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校对)第40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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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在回廊、夹道和垣门之间,一阵又一阵响起的通秉和唱报声,面如霜雪的黄巢也不由分说、大步流星的闯过重重帷幕和布障、屏扇,最终出现在了正在抚弄幼儿的惠妃刘氏面前。
  “圣上莅临,臣妾有礼了……只是为何不先传报一声,也好安排下侍奉的事宜啊。”
  有些错愕的刘氏当即哑然领拜道。
  然而黄巢却并没有开口说话,而是神情复杂的深深看了这位曾经让自己神魂颠倒,而又长久宠爱不能自拔的女子;他就这么直愣愣直看得好一阵子,而让在场气氛变得令人窒息起来;才有刘氏脸色微变又轻笑道:“圣上这是怎么的了,臣妾未尝好好装扮相迎,可有什么令圣上不喜;却是莫要吓到了咱们的孩儿啊。”
  黄巢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左右使了个眼色,当即几名宦者和中年保姆上前,将依偎在刘氏身边的五岁长子和丝绸摇车中的次子,给一起抱了过来又在慢慢响起的啼哭声中,缓步退出殿外。
  这下还有些不知所措的刘氏亦是彻底变色了,而痛心疾首拉扯着自己云鬓和花钿,奋力推开搀扶的宫人挣身上前,用一种宛然哀恸哭腔道。
  “臣妾这是犯了什么圣上的忌讳么,又是谁进了什么谗言,竟欲令我母子骨肉分离么。”
  “瞧你做的天大好事。”
  黄巢方才一字一句的用牙缝里挤出来的刺骨冷声道。在他的挥手之下花团锦绣的帷幕,一下子被骤然涌入孔武粗壮而带着彩漆护面的甲士,给撞开又扯落在地上又践踏过去。
  随后这些漆面甲士从中分开,而露出一个被蓬头垢面的拖曳在地上而又血迹斑斑的人体来,然后又像是破麻袋一般的被贯摔在地上,而发出沙哑的惨呼和呻吟来。
  “圣上这是何意。”
  刘氏的表情愈加的哀泣宛然起来,宽大裙袖之下的玉臂却是骇然紧握的亦无一丝血色了。而瞥见她可怜楚楚的样子,黄巢却是愈发的痛心起来。
  若不是他暗中派人守住了宫门外的荒废别道,还真没法堵住这个视图越宫外逃的可疑人等,以及暗中为之接应的人手。然后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暗中闻风试图出逃宫外的,居然会是为自己生了两个儿子的惠妃刘氏,平日里形影不离而跟随最久的保姆骆越娘。
  而在外负责接应和掩护她的,赫然是身为黄氏自家人的右卫大将军,兼京畿西面防御使、华州刺史黄存,府上的一名家将。
  虽然对方死也不肯开口承认相关罪名,而翻来覆去的只说是暗中有所私情而欲以出奔。但这番漏洞百出的额说辞,还显然还是低估了黄巢的智商和决意。因为这样子串联起来,很多事情上的嫌疑和线索,就已经有所解释和了。
  而被关系亲密的枕边人所欺骗和隐瞒的恼恨,让他当初又多么宠爱和相信对方,这时候就越发加倍的愤怒沸扬不可收拾。要知道他为了保护这个两个孩子,暗中给对方留下了一份秘密诏书以防万一。
  可是这个温婉伊人知趣体贴的小女人,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与自己的亲族勾结起来。先是利用暗中收卖的党羽从延嘉殿偷出了一份白麻帛书,再以密诏为临摹和偷偷用印之后,弄出了这番天大的是非来。
  要知道他获得了大内诸宝印玺之后,也是一度随性留在两个小儿手中以为把玩的。想到这里,黄巢心灰意冷的就连与对方对说几句的心情都没了。而是对着身后吩咐道:“来人,送刘娘子去庭掖处自省。非我亲口下令,不得面见任何人等。”
  然而当被健壮宦者给拖曳而走的刘氏,在泼天的哭喊和呼叫声中渐渐远去之后;黄巢想到自己还要处理这件事情的后续和手尾,无论是牵涉其中的黄氏亲族,还是远在南方那位不让省心的便宜女婿,不由的愈加头痛欲裂起来。
  “发我手诏,令殿军使(黄思厚)、大内择捡(黄毅)、枢密院左承宣(黄信)、洛都留守(黄思邺),即刻入内召对。”
  “令右威卫大将军、同州镇守使孟绝海,引潼关两翼人马南下接管局面,敢有阻碍着以叛乱就地论处。”
  ……
  武关关城中,曾经法号东瀛子的前道士杜光庭,也在努力适应着作为文书的新身份和日常。
  只见他刚刚吃完了一大碗作为加餐,用隔夜菜和咸味饼干炖煮出来的杂羹,心满意足的打着嗝儿,又开始对着册子重新统计和对照着,露天罗列在空地上即将过关返运的货物。
  而在关城边上的不远处,作为汉江支流丹江上游的武关河,冻结起来的水面已然是消融的七七八八了;因此原本沿着河流冰面上,用马拉爬犁和滑子的运载方式,也重新被来自下游的中小型舟船所取代。
  更奇妙的是这些中小型舟船还不用人畜拖曳或是划桨,而是靠着两对翻转的大木轮和吃水极浅的硬平底,加固过的船帮,哪怕是冬季的枯水之期,也能够缓缓迎着细碎冰凌的逆流而上。
  因此,那些隔三差五聚集在河边奋力挥舞着木锥和叉把,将漂流集聚在岸边的冰凌给敲裂、翘散之后,就是这些名为自走车船的舟船靠岸之期了。
  随后他们就会卸下来着冬日里颇为罕见的南方物产,再装运上来自关内的矿物、土货或是衣衫单薄、瘦骨嶙峋的青年男女,就会马不停蹄的踏上回程了。
  在这里不闻战火而每天都能吃的很饱,还能见识和经手许多过境人货的好处;无论是关内的枣梨柿栗瓜,还是南方的茶酒盐糖,或是油乎乎的罐头肉,罐头果子、罐头虾蟹和鱼类。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未尝再动过逃亡的额念头了。
  在杜光庭的某种隐隐期待和思量当中,驶近的车船已经靠着河边简易的栈桥,开始放下了搭板;然而当先下来的不是载着成捆货物的推车,而是一队背着硕大行囊和铺盖卷的士卒。
  而桥头上的小云板声再度敲起来,催促着杜光庭回到自己位于关门内侧的岗位上;因为又有来自上洛县的商队抵达关下,等待查验和点数了。
  虽然冰雪难化的武关道中明显不利于行,但是整个冬天里络绎往来的商旅队伍就没有断绝过;哪怕这一路上高低错落的山脊、坡地和谷道,总是不免在泥泞湿滑中摔死摔伤,或是遭遇骤降风雪而冻伤、冻毙的例子。
  但是在稳定而丰厚的利益驱使下,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人家和商旅,为了生计和前程前赴后继的往来期间。只是随后在出关越过城壕的杜光庭看来,这次来的押运队伍未免有些过大;至少整个冬天里见过的大多数队伍还要大得多。
  只见许多在雪地里缓缓蠕动的车马,看不到尽头的队尾一直绵连到远处灰白色错落的山谷中去。而最先抵达的一批车马已经迫不及待的在关下具列开来,而由大声催促着来人点收。
  杜光庭也随着一小队的暂编吏员,来到了这些车马前进行某种意义上的抽查和初检;主要是因为在长期贸易往来当中,不可避免的有各种以次充好或是偷工减料、假冒伪劣之类的邪门求利手段,导致了不少纷争。
  然而在粗粗看过和翻检过一批,明显捆扎十分严实的货物之后,杜光庭却在心中多少产生了一点点的不协。虽然抽到的货物没有任何的问题,但是作为某种潜在的强迫症倾向,他总觉得这些货物种类有些不整齐。
  皮毛捆居然和铜块筐子、还有罐装颜料,塞在一辆大车上,就像是仓促之间胡乱搭配到一起似的,对日后的清点和计数或造成更多的麻烦;简直就不像是一个往来日久老练商旅所具备的作风和习惯。
  想到这里,杜光庭突然脊背一凉而浑身动作和表情都僵住了,怕是自己摊上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了。而这时候已经有经过查验的车辆开始驶向关城之中。
  这一刻的杜光庭已经电光火石一般的转念数想,而连忙佝偻下身子捂着肚子哎声叫道:“有人快来扶我一把,怕是吃得多了要坏。”
第五百九十六章
嗟尔戎人莫惨然
  来往悲欢万里心,多从此路计浮沉。
  皆缘不得空门要,舜葬苍梧直到今。
  《题武关》唐代:李涉……
  武关城中震天的厮杀犹酣,但却没有任何易手的迹象;因为顺着打开关门不断冲杀进来的敌人,与反应过来的太平军将士,依旧犬牙交错的混战在了一起。
  而依旧身在关内的杜光庭,也只能瑟瑟发抖的蜷缩在一个靠山墙边角落里,用一辆翻倒的手推车遮掩着自身,只是期盼着没人能够注意到自己。
  虽然杜光庭已经下定决心要置身事外而马上逃离这处险地;但是在面对这些相处日久同僚的关心和问候,他还是鬼使神策的有所不忍,而捡起一块石头全力砸响了高处告警的铜铛。
  然后他担心的事情就毫无意外发生了。随着四下里被惊动起来,又纷纷冒出来戒备的守军;那些已经进关的押运士卒,也勃然变色纷纷砍断挽畜的缰绳、推倒车辆,径直将尚未闭合的关门内侧给塞住。
  然后成群结队的对着附近的要点抢攻和争杀起来,又在关外同样暴起发难的同伙里应外合之下,他们一度攻上了关城墙头,而破坏了操纵门户的转轴。
  然而,随后从那些河边车船上已经下来的太平士卒,也作为生力军自发投入战斗中后,这种节节退败的势头就一下子被阻挡和遏制住了。但是已经涌进来的敌人也聚集了相当的数量,就这么在关城内各处交错混战中一时相持不下。
  而在刀光箭雨之中,杜光庭也只能沿着墙根且讨且走的,躲到最为远离血雨腥风的靠山一角,在这里同样还有另外一些努力将自己蜷缩、爬伏在树丛和石头、篱笆后,藏身起来的其他商旅和百姓。
  但是令杜光庭稍加惊讶的是,那些滞留在关城中的夫役和流民,却是大多数都主动或是被动的参与到协助守军的抵抗当中去。
  哪怕明显缺少训练和装备的他们无法直接投入战斗,但是也拿着各色工具在一些老卒的指使下,收集物用、帮运伤员并用载货车辆和木料,在关内有限纵深处就地构建起数道参差不齐的新阵线来。
  然后配合那些停泊在武关河边的车船,奔走如织的装卸下更多的人员和物资来;而一些无法提供帮助的压仓物件,甚至就被他们随手给推下船去,成捆成包半沉半浮的搁浅在河滩里,而变成更多临时通道的垫脚物和支撑点。
  因此随着往复激战拉锯下来的时间推移,那些被牢牢抵挡在关内货场和关墙之间不得推进多少的敌军,也终于出现了某种颓势和疲态。这时候,靠岸的车船上突然响起了打雷一般的数声轰鸣。
  占据了关墙墙根下的敌军从列之中,突然就血肉横飞得接二连三迸溅开来;又带着墙根上绽裂开来的连片土石,泼洒浇落在敌从之中,顿时砸出一片参差不齐的惨叫和惊呼声来。
  但是这还不够,又有腾腾十数条烟火从岸边堆砌的掩体后凭空飞舞而出,带着长长曲折歪斜的烟迹一头栽落在关门附近,拥挤在一处的敌军阵列之中。
  刹那间迸裂绽放开的火焰和浓烟滚滚,肆意流淌四溅在这些惊呼惨嚎的敌兵之中,又在躲闪拥挤践踏中点燃了一个又一个挣扎乱窜的身影。却是造成了比之前任何手段更大的打击和战果。
  因为很快的堵在门洞边上,作为临时掩体和遮护的那些大车,连同上面的货物也被点燃了起来,烧成了遮天蔽日的一片火场,连带还截断了敌方不断涌进来的后援,将他们分隔成了关内关外的两部分。
  而见到这一幕的守军将士,却是不由的士气大振,而受到鼓舞和启发一般的;开始从后方堆积的货物当中,翻找出一个个贴着“小心轻放,保持密封”的坛子;又在刀牌和长矛的掩护下接二连三的对敌抵近投出去;顿然在敌阵凄厉的惊呼和惨叫声中,伴随着弥散开来的酒香和烤肉类的焦味,制造出更多引火肆虐的场景来。
  而当刚刚武关城中轰鸣声和烟火冒起来的时候,站在关外山岗上观战和发号施令的一行人中,就有人当即开口道:“大将军,我说其实已经够了,咱们该走了。当初说好了只是截击武关出来的援兵,再伺机扰乱或是破关烧掠之。如今却变成这副强夺不下的局面,已经是过多的节外生枝了。”
  “不够,还不够,只要再加把劲就能把武关拿下来了……到时候就有的凭据了。”
  却是大齐右卫大将军,兼京畿西南防御使、华州刺史黄存在这里坚声道。
  “难道上洛城里所获的那些东西还不够么,那可是各家人马长期积攒下来的底子……我们动手已是犯了众怒了”满怀忧虑竭力劝说他的,乃是同为老义军出身的防御副使兼华州长史顾存义。
  “那又何妨再更进一步呢,有消息称这武关之中,亦是堆聚了大量财货和用度啊,只要能抢过来就至少顶上北路大军数年的用度了。还可以拿来交代长安不是。”
  这一刻的黄存,就像是下了重注赌徒一般的偏执道。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就见关城背后的烟火越烧越大,乃至变成了一片惨烈的哗然喧声,而在浓烟滚滚的关门过道之中,更是竞相奔逃出许多被熏黑或是烧得焦头烂额的士卒来。
  “岂有此理,难道彼辈不惜于关城玉石俱焚……真是可恨之极……来人,披甲上马,随我亲自。”
  黄存不由大急道,这关城之中的财货可是已经预计在自己收获之内,不然他又何苦让人劫夺商队再易装骗门夺城呢。
  只是他的号令发出去没多久,左近的队伍才刚刚集结起来,却又从反方向的山脊过道上奔走过来数名骑卒,为首的将弁抵近落马之后,更是迫不及待对黄存声嘶力竭喊道:“大将军,事情有变,上洛城中不待我等前往联络,就已然退兵了啊。”
  “什么,他……他……他怎可以如此。”
  听到这话,黄存就像是挨了当头一棒而呆若木鸡道。他万万没想到好歹是号称自家兄弟的人马,会在这个时候丢下他自行退走去了。
  “鸣金吹角,我们也……退兵”脸色大变的黄存最后还是颇为不甘和艰涩的,喊出来那最后两个字眼。因为,这也意味着那些已经先行攻入城中的数千人马,就此被彻底放弃不顾了。
  这可是他专门挑选出来的敢战锐勇啊。然而相比他能够在城外保存下来的余下大半数生力军,却又是无可奈何的而取舍和割肉一般的痛苦抉择了。
  于是在一遍又一遍滚荡过谷道的号角和金板声中;在占据了城头上那些犹自勉力奋战的先登士卒,各色惊诧、错愕与绝望亦然的表情和眼神,以及哭天抢地的呼唤和叫喊声当中。
  这支仓促集结起来的军马,还是利用大火封门的机会,缓缓而坚定的向着远方退走而去;然后关内、墙头上那些失望绝然的先登士卒,也像是一下子失去了神智和心气一般,竟然纷纷忙不迭的从墙头上跳落下来。
  他们大多数都狠狠的摔在了水浅泥深的城壕里,而在也没能站起来。但还是有少许人依旧努力手脚并用的一边哭喊一边爬上来,只是为了试图追上本阵已经远去的脚步。
  而在这一刻,就连暂时用装满推车的沙土扑灭了部分火场,而重新抢回到城头上来的太平军士卒,都不再对着他们放箭了,而只是默默苍然的看着这些蹒跚而去的少许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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