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传(校对)第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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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那年,庆春考进了西直门大街路北的市立高井胡同第二两等小学堂。毕竟是有“私塾底子”,居然一考就考上了三年级。不久,他又转入南草厂胡同的市立第十四小学堂(现在可是西城职工业余大学了)。
庆春不喜欢洋学堂里的算术、绘画,只对国文极感兴趣。他背得许多古诗古文,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常常挥洒自如,笔底生风。
转学之后庆春认识了一帮新朋友,八、九岁的孩子,正是贪玩的年纪。
一天,他和同学煜年相约,考完作文一起去放风筝,恰好这天作文的题目就是《说纸鸢》。庆春三下五除二写完作文,凑到正苦思冥想,不知如何下笔的煜年身边,悄悄地说:“煜年,我给你起个头吧,快点交卷,咱们好去放风筝。”几分钟后,煜年顺利地交了卷。两人跑出教室,美美地玩了一通。
那半空中随风沉浮的风筝,愰如一只海鸟,在云海里游弋。时而风平云住,它又犹如一只在碧空中滑行的鹞鹰。这情景使这对小伙伴陶醉了。如果说作业是学生的敌人,那么在八九岁的孩子心里,游戏、玩耍便是欢乐,是幻想、是希望,是一切。
几天之后,先生开始讲评作文。他把煜年的那篇拿出来大加夸赞:“破题得体,先获吾心。”讲到高兴之处,禁不住高声朗读起来,“纸鸢之为物,起风而畏雨;以纸为衣,以竹为骨,以线牵之,飘扬空中。”看见先生这样,煜年和庆春四目相勾,偷偷笑起来。不想被先生拿住。煜年只好从实招来。
先生听后,非但没恼,反倒拈髯良久,点头赞叹,声言:“我在北直隶(北京)教书多年,庆春文章奇才奇思,时至今日,诸生作文无有出其右者。”
这位先生几乎是第一个发现舒庆春文学天分的伯乐。谁能说,二十年以后,当舒庆春远在异邦的土地上冒然拿起笔来,去写《老张的哲学》,这勇气和当年老师的夸赞没有一点关系呢?
在庆春放风筝,考场作弊的功夫,中国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光绪“驾崩”,太后归天,三岁娃娃溥仪登了基。广州城乒乒乓乓闹了场革命,战死了七十二条好汉。但天子脚下的北京城依然照旧,没有一丝风吹进来,也没有一滴水溢出去。皇上“驾崩”,太后归天,广州战乱,都丝毫没有打乱京城百姓周而复始的生活,顺民们在那幼小的龙种率领下,继续走着昨天的路。
三哥要娶媳妇了,这可是个打光棍的年月,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穷人太多。姑娘家全都惦着攀高枝,没有那个黄花闰女乐意嫁到穷家小户。但要强的母亲硬是给三哥拉成了一门亲,对象就是在土城黄亭子开茶馆的庆春表舅家的闺女。表舅为人通达,说话也地道:我不图别的,就图你们舒家名声好,名声清白。这件事给小庆春印象很深,在以后的生涯里,他总是把名声看得很重,半点不肯含糊。也许也正是这一点铸成了他日后的悲剧。
三哥的亲事定下来了,再沾亲带故也得动钱啊。不拍出四十、五十的,一场婚事怎么也过不去。表舅把小庆春找了去,前后左右的利害一说,然后把他和母亲的意见端出来:把舒家祖坟地先典出去,办完了婚事,再慢慢赎。
表舅对他说,找他来就是为了立个文书,因为舒家识文嚼字的就他一个了。
而且这类事只有男人才能主事。话都说到了,庆春也明白了。万般无奈,写呗,八个大字:“钱无利息,地无租价。”六十块钱,一手交钱,一手交地。
钱到手了,三哥可以娶媳妇了。
穷人啊,为了生活,能典的全都典出去了。老舒家的祖坟典了出去,嫂子娶过来了。
不久,三姐也出嫁了,母亲又少了一个好帮手。庆春的姑妈,那位叼着长烟袋锅子的老太太也被这日子磨得没了耐性,腿一蹬,随着她死去的男人去了。偌大个家族,只剩下母亲和庆春俩人。母亲闲下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庆春住在学堂里,不能常回家,母亲一咬牙也到小学堂里当了工友。
真是个咬牙的年月啊。几年生活的磨难,使母亲头上过早地镀上了白霜,寂寞和孤单又使她脸上平添了许多纹路。母亲越发老了。
在孩童的矇憧世界里,母亲是圣洁的。一切善良的因子,好像都是从母体中悄悄传给孩子的。据说,胎儿悬浮在羊水里,和母亲使着同一个心脏,但分婴儿有哪儿不舒服,母亲头一个知道。家里就剩下母亲和庆春时,母子俩开始相依为命。十几岁的孩子,难得像庆春那样懂事。他懂得自己该做什么,不做什么,从不给母亲添麻烦。旗人的后代大多爱玩鸽子、弄鸟,可他从不沾边。
他也有自己的乐趣,他爱读书,可他又并非什么书都爱读。他说:“自幼我就学会逃学楞挨板子,也不肯说我爱'三字经'和'百家姓'。”
除了读书以外,庆春就是爱去个小茶馆听听说书的,上天桥看个“噌儿戏”。那时的茶馆大多都捐带两个说书的撑撑门面。说书的可也真不易。全本连台的“施公案”“彭公案”“杨家将”,硬是从小跟着师付一字一句背下来的。说书人混饭吃的有两件宝:一张“说破天”的铁嘴,一付“跑不断”的铁腿。无论啥场合,无论听众是三俩人还是千儿八百,只要一开讲,就不打磕巴儿,不眨眼,一气说上几个小时。而且还要把的住,火候一到,见好就收,断然打住。冲着四方一作揖:“各位三老四少、兄弟……有钱的帮钱,没钱的帮脸,兄弟谢谢诸位了。”这一套收拾利索,拔腿就撩,奔下一个书场。那年头这些穷艺人哪有表,全凭肚里掐点。无论奔得多急多远,一到地方,不咳不喘不气短,照样、、一通天上、地下的开聊。这功夫就要全仗一双铁腿了。小庆春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这些街头艺人屁股后头,也练就了一双小铁脚。他跑熟了北京城的大小茶馆,听了、看了一肚子的典故和故事。对“北京松人“那一套处世哲学有了进一步了解,什么见人下菜碟,见了松人拢不住火,有便宜不占王八旦,树叶掉下来砸别人脑袋……北京人爱起哄,爱瞧热闹,哪儿有个吵架拌嘴的事,不消俩分钟就会聚了一帮子敲锣边的,只要一扎堆,过路人必然就有伸脖子瞪眼上来就掺和的,也不管是个什么事。北京人打架也是一绝--天桥的把式,金是嘴活。说出那话能把人吓死,可就是不动手。
北京人也有豪爽的一面,在赌场、地摊、鸽子市、鸟市、酒馆、茶座,不难听见这样的话:“谁把谁坑了,那得说人家能耐,谁被谁坑了,谁自认是傻蛋。”这条“公理”乍一听恶得厉害。事后一咂摸,也有道理。那年月,赌场无父子,买卖无兄弟,见钱眼开,六亲不认,哥们儿之间,两胁插筷子……。少年时代这段经历,给庆春打下了扎实的生活基础。
舒庆春能成为几百万“北京松人”中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和母亲的教诲是分不开的,他曾说过,母亲是个“宁肯挨饿,也不肯求人的,同时对别人又是很义气的……”
上小学时,庆春家确经常挨饿,逢到中午放学回家,庆春听到母亲充满内疚的回答:“今儿中午没饭了。”他总是扭头就走,不说二话。他已懂得自己不是孩子了,虽然那年小庆春还不满十二岁。他不愿意让母亲看见自己挨饿的样子,不愿意注视母亲那双痛苦的眼睛,更不愿意让同学们知道他没有吃饭,下午上课时,他总是那样精神饱满。小小年纪,他已经有了很强的自尊心。
庆春满十二岁生日那年,武昌兵变,革命党革命成功。孙中山做了临时大总统,各省纷纷举义旗响应。大清王朗--满族人的天下,倾刻间变成了共和国。辫子绞了,龙旗换了,不满光绪皇帝、抓过康有为、梁启超的肉头袁世凯。清朝的皇帝仍住在故宫紫禁城,共和国大总统住进了中南海。轰轰烈烈,乱七八糟,真是个闹事的大杂烩年代。北京人新鲜劲一过,又回头各干各的了,谁当政,老百姓还是过的苦日子。茶余饭后的谈料又从“国事”变成了柴米油盐、仁瓜俩枣,不断飞涨的行情。
清朝完蛋了,宣统变成了民国,汉人当政了,旗人下野了,变成了遗老遗少。这一切并没使庆春的家境有什么改变。十三岁上,庆春考进了八旗子弟中学堂(现在的北京三中),学堂设在祖家街明末名将祖大寿的家庙里。
三进大院,一式大瓦房,窗明几净。这里虽说都是清一色的在旗子弟,却贫富不一。像庆春这样的穷学生没几个,唯一可以让庆春可以庆幸的是,他小学时的同窗好友罗常培也考进了这所中学堂。这俩个打看“噌儿戏”时就“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小哥们又在一起了。
后来成为语言学专家的罗常培教授回忆当时的情景“……一个小秃儿,天生洒脱,豪放、有劲,把力量蕴藏在里面而不轻易表现出来。被老师打断了藤教鞭,疼得眼泪在眼睛里乱转也不肯掉下一滴泪珠或讨半句饶。”罗先生对朋友总是够意思,时不时“白乎”几句。说到自己:“一个歪毛,生来拘谨,腼腆,怯懦,计较表面毁誉,受了欺负就会哭,……”他这是在自我揶揄了。
歪毛和小秃儿最大乐趣就是逛天桥了,只要得空,他们就一头扎在那里。
旧北京,没去过天桥,就算不得地道北京人。提起北京城,没有人不知道天桥的。
打元朝那会儿,天桥就已经是个市肆,原本有东西两个河道,遍植荷花。
词云:“莫道斜街风物好,到此处便魂销”(元人《天桥词》)常有文人骚客登酒楼而赋诗。黄仲则,张船山名扬天下,天桥则是令他们心醉的去处。
据传诗人朱彝尊著《日下旧闻》,历经数年,便是在天桥酒楼上完成的。足见天桥不光有市饼(饮食小吃),日昃市(晚市),穷汉市(专卖便宜物品),杂耍、地摊,伸胳膊弄腿的。还不乏汉魏、唐宋之遗风。到了民国,庆春、常培这一辈,天桥更热闹了。唱戏的,耍猴的,拉洋片的,卖卤煮火烧的,卖爆肚的比比皆是。
庆春、常培一到天桥,先一头扎进杂耍场子。随着紧锣密鼓拉开了场子,班主上来了。那段开场白小哥俩早背熟了。不外乎:“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四海之内皆兄弟,诸位能赏光站个场,兄弟就感恩不尽了。”接着叮咣五四耍两下子,决不会多,就两下子。又吆喝上了:“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又说又练真把式。”咣、咣、咣、咣,瞧那架式,马上就要玩真格的了。不然,他又站在那儿说开了,你也闹不清他有多大道道。左等不练,右等不练,站在那儿唾沫星子四溅的胡啃。明眼人知道,这是抻着呢!要钱!几个大子甩下去,乒乓五四好歹练上一通,没半袋烟功夫,鼓息锣停。耍手艺的人把金灿灿的小锣一翻个儿,嘴里又开始吆喝。没别的,还是要钱。
趁着小铜锣翻个的当儿,庆春和常培眉毛一歪,出来了。转身又钻进了戏园子。这里是名优俞振庭约女伶孙一清合演成班大戏,虽比不上东安市场的吉祥,前门外广和楼,大栅栏广德楼富连成科班的气派,却也玩的是全本连台,文武全活。小哥俩混进来,先听一段“苏三起解”,又来段“水漫金山。”日子长了,庆春也会哼上俩句什么西皮、二黄之类,打上半套夹生的拳脚。祖辈们这种散发着泥土芳香的艺术熏陶,牢牢地铸进了庆春的大脑里。
日后,他把这些丰富生活写进了《断魂枪》《鼓书艺人》。
数年之后,他到英伦之岛喝了那样多的洋墨水,但他仍深爱着天桥,家乡的风土人情,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土老帽”作家。他的笔始终向着下层社会的小人物。
废了清朝,兴了民国,祖宗的月份牌也被改用了阳历。春节不让过了,向格林威治看齐,中国人开始过元旦、新年了。可老百姓却根本不尿这个小年,照样按着老章程办事,只把旧历春节当做正宗。也许是众意难犯,中国人开始有了两个年节。这年的阴历除夕,学校规定学生一律返校,以响应政府的“新政”。
要过年了,老舒家的墙上并没有挂上往年必然悬在墙上的《王羲之换鹅》图。姑妈死了,哥哥在外地当差,家里只剩下相坐无言的庆春母子。看着母亲孤伶伶的样子,庆春几次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默默地吃过了晚饭,儿子终于把要返校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她懂得小儿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她站起身,把儿子送到院门口,掏出几个铜子塞到庆春手上:“小子,拿着。过年买点啥。”半晌她又挤出一句:“早去早回啊。”
庆春来到了街上。这里的热闹景象并不次于往年,走亲串友的人们,不绝于耳的爆竹声,夜市小贩的叫卖声……。这一切庆春似乎都没有看见、听见。他抬起头,看着夜空中清晰可见的寒星冷月,心里说:“母亲,我一定要挣钱养活您,再不让您去洗衣补袜,再不让您挑家庭这个沉重的担子,再不让……”他觉得他长大了,他发誓要分些家庭负担。
学监象是了解学生的心情似的,看见庆春后,他象对所有返校的学生一样重复着说:“回去吧,你们回去吧,过年,回家过个团圆年吧,”看着学监慈祥的笑容,庆春心里的冰团融释了。他忘记了说一声谢谢,也忘记了说一句拜年的话,转身就跑。这时他心里只惦记着,大年三十在家独坐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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