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特工(校对)第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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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他微感恼怒的是,这两名来客竟然当着他这主人的面而一直拒不脱帽。
“我们也是刚刚坐下不久,”其中一个说道。“我们是路经这里,看门的说你马上就会回来,所以我们觉着还是等等。”
可他还不脱帽。阿显顿取下围巾,把那沉重的大衣也扒了下来。
“来支雪茄如何?”说着把烟盒依次递到两名警探面前。
“来一支也行,”那第一个叫法夫纳的先取了一支,跟着那法骚特也取了一支,但话却没一句,连句客气话也没一句。
很有可能是那烟盒上的牌子起了神奇作用了,居然两人的态度均有所改变,帽子脱了!
“你刚才在这种恶劣天气外出散步肯定会遭罪了吧,”法夫纳道,一边把那烟头一下咬下半吋,然后吐到壁炉里去。
说到回答问题,阿显顿有一项基本原则(而这个,不仅在情报部门,在一般生活当中也同样适用),那就是,但凡还有可能,总得多少讲点稍近真相的话;下面是他的答话:
“你们这是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但凡稍有奈何,谁会在这种天气出门。我今天不能不到维委去看一个卧床的朋友,然后便乘船回来。湖上可是冷透人了。”
“我们是警局的,”法夫纳丢下了这句。
阿显顿心想,如果他们觉着他竟一直还没猜出这个,那只能会把他当成一名十足的白痴看待了。不过你要是听到了这个后回答起话来就嘻嘻哈哈,那同样也是没有脑子。
“噢,真的,”他回答道。
“你身上带没带着护照?”
“带着。在这种战争年月一个外国人护照不离身总不失为明智之举吧。”
“相当明智之举。”
阿显顿把那精美崭新的护照递了过去,这本东西除了表明三个月前他曾从伦敦来到这里,并无其他迹象足以显示他去过任何边境。警探仔细看了一番后把它递到其同事手里。
“看起来一切倒还完全正常,”他评论道。
此刻正站在炉前烤火,嘴边还噙着支纸烟的阿显顿,听后没说什么。他细心打量着这两个警探,但脸上的一副表情,他敢自夸,还是挺友好而轻松的。法骚特把护照又递回给法夫纳,后者一边琢磨着一边在用那粗笨的指头敲打着护照本。“我们这次是奉局长之命而来的,”他干脆明说了来意,“来向你作点儿调查。”这时阿显顿已感觉到,两人的眼开始紧盯着他。
阿显顿明白这样一条道理,这就是,如果什么时候你找不到特别恰当的话好说,那就最好什么都别说;再有当一个人说了句话,而这话在他看来是要你句回话的,这时如果你还闷不作声,也会让他微感不安。所以阿显顿还是准备让警方先说。他自己也说不准,但他觉着对方这时稍显犹豫。
“最近一个时期以来,居民的不满投诉特别强烈,原因是,每晚那家赌场散场时候,赌客们从那里出来时往往过于吵嚷喧哗,以致弄得四邻不安。我们现在想知道,是否你个人也同样受到过惊扰。非常明显,由于你的房间就面向那湖水,这些寻欢作乐的家伙从你窗下经过时如果噪音过大,你是不可能听不见的。”
听到这个,阿显顿仿佛猛地吃了一下闷雷,半晌吭不出声。天哪,这个警探跟他讲的都是些什么胡言乱语(咚咚咚咚,这不就是戏台上的那个巨人在擂大鼓!),难道警局领导就为了这个而不惜派人专程登门问安,垂询他的美梦是否受到那些俗客的喧闹惊扰?看来这像是在套他的话。但是把一些实为浅薄的东西误为高深往往恰是最大的愚蠢;这正是不少老实的评论家难免坠入的真正陷阱:
阿显顿对人之为人所具有的那种蠢性是从不存一毫奢望的,而这个在他一生行事当中确实没少帮他忙。他登时心中一亮。如其说警探竟向他发出这样的问题,那只能是因为他们还不曾拿到他参与过任何非法行动的丝毫证据。不错,告发的事确曾有之,可是证据却提不出,因此查房也就毫无结果。但是此番寻访所找的借口却够多愚蠢,那编造的本领又有多可怜!阿显顿立即对他们此次寻访所可能出示的理由替他们设想出好几条来,而且自信这些设想也是在与这类人混得熟透的基础上提出来的。这实在是对人的智力的一大亵渎。这些人比他原来想的还更愚蠢;但是他对愚蠢的人向来还是心存忠厚的,因而此刻望着他们时态度反而更亲切了。他简直有心过去拍拍他们的肩膀,但他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老实对你们讲吧,我这个人一向是能睡安稳觉的,这无疑也是心思纯净和毫无愧疚的必然结果吧,所以从没听到过什么响动。”
阿显顿望了望他们,想在他们的面孔上寻到他这句话理当引起的一丝浅笑微哂,但他们一副迟钝的脸上却毫无反应。但我们的阿显顿,不仅单是一名英政府雇下的谍报人员,他也还是个识趣解事的人,所以才能把那差点儿就要冒出的一声叹息给压了下去。他一改原来模样,面色显得更加凛然,语气也更加俨然。
“退一步讲,即使我的睡眠真的就让那些嘈杂的人众给吵醒了,我也决计不会考虑对他们采用投诉做法的。值此全世界饱经战乱、灾祸遍地、苦难重重的不幸岁月,我个人以为,横竖因为有少数人竟能苦中作乐,设法从中寻点排遣,便要对之强行干预,这实在是做得太过分了。”
“En
effet,
”警探说道,“但这却改变不了这样一个情况,就是居民确实受到了干扰,因而警局领导认为此事不容警方不加过问,不进行调查。”
他那同事,那位迄此为止还一直在保持缄默因而显得十分神秘的人,这时突然打破了沉寂。
“我从你的护照看到你还是位作家,先生。”
阿显顿此刻已经完全不再激动,而是感到异样的意泰神闲,于是从容不迫地好意答道:
“是这样的。这是个充满苦痛与折磨的行业,但是也能不时地给人一点报偿。”
“La
gloire,”法夫纳客气地讲道。
“也或许只能带来恶名。”阿显顿谦虚地应道。
“那么你现在在日内瓦有何贵干?”
问题问得相当轻松,这一来倒使阿显顿不能不对此稍加警惕。对一个有头脑的人,一名满面笑容的警官往往比一名其势汹汹的警官更加危险。
“我正在写一出戏。”
说着用手指了下桌上的那些纸张。两双眼睛也跟着向那里瞟了一下。一个偶尔的眼神透给了他这些警探也早就见着了和留意到了那些稿件。
“可你那出戏为什么非要到这里来写而不在你的本国写呢?”
听了这话,阿显顿望着他们的那副笑脸就笑得更可爱了,因为这是一个他早就备好了答案的问题,此时正乐得把它抛出去。现在他想知道的是这话听后的接受情况。
“Mais,
monsier,
战争的原因嘛。敝国现在已经是遍地灾祸,非常混乱,所以无法静坐下来,安心写戏。”
“你写的是出喜剧,还是悲剧?”
“噢,是出喜剧,而且属于轻松的那种,”阿显顿回答道。“一个艺术家需要的是平静,是安宁。可你又如何能使他获得那种超然物外式的心境,而这个正是一切创造性的工作所必需的,除非他能享受到宁静?叨天之幸,瑞士正好有条件保持中立,所以对我来说,日内瓦恰恰是我所能觅到的理想环境。”
法夫纳轻轻向法骚特点了下头,但这个究竟是想要表示他认为阿显顿是个白痴,还是对此人想从那动乱的世界里逃避出来的那番渴望稍表同情,阿显顿便无从得知了。不管如何,这个警探显然已得出结论,他再也从阿显顿的口里问询不出什么,因而再谈无益;而他此刻的话语也越来越杂乱了。说着他便起身告辞。
当阿显顿和他们热烈握手,把这一对家伙关到门外之后,他着实舒了口长气。他马上打开水龙头准备洗澡,而水也放得尽可能地更热一些。脱衣工夫,他回想了一下这次的脱险。
前一两天,有件事情的发生使他不得不警惕起来。他手下的一名瑞士人,在情报部门里认可的名字为伯纳德,最近从德国到来,这人阿显顿想接见他,于是指令他在某一时刻前往某一咖啡店去晤面。因为这人他以前并未见过,为了保证不致产生差错,他曾对此次见面他所要问的问题以及对方所需回答的问题,通过一中间人传达给了对方。会面他选择了午餐时间,这工夫咖啡店里的顾客常常不多。实际的情况是,进得门来,他只见到了一名顾客,而此人年龄也正合乎他所要找的那个。他走上前去,若不经意地把那预先提出的问题又摆了出来。现成答案答复完毕,他便往这人的身边一坐,然后叫了一瓶杜彭涅酒。说到这名特工,这是个个矮体壮、衣着邋遢的人,肤色偏黄、发作浅棕,修剪得短短的,脑袋属那种炮弹形,另外生着一双蓝色而飘忽的眼睛。他不太像是那种见了让人放心的人,而且如果不是因为阿显顿凭其经验而早就知道,此刻要寻一名肯去德国的人会有多难,那么今天见到此人他一定会对他的“前任”竟觅得这种角色而大为诧怪。他是个瑞士籍德人,所讲法语德国腔调特重。他一回答完马上就开口要他的工钱;这个阿显顿用信封递了过去。是以瑞士法郎支付的。这时他又对自己留在德国的情况作了一番概述,并详细回答了几个阿显顿的具体问题。他在德国的职业是服务员,受雇于离莱茵桥不远的一家酒店,这就给了他机会去获取一些必要情报。他来瑞士小住几天的理由是站得住的,所以返回过境时也将不成问题。阿显顿对其行事表示满意,于是在对他作了一些指令后,即准备结束这次会见。
“一切正常,”伯纳德道,“但在返回德国之前我想索要两千法郎。”
“你想要?”
“不错,而且现在就要,在你离开咖啡店之前。这是一笔我不能不花的钱,所以不能不要。”
“可这钱我恐怕给不了你。”
一张面孔顿时阴沉下来,那脸色比他原先还更难看。
“可你不给也得给。”
“什么会使你这么认为?”
特工稍稍探身向前(声音不曾提高,但阿显顿能够听见),对他大发脾气。
“你难道认为我会只为了你发给我的那点可怜小钱就为你舍身卖命吗?十来天前美因兹那里就拘捕和枪决了一名这种人员。那也是你们的人吧?”
“我们在美因兹那里并没安置过人,”阿显顿若无其事地应道,但据他所知,伯纳德这话其实不假。他也纳闷过怎么他近来再没从那地方收到过什么讯息,而伯纳德的情报正好证实了这个问题。他接着道,“你当时接这活儿时并非不清楚你能挣多少,而且你如果感觉不满意,你那时就可以不揽这活计。我是一分钱也无权再多给你的。”
“那你看看我这里带来的是什么?”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小型左轮,而且意味深长地在拨弄着。
“你这是要拿它做什么?拿去典当?”
他悻悻地耸了耸肩,把那家伙又放回衣袋里去。阿显顿心想,如果伯纳德稍懂一点儿舞台演技,他就会认识到,做一些并无更多深意的手势举动将会多么无聊。
“那么你拒绝给这笔钱?”
“当然拒绝。”
这特工的态度,一开始还是那么恭顺听话,此刻却已变得敌意十足,不过他头脑还能保持冷静,嗓音也从没高起来。阿显顿看得出来,伯纳德虽说是恶棍一个,但是从当特工来说,还是可依靠的,所以也就决心请R把他的工钱再给涨上点。刚才发生的一幕让他感到滑稽。离他们不远,两名体胖又都蓄着黑须的日内瓦市民正在打着多米诺骨牌;他们对面架着眼镜的一名年轻人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一页页飞快地写着一封其长无比的长信;一个瑞士家庭(谁又说得准,或许其姓氏也就叫鲁滨孙),成员包括老小六人,一对夫妇及其四个娃娃,正在津津有味地共享分尝着两小杯咖啡;柜台后面的女“收银员”,一位威风气派十足的棕发女性(此人丰乳肥腰,一身黑色绸衫紧绷绷的),也正在翻阅一份当地小报。周围的一切,当然也包括阿显顿在内,所构成的这幕“舞台场景”使得它看上去真个是有点假里假气,怪滑稽的。阿显顿觉着他自己剧作里的一些场面反倒会显得更真实些。
伯纳德笑了笑。他的笑是不迷人的。
“你明白吗?我只要去趟警局,把你的情况告发给他们,就能把你拘捕?你知道一座瑞士监狱是个什么样子吗?”
“并不知道。不过最近我倒是常常想过这个。这么说你是知道的了?”
“不错。你可能对它热爱不起来的。”
一件曾使阿显顿感到不安的事就是,别价他的剧本还没写完,就已经给拘捕了。他担心的正是这个。刚写了一半,那后一半就不知会给拖到何年何月了,这个他想起来可不会痛快。再有他弄不清这时他会不会受到政治犯的待遇,还是干脆只按一名普通的罪犯来对待,而且他真想问问伯纳德(此人所知不多,但这件事他倒有可能知道),如果遇上后一种情形,他是否可以被准许在那里享用纸笔等文具。当然他担心伯纳德会把这一询问看成是对他本人的一种嘲弄。不过他此刻还是能够心平气和而且不杂一丝火气地回复伯纳德的威胁。
“你当然可以让我判上两年监禁。”
“那是至少。”
“不对。而是最多。这个我懂。这时间就够不短的了。不瞒你说,我一定会觉得那里挺不好过的。可我的不好过跟你的不好过还不完全一样。”
“那你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我们总是能把你抓住的。毕竟这仗总有打完的一天吧。你是个跑堂的,可行动自由你也不可能就不想要。我给你先撂下句话:
我不出事就不说了,如果出了事,那你这辈子就休想再踏上协约国的任何一处国土。我觉着,到那时你可是要寸步难行,太屈才了。”
伯纳德没有作答,只是悻悻地盯着那大理石的桌面。阿显顿觉得也到了该付账走人的时候了。
“再好好想想吧,伯纳德,”他最后道,“如果这活儿你还想干,那你已经得到了该怎么做的指令,你原来的工钱也还能按原来的渠道来付。”
特工耸了耸肩。至于阿显顿这方面,虽然他对此次谈话的结果将会如何心里还一点没底,但他觉得他还是理应理直气壮地走出门去。他也就是这么做的。
而此刻,当他把一只脚伸进盆里,试试那温度受不受得了时,他也在琢磨那个伯纳德最后是怎么决定的。那水温刚刚不太烫人了,他就慢慢把整个身体也都泡了进去。总的来说,他还是觉得那个特工会考虑还是走正道合算,另外,即使是要去告发,那缘由嘛也还得另寻。也或许就会寻到这旅店本身。阿显顿把背脊往后一靠,于是当他的身体已渐渐适应了水的温度,不禁露出了满意之色。
“一点不假,”他沉思着,“不管这个世上存在着多少数不清的乱乱哄哄,——从最原始的黏泥到我这微末的躯体,其中毕竟还有些时刻值得人一活。”
阿显顿此时不禁觉得,他总算万幸能从那晚上的困境中挣脱出来。如其不是这样而是受到拘捕,接着又遭到判刑,那R听到后,也只会耸耸肩膀,骂上他一句笨蛋,也就会开始物色新人去接替他了。阿显顿此刻对他的这位上级的脾性早已摸着了些,因而也就十分清楚,当他跟你讲你如出了问题不要去找他的时候,他那句话可不是信口一说的;他还真的就是那个意思。

哀密斯金
此刻仍然舒舒服服泡在澡盆里的阿显顿,心中高兴地想到,十有八九,他的那出戏是能够安安静静地脱手的。警局抽了个空签。虽说今后他们会对他监视得更加认真,但是在他至少草成那第三幕①之前是不大可能再有什么新的举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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