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校对)第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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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告诉他不少了,何不把其余的也告诉他。我不知道晚饭时你可留意到格雷·马图林没有?”
“他那样高大,怎么会不注意到他?”
“他也是追求伊莎贝儿的一个。拉里不在的时候,他一直非常之殷勤。她也喜欢格雷。假如战争再拖长一点,她很可能就嫁给格雷。格雷跟她求过婚。她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路易莎猜她是不愿意在拉里回来之前有所决定。”
“格雷为什么不去参战呢?”
“他因为踢足球心脏用力过度,严重是不严重,可是陆军不肯收他。总之,等到拉里回来,他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伊莎贝儿毅然决然把他甩掉。”
我不懂得对这件事应当怎么说,所以不开口。艾略特继续说下去,以他那样的堂堂仪表和牛津口音,足可以当一名外交部的高级官员。
“当然,拉里是个好孩子,而且他私自溜了去参加空军也是十足的壮举,不过,我看人还相当在行……”他微笑一下,说了一句我听到他唯一暗示到他在古董生意上发了财的话,“否则,我现在就不会拥有一笔数额相当大的金边股票。我的意见是拉里永远不会有什么出息,钱,地位,都说不上。格雷·马图林就全然不同了。有个很好的爱尔兰家声。祖上有一位是当主教的,一个戏剧家,还有几个出名的军人和学者。”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问。
“人就是这样知道,”他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句老实话,那一天在俱乐部里我碰巧翻一下美国名人字典,恰恰撞见这个姓氏。”
我觉得犯不着多事,把晚饭时我的邻座告诉我的话告诉他,说马图林的祖父母是穷爱尔兰水手和瑞典女跑堂的。艾略特又说下去。
“我们都认识亨利·马图林多年。是个顶好的人,而且很富有。格雷正踏进芝加哥最好的一家经纪人商号。哪一个不买他的账。他想娶伊莎贝儿;替她着想,不能不说是一门很好的亲事。我自己完全赞成,而且我知道路易莎也赞成。”
“艾略特,你离开美国太久了。”布太太说,勉强地一笑。“你忘记在这个国家里,女孩子并不因为她们母亲或者舅舅赞成她们的婚姻就结婚的。”
“这并不值得骄傲,路易莎。”艾略特尖刻地说。“根据我三十年的经验,我可以告诉你,一件婚事把地位、财产、双方的处境都考虑到,要比爱情的结合好十倍。说来说去,法国总是世界上唯一的文明国家了。在法国,伊莎贝儿会毫不迟疑嫁给格雷;往后再过一两个年头,假如她愿意的话,可以把拉里当作她的情人,格雷可以置一所豪华公寓,养一个女明星,这样就皆大欢喜了。”
布太太并不傻;她看看自己兄弟暗自好笑。
“艾略特,碍事的是纽约的剧团每年只到这儿来演一个时期。格雷那所豪华公寓里的娇娘能够住多久,谁也说不准。这肯定对大家都不方便,是不是?”
艾略特笑了。
“格雷可以在纽约的证券交易所里弄一个经纪人的位置。说道地话,人在美国除了住纽约以外,我看不出能住在哪儿。”
这以后不久我就离开了,可是,走之前,我简直不懂得,艾略特为什么忽然问我可愿意和他一起吃午饭,会会马图林父子。
“美国的商界人士中,亨利是最好的典型,”他说。“我觉得你应该见见。他替我们经管产业已经有多年了。”
我并不怎么特别想见这个人,可是没有理由拒绝他,所以说很愿意。

有人介绍我在芝加哥逗留期间加入一家俱乐部。俱乐部里有个很好的阅览室;赴筵的次晨,我去那里翻阅一两种大学刊物,因为这些刊物除掉长期订阅外,不大容易碰得见。时间还早,阅览室里只有一个人,坐在大皮椅子里在出神看书。我很诧异看见这人就是拉里。在这样一个地方,他可以说是我最不指望撞见的人。我走近时,他抬起头看,认出是我,做出要站起来的样子。
“别起身,”我说,接着几乎是随口问他,“你看什么?”
“一本书,”他说,微笑一下,可是那一笑非常动人,连他回话里那种顶撞的口吻都毫不使人生气了。
他把书合上,用他那种特殊的没有光彩的眼睛望着我,举起来给我看书名。
“你昨晚玩得好吗?”我问。
“痛快极了,五点钟才回的家。”
“那么你这么早到这儿来,又这样精神,真不容易。”
“我常来这儿。一般在这个时候总是由我独占。”
“我不打搅你。”
“你并不打搅我,”他说,又笑一下,这时候,我才觉出他能够笑得极其可爱,并不是那种漂亮的、闪电似的笑,而是好像含有一种内在的光华,把他的脸都照明了。他坐的地方是用书架围成的一个角落,在他旁边还有一把椅子。他把手放在椅子靠手上说,“你坐一会吗?”
“好的。”
他把手里拿的书递给我。
“我就看这个。”
我看看,原来是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这当然是部名著,在心理学史上很重要,而且书写得极其流畅;不过一个年轻人,一个飞行员,头一天还跳舞跳到早上五点钟,我决没有想到他手里会有这样一本书。
“你为什么要看这个?”我问。
“我的知识太浅了。”
“你年纪还轻着呢,”我笑着说。
他好一会没有说话,我渐渐觉得窘起来,正打算站起身去找我要找的杂志。可是,我觉得他仿佛要讲什么话似的。他眼睛视若无睹,脸色严肃而紧张,像在沉思。我候着他,心里很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当他开口时,那就像继续适才的谈话一样,并不感到中间长久的沉默。
“我从法国回来时,他们都要我进大学。我不能。经历过那些事情,我觉得没法子回到学校去。反正我在中学也没有学到东西。我觉得我没法子参加一个一年级大学生的生活。他们不会喜欢我,我也不愿勉强自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而且我不相信那些教师能教给我想要知道的东西。”
“当然,我知道这事与我不相干,”我说,“不过,我并不觉得你对。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我也懂得一个人参加了两年战争之后,在开头一两年里当那种受人欣羡的普通大学生,是相当腻味的。我不相信他们会不喜欢你。美国大学我不大熟悉,可是,我相信美国的大学生和英国的也差不多,也许粗卤一点,稍为倾向于胡闹,可是,整个儿说来,还是些规矩懂事的孩子;我敢说,你假如不想过他们那种生活,只要稍微使一点手腕,他们总可以让你过你自己的生活。我的弟兄都读过剑桥,我就没有。有过一个机会,可是,我拒绝了。我要到外面来混。后来我一直都懊恼。我想进了大学可以使我少做多少错事。在有经验的老师指导下,你可以学得快得多。你假如没有一个人指导,就会糟蹋掉许多时间,走冤枉路。”
“你也许是对的。我并不在乎做错事。也许在那许多死胡同的一条胡同里,可以找到适合我目的的东西呢。”
“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踌躇一下。
“正是啊,我还不大清楚。”
我没有开口,因为这句话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回答的。我这个人从年轻时起就有个明确目标在脑子里,颇有点觉得不耐烦;可是,我责备自己;我有个感觉,只能说是直觉,好像这孩子灵魂里在模模糊糊追求一种东西,是不是属于一种半明半昧的观念,抑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情绪,我也说不出,而这种追求却使他整个的人得不到宁息,逼着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向哪儿去找。他莫明其妙地激起我的同情。我从来没有听他多说话过,现在才觉察到他说起话来极其好听,那声音非常之醉人,就像仙丹。想到这一点,再加上他那迷人的笑,和富于表情的黑眼珠,我很能了解伊莎贝儿为什么爱他。他确乎有种惹人爱的地方。他转过头来,毫不忸怩地望着我,但是,眼睛里有一种表情,像在打量我,又像是好笑。
“昨天晚上我们全走开去跳舞时,你们谈到我的吧?我这猜得对不对?”
“有这么一个时候。”
“我想他们硬把鲍勃大叔邀来,就是这个缘故。他顶恨出门。”
“像是有人给你找了一个很好的事。”
“一个顶好的事。”
“你干不干呢?”
“不见得。”
“为什么不?”
“我不想干。”
这与我毫不相干,我实在是多事,可是我有个感觉,好像正因为我是个局外人,而且来自外国,所以拉里觉得同我谈谈没有关系。
“你知道,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时,他就成了作家。”我哧哧笑了。
“我没有才能。”
“那么,你要做什么呢?”
他向我来了一下他那明媚迷人的微笑。
“晃膀子,”他说。
我只好笑了。
“我觉得,芝加哥并不是做这种事的顶好的地方,”我说,“不管啦,让你看书吧。我想去翻一下《耶鲁季刊》。”
我站起来。等到我离开阅览室时,拉里还在出神看威廉·詹姆斯的那部书。我独自在俱乐部里用了午饭,因为阅览室里静,又回到那里去抽雪茄,这样消磨了个把钟点,看书写信。我很诧异看见拉里还在一心看他的书。那神气好像我走开后,他就没有动过。等到我约莫四点钟的时候走开,他还在那里。他这种明显的聚精会神能力,很使人吃惊。他既没有留意到我走,也没有留意到我来。下午我有各种事要做,直到应当换衣服去赴晚宴时,才回旅馆,回来的路上,忽然被一时的好奇心驱使,又走进俱乐部一次,到阅览室里看看。那时候,室内已有不少的人,看报啊,等等。拉里还是坐在那把椅子里,全神贯注在那本书上。怪!

第二天,艾略特邀我在巴玛大厦午餐,会会老马图林和他的儿子。就只我们四个人。亨利·马图林也是个大个子,差不多和他儿子一样高大,一张红红的脸,满是肉,大下巴,同样带有挑逗性的塌鼻子,可是,眼睛比儿子的小,不那样蓝,极其狡猾。虽则年纪至多不过五十开外一点,看上去要老十年,头发已经稀得很厉害,而且全白了;初看上去,并不给人好感。他好像多年来自己混得很不错。我得到的印象是一个残酷、精明、能干的人,这种人在生意经上面是毫无慈悲可言的;开头时说话很少,我觉得他在打量我。我当然看出艾略特在他的眼中只是个可笑的人。格雷温和恭敬,几乎一句话不说,倘若不是艾略特的交际手腕老到,尽是滔滔不绝讲些闲话,彼此间就得僵着。我猜他过去和那些中西部商人做交易,一定获得不少经验,那些人不用花言巧语笼络,决不肯花那样惊人的价钱买一张旧名家的画的。不久,马图林先生慢慢高兴起来,也说了两句话。这才显出他并不像表面那样俗气,而且的确还有点冷隽的幽默感。有这么一会,谈话转到证券股票上去。我发现艾略特讲到这上面时头头是道,并不觉得诧异,因为我一向知道他为人尽管那样荒唐,可一点不傻。就在这时候,马图林先生说道:
“今天早上我收到格雷的朋友拉里·达雷尔一封信。”
“爹,你没有同我讲么,”格雷说。
马图林先生向我说:
“你认识拉里吧?”我点点头。“格雷硬要我在公司里安排他一个位置。他们是好朋友。格雷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怎么说的,爹?”
“他谢谢我,说他很知道这对于他这样的人是极好的机会。他详详细细把这件事情想过,最后认定自己不够我的期望,想想与其那样,还不如不接受的好。”
“他这人真蠢,”艾略特说。
“的确,”马图林先生说。
“真正对不起,爹,”格雷说。“我和拉里假如能一块儿做事,够多美。”
“你可以把马领到水边,你可没法使它喝水。”
马图林先生说这话看看儿子,狡猾的眼光温和下来。我这才发现这寡情的商人还有其另一面;他简直疼这个大块头儿子。他又向我说:
“你知道这孩子星期天在场子上打两盘让点赛,赢了我七点和六点。我真能够拿球棒把他脑子斫出来。算起来还是我亲自教他打高尔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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