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迷佛罗伦萨(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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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个儿坐在花园里的时候,常开来听听。”
“我现在可以开吗?”
“开好了。”
他开了。凑巧开到一张施特劳斯的圆舞曲唱片。他高兴得叫了起来。
“维也纳。这是一曲我们心爱的维也纳圆舞曲。”
他睁着炯炯发光的眼睛望着她。他脸上变了样。她本能地晓得他心里想请求她什么,同时又看到他没有勇气说出口来。她微微笑笑。
“你会跳舞吗?”
“会,我会。我舞跳得比拉小提琴好。”
“让我看看。”
他用手臂操着她的身子,两个人深更半夜在那豪华空旷的房间里随着那维也纳音乐家醉人的旧时的曲调翩翩跳起华尔兹来。然后她牵着他的手,带他往外到花园里去。花园在白天日光照耀之下有时呈现一种空虚的气氛,如同一个被人热爱的女人失去了她的妩媚;但是在团的明月照着剪修得整整齐齐的树垣和那些古树、照着假山洞和草地的时候,这花园的景色真是幽美动人。无数岁月消逝了,你徘徊在这里觉得自己是处身在一个新鲜的、年轻的世界里,本能失去了顾虑,一切都变得无所谓。轻松的夏天的空气里洋溢着夜间白色花朵的芳香。
他们俩手挽着手默默散步。
“多美啊,”最后他低声说,“美得几乎叫人受不住。”他引用了歌德的《浮士德》中浮士德终于心满意足而唱出的著名诗行,祈求飞逝的流光停留下来。“你在这儿一定非常快乐。”
“快乐,”她微笑了一下。
“我真高兴。你又亲切,又善良,又慷慨。你应该快乐。我想你在这世界上所要的一切都有了。”
她格格地暗笑。
“至少我有名分企求的一切都有了。”
他叹了一口气。
“我愿在今夜里死去。从此以后我再不会重逢这非凡的一切了。我将怀念一辈子。我将永远怀念这个夜晚,怀念你的美的形象,怀念这个可爱的地方。我将永远把你当天上的女神,想望你,向着你祈祷,当你是圣母。”
他把她的手抬起到他嘴唇边,窘迫得令人可怜地微微鞠了个躬,吻了一吻。她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忽然他跪了下去,又吻着她的衣角。一阵兴奋占据了她的全身。她用双手捧着了他的头,凑到她嘴边,吻他的眼睛,吻他的嘴。她这动作里寓有严肃和神秘。她感到一种新奇的感觉。她的心窝里充满着爱的仁慈。
他站起身来,热烈拥抱着她。他是二十三岁。她不是受他祈祷的女神,而是给他占有的女人。
他们俩一同回到了那寂静的屋子里去。

屋子里没有开灯,可是窗户开着,月亮光从窗外照来。玛丽坐在一张古老的直背椅子上,那青年坐在她脚跟前,头倚在她的膝上。他吸着香烟,香烟火在黑暗里耀着红光。
她问他,他便原原本本告诉她。他父亲从前在陶尔斐斯政权下奥地利一个小城市当警察局长,在那动乱时期,他曾经严厉镇压过几次扰乱治安的骚动。在矮小的农民出身的陶尔斐斯总理被刺之后,舒什尼格上台,我父亲凭着他坚定的态度仍旧保持着他的位置。他赞成鄂图大公复辟,因为他认为这才是使他衷心热爱的奥地利免于被德国并吞的唯一办法。在随后的三年时间里,因为他坚决抵制奥地利纳粹分子的卖国行为而遭到他们极度仇视。就在德军长驱直入这个没有抵抗的小国的那个悲痛的日子,他对着心口开枪自杀了。
那时他的孩子——年轻的卡尔正快毕业。他是专修美术史的,却预备当个教员。当时毫无办法,他满怀愤慨,站在群众当中,听希特勒在凯歌声中进入林兹后,在市政府阳台上发表演说。他听奥地利同胞喊哑了喉咙向着他们的征服者欢呼。但是这种热情随即幻灭;其中有些勇敢的志士集合拢来组织了一个秘密社团,准备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与外来的政权进行斗争。他们得到了许多同志。卡尔就是其中一个。他们开着自以为是秘密的会议。他们的组织、谋划都不周密;全都还是孩子,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话,都有人报告到秘密警察总部去。有一天,他们全部被逮捕了。枪毙了两个,这是杀鸡给猴子看的,其余的全被送进集中营。卡尔关了三个月逃出来,幸亏能够越过边境,到了意大利的提罗尔。他没有护照,也没有任何证件,原来这些早已在集中营里被搜去了,所以他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因为一被抓住,不是当流氓关进监牢,就是押送到德国,去受严厉的刑罚。
“要是我有钱买支手枪的话,我早已跟父亲一样自杀了。”
他拿她的手按在他胸部上。
“这里,第四根和第五根肋骨之间。就是你手指按着的地方。”
“别说那种话,”玛丽心中一愣,把手缩了回来。
他对她苦闷地一笑。
“你不知我有多少次眼望着阿诺河,心想不知几时我将只有往那里一跳。”
玛丽深深叹了口气。他的命运竟如此悲惨,她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徒然。他紧捏着她的手。
“不用叹息,”他温柔地说。“得有今天的良宵,一切都是值得的,我死也甘心了。”
他们停止了谈话。玛丽头脑里盘旋着他的惨痛的故事。有什么办法呢?她能怎么样呢?给他钱吗?那也许可以帮助他一个短时期,但也只是一个短时期而已。他是一个浪漫气质的人,他那慷慨激昂的口气就是只知书本、不知人生的孩子的口气——尽管他阅尽沧桑。很可能,他会拒绝她的任何帮助。忽然一声鸡叫。那声音尖锐地刺破夜的沉静,把她吓了一跳。她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松了出来。
“现在你得走了,我亲爱的,”她说。
“还不,”他叫了起来。“还不,我的爱呀。”
“天快要亮了。”
“还早得很哪。”他爬起身子跪着,双手抱住了她。“我爱你。”
她摆脱了他。
“不,你一定得走了。时候已经那么晚。请你走吧。”
她看见——或者只是觉察到他嘴唇上舒展着一朵甜蜜的微笑。他站起身来,找寻自己的上装和皮鞋。她开了一盏灯。他穿好衣服,重又把她抱在怀里。
“我的小宝贝,”他低声叫唤道。“你使我快活极了。”
“我很高兴。”
“你使我的人生有了意义。我有了你,就有了一切。让未来自然发展吧。人生并不是那么恶劣的;总会有转机。”
“你永远不会忘记吗?”
“永远不会。”
她把嘴唇凑上他的嘴唇。
“那么,再会吧。”
“几时再会呢?”他热情地咕哝道。
“永远再会,我亲爱的。我就要离开此地——三四天吧,我想。”她好像很难说出她要说的话。“我们永远不能再见了。你得知道,我不是没有牵挂的人。”
“你嫁人了吗?他们对我说,你丈夫已经去世了。”
要说谎实在也容易。她不知怎么说不出口来。她含糊地说道:
“你以为我说不是没有牵挂的人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们绝不可能再相会。你总不愿意毁了我的一生吧?”
“可是我一定要再和你相会。再一次吧,就这么一次吧。否则我会死的。”
“我亲爱的,别这么不讲理。我对你说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此刻分手,就是永远分手。”
“但是我爱你呀。你不爱我吗?”
她犹豫了一会。她不愿太冷酷,但她想在这时刻又不得不说老实话。她摇摇头,微微一笑。
“不。”
他呆瞅着她,似乎听不懂的样子。
“那么你干吗跟我要好呢?”
“你孤独,你苦恼。我要让你有一会儿的快乐。”
“呃,好残酷啊!残酷得可怕!”
她的声音都变了。
“别这么说。我并不存什么残酷的心。我的心里是充满着仁慈和怜悯。”
“我并没有求你发慈悲。你干吗不由我去呢?你把我带到了天上,现在又要把我掷回到地上。不。不。不。”
当他大声向她叫嚷的时候,仿佛他的身躯都高大起来了。他的愤怒中带着悲痛。她有所感动。她想不到他会得这样想法的。
“或许我太愚蠢了。”她说。“不过我决不是有意要伤你的心。”
此刻他眼睛里没有爱,只有冷漠阴郁的怨恨。他那苍白的脸变得更苍白了,简直像一张死人的面具。这可使她惊慌了。她到这时候才晓得自己是做了怎么样的荒唐事。仆人们睡得很远,即使她放声叫起来,他们也听不见。疯了,她刚才真是疯了!现在只有保持镇静,不要让他看出了她的恐惧。
“我真抱歉,”她支支吾吾地说。“我并不是存心要使你伤心。要是我能够补偿的话,你要什么都可以。”
他狠狠地皱起眉头。
“你打算怎么样?给我钱吗?我不要你的钱。你这里有多少钱?”
她拿起放在梳妆台上的皮包,伸手进去的时候,摸到了那支手枪。这使她心里一跳。她生平从没有开过手枪。唉,怎么想到会开起枪来——没有的事。可是,多谢上帝,她有这个东西。亲爱的埃德加,毕竟他不是那么个老糊涂。一个不相干的念头闪过她的脑膜,她想老头儿逼着她带这个东西决计不是预备她陷于这样的处境的。即使在这个时刻,想到这里仍使她好笑,她恢复了自制。
“我这儿有两三千里拉。这也足够你到瑞士去的。到了那边,你可以安全得多。相信我,我不会在乎这几个钱的。”
“当然不在乎。你有的是钱,可不是吗?你有够多的钱来付你一夜欢乐的代价。你的情人们一向都要你支付代价吗?假如我要钱的话,你以为几个里拉够了吗?我要拿你刚才戴着的珍珠,还有刚才戴着的手镯。”
“你也拿去好了,只要你要。这些东西我全不在意。都在梳妆台上。你拿吧。”
“你这坏女人。你竟以为每个男人都可以花笔代价甩掉吗?你这蠢货,要是我把钱看得那么重,我早就投靠纳粹了。我也用不着做流亡者了。我用不着挨饿了。”
“老天啊,教我怎么使你了解呢?我原想对你行一个好,可你却似乎以为我害了你。你有损害,我得赔偿。果真是我得罪了你,果真是我伤了你的心,那得请你饶恕。我的本意可是对你做件好事。”
“你胡说。一个无聊、淫荡、卑鄙的女人。我不知你一生做过什么好事?你到处寻求刺激、寻求新鲜,一切的一切都为了排遣你的无聊,全不管你使别人受到什么伤害。然而这一回你可弄错了。把一个陌生人带进屋子里来是够危险的。我方才以为你是个女神,而实际你只是个娼妓。或许我把你勒死,也好使你不能再像害我这样去害别人。我可以杀死你,你知道吧。谁会疑心到我?谁看见我进这屋子来的。”
他向着她走前一步。她吓坏了。他的模样狠毒、怕人。他那瘦削的脸因愤恨而抽搐着,那双深陷的黑眼珠里露着凶光。她竭力自制。她手里仍旧捧着那只皮包;她突然抽出手枪,对准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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