈何;西军在野外塬地上被金军撵成小鸡子一般,转身到了陕北山地里坚守,却可大胜金人。
  而这几日,他亲身随着岳飞一起沿湖挺进,亲眼看到洞庭湖方圆数百里,随着水涨水落,岔道、泥沼、水沟多如牛毛,却正合是难以用兵之处。只不过前两日在不停行军,累的没法去想,后两日战事顺利到让人目不暇接的地步,却是忽视了这些东西。
  “如此说来,你故意不去取沅江城,乃是寄希望于杨幺能一头撞进去,而一旦他去了城内,反而便于你部围住吃下此人了?”想了一下,张浚干咳一声,复又试探性询问了起来。
  “是。”岳飞诚恳做答。“若他能入城,最好连钟相也不走,那便是天助官军了。”
  “之前数日战事虽多,但其中唯一关键一次却是那日能否逼降黄佐,然后让他引本部澧州叛军去攻鼎州叛军了?而无论是之前冒雨行军突袭,还是数月徘徊,又或者是将澧州叛军尽数驱赶到湖西一带,其实都是你有意为之,好在他身上下功夫?”张浚继续‘醒悟’,或者说做醒悟状。
  “是!”岳飞拱手做答。“其实那日黄佐引兵去攻其他水寨后,末将便知道,此战已经是成了,接下来无外乎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情,唯一所虑的是杨幺此人会不会逃入湖中野岛,待日后死灰复燃。”
  张浚连连点头,继而一声叹气,张口再言,却是要继续遮掩自己尴尬神色:“所以,鹏举才一再拖延,从冬日拖到春日,然后又拖到眼下,乃是要故意示敌以弱,同时为了防止惊扰黄佐?”
  岳飞点了点头,继而摇了摇头:“示敌以弱是必须的,防止惊扰黄佐也是必然,但末将之所以一直引而不发到今日,更多的是为了不耽误春耕……”
  “什么?”张浚再度愕然与荒唐起来。
  不过这一次,他在感觉到对方言语荒诞到了某种极致之余,却又有了一丝心虚气短之意。
  话说,张浚此番离京,乃是因为多处地方官弹劾岳飞,引发政潮。而这些弹劾与反对的理由中,本质上,也是最大的一个问题,却是岳飞用兵延误,耽搁了春耕……这是一个为公为私都极为致命的议题,也是张浚在岳飞身前如此理直气壮,继二连三当众呵斥一个帅臣的道德底气所在。
  而在刚刚,张浚已然知道岳飞没有极速进军,是因为军事上确实有巨大风险,心里其实已经没有埋怨。扯到现在,根本就是没话找话,让自己不必太尴尬而已。
  然而,现在对方居然又告诉他,他迟迟不进军除了军事需求的必然,居然还有不想耽误春耕的缘故。
  这算什么?
  “不瞒枢相。”
  天气晴朗,湖畔草长莺飞,碧波沁人,而岳飞瞥了一眼这满目春景后方才继续解释道。“黄佐那边,末将在今年年初便已经有了把握,只从军事而言,本可在年初即刻用兵,了结此战的。但江南春日来的极快,也就是那时,从湖南各地开始,这洞庭湖周边便开始陆续春耕了,官府辖地内在春耕,叛军占领的地方也在春耕,而且因为叛军均贫富、分田地的缘故,湖南湖西各处,春耕的规模与面积似乎比官府辖地还要兴盛几分……这是乱中难得的景象。”
  张浚立在马上,自湖上转向身后,此时这位帝国枢相方才第一次注意到湖边稼穑丰茂,水田叠叠,一望无际,虽然因为经行大军无人出来打理,但春雨之后,却是天然一片盛景。
  而再细细瞧去,只见御营前军部众也明显在小心行军,所有人都沿湖畔、田埂行军,并无人敢踩踏青苗,也是愈发震动。
  “其实,末将如何不晓得周围官府长吏们的难处?叛乱延续半载,人口逃逸、抛荒严重,数万大军在此盘踞,更是让当地供给艰难,地方长官长吏们有怨气是正常的。唯独末将以为,湖北官府辖地的百姓是百姓,湖南湖西叛军辖地的百姓也迟早还是大宋百姓,北面官府辖地的春耕不可耽误,南面叛军境内的春耕也不该耽误。”
  岳飞今日言语不停,竟胜过数日来与张浚言语的总和了,可见他心中对那些弹劾、指责总还是有些郁郁的。
  “末将若彼时用兵,大概中枢与地方上的官吏,外加湖北百姓都会高兴,但湖南湖西百姓又该如何?他们真敢在两军交战时出来插秧?届时末将扔下此处,拿了军功走人,谁又来管他们将来沦为雇工、乃至于继续去做湖匪呢?所以末将才稍作拖延,决心等到春耕插秧之后,再抢在春汛水涨之前,以作结果,却不料枢相已然南下……此事,还望枢相海涵。”
  张浚在马上面红耳赤,几度想下来握住此人双手,称赞对方‘国之栋梁’、‘有此帅臣实乃天子之福、国家之幸’,但其人想到之前马伸、席益二人的言之凿凿,想到自己数次凛然指斥身前之人,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哪里能去做这般姿态呢?
  部队进发不停,这日晚间,前军来报,有人从沅江城内逃出,说是杨幺已经进入了沅江县城,而且要求钟相父子随他一起乘船入湖暂避一二,却遭拒绝。
  但是,这个情报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此时,即便是杨幺与钟相父子出城也只会被拼命追上隔绝城池与洞庭湖的宋军给截住。
  且说,岳飞从一开始便知道,挨着湖的水寨与不挨着湖的城池,对于叛军而言是生死两条路,通着大湖的水寨才是官军最畏惧的东西,城池反而是官军随时可以夺走的囊中之物;而且他还知道,杨幺与钟相父子这两组领袖,对于叛军而言也是生死两条,杨幺才是在叛乱中脱颖而出的真正领袖,后者只是精神领袖罢了。
  然而,这位什么都知道的平叛帅臣却一直装作什么不知道,只是兀自将叛军往死路上赶而已。
  其实,叛军不是没有生路,杨幺白日败后,不用管钟相父子和什么城池,直接一头钻入湖中,神仙也拿他不下,而一日拿他不下,便是此番叛乱一时平了,将来以此人的威望和能耐,也必然能倚靠着强大的巫道基础与地方人心再起。
  但问题在于,叛军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一直以为城池是强大的,水寨是弱小的……甚至连杨幺自己,在湖北被岳飞击败以后,都以为大圣爷爷才是最重要的。
  这就很无奈了。
  回到眼前,岳飞出兵第五日,外围扫荡工作与湖南地区的水寨拔除工作且不提,杨幺与钟相被团团包围在了沅江县城。
  城外兵马,一半是朝廷官军,一半是刚刚降服的叛军,钟相和杨幺到此为止,根本就没有弄明白到底为什么会忽然间落到眼下这种场景……当然了,楚王殿下对上四面楚歌素来是官配,大圣爷爷想来也是知道的。
  上午时分,岳飞婉拒了诸降军请战、请为说客的种种要求,只以连日作战辛苦为由,让这些人安心观战。而等到下午时分,这位节帅尽发本部官军,以极为简陋的撞木、云梯、绳索,还有区区几个油布包裹的火药包为装备,发起了全面的攻城战。
  城内叛军皆是‘楚王’钟相的亲信,其中八成都未上过战场,而本就不怎么高大的城墙更是在钟相于城内营造宫室时被挖走了许多建筑材料。
  故此,御营前军万余众一拥而上,负土填沟,弓弩压制,攀墙先登,沅江县城几乎是一鼓而破,周围围观的降服叛军只能咋舌于官军之强大,感慨于自己幸亏选择了投降。
  毕竟,如此城池都只是一股而下,自家那破破烂烂的水寨,又怎么可能抵挡的住如此强大的官军呢?
  强弱之分,一目了然。
第十三章
共情
  沅江县城既破,岳飞与张浚依然没有松弛,他们刚刚讨论过这个问题,所以比谁都清楚,这种南方小县城想攻破太容易了,不值一提,关键是不能让两个匪首逃了。
  一旦逃了,钻入洞庭湖里,这事就没完了。
  但很快,一个让岳飞与张浚,还有所有官军将领,乃至于降服将领都感到振奋的消息便传来了。
  “钟相有意率子女、伪楚官吏自缚出降?”城外某处充当指挥台的坡地上,此时已经展露身份,坐到主位上的张浚一时大振。“速速去告诉他,只要他妥当来降,再替朝廷招抚湖南一带水寨、城池,还有湖中岛民,我便以当朝枢密使的身份保他后嗣不绝!”
  信使不敢怠慢,匆匆再去,虽然中间有对所谓枢密使的突然出现感到疑惑,有要求岳飞文书作保等等乱七八糟的事端,但大局在此,所以,往来数次后果然还是定下了好消息,钟相真就要投降了。
  群情鼓舞,这可真是群情鼓舞,因为钟相投降对在场所有人而言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对于张浚与岳飞这种帝国高层而言,这意味着乱后洞庭湖地区的稳定度再上一个台阶,最起码无人能从神道巫祀的角度来轻易作乱;对于官军们来说,虽然军功会略有缩水,但也意味着不用再冒着可能到来的春汛继续打仗了,剩下的湖南湘江流域很可能会传檄而定;而对于投降的本地渔民、湖民、水匪来说,则意味着他们不必为自己的投降付出任何道德人心上的代价。
  但是,最后毕进作为岳飞亲近校尉前去拿人,匆匆入城,却一时没有轻易折返,非止如此,大约就是毕进进入城内后稍许,原本已经有些平静下来的城内却一时喧哗惊扰,俨然是出了事端,这让不少人,尤其是新降服的本地人多有惊惶之色。
  不过,喧哗惊扰很快便消失不见,想来应该是被御营前军的部队强行压制了下去。而且没过多久,众人便眼睁睁看到无数甲士拥着数十名衣着服饰怪异却又明显镶金带玉的俘虏涌来,也是彻底放松下来。
  “怎么回事?”王贵看到毕进率先近前来报,当即远远蹙眉相询。
  毕进不敢怠慢,直接俯身相对,小心汇报:“杨幺那厮不愿降,还劫持了钟相的一个儿子,试图逃窜,已经被拿下了,但事发突然,跟去的御前班直为稳住局面,直接打断了他两条腿,眼下有些不太体面……”
  王贵回头去看岳飞,而岳飞又回头去看张浚……且说,听到这个消息,岳鹏举便知道此番南下的任务已经算是结束了,所以自然乐的让这位枢密使来接手。
  而张浚只是微微一怔,便也直接抬手:“无妨,一并带来,事到如今何必在意什么体面不体面?无外乎是降或不降而已,他若不降,当面处置了便是。”
  岳飞以下,所有人都一起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嘛。
  于是乎,毕进自去后方提人,而张浚也自与身前钟相一家先做交涉。
  且说,钟相人过中年,一朝兵败,豪气全无,见到张浚,只是哭哭啼啼,先将伪楚王衣冠解下,印玺奉上,然后又许诺替枢密使招降湖南湘水流域剩余的据点……事情顺利到所有人都有些了无趣味。
  “我见你如此老实,视儿女性命犹胜自身,端是寻常富家翁做派,如何便要作反呢?”重申了一遍必然保住对方几个小儿女以后,眼见对方如释重负,张浚不由心生好奇。
  “相公不知道,俺实在是没办法,不是俺本人要反,乃是被人架着不得不反。”被取下绳索、扒了衣服的的钟相确定自己几个小儿女能活后,复念及自己本身十死无生,也是一时潸然泪下,不由抬袖遮掩老脸。“俺们钟家世代在洞庭湖靠着大圣名号做社团生意,乃是丰年时收谷收钱,灾年时出谷出钱,兴旺时收谷收钱,穷弊时出谷出钱……几代下来,这社团生意都是极好的,但靖康之后,朝廷索求实在是太多,尤其是去年加税加赋,乃是整个荆襄一起来的,荆襄整个穷困,落到俺们社团,便是全部有出无进了,眼瞅着就要破产,便被那些人给架着起来做了乱……相公,俺委实不是成心的……”
  且说,张德远当然知道这钟相是在故意装怂,言语中也多有遮蔽。
  不说别的,此人作反,总少不了一个巫道淫祀的路数,也少不了靖康后趁势起的野心。那个时候,这厮就开始在洞庭湖靠着武力大局扩大结社,操练兵马了,也开始让人传播楚王什么的神鬼流言了……只不过赵官家从淮上逃生后,一屁股坐到南阳去了,然后就是范琼在襄阳被活埋的消息,多少让这个半吊子反贼消了许多野心,继而战战兢兢起来。
  但是,有些东西真的是覆水难收,既然钟相一开始在靖康后便触及了红线,那便是他不反,朝廷安稳了也要收拾这个大圣爷爷的。
  这才是钟相造反的一个根本缘故。
  然后,才是这个社团生意破产,不得不反的套路。
  当然了,说到底,也算是这厮倒霉……毕竟,靖康后那场面,任谁不觉得这大宋要完?有野心的人多了去了,越了红线的一大堆,那敢问人家大圣爷爷想当个楚王又有什么不可呢?
  但是,这不是大宋一口气续上来,又活蹦乱跳了吗?这就显得尴尬了。
  “哎……”
  张浚一瞬间便想清楚事情内外根本,心中只觉得此人可笑,唯独他还要用此人招降湖南几十处据点,便干脆一声叹气,继而好言安慰。“你这话倒也有道理,只能说大势如此,谁也没办法的。须知道,官家在东京曾与大相国寺的和尚们坐禅,就说这大势中的一粒尘埃,落到个人身上,便是一座大山,只是你倒霉罢了。”
  这话真有禅理,杀了不知道多少个和尚的大圣爷爷闻言如遭棒喝,也是伤心到了骨子里,一时痛哭流涕不停。
  不过,大圣爷爷哭的更加伤心起来,枢相张德远却反而懒得理会了,因为他此时的注意力已经被毕进带来的另一人给吸引住了——一名被扒了甲胄身上绳索勒入皮肉的轩昂汉子,双腿根本无力,只是被人拖着往小坡上过来,却依旧昂首顾盼,然后兀自咬牙切齿,怒目周边降将,而其人目视所及,除黄佐大约是觉得之前澧州人受了委屈,丝毫不惧外,后来降服之人几乎无人敢与之对视。
  毫无疑问,此人便是之前准备劫持钟相儿子逃走的杨幺了,也是洞庭湖叛军真正的军事领袖。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235/521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