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校对)第4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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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了,他也隐隐听过庄上仆役中流传的另一种说辞和谣言。就是曾经在北边吃人无数却被老爷们给赶走的草贼又要来了,若是让他们得逞一时;到时候就算是男女老幼亦不得免;尤其是头领们最喜欢生啖幼儿的心肝,以为迷魂驱使人攀城填壑的邪法凭据。又好将青壮投碾磨作肉酱,将妇人剖成大块腌制干脯以为行军淄粮,而得以横行四方不虞断粮。
  然而传言中的可怖贼人他始终没有见到过;但如今官府和胥吏们大都没踪影的情况下,税赋徭役杂捐却是一点儿不减少;光是今年老爷们派下来催要钱粮和丁役的人手,就殷切如蝗过野的足足来了十几波。
  然后随着越来越多的青壮被带走去襄助讨贼,茶山和田地上的劳力也变得有些捉襟见肘起来。所以他也从没日没夜劳作的水碓房里,被赶上了茶山和田地间,继续一头汗水满脚泥披星戴月的干活。
  因此在最初发现的老爷开始大发善心的时候,他也和其他人一般忐忑不安持续好些日子,生怕有什么地方不对或是犯了忌讳。但是时间长了也就慢慢看开了,就算事后老爷们动了反悔心思又如何。
  自己又不想其他人一样就此进行借贷或是赊欠,乃至乘机抵押了许多物件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不就是在干活时多喝一些茶水、多歇几口气么;难不成还有人能叫自己原样吐出来么。
  突然远处山下传来敲锣打鼓的声响,还有人在大声叫喊着什么:当时将山上正在劳作和休息的人都给纷纷惊起身来。
  “捷报,天大的捷报。”
  “吴县孙老司马大破贼军,太平贼自此闻风披靡,全境得安了。”
  “小郎君奉命追讨残贼,得胜班师了。”
  随后他就战战兢兢见到一面素布印染成北斗七星样子的旗帜下;数个锣鼓手在前开道,而庄主马员外那个据说有个典史官身的小儿子,也骑着一匹杂色驽马而趾高气昂的左右顾盼着。
  而在他身后,一群拉成队伍衣衫杂乱的土团军,正耀武扬威的举着明晃晃的刀枪,手中还牵着猪羊,抱着鸡鸭,大声说笑着缓步走在土路上。
  而在他们之中,赫然还押解着一些蓬头垢面的俘虏,只是大多数都是衣裳不整哭泣不止的妇人;可究竟是怎样的情形才会让这些妇人都去做贼呢,王敦儿既不敢想也不忍看下去了。
  因为这会让他忍不住想起自己早年的母亲,在模糊的印象当中那个出身流民而命运多坎,总是抱着他所熬一熬就好,然而最后也没得挺过去的苦命女人。
  只是当他们各怀心思收工下得山来,却又在村子口空置许久的木站枷,赫然又再度绑上了苦苦哀求的好些人等了;更有数名手持鞭子的庄丁在大声教训着什么。
  王墩儿不由既是后怕又是庆幸,老爷们的东西和便宜果然不是那么好拿占的;这不,马小郎君一带人回来之后,大伙庆幸一时的好日子,就随着那些翻脸比狗子还快的管事、庄丁们一切就结束了。
  因为这些被戴枷的人他也认得一些。有的是旧账未清又乘机借了老爷新债的,有的是抵押了一大笔破烂家什的,还有的则是当初靠出首外乡生人,而得了一笔奖赏的人家。
  而他也只是多喝了一些茶水,多歇息了片刻,事后真要追究起来也不过是多做几天工的赔偿才是;反正他这辈子欠老爷的已经是还不清了,更莫说是可能不会再有的子孙后世。
  然而王敦儿等人也很快被拦了下来,而由一名穿半身皮兜子的土团兵大声宣称道:“小郎君为乡里讨贼有功,在乡所有人等都要出力以为犒劳……每个丁壮出钱五文,妇孺一概三文”而在旁其他吃的嘴角油腻的土团兵,则是按手在刀枪上冷冷看着这些纷纷露出错愕之情,又当场告饶和哀求起来,明显不识好歹的泥腿子;虽然之前可能还有人曾是其中的一员。
  “念在尔等没有足够的钱货,就让每人想法子凑出三斗谷子来吧……好歹也是为了大伙儿的周全和乡里的平安啊”这时,边上的管事又走过来且作和善和宽悯道。
  “当然了,若是手头不凑的话,那就向给庄上按个契子,随便寻个东西作保,日后慢慢还好了……好歹都是乡里乡亲的,老爷总不能坐视人饿死不是。”
  而其中的王敦儿也遇上了自己的麻烦,一名歪脖子斜眼的庄丁用梢头棒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冷笑着道:“你这墩儿可一点儿都不见老实啊……这些日子我可是瞧的分明,前后一气喝了多少碗茶汤,偷磨叽了多少次的闲功啊!你说,这该怎么算呢”这一刻,王敦儿原本就佝偻的后背,就像是一下子被抽断垮塌了下来似得,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变成哀切的蠕蠕声。
  “我……我……只求行行好啊。”
  ……
  与此同时,山南西道的凤州境内。
  在暂且解决了大散关所面对后顾之后,枢密使杨复恭也在鹿宏晏为首前呼后拥的人马护送下,开始南下迎奉圣驾的行程。
  于是就轮到正在占据利、集、阆、壁各州的出走忠武都将们难过了。先是首当其冲的利州李师泰,在猝不及防间就被部下开城迎入,活捉在了醉卧床榻之间。
  然后是壁州翟从不敢抵挡想要领兵出奔,却被部下执献而出。又有集州的庞从闻讯一边聚兵设卡抵抗,一边却是暗自带着亲从和搜刮来的细软,逃奔往兴元府投奔宋浩而去。
  最后只有身在阆州的王建见机得快,裹带着名义上的山西节度使牛勖,就此率众向南一路飞奔果州、合州而去。
  而在成都以北的汉州,严阵以待的高仁厚相继击败了附近前来支援的蜀、陵、简、彭的各州刺史,并俘获了其中的简州和彭州刺史。但是依旧对于成都太城的高墙无能为力。
  这时候,他却接到后方东川以北的剑门关,遭到了不明武装力量的突破和侵占。
第六百零七章
江东地近保生全(续二)
  在王敦儿的苦苦哀求之下,他还是得到了一条对方,或者说是庄上给出的“活路”。
  因此第二天,他难得靠大桶发酸豆粕渣滓煮菜羹吃了个半饱,然后穿上了身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犹自带着凝固发黑血迹的破烂袍子;腰上还插了一把锈迹斑斑而勉强磨出刃口来的尺半生铁短刀。
  而在他手中则拿到了一支竹节都没有削干净的长竿子,上头还用稻草绑缚着歪歪扭扭墨写“太平”两个大字,用草汁染青的毛边方布。
  随后就有一队土团军吏上前来,前后催促和带领着许多同样打扮的乡人,一路向西沿河走过连绵的山野和丘陵,又时不时的停下来,把走散和掉队、迷路的人给找回来一顿抽打。
  一直走到天黑才给分了几个稍得半生不熟的芋头,又摸黑在野地里用蕉叶垫着睡了一晚之后,才带着满身的露水和叮咬的肿包来到了一处低矮杂树乱草横生的红土小山包上,顺便吃了最后一块带着馊味的糠菜团子。
  这时候,他们已经可以看见远处山坳中,一个依稀炊烟袅袅,四处散乱分布着茅屋土墙的小山村;然后领头土团官走过来,不容置疑的对着明显有些手足无措的王墩儿等少数新面孔道,“你等初来这种场面,姑且站在这坡头树后摇旗和叫喊好了,待会儿自然会有人下去行事的。”
  然后他又对着其他看起来轻车熟路一般,正在穿戴包头布的人叫吼道。
  “都把发髻都藏好了,我听说那贼军可都是不敬父母、不爱惜身发的髡头打扮。”
  “晓得啦,断不会给拉下什么手尾的……都是万恶太……贼的勾当。”
  有人顿然涎着脸嬉笑起来,然后就被同伴捂住嘴,又让土团官疾步抽了一个响亮的耳刮子。
  “就你呱噪话多么。”
  “尔等听好了,这里乃是暗中与强梁有所勾结的贼窝所在,更是仗着好些猎户人家,执意抗拒和破坏老爷和小郎君,一心破家吁难讨贼守土的大好局面……少不得要给个好好的教训才是。”
  然后这名土团官才重新转头过来,对着惶然不安或是局促的手脚无处端的王墩儿等人大声鼓舞道。
  “现下这村子里的男人大都去寻猎和伐树了,剩下的都是些不堪用的老弱……所以待会儿若是寻获的娘们数目够多,兄弟们用完后让你等尝尝滋味也无妨。”
  “话说起来,你等可是想要讨个婆娘做浑家么,跟着大伙儿再多来几次就习以为常了……说不定庄上日后就会从中指给你一个呢。”
  而这时候站在一片不知所措人群中的王墩儿,也已经浑身冰冷而不知所措了。难道这些年庄子里的那些女人,那些被老爷降下恩德有了老婆成家的奴仆、佃客、部曲们,都是这么来的缘故么。
  然而在这一刻,他又想起自己那个满身疥疮、骨瘦如柴,背着他累死在滚烫染缸前的母亲;还有某个为了饿得没气的孩子去偷磨坊刍料,却被骡子踹倒夹在磨盘上活活碾手痛死的女人,却是前所未有的真切和清晰起来。
  然而在随后爆发的参差不齐叫喊声中,很是挨了好几下鞭子才喊出口的他;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土团兵带领的“贼人”散乱冲下了山坡,又轻易推倒和翻越过只能用来阻挡野兽的篱墙。
  然后,在村庄敲响的金板和一片哭喊、惊叫声中肆虐开来;撞门破户的将一个个挣扎挺动的妇人或是孩童,给拳打脚踢的拖曳出来。或是将那些散放的瘦小鸡鸭追得到处乱跑,而发出一阵又一阵恣意的叫喊声。
  因为他无力做些什么,也根本没有勇气反抗,那些近在咫尺手持刀枪监视他们的土团兵们;他这一辈亲手捉杀过最大的生灵,也不过是善于打洞藏匿的鼠兔之类而已。他只能将自己心绪中的别扭和难过,化做无意义的嘶吼声发泄在空中。
  “我也要下去耍耍了……你在这代我看好了这些窝囊货……要给跑了任何一个,我就拿你是问。”
  而见到这一幕还算顺利的过程之后,那名土团官也志得意满的对着身边另一名同伴低声交代道:“那时候又该怎么处置。”
  这名同伴皱着眉头道。
  “你便顺便再瞧瞧里头有没有胆大听话,可以补进来的好了……剩下再挑几个实在不堪所用的,待会带到下头去还有用呢。”土团官亦是不以为然的道:“好歹是太平贼做下的恶事,怎么又可能不落下几具尸首作为凭据呢。”
  然而,面如土色的土团官没命飞奔回来,又毫不犹豫斜斜越过他们这些留在原地的乡人,向着远方逃亡而去的。
  因为山坳那头逐渐显现出来的,赫然是一面高举在风中的青旗。以及随后隐隐然晃动和闪烁在树梢后,成从雪亮矛尖和点点风中飘摇的细碎缨子。
  然后王墩儿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已经放倒的这面粗劣旗帜,才有人炸响一声惊喊道。
  “太平贼。”
  “真是太平贼来了。”
  刹那间在场众人手脚发软而身如筛糠的呆住了;那些而面如土色的土团兵们更是经惊得一哄而散,而留下这些不知所措的乡人尤在山坡上。
  只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跑出多远,就被一些新出现的骑卒追奔上去一一敲倒捉带了回来。垂头丧气的绑成了一串串跪倒在地上。
  不久之后,跪伏在地上努力蜷缩着身子的王墩儿,也只能和其他瑟瑟发抖的乡人一样;满心绝望而惶恐亦然在心中祈祷着漫天神佛的庇佑和开恩,才不会让这些贼军先从他们这儿开始杀人。
  要知道那位被套索挂在后腰倒拖回来的土团官,好歹也是大管事家最有出息的大儿,此刻却和其他土团兵一般被扒光了衣甲和物件;然后,光条条的“受用”这那些村子中,畏畏缩缩被带过来辨认的妇人们,手脚牙齿指甲齐上的各种手段肆意发泄。
  而在他们这些乡人的头顶上,一个有些异样的外向口音说道。
  “这些就是刻意假冒我太平军祸害乡里的贼人么……这都第几波了啊。”
  “也就留在山上的这些个尚未参加其中去;不过,并不排除其中有些负责望风和探哨的积年匪类。”
  另一个声音略带恭敬的道。
  听到这里,这些乡人顿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趴在地上,手抓泥土的哭天喊地起来。
  “咱们可不是匪类啊,”“都是土团军爷让咱们来的啊”“庄子上说不来就没法活了啊。”
  “咱可是签下好多债契了啊……都说来了才能赎减啊。”
  然后,很快就一双半旧的黑皮短靴,突然停在了已然是悔恨莫名而呦哭失声的王墩儿身前,然后有个鼻音甚重的声线道:“原来还是茶山的大叔啊……却又见面了”“你。”
  目瞪口呆抬起头来的王墩儿,顿时就记起来这个依稀相识的面孔,赫然是数日前曾经向他问路过的半大小子。
  因为他实在看不出这么一个满身污泥蓬发、还流着鼻涕的的少年,会是什么祸害;也实在不忍心拿去举告了,换成庄上伤给的那点东西;所以就按耐住了上报的多事心思,还把守夜的棚子借他睡了一宿,又指点他赶紧离开以免被别人看见就不好说明了。
  但没有想到还真是看走了眼,这少年人居然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太平贼;还是贼中颇受人礼遇和敬意的小头目之一呢。
  “我可以给你们带路,去庄子上找食吃……就让我从贼好了,反正回头也没法活了。”
  这一刻的王敦儿,突然就福至心灵的叫喊出来。
  “但请你们得以受用了庄子的粮食后,就莫要再拿这些浑身都是骨头,没长几两肉的可怜巴巴人家做军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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