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校对)第3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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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由而然觉得警察局长大约认为这可能是个嫌疑犯,真想笑出声来。我断定,拉里会很容易证明他和这件事情无关。我急于想知道的是关于索菲的悲惨结局的详情,但是,局长告诉我的只比我知道的多出一些细节。两个渔夫把尸体捞到。当地的警察告诉我尸体一丝不挂,其实是耸人听闻。凶手把三角裤和奶罩都留下了。如果索菲的衣着和我看见她时一样,那么,凶手只要剥去她的长裤和紧身衫就行了。由于查不出她的姓名,警察就在当地报纸上加上一段描写。有个女人在一条小街上出租房间的(法国人叫它做临时房间,客人可以随意把女人或者男人带去睡觉),见报后就上警察局来。她原是警察局的耳目,警察常要她报告谁上她的客栈来,和来了干什么。我上次碰见索菲时,她刚被码头附近的那家旅馆赶了出来,因为她的行为实在太不像话,连一向马虎的旅馆主人都忍耐不下去了。这以后她就找到上述的那个女人,在她的房子里租下一个卧房,另外加一间小起坐间。一间房间一夜租出去两三次,赚的钱比较多,可是,索菲出的价钱很大,所以那女人就答应租给她,按月计算。这个女人现在到警察局来,说她的房客有好几天没有回来住宿了;她原也不放在心上,以为她暂时去了马赛或者维尔弗朗什,因为英国军舰最近开来了,这件事对沿海岸一带的老少女子都具有吸引力;但是,她读到报上关于死者的那段描写,觉得可能是她的房客。警察带她去看了尸体,她稍微迟疑一下,就声称这是索菲·麦唐纳。
“可是,如果尸体已经被认出是谁,你们找我来做什么?”
“贝莱太太是个很诚实的女人,而且品行不错,”局长说,“可是,她认出这个女尸的理由可能是我们不知道的;反正我觉得应当找一个和死者关系比较密切的人来证实一下。”
“你认为有可能捉到凶手吗?”
局长耸耸自己宽阔的肩膀。
“我们当然在查访。我们到她常去的酒吧间问了一些人。她可能是被一个水手出于妒忌杀害的,而水手的船已经离开港口了,也可能是当地一个流氓抢她身上的钱而杀死她。看上去她身边总带有不少的钱使那些歹徒会看上她。也许有些人认为某某人有很大的嫌疑,但是,在和她交往的人中间,除非为了自身的利益,谁也不会说出来。像她那样跟这批坏蛋朝夕相处,得到这样的下场是完全意想得到的。”
我对他这话也没有可说的。局长请我明天早上九点钟之后来,那时候,他当会和“照片中的这位男子”见过面,底下就由一个警察领我们去停尸所看尸首。
“她的打葬事情呢?”
“如果验明正身,你们承认是死者的朋友并且愿意负担丧葬费的话,你们将会得到批准。”
“我敢说达雷尔先生和我都愿意很快得到批准。”
“我完全理解。这可怜的女人遭遇太惨了,能够越早安息越好。你的话使我想起我这里有一张丧葬承办人的名片,他收费公道,而且办事利落。我将在上面写几个字,叫他办得更周到些。”
我有把握他在丧葬费用上会得到回扣,可是,我满口感谢他。在他竭力表现得毕恭毕敬,送我出门之后,我立刻就找到名片上的地址。丧葬承办人既活跃又一本正经。我挑了一口棺材,既不是最便宜的,也不是最贵的。他主动提出替我向他熟识的一家花店订购两三只花圈——“免得先生履行一项不愉快的义务,并且出于对死者的尊敬,”他说——约好柩车于次日两点钟到达停尸所。他告诉我,对坟地用不着操心,一切他都会安排好的,又说“想来太太是新教徒吧”,所以如果我同意的话,他将找一位牧师等在公墓那边,于下葬时为死者祈祷。所有这一大套使我不由得佩服他的办事能力。但是,由于我和他素不相识,而且是个外国人,如果请我肯惠然给他预先开一张支票,敢说我是不会介意的。他说出的数目比我指望的要大一点,显然是准备我还价;可是,我一声不嘀咕,掏出支票本来,开了一张支票给他;当时看得出他脸上显出诧异的样子,甚至于有点失望。
我在旅馆开了一个房间,第二天早上,又到警察局去。先在候见室等了一段时间,然后由人请我到警察局长的房间去。我看见拉里,神情严肃而且不自如,就坐在我昨天坐的椅子上。局长兴高采烈地和我招呼,仿佛我是个多年失散的弟兄似的。
“很好,我亲爱的先生,你的朋友极其坦率地回答了我有责任问他的问题。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已经有一年零六个月没有见到过这个可怜的女人。他叙述了自己在上星期的行踪,以及那个女人房间里他那张照片的由来,讲得都非常令人满意。照片是在迪纳尔拍的,有一天,他和那女人吃午饭时,刚好放在她口袋里。我从萨纳里收到的关于这位年轻人的情况报告非常之好,我而且,并不是我想卖弄,本来就善于识人;深信他不可能干下这种勾当。我而且不揣冒昧向他表示同情,一个童年的朋友,而且在一个健康和有种种教养的家庭长大的,竟会堕落到这种地步。可是,这就是人生。现在,亲爱的先生们,我的一个下属将陪二位上停尸所去,在你们证实死者之后,就没有你们的事了。去吃一顿好午饭吧。我这里有一张土伦最好餐馆的卡片,只消我在上面写几字,餐馆老板就会尽力招待。经过这番折腾之后,来一瓶好酒对你们两位都有益处。”
他这时的的确确充满善意了。我们跟随一个警察走到停尸所。这地方的生意并不兴隆。只有一张板上停了一具尸体。我们向着尸首走去,看守人把头部的遮布揭开。那形象很不好看。海水已经把烫弯曲的银灰色染发泡直,而且湿濡濡地粘在颅骨上。脸肿得厉害,看上去使人毛骨悚然,但是,毫无疑问,是索菲。看守人把遮布又拉下一点,给我们看了那道一直割到两边耳朵下面的骇人刀痕;对我们两个来说,还是不看见的好。
我们回到局里。局长没有空见客,我们只好把应当说的话告诉一个助理。他丢下我们,不久就拿了证件出来;我们带了证件去交给丧葬承办人。
“现在去喝杯酒吧,”我说。
拉里从我们离开警察局上停尸所,除掉从停尸所回来时声称他认出尸身是索菲·麦唐纳外,一句话也不说。我领他上码头那边,和他坐在从前和索菲坐的那家咖啡馆里。外面正吹着一股强烈的北风,平时波平如镜的海港到处点缀着白浪花。渔船轻轻摇曳着。阳光朗照;和每次刮北风时一样,眼中望去的任何物体都异常清晰耀眼,就好像从望远镜中特别对准了物体眺望,给人以一种震撼心弦和生命在颤栗的印象。我喝了一杯白兰地苏打,但拉里始终没有碰我给他叫的一杯。他郁然坐着,一声不响,我也不打搅他。
过了一会,我看看表。
“我们还是去吃点东西吧,”我说。“我们两点钟要到停尸所。”
“我饿了,我没有吃早饭。”
我根据警察局长的外貌断定他是懂得吃好菜的,所以把拉里带到局长告诉我的那家饭店。我知道拉里很少吃肉,所以叫了摊鸡蛋和煎龙虾,然后把酒单要来,仍旧遵照局长的话,挑了一瓶葡萄酒。酒送来时,我给拉里倒了一杯。
“你还是喝下这劳什子,”我说。“它可能给你提示一个话题。”
他乖乖地遵照我的话喝了。
“西里·甘乃夏常说沉默也是谈话,”他咕哝着说。
“这使人想起剑桥大学那些冬烘先生一次欢快的聚会。”
“恐怕你得单独负担这笔丧葬费呢,”他说。“我没有钱了。”
“我完全愿意,”我回答。接着,他这句话的含义触起我。“你难道真的做了不成?”
他有半晌没有做声。我注意到他眼睛里那种诡诈神情。
“你没有把你的钱送掉吧?”
“除掉等我的船开到之前必要的用度外,全送掉了。”
“什么船?”
“我在萨纳里住的房子的邻舍负责一家货轮在马赛的办事处,货轮的航线往返于近东和纽约之间。他们从亚历山大城打电报给他,说一条开往马赛的船有两个水手生病,在亚历山大城上了岸,叫他找两个替工。他是我的好朋友,答应把我弄上船。我把自己的旧雪铁龙送给他做纪念。上船之后,我除掉身上的衣服和一个手提包的东西外,便别无长物了。”
“嗯,反正是你自己的钱。现在你自由了,白种人而且满二十一岁。”
“自由这个字眼用得很对。我一生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感到快活和更无牵无挂了。我到达纽约时,他们会付给我工资,这钱将能够维持到我找到一个工作。”
“你写的书怎样了?”
“噢,已经写完而且印好了。我开了一张赠书的名单,你在一两天内当会收到。”
“多谢。”
这下面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在友好的沉默中吃完午餐。我叫了咖啡。拉里点起烟斗;我点起一支雪茄,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感到我的眼光朝着他,将我看了一眼;他自己的眼睛闪出顽皮的神气。
“你要是想骂我是个大傻瓜蛋,你就只管骂吧。我一点不介意。”
“不,我并不怎样想骂你。我只是盘算,如果你像别人一样结婚生子,生活方式会不会变得更正常些。”
他笑了。过去我提到他的笑很美,肯定总有二十次了;他笑得是那样适意,真挚和迷人,恰恰反映出他那优良品质的坦率和诚实的一面,可是我还要再提一次,因为现在他的笑除掉上述的种种以外,还含有一种凄惨和温柔的味道。
“现在太迟了。我碰到的有可能和她结婚的女子只有可怜的索菲。”
我诧然望着他。
“经过这一切之后,你还能这样说吗?”
“她有个可爱的灵魂,热情,超脱,慷慨。她的理想是高尚的。甚至到最后她寻找自我毁灭的方式,也具有崇高的悲剧味道。”
我没有作声;我不懂得对这些古怪的评述该怎样看待。
“当时你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呢?”我问。
“她那时还是个孩子。告诉你实在话,我从来没有想到当初我常到她祖父家,和她一同在榆树下读诗时,这个瘦骨嶙峋的小鬼蕴藏着灵魂美的种子。”
我不由得感到诧异的是,在这个当口,他竟然不提伊莎贝儿。他不可能忘记曾经和她订过婚。人们只能设想他把订婚的事看作是两个没有成熟的年轻人糊里糊涂干出来的蠢事,毫无道理。他决没有想到伊莎贝儿一直在苦恋着他,这件事我深信在他脑子里连个影子都没有。
现在是动身的时候了。我们走到拉里停车的广场,汽车已经很破旧了。我们开到停尸所。丧葬承办人没有虚报。什么事情都办得井井有条;在那片光华耀眼的天光下,狂风把墓地的柏树都吹弯了,给殡葬添上最后一点恐怖气氛。各事完毕以后,承办人恭敬如仪地和我们拉手。
“两位先生,希望你们满意。办得很不错吧?”
“很不错,”我说。
“请先生记着,如果有什么差遣,随时吩咐好了。路远毫无关系。”
我谢过他。当我们走到公墓门口时,拉里问我还有什么事情要他做的。
“没有了。”
“我想尽快赶回萨纳里。”
“把我开到我的旅馆,好吗?”
开着车子时,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到旅馆时下车,两个人拉拉手,他就开走了。我付了旅馆账,拿了手提箱,雇一辆出租汽车上火车站。我也要赶快离开。

几天之后,我就动身去英国。我原来的打算是沿路不停,但是,出了索菲这件事情之后,我特别想看看伊莎贝儿,所以决定在巴黎停留二十四小时。我打了个电报给她,问她我能不能在下午晚一点时候去,并在她家吃晚饭。到达我的旅馆时,我收到她留下的一张便条,说她和格雷晚上有饭局,可是,欢迎我五点半以前来,因为五点半以后她要去试衣服。
天冷,雨下下停停,但下得很大;我猜想格雷不会上毛特芳丹去打高尔夫。这对我不大合适,因为我想单独会见伊莎贝儿。但是,当我到达公寓时,她告诉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格雷上旅行者俱乐部打桥牌去了。
“我告诉他不要回来太晚,如果要见你的话,不过,我们要到九点钟才吃晚饭,这就是说,我们用不着在九点半以前到达,所以我们满有时间痛痛快快谈一下。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告诉你。”
他们已经把公寓转租出去。艾略特的藏画将在两星期内拍卖。拍卖时他们要到场,所以正准备搬到里茨饭店去住。然后上船回国。伊莎贝儿除掉艾略特在昂第布房子里挂的那些近代绘画之外,什么都卖掉。这些近代绘画她虽则不大喜欢,但是,认为这些挂在他们未来的家里将会抬高他们的身价;她想得完全对头。
“遗憾的是,可怜的艾略特舅舅并不太合时宜。毕加索,马蒂斯,鲁奥,你知道。我想他的藏画好还是好的,不过恐怕过时了一点。”
“我倘若是你的话,就不去管它。几年之后,别的画家将会出头,毕加索,马蒂斯比起你那些印象派画家来也未见得更时新了。”
格雷和人家的谈判快结束了。他有了伊莎贝儿给他提供的资本,将以副经理的身份参加一家生意兴隆的企业。这家企业和石油有关系,所以他们打算住在达拉斯。
“我们的首要事情是找一幢合式的房子。我要有一个很好的园子,这样格雷工作回来可以有地方闲逛逛,而我非要有一间真正的大起坐间不可,这样才可以招待客人。”
“我不懂得你为什么不把艾略特的家具带走。”
“我认为不大合适。我要打全套的摩登家具,也许在有些地方来点墨西哥式样,使它带有一种情调。我一到纽约就去打听现在哪一个屋内装饰家最吃香。”
安托万,那个男用人,捧了一只盘进来,上面放了许多酒瓶。伊莎贝儿总是那样机灵,知道十个男人有九个都自命搀鸡尾酒比女人搀得好(而且这个看法是对的),所以叫我搀两杯。我把杜松子酒和努瓦里普拉倒出来,搀上少量的苦艾酒;就靠这点苦艾酒把原来是不甜的马地尼从一种说不出名堂的酒变成仙露,连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肯定都会放弃自己的家酿来喝它。我私下里一直觉得这是一种可口可乐的饮料。当我把酒杯递给伊莎贝儿时,我注意到桌上有一本书。
“嗨,”我说。“这就是拉里写的书啊。”
“是的,今天上午寄来的,可是,我非常之忙,午饭之前,有说不尽的事情要做;午饭是在外面吃的;下午又去了摩林诺时装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稍微翻一下。”
一个作家成年累月地写一本书,也许呕心沥血才写成它,但是,被人随便放在那里,一直到无事可做时才会看它;想到这里,我感到抑然。
“想来你知道拉里整个冬天都在萨纳里过的。你碰见过他没有?”
“碰见过。前几天还一起在土伦的。”
“是吗?你们去土伦干什么?”
“打葬索菲。”
“她难不成死了?”伊莎贝儿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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