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校对)第17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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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这一刻心中却是愈发的愤恨和悲哀起来,眼见好好的女儿家正当是懵懵思动的年纪,竟不免因他的污言秽词给耳濡目染了。
  而青萝亦是像是想到了什么羞耻和奇怪的事情,无暇的脸蛋上霎那间就绯红若霞,而有些氤氤的热气从脑门蒸腾出来,也不知道是脑补到了怎样的情景了。
  但是不久之后,她还是带着某种欣悦的心情拿出乐器来调着弦子,轻吟浅唱起了专门捎回来的新词曲《如梦令》(李清照作):“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人生恰如三月花,倾我一生一世念。来如飞花散似烟,醉里不知年华限。”(见《纳兰词》)
  待到一切重新平静下来之后,轻轻念着诗词上熟悉的文字,小菖蒲的表情又重新变得寥落和萧疏起来。
  “阿姐……是不是这世间的大多数男子,有了功名权位之后都是这般的轻别离么。”
  她曾经的父兄是如此,唯今这个让人无法看透的男人也是如此;这一刻她看着庭院中的木棉树嫩梢青青,心中却想起一句在闺阁当中传唱日久的诗文“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然后就忍不住暗自在心中大声的“呸呸呸呸”起来;这个十足的恶人,除了会变着花样欺负自己之外还有那一点,可以与史上的那些忠贤良臣名将之属相提并论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翁动起可爱的小鼻翼自言自语道:“他就是个妖人,一个经久成精的老妖怪而已……不然怎么会知道这些为人好几世的见识和道理呢”“不管那人是什么,妖人也好,妖怪、魔头也好。”
  骷髅精却是再度有些触动和悲愤决然道。
  “婉儿,哪怕掉进阿鼻地狱万世不复,阿姐也会陪着你走下去的呢。”
第二百八十五章
绿杨悄悄香尘灭(中)
  正当是广州留司后宅里各般心思于情境之时,而在广州城外的小江边上也迎来了一行形貌各异的访客。
  其中最为年长而青衫宽袍的一位,赫然是年过耄耋而精神依然硕毅,却又不失风趣的宣教主事、兼随军赞纪的安南学者丘宦;然后,才是无论身处何地都始终是保持着一丝不苟的形象,而看起来很有些好好先生意味的安南同乡,如今身为户曹主官的樊绰;而最为年轻的一位颇看起来有些儒雅俊携,则是隐隐有些郁结于心和愁眉苦脸的意味;他正是新近被放宽了禁足范围的前名士(奸细)皮日休;在作为留守司重要官属的樊倬和丘宦陪同下,他们来到了小江边上的一处工坊当中;如今广府附近的小江支流边上,都像是雨后春笋一般的冒出了许多,由巨大水轮和转轴所带动起来的新兴水力作坊和工场。
  只是随着终日不停叮叮当当的作业声和机构转动、撞击的轰鸣声,还有许多颜色深浅不一的污流也顺着各条沟渠、水池而流淌进了江河之中,而让近岸的水中颜色变得有些斑斓起来。
  对此他们这些颇有学识的人士也不算怎么意外,要知道在此之前各种水车水龙水碓水碾都已经频繁出现在民间当中的应用上;只是没有人想过可以通过更加精巧和紧凑的结构,如此集中起来使用而得以取代了大量人力而已。
  他们这次来到的却是一处比较特殊的工坊,稍微走近一些就可以闻到浓重的碳墨混杂蓖麻油的气味;在走得更近一些,就又能闻到一丝丝生铁和纸张发热之后,混合在一起的腥躁味。
  待到登堂入室之后,扑面而来的喧闹人声和浓重气味的热风,还有四下奔走在一架架宛如小楼一般,带着许多大小轮毂转轴连杆的机构上,神情庄重而严肃穿戴着统一服色的工役和匠人,无不在昭示着这是一家用水力来印刷的作坊。
  “皮子啊,这便是我近日来想唤你前来见识的事物了。”
  而在路上一直在开解皮日休的丘宦,也难得敛起了轻容而正色道。
  “有什么想法和念头大可尽管发问。”
  然而皮日休已经是张大了嘴巴而失声当场了,他虽然早年曾有过自己置办书社和印坊的经历和相应遗憾,但那只是请资深木工匠人雕刻了一些木版,再用翘举的青石涂墨压印在纸上而已;却又何尝见过这种数百人同时奔走操作巨大机括的情景呢。
  “请问,这又叫什么名目。”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略有些回过神来,而指着一名工役从四壁廊道林立架子上,所取下来哗哗清脆作响的一整盘事物道。
  “回先生的话,这就是铅铜铸造雕琢而成的活字呢,”对方稍加停步下来无暇思索的应道。
  “只消在印机的槽床中逐一排列成序,就是付印的相应文章所述了。”
  当然了,在整个时代尝试活字印刷的门槛,其实没有大多数后世人想的那么麻烦;事实上在这个时代稍早一些的年代,就已经有所用来修补雕版的个别胶泥烧成陶活字出土了。只是长期以来古人在活字排版的材料上,先后尝试过锡活字、木活字、铜活字、铅活字、泥活字等,才确定下来比较耐用的铜和铅合金活字。
  “这难道是篦子油么。”
  然后皮日休又注意到了他们所使用的印墨也是不同寻常。看起来黏糊糊油晃晃的灌装在机械高处的特制漏桶里,而由沿着引槽缓缓流淌到粗大的滚筒上,再由横刷均匀的抹除开来,进而下降滚压再那些层列的字版上。
  “正如先生所言,化了篦子油的墨字附纸甚好,而不易污损、淡开,只消事后略加烘干就好。”
  然后皮日休又在这里留心道一个细节。此处奔走人员虽然很多,但实际上水力驱动的转轮印刷机,只要三五个工人轮流照看,隔段时间补充油墨和送料、清理之下;单台机械就可以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运作的印出上数万张书页来。
  如果是一个印坊数十架架机械同时开工印刷。再加上那些架子一般升降的排字机关的话,每天印出几百上千本书册来是不成问题的。
  毕竟整个时代的大多数书籍内容还是相当简明扼要,而不像后世极尽繁复和想尽的动不动长篇大论灌水出的大部头来;这样一旦形成足够规模之后,就可以把原本市面上售卖和流通的书籍成本,一下子给压到了原来的六分之一到十分之一。
  要知道这个时代虽然已经有所雕版印刷了,但是书籍价格同样还是偏高不下而且来源有限,以至于很多人想要读书得自己准备去隽抄;这也将是义军政权统治下的一个重要优势和赢利点了。很快江上一艘大船的靠岸,再次打破了这里有条不紊的声响齐鸣。
  随着吹响的哨子而忙碌起来的人群,从船上装卸下来一车又一车被送进去的大桶墨料和成捆的各种新纸;其中既有较为高端的桑皮纸,也有低廉粗糙的黄麻纸;亦有气味熟悉清亮的水化松烟墨,也有油乎乎的芘油墨。
  就像是在喂食一只根本吃不饱的无形饕餮怪兽。然后又变成从另一端用手推车运出来,已经装订好而带着剪裁留下毛边的书本粗坯,只要再糊好封页和包皮就是一本正儿八经的崭新书册了。
  但是相对于皮日休而言,在最初的震撼和冲动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某种百感交集而甚不是滋味的心情;他可以想象这种东西一旦广为流传之后,世人为之疯狂和追逐的景象;尤其是那些出身贫寒而囊中羞涩的士子们。
  但为什么这种利国利民足以传扬、流芳后世的东西,总是一样样的不能为朝廷所用,而是出现在了这些杀官造反、迫害豪强大户世族为家常便饭的草贼手中;难道是当今国朝真的已经是天命不在的征兆么,或者说那些一以贯之掌握传业授道门径的古老世族们,也该到了真正面对世道大变之期了么。
  他甚至可以想象在这种廉价的书籍流传开来之后;原本这些草贼形同妖言异说的所谓主张和道理,自此摆脱了口口相传的谬误和偏差的局限性,而真正有了在民间形成相应思潮和言论之路的基础和前提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困顿于饥苦有缺乏上进之路的贫寒士子,见到了这些妖言之书后会产生怎样的反响和连动。
  而自己在屯庄里所见那些,强制受过粗通文字教导的青壮和孩童,依靠这些书籍就能很容易领会和接受草贼的异端邪说。而不再为过往师徒门人那般,以私相言传身教的传道授业方式所局限,而轻而易举的蛊惑、造就出一大批天然接受和拥护草贼邪说之理的盲从之人来。
  再加上那些草贼正在兴办的讲习之所,一旦他们日后学成为草贼所用;那简直就是在断绝旧日官府的根源和影响,而再无心向朝廷的基础了;而更深一步从长远看如此行事,也是在砍伐和挖掘那些号称以传经、治学为家业的门阀世族,在仕途和授学当中赖以为优势的跟脚。
  他虽然对于那些世家大族把持学识而垄断晋身之途的做法深以为恶,但是一想到这些“斯文扫地”“圣言下堕”的前景和可能性;还是禁不住生出诸如不寒而栗、失落和空虚的负面情绪来。
  “皮子啊皮子,你现今还觉得他们只是微贱下鄙,不知朝夕的草贼么。”
  最后在他脑中徘徊不去的,却是丘宦临别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语,“或许有唐三百载的天命,也该到了尽数了。”
  皮日休这种惊异和震撼一直蓄而不发的积累起来,经历辗转反复而长吁短叹的一整夜,又不明所以重新被带到海边的港口中去;亲眼见到一个从船上颤颤巍巍走下的人之后,才像是得到了触发一般的骤然宣泄开来。
  “鲁望兄?!!!!是你么,鲁望兄”别字鲁望的陆龟蒙,也未想到自己在落入那位号称“咬上一口入骨三分”的“毒蝮刺史”王三伦手中后,此生还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他本以为自己的结局就这么慢慢病死在苏州的牢狱之中,结果突然有一天就被人给带了出来,一路舟车不停的送到杭州去。
  然后他才逐渐明白过来,能够将他从王三伦这位酷吏手中要出来的,乃是占据杭州一方大豪的八都团练使董昌的面子和手段;但是作为被王刺史已经吞进去的东西,那些被抄没田土房宅财货在内的家产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而他的族人和亲眷也是被流放的流放,逃亡的逃亡;甫里乡,顾渚山下偌大人丁兴旺的陆家村,却是转眼之间就是风流云散,而只剩下他这把残年枯骨了。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这位将他给解脱出来的董昌、董团练,也丝毫没有接见或是辟举他的意图,而是把心情坎坷的他足足晾了三四天权作修养之后,又马不停蹄的送上了一艘大海船出航而去了。
  等到在他船上昏昏噩噩的一路过来之后,已经是身处在沦陷于草贼手中的广州港市当中了。这简直让他莫名其妙又是悲愤莫名的不知所措。到底是谁人这么大费周章的来炮制和折腾他呢。
  见到等在栈桥上对方的那一刻,陆龟蒙一直积郁局困在心中的不解和疑惑,才像是豁然而解一般的爆发出来。这赫然是据说已经投了草贼,并为之张目连累到自己的那位故人兼挚友啊“袭美啊袭美,你可是害苦吾哉。”
  然而,积攒了千言万语的心思和话头在陆龟蒙嘴边,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大声叹息:而在远处一个刚刚走下传来的人,也在饶有趣味的好奇打量着这一幕。
第二百八十六章
绿杨悄悄香尘灭(下)
  “岭贼既出湖南、江西,多以驴骡矮马驱乘往来纵横,地方官府追则之不及亦不能制……破县入州屡屡成大患,时人深以为苦曰之骡贼,乃与淮西军故事并称一时。”
  《乾符危亡录》秘书少监郑毗著……
  得到陆龟蒙抵达广州消息的时候,周淮安也正在罗浮山下点阅军队。说实话虽然同样是名声在外的当代“皮陆”两大家,相对于至今有点不情不愿而要捏着鼻子使用的皮日休,他更关注和看重具有这个时代所几位稀罕农学家属性的陆龟蒙。
  因为在这个乱世当中靠诗词歌赋拯救不了谁,但是出色的农艺知识却是有可能让更多的人活下来;基于这种缘故他手下能够得以留用的少数旧有文人,也都是技术官僚之类的出身或是在民生事务上有所专长的人选。
  比如著有《南蛮书》却仍旧抱有某种旧式文人理想主义的樊绰;写下《岭表录异》带有老牌官僚暮气的前广州司马刘恂;乃至眼下这个以《耒耜经》《笠泽丛书》流泽后世的陆龟蒙。
  虽然他们各自都有所自己的问题和局限性;但是至少是愿意沉下心去做学问,也能有足够的耐心和坚持走访到民间下层去获得第一手的资料。这一点可比什么文章诗词上的成就,显得更为重要的多了。
  所以这次接着与占据杭州的实力派董昌交涉的后续附加条件,就是替自己想办法身陷囹圄的陆龟蒙给弄出来并送到自己的手中。这样既刘洵之后又一个农学院的专科负责人就此到位了。
  正所谓是人一过万就是无边无际,如今动员起来的人马对于广州城近郊的大校场已经显得格外狭促,而只能分作好几个待机和休整营地集结到这里了;这里也是定期操演的野外训练场,毕竟在早高度开发而人口相对密集的广州境内,要在不毁坏农田也不过意靠近村邑的情况下,找到合适连片的大规模操练场地实属不易的事情。
  点阅当中的老卒们看起来相当的笃定,而新卒们也是士气和信心相对的饱胀。虽然他们着装的颜色和式样都是统一的灰蓝(老卒)或是铅灰色(新卒)的胯衫,但是从披甲上还是可以分出具体的端倪。
  普通士卒穿戴得是浅褐半身泡钉或是贴片的镶皮甲,辅卒则不穿甲只带毫无花饰的小圆皮盔;老卒和资深老卒穿的是片扎甲或是宽叶甲,圆铁盔上缀以单色或数色丝带为等阶区分;而跳荡队和先登序列,则要多出护肩、批膊和蔽膝的配备;骑兵和步骑队则是一色的铁鳞甲,带护颊的铁盔上插是黑色马鬃;而直属团和教导大队又多了面草绿色披风作为标识。
  而军校和将官则是在这些基础上又多了袖筒和护胫,少数人还有完整的两当铠或是上半副明光的乱搭;至于戴的盔子或者说銮兜则是从朝天、平顶、飞翅什么样都有。
  至于兵械则还是以弓/弩、牌/盾、刀/矛三件套为主;在跳荡和先登序列里又有长斧、棍锤、钉棒等备换的重兵器。作为特殊编织的投火兵也一样,只有进入临阵战斗状态下才换装上相应的装具。
  另外还有数组远程器械构成的样子队,为了减轻负担和节省气力他们就只有防身的横刀,以及便于活动且耐磨的厚布衫了。
  但不管怎么说,比起当初在怒风营的旗号下,只能大量用竹木甲和纸甲、皮兜和斗笠来凑数的情形,早已经不可与日而语;现在这些使用期限甚短的装备都移交给了地方的驻队序列了。
  毕竟是有南海县铁业的全力供应,又缴获了许多友军的装备,并接管了广州都督府武库的残余,才得以拼凑出眼前这上万号人马较为整齐的行装护具来。
  预定出征的人马共编做新老十营又若干个特别团队,通过驮畜和车船携行三个多月的辎粮和物用;另有足足七个团的驻队将在大军出发之后,用来维持和巡防粮道,戍守要冲据点。
  如此之多的将士分作数十个阵列散布在罗浮山下的郊野里,擎举着如林的刀枪旗帜而长久的纹丝不动,在偶然呼吸和动弹之间,就像是森然肃静大海海面上微澜所掀起的点点波光粼粼。
  这最新一批补充的兵员当中普遍脸色红润、眼神明亮,在精神面貌上与过往目光混浊而呆滞的流民、贫民来源已经有所不同了。他们普遍体格健壮能负重耐受性高,身材长大使用的兵器范围更广,并且因为长时间一起参与有纪律的组织活动,不管是生产还是学习,都使得他们互相之间有相当高的默契。
  也就是说服从性和心理耐受能力较好,不容易营啸,不容易脑抽叛变,不容易因为恐惧就崩溃逃跑。这是天然的优质兵源,比起农户子弟偏弱的体格,散漫的个性,以及环境造就的些许狡猾,这些工人,哪怕仅仅是学徒,都是行伍的良才美质。
  如今在义军的治下范围内就连被饿死现象都差不多要绝迹了(过劳死和病死不算);不,更准确的说是连到处乞讨乞丐都很少有,因为到处都是(强制)工作的机会。就算是想做好吃懒做的破皮无赖之类寄生虫,也是欲求无门(很快就会被抓去劳动改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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