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特工(校对)第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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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公主们呢?”
“她们还没回来。她们不到天亮是回不来的。她们跳舞跳疯了。我也不知道她们这会儿在哪儿,再说呢,搅了人家舞兴,把她们硬拽回来,只是因为她们的保姆中了点风,是决计落不着半点儿好的,这点我太了解她们了。等她们进门的时候,值夜班的会告诉她们的,这以后一切就听凭这小姑奶奶们的高兴了。何况病人也没要找她们。当值夜班的叫上了我,然后一同去了她房间时,我问过她那位殿下哪里去了,只见她拼了老命似的大叫道:
不,不。”
“那她那个时候还能说话?”
“不错,还能稍说一点。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她说起了英语。可她一向是只肯说法语的。你明白,她是仇视英国人的。”
“那么她叫我来是什么意思?”
“这点我可就无从奉告了。她说她有些话必须马上亲自对你讲。好笑的是,她居然还记得你的房号。一起初她要找你时我不答应派人。我不能让我的客人在半夜受到惊扰,只是因为某个发疯的老女人想要找他。你有你的睡觉权利,对吧?可大夫来后他坚持得找。她一直在闹腾这个。当我跟她讲,怎么也得等到天亮后再说,她就哭开了。”
阿显顿望了眼那副经理。副经理从他自己的这番叙述中竟然看不出半点足以引起他哀矜的东西。
“医生问过我你是何许人也,而当我回答了他之后他的看法是,也或许她要见你是因为你是同胞。”
“也或许吧。”阿显顿冷冷答道。
“好了,我得回去再睡会儿了。我会通知那值夜班的等事情一过就叫醒我。幸好现在黑夜的时间长些,如果一切顺利,我们是有可能在天亮之前就把尸体运走的。”
阿显顿回了房间。登时垂死女人的一双乌黑眸子便又盯上了他。他感到这时讲几句话在他乃属义不容辞,但话一出口他已经意识到,他对一名病人的这种讲法很不对头。
“我担心你恐怕感到很不舒服,密斯金。”
他看出了,一股怒气马上掠过她的眼神。这使得他不能不认为,是他的浮泛空话激怒了她。
“你不怕在这儿等下去?”大夫问他。
“当然不怕。”
整个过程似乎是这样的。那值夜班的被响自密斯金房间的电话铃声给唤醒了,但拿起耳机却听不见有人讲话。可铃声一直在响,于是他便跑上楼来去敲那门。房门他是靠万能钥匙进去的。这时只见密斯金躺在地上。电话也跌了下来。看来好像是,因为突然感到不适,她伸手去拽耳机以便呼救,结果摔了下来。值夜班的匆忙跑去叫来了那副经理,两人这才把她抬回床上。接着就是去叫起女侍和请来医生。使阿显顿感到古怪的是,大夫给他说这些情况时都是当着密斯金的面讲的。好像她就听不懂他的法语。好像她已经就是死人一个。
接着大夫又讲道:
“好了,现在我的确也再无能为力了。再呆下去没有用了。如又发生什么变化可以再打电话叫我。”
“很好。”
大夫拍了拍她那抽抽了的面颊,就跟她是个孩子似的。
“你一定得尽量睡会儿。天亮我就回来。”
他收拾好药箱器材,洗手穿衣,大衣是件挺厚重的。阿显顿送他出门,握手之际,通过他那一口胡须的厚嘴唇,向阿作了“预后”。
阿显顿回屋后望了女侍一眼,这时她正坐在椅边,一副不自然的样子,仿佛值此重大生死关头,她完全不敢自作主张了。一副宽而丑的脸膛有点累得发肿。
“你守在这儿也用处不大了,”阿显顿对她说道。“为什么不回去睡?”
“先生也许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总得有个人陪伴着他。”
“天啊,这又是为的什么?你明天还有工作要做的。”
“可我一般五点也就该起床了。”
“那现在就尽量去迷糊会儿吧。你起身后倒不妨进来看看。Allez。”
她沉重地站起身来。
“那就听从先生的好意吧。其实我倒也是甘愿留下来的。”
阿显顿苦笑了下,微摇其头。
“Bonsoir,
ma
pauvre
mademoiselle,
”女侍说道。
她去了,只剩下阿显顿一人。他坐到了床边,不期又与密斯金四目相遇。面对那副目不稍瞬的凝注眼神实在不是件省心的事。
“不必过于苦恼,密斯金。你刚才只是轻微中风。我相信,不用多久你的语言能力就能恢复过来。”
他确切感到,他在那双黑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拼死拼活也要能讲出话来的痛苦挣扎。这点他错不了。人的心灵可以受到欲念的震动,但那垮掉了的躯体却办不到。她的失望呈露得太明显了,只见泪满眼眶,顺颊而下。阿显顿掏出手帕,替她揩净。
“不必太伤心了,密斯金。稍耐心等等你就准能说出你心里要说的话。”
他也闹不清这事的真假,这就是,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种绝望的念头,她没时间再等了。也或许他只是把他自己的想法安在了别人的头上。梳妆台上摊放着这名保姆的那些可怜的脂粉油膏,一面银镜,一只银背雕花的发刷;屋角靠着一口烂黑皮箱,衣柜上面放着一个光亮的漆皮大帽盒。这一切在这间装饰精致四壁檀木家具的客房中实在显得太寒伧了,让人忍受不了。
“我把屋里的灯关掉一些你是不是会觉着舒服点儿?”阿显顿问道。
他把灯全关了,只留下了床头的那盏,然后就又坐下。这时他简直想要抽支烟。再一次他的眼睛又被另外的那双眼睛所吸住,那个在那老而又老的女人身上唯一还活着的东西。他敢肯定她确实有着一些她急不可待地要对他说的事情。但那却是些什么?是些什么?或许她要他来只不过是因为,自感死期将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渴望,渴望她这名长年流亡在外的人,临死的一刻身边能有一位她的同种的人,而这类人,久已被她忘掉,这个正是那位医生的认识。可她为何又非要他不可?旅馆里也还有些别的英国人。比如那里就有一对老人,一个从驻印部队退役下来的英国佬及其妻子,去找他们岂不显得更为自然?而阿显顿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个生人。
“您是有话要对我说吗,密斯金?”
他想竭力从她的眼神中寻到一个答案,那股眼神依旧那么带有示意地凝视着他,但究竟所示为何,他还是弄不明白。
没有,一点没有——那双乌黑的眼睛。而当他再看她时,那眼神逐渐变得诡秘起来,仿佛后面有一团火,并目不转睛地在继续求助于他。阿显顿于是又来了问题,她此次要他前来是否因为她认定他是一名英国间谍。是否也就有这种可能,即是在那最后的一刻,突然在感情上出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巨大转折,使她对多少年来一直以为对的东西骤生反感?或许即在她弥留之际,一种对其故国的眷恋之情,那种对她来说早已死去了半个世纪的东西,又在她的胸臆重被唤起——(“我脑子里又冒出了这些幼稚东西,实在未免犯傻,”阿显顿心想,“全是低级小说里的玩艺。”)——于是情不可遏地要对她的这个怎么说也是自己的父母之邦最后尽一把力。到了这种关头一个人就会完全不由他自己地出现爱国主义(这个在平时往往是壮夫不为,而只是下述人的专业——政治骗子、搞宣传的以及愚人的一种姿态伎俩,但遇到黑暗的战争时期还真是会令人大动其心旌的),而爱国主义却能让人什么怪事都干得出来。她居然绝不想再见亲王及其女儿们就是够奇怪的。难道是她突然仇视起他们?难道是她感到她之成为叛徒全是他们给造成的,因而在这最后一刻决心做点补赎?(“这一切好像又都不太可能,她只不过是多少年前早就该死掉的一名愚蠢的老处女。”)可一个人不能忽视那“不太可能”。而阿显顿,觉着不合常情,还是坚信那女的是有桩秘密要透给他的。她所以要他来就是因为她既知道他的身份,所以准能利用上它。她已经是快死的人了,也就不再怕事。但那东西果真很重要吗?阿显顿把身子探得更向前些,竭力想从那眼睛里面窥出个究竟。也或许那只不过是这个老糊涂的头脑里的一些她自以为重要的无用琐细。阿显顿平时最见不得的就是那种遇事太好大惊小怪的人,他们把每个最平常的过路人也都看成是间谍特务,把随便几件毫不相干的小事的偶然巧合也都看成是图谋不轨。她如果再次恢复了语言能力,那时十有八九她也许只能告给他一些对谁也不会有半点用处的东西。
但那老女人的心里又必然会装着多少东西?就凭着她的那对锐利眼睛、那双灵敏耳朵,她必曾有机会窥见察觉到多少连若干并非无足轻重的人士也都被摈绝在外的隐情秘闻。阿显顿再次想到,他似乎总有这么一种感觉,即是一场后果确实堪虞的重大事件此刻正在他周围加紧策划着。赫尔兹明敦昨晚突来旅馆就是件怪事;再有亲王和他的帕夏,那种嗜赌如命的狂徒,为何肯浪费一个晚上的工夫来同他打合约牌?很有可能一项新的计谋正在筹划之中,很有可能一桩特大事件已在着手进行。而老妇人所要吐出的秘密将会使整个世界风云为之改观变色。它将关乎胜败兴亡。它将意味着一切可能。可她现在却只能躺在床上,完全说不出话。好长一段时间阿显顿也只能呆坐那里,默默空望着她。
“是不是这事与此次战争有关,密斯金?”他猛地冒出这句,声音挺大。
她的眼中似乎有物在动,一阵战栗迅速掠过那张老迈的面孔。这是个能看出来的动作。某种怪异而吓人的情况正在出现。阿显顿只能屏息以待。那瘦小虚弱的躯体在一阵突发的抽搐之后,仿佛纯凭意志力的发挥,竟做了最后一次殊绝的努力而霍地在床上坐了起来。阿显顿一跃而前去扶住她。
“英格兰,”她说出声来了,但就这一个词儿,嗓音粗厉嗄哑。然后就倒在他怀里。
当他再把她安放到枕边时,他看到,人已去了。

无毛墨西哥佬
“你喜欢玛卡罗尼吗?”R问道。
“你这个玛卡罗尼是什么意思?”阿显顿反问道。“这就正像你问我,我是不是喜欢诗歌。我喜欢济慈、华兹华斯、魏尔伦和歌德。可是当你说起玛卡罗尼,你是指的斯帕盖蒂、塔里亚泰利,还是里加通尼、维米塞里、法突西尼、突法利、法尔法利,或者就只是玛卡罗尼?”
“玛卡罗尼,”R回答道,这位一贯少言寡语的人。
“我喜欢一切简单的食品,比如煮鸡蛋、牡蛎、鱼子酱、炙蓝鳟、烤红鲑、烧嫩羔(里脊部位就更妙)、冷松鸡、蜜糖馅饼、糯米布丁,等等。但在这一切简单食品当中,如果说有哪一种我能天天早吃晚吃而仍然不感厌烦,而且每次兴味极佳,绝不因为吃得过多而觉得腻味,那就唯有玛卡罗尼了。”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原因是我正要派你去意大利。”
阿显顿是从日内瓦来到里昂这里来见R的。因为到的时间比R稍早,他曾利用下午在这座兴旺城市的枯燥繁忙的闹市街道上转了一遭。此刻这两人正坐在此地一家酒店里面,这地方是阿显顿在接到R后带他去的,而去此的目的是因为据说这里也算得上是法国菜的名馆之一。但因在这家人众杂沓的饭庄里(里昂人向来是贪图口腹的)难保不会有人正竖起其尖尖的耳朵来从你无心的言谈中窃取到有用讯息,所以他们这时也就只拉家常,不谈正事。不觉间一顿美餐已快入肚。
“再来上一杯白兰地?”R说道。
“不,谢谢,”阿显顿答道,他向来饮不过量。
“值此严酷的战争年月,还是大可借此缓和一下紧张心情吧,”说着取过瓶先给自己斟上一杯,又往阿显顿的杯里倒了一些。
阿显顿觉着硬要坚持不喝未免显得做作,也就不再作态,但是看到他上级握持酒瓶时的那种不雅姿态,决定还是不能不给他提提。
“我年轻时就受到过指教,伴女性时须揽其腰,拿酒瓶时须握其颈,”阿显顿嘟囔着。
“感谢不吝赐教,但积习难改,我还是会拿酒瓶时仍握其腰,而对女人嘛,那揽的范围倒可再放宽几分。”
阿显顿一时无言以对,也就不再吱声。他小口抿着那白兰地的工夫,R已唤人来结账。不错,眼前的这位先生可决不是个等闲之辈,他的权力之大往往足以决定其相当一批国人的成毁存亡,他的个人意见连那些操持国柄的帝国政要也都会认真听取;可是轮到付付小费这类细事,他却常觉力不胜任,一副窘况,每每见于形色。这当儿他常常会不胜其恐惧的折磨之苦,既怕因给得太多而被人当成傻瓜,又怕给得过少而遭人白眼。所以当账单送上来时,他马上把成百块法郎的一沓钞票递到阿显顿的手里,听凭他去处理。
“付钱吧,我永远也搞不清这些法国货币的算法。”
侍者携来他们的礼帽外衣。
“愿意步行回旅馆吗?”阿显顿问。
“完全可以。”
此刻虽尚属早春时节,但天气骤然回暖,所以一路上外衣只在臂间搭着未穿。知道R的住处想要间带起居室的,阿显顿也就投其所好,预先为他定下这么一套,于是一到旅馆他们就先进了这里。旅馆是老式的。这间起居室可地方不小,装饰亦豪奢,配置着成套红木家具,座面则一色绿天鹅绒,室中心为一巨桌,沿桌齐楚布满座椅。四壁墙纸已呈灰黯,上面饰物多金属浮雕,如拿破仑战役之类;屋顶悬垂特大吊灯一盏,以前系用煤气点燃,如今已改换成灯泡。打开电灯,一室寒光,顿使这凉寂房间也颇不乏其冷峻之趣。
“这很不错嘛,”进屋后R赞道。
“只是未必十分舒适,”阿显顿提出。
“还不至于,但看来总是此处的最好房间,对我已经是够好的了。”
说着他从桌边拉过一把绿丝绒椅,坐定后,燃起一支雪茄。他松了松腰带,脱下紧身外衣。
“过去我总认为我最钟情的是方头雪露,”他接着道,“可自这次战争以来,我已越来越移爱于这哈瓦那。的确,什么爱好也不会永不变的。”这时他的嘴角闪动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什么恶风也不致吹坏一切。”
阿显顿一下便拉出了两把椅子,其一用来坐人,另一则用来垫腿。R见后说道,“这倒是个不坏的办法,”说着也从桌边另滚转出一把,然后稍舒了口气,连那皮靴也放上去了。
“旁边的那间住的是谁?”他问。
“那就是你的卧室。”
“那另一边呢?”
“是宴会厅。”
R立起身来,缓缓绕室一周,经过那些窗户时,仿佛纯出好奇,不时掀开那厚重的棱纹窗帘向外望望,然后就又回到其座椅,舒舒服服地把脚支上。
“实际上就连冒险也要适可而止,无需过分,”他发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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