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校对)第23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23/36

“我的可爱的婆家人把我赶出芝加哥。说我败坏了他家——名声。”她咯咯地狞笑起来。“我现在靠国内的汇款生活。”
香槟来了,斟好了。她一只颤抖的手把杯子举到嘴边。
“神气十足的小人物见鬼去,”她说。她把酒喝光,看看拉里。“你自己好像没有什么说的,拉里。”
拉里脸上毫无表情地望着她。自从她来了以后,他的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她,现在很和气地对她一笑。
“我讲话本来不多,”他说。
音乐又奏起来。一个人走到我们面前;他个子相当高,而且长得结实;大鹰钩鼻子,锃亮的黑头发,大嘴和多肉的嘴唇。那样子就像个成了反面角色的萨伏纳洛拉。像这里的多数男人一样,他不戴领子,小腰身的上褂扣得很紧,显出一点腰来。
“来,索菲。我们去跳舞。”
“走开。我没有空。你难道没有看见我有朋友吗?”
“我才不管你那些朋友。滚你妈的朋友。来跳舞。”
他抓着她的胳臂,但是,她挣脱他。
“别缠我,混蛋,”她突然怒气冲冲叫出来。
“坏东西。”
“你才坏。”
格雷不懂得他们讲些什么,可是,我看出伊莎贝儿完全理解,因为她具有多数正经女子有的那种对猥亵的奇异知识,所以她脸板下来,皱着眉头表示厌恶。那人举起胳臂,张开手——一只长满老茧的工人的手——正预备打她耳光,这时格雷从椅子上半抬起身子。
“滚开,”他用自己的恶劣声调喊。
那人停下来,恶狠狠看了格雷一眼。
“当心,可可,”索菲说,狞笑一下。“他会把你打个半死。”
那人把格雷的高大身材、体重和力气打量一下,悻悻地耸耸肩膀,向我们骂了一句脏话,溜走了。索菲醉意十足地哧哧笑了。在座其余的人都不作声。我重新给她把杯子斟满。
“你住在巴黎吗,拉里?”索菲把酒喝光之后问他。
“暂时。”
跟一个喝醉酒的人谈话总是很吃力的,而且不用说,清醒的人都处在不利地位。我们继续谈了几分钟话,谈得既乏味,又尴尬。后来索菲把椅子往后一推。
“我再不回到我的男朋友那儿去,他就要气疯了。他是个生闷气的浑蛋,可是老天啊,是个好样的。”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再会,朋友们。来玩嘛。我每天晚上都在这儿。”
她挤到那些跳舞的人中间,在人群中消失了。我看见伊莎贝儿的高贵容貌上那种冷冰冰的鄙夷表情,几乎要笑出来。我们谁也不讲话。
“这是个下流地方,”伊莎贝儿突然说。“我们走吧。”
我付掉我们叫的酒和索菲的香槟酒账,大家一同离开。大部分人都在舞池里,我们看也不看就出去了。时间已过两点,我觉得应当睡觉了,但是,格雷说他肚子饿,所以,我建议上蒙马特尔的格拉夫饭店去吃点东西。车子开出去时我们全都不说话。我坐在格雷旁边指挥他开到那个装潢得很俗气的餐馆。阳台上还坐了一些人。我们走到里面,叫了火腿蛋和啤酒。伊莎贝儿至少表面上重又镇定了下来;她恭维我认识巴黎的这些比较下流的场所,也许带有一点调侃味儿。
“是你要去的,”我说。
“我玩得十分开心。今天晚上痛快极了。”
“见鬼,”格雷说。“叫人要呕出来。还有索菲。”
伊莎贝儿无动于衷地耸一下肩膀。
“你还记得她吗?”她问我。“你第一次到我们家来吃晚饭时,她就坐在你旁边。当时她的头发还不是红得这样不像话。它原来的颜色是暗赭色。”
我把往事回忆一下;想起了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蓝得几乎像绿色的眼睛,头微微斜向一边,很逗人;不能算美,但是活泼坦率,杂有腼腆和俏皮,使我觉得很有趣。
“当然我记得。我喜欢她的名字。我有个姑母就叫索菲。”
“她嫁了一个叫鲍勃·麦唐纳的男孩子。”
“人不错,”格雷说。
“他是我碰见的最漂亮的男孩子之一。我永远不懂得他看中索菲的什么地方。她是紧接着我之后结婚的。她的父母离婚了;母亲改嫁了一个在中国的美孚石油公司的人。她跟着父亲住在麻汾,那时我们时常看见她,但是,她结婚之后就和我们这群人有点疏远下来。鲍勃·麦唐纳是个律师,但是挣的钱不多,住在城北一所没有电梯的公寓里。但是,这不是原因。他们不愿意看见任何人。我从来没有看见有两个人相爱得这样狂热的。便在他们结婚已经有两三年而且生了一个孩子之后,两个人上电影院时,还是像情人一样;他搂着她的腰,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们在芝加哥被人当作笑话说。”拉里听着伊莎贝儿讲,不赞一词。脸上有一种莫测高深的神情。
“后来怎样呢?”我问。
“有天晚上,他们开着自己的小敞篷汽车回芝加哥,把孩子带在身边。他们总是把孩子带着,因为家里没有帮手,索菲什么事都亲自动手,而且他们对孩子异常钟爱。一伙醉鬼开着一部大轮车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和他们迎头撞上。鲍勃和孩子当场撞死,可是,索菲只受到脑震荡,另外断了一两根肋骨。他们尽量瞒着,不让她知道鲍勃和孩子已经死了,但是,最后只好告诉她。他们说那情形真使人受不了,她就像疯了一样;叫得房子都要塌下来。他们得日夜看守着她,有一次,几乎被她从窗子里跳出去。当然我们凡是能够做的都做了,可是,她好像恨我们。她从医院出来之后,他们把她送进疗养院,在那边住了好几个月。”
“可怜的人儿。”
“当他们放她出来之后,她开始喝酒;喝醉之后,谁找上她,她就跟谁睡觉。她的夫家人吃她不消。他们都是些善良的安分的人,对这种丑事非常愤恨。开头我们全都想帮助她,但是没办法;如果你请她吃晚饭,她来的时候就已经喝醉了,而且很可能客人还没有散,她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后来她和一班坏蛋混起来,我们只好不睬她。有一次,她因喝醉酒开汽车被捕。和她在一起的是她在地下酒店结识的一个达果,一查原来是个官方要缉拿的人。”
“可是,她有钱吗?”我问。
“有鲍勃的人寿保险;那辆把他们撞倒的汽车的主人是保了险的,她从他们那里也拿到一点钱。不过,这点钱维持不了多久。她花钱就像喝醉酒的水手,两年之内就赤脚了。她的祖母不肯让她回麻汾。后来,她的夫家人说,如果她肯出国,并且住在外国不回来,就给她生活津贴。我想,她现在就是靠的这笔钱过活。”
“事情又还原了,”我说。“从前有一个时候,败家子是从英国送到美洲去的;现在的败家子显然是从美国送到欧洲来了。”
“我真替索菲可惜,”格雷说。
“是吗?”伊莎贝儿冷静地说。“我不。当然这是一个打击,当时我比任何人都更加同情她。我们一直彼此都很熟悉。但是,一个正常的人碰到这种事情总要恢复过来的。她所以垮掉是因为她本来就有劣根性;天生就是个不健全的人;连她对鲍勃的爱情都嫌过分。她如果性情坚强的话,总应该有办法过下去。”
“如果坛坛罐罐全都……你是不是太狠心了,伊莎贝儿?”我咕噜说。
“我不认为如此。这是常识,我认为不需要对索菲感情用事。天晓得,谁也不比我更爱格雷和两个孩子的了;如果他们在一次车祸中送了命,我会变得神志失常,但是,迟早将会振作起来。格雷,你是不是赞成我这样做,还是赞成我每晚喝得酩酊大醉,并且和巴黎的随便一个流氓睡觉?”
格雷的回答很妙,也可以说是我听见格雷的讲话最有风趣的一次。
“当然我赞成你穿一件摩林诺时装店新制的衣服跳进我的火葬堆里,不过,既然现在不行殉葬,我想最好的代替办法是打桥牌。你而且要紧记住,除非你有把握一出手就拿三叠半到四叠牌,不要上来就叫无王牌。”
我不想向伊莎贝儿指出,她对自己丈夫和孩子们的爱虽则出于真心,但一点谈不上热烈;这不是时候。可能她已经看出我脑子里在想的什么,所以带有挑战的味道问我道:
“你怎么说?”
“我和格雷一样,很替这女孩子惋惜。”
“她不是女孩子,她已经三十岁了。”
“我想她的丈夫和孩子丧命时,世界对她说来已经完结了。生命待她太残酷了,所以她也不管自己变得怎样,一头钻进酗酒和淫乱的堕落泥坑,作为对生命的报复。她本来住在天堂,现在天堂失去了,她住不惯平凡人的平凡世界,因此,绝望之余,一头钻进地狱。我可以想象得出,既然她不再能喝到天神的琼浆玉液,那还不如饮小便的好。”
“这是你们在小说里写的一套。它是胡扯,你也知道是胡扯。索菲滚进泥潭里是因为她喜欢。别的女人也有死掉丈夫和孩子的。她变坏并不是这个原因。坏不是由好变过来的。坏本来就已经有了。等到那次车祸冲破她的防线,她就露出本来面目来。别把你的怜惜浪费在她的身上;她现在变成这样,说明她一直就是这样。”
拉里自始至终没有开口。他像在沉思,我们讲些什么恐怕他听都没有听见。伊莎贝儿讲完话后,暂时有一段沉寂。后来他开始讲话了,但是,声音很古怪、很单调,不像朝着我们,而像自言自语;眼睛像在望着模糊的已往岁月。
“我记得她十四岁时,把长头发从前额梳到后面,在后面打一个黑蝴蝶结,一张长了雀斑的严肃的脸。是一个谦虚的、高尚的、充满理想的孩子;碰到什么书都看,我们时常在一起谈书。”
“在什么时候?”伊莎贝儿问,眉头微微有点皱。
“哦,在你和你母亲出去交际的时候。我常上她祖父家里去,我们会坐在他们家那棵大榆树下面,相互读书。她喜欢诗歌,自己也写了不少诗歌。”
“很多女孩子在这样年纪都写诗。相当蹩脚的东西。”
“当然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而且敢说我自己就不懂得什么好坏。”
“你自己顶多也不过十六岁。”
“当然是模仿的。有不少地方学的罗勃特·弗罗斯特。不过我的感觉是,年纪这样轻的女孩子能写成这样,是了不起的。她的耳朵很灵敏,而且有节奏感;对乡野间的声音和气味有感情,诸如空气中早春的温柔气息和干旱土地上雨后发出的清香。”
“我从来不知道她写诗,”伊莎贝儿说。
“她保守秘密,怕你们大家笑她。她很害臊。”
“她现在可不害臊。”
“战后我回来时,她几乎已经是成人了;读了许多关于工人阶级情况的书,而且是在芝加哥亲自看到了那些情况。她迷上了卡尔·桑德堡,拚命写自由诗,描写穷人的困苦生活和工人阶级的受剥削情况。我要说那些诗写得平淡,但是诚实,而且带有同情和高尚感情。当时,她想要做一个社会工作者。她的牺牲精神很使人感动。我觉得,她的能力很强。她并不傻,也不感情冲动,但是,给人一种悠闲贞静和灵魂高洁的印象。那年夏天,我们时常碰面。”
我能够看出,伊莎贝儿听得越来越毛躁。拉里一点不觉得自己在拿一柄匕首戳进她的心里,而且每一个单词都像匕首在她心里搅。可是,伊莎贝儿开口时,嘴边却露出淡淡的微笑。
“她怎么选上你做她的知心人的?”
拉里一双诚实的眼睛望着她。
“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都很有钱,她在你们中间是一个穷女孩子,而我则不属你们之列。我来到麻汾,只是因为纳尔逊叔叔在麻汾行医。想来她觉得这使我和她有共同的地方。”
拉里一个亲戚也没有。我们多数人至少有些堂兄弟、堂姐妹或者表兄弟、表姐妹;这些人我们可能简直不认识,但至少使我们感到自己是这个家族的一部分。拉里的父亲是独生子,母亲是独生女;他的祖父是教友派教徒,年纪很轻时就在海上遇难,他的外祖父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像拉里这样孤零的。
“你曾想到过索菲爱你吗?”伊莎贝儿问。
“从来没有,”他笑了。
“她是爱你的。”
格雷冒冒失失的样子说,“拉里打完仗作为一个受伤军人回来时,半个芝加哥的女孩子都在追他。”
“这不仅仅是追。她崇拜你,我可怜的拉里。难道你是说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而且我不相信。”
“想来你认为她太高尚了。”
“对我说来,她现在仍旧如在目前;一个瘦瘦的小女孩子,头发打了个蝴蝶结,脸色庄重,读起济慈的颂歌来,声音有点抖,含着眼泪,因为诗太美了。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23/36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