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麻黄树(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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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他咽不下东西。他没法入睡。他已经疲惫不堪。我能想到的方法都试过了。”他迟疑了一会儿。“除非我能很快止住他打嗝,否则,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后果。”
哈姆林太太大惊失色。
“但是他很强壮啊。他看起来精力挺旺盛的。”
“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他会要我去看他吗?”
“来吧。”
加拉格尔已经被人从船舱转移到了船上医院,当他们走近医院时,就听到一阵阵剧烈的打嗝声。那声音,可能让人联想起饮酒过度,所以听起来有点儿可笑。但加拉格尔的样子,使哈姆林太太感到震惊。他掉了不少肉,脖子上的皮肤松松垮垮的,耷拉着,即使在日光下,他的脸色也是一片死灰。他的眼睛,以前总是笑盈盈、充满快乐的,现在由于饱受折磨,已经深陷了。他的强壮的身躯因为打嗝而不停地摇晃,这时,那打嗝的声音已经再也没了可笑的成分;对于哈姆林太太,出于一种莫名的原因,那声音听起来怪异而可怕。当她走进房间时,他朝她微笑了。
“看见你的样子,我真的很难过,”她说。
“我死不了,你知道的,”他喘着气说。“我会平平安安地回到爱尔兰的绿色海滩。”
有个男人坐在他旁边,当他们进来时,他站起身。
“这位是普赖斯先生,”医生说。“他负责加拉格尔先生种植园里的机器。”
哈姆林太太朝他点了点头。他就是那天讨论圣诞节晚会时,加拉格尔提到的那个住在二等舱的乘客。他身材十分矮小,但是很敦实,一副快活放肆的神气,自信满满的。
“你要回家了,感觉开心吗?”哈姆林太太问他。
“那还用说,夫人。”他回答道。
就凭这几个词的语音语调,哈姆林太太就可以断定他是伦敦人,而且属于那种乐观、敏感、脾气很好的一类,这使她感到有点儿亲切。
“你不是爱尔兰人吧?”她微笑着问。
“我可不是,小姐。我家在伦敦,我很乐意回去,不骗你。”
哈姆林太太从来不觉得别人称自己是小姐有什么冒犯的。
“好吧,先生,我要走了。”他对加拉格尔说道,做了个手势,好像要抬手去触一下帽子,可其实他并没戴帽子。
哈姆林太太问那个病人有什么事情她可以效劳的,过了一两分钟,她就和医生一同离开了。那个矮个子伦敦人在门外等着。
“能占用你几分钟吗,小姐?”他问道。
“当然可以。”
医院的舱室位于船尾,他们倚着栏杆,俯身看着下面的凹甲板,不当班的水手和乘务员正在舱口盖上闲逛。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普赖斯说,语气含糊,一种严肃的表情以奇怪的方式改变了他原先活泼而满是皱纹的脸。“我和加拉格尔先生共事四年,他是个难得的好人。”
他又迟疑了一会儿。
“我不太喜欢,但这是事实。”
“你不太喜欢什么?”
“好吧,既然你问我,我就告诉你,他没救了。这一点连医生也不相信。我跟他说过,但他不听我的。”
“你别这么沮丧,普赖斯先生。医生是很年轻,但我想他也不笨,打嗝是不会致命的,你也清楚。我敢说,加拉格尔先生过两天就会好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吗?就在我们离岸那会儿。她说过,他绝对到不了家。”
哈姆林太太转过身,面对着他。她站直了,足足比他高出三英寸。
“你说什么?”
“我确信,这是一种施在他身上的魔法,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理解了我说的话。药物对他不起作用。你不了解那些马来女人,我了解她们。”
哈姆林太太十分震惊,她太震惊了,于是耸了耸肩,笑了起来。
“哦,普赖斯先生,那真是无稽之谈。”
“当我告诉医生的时候,他也这么说。但你记住我的话,他等不到看见陆地就会死的。”
这个男人那么顶真,哈姆林太太在隐约之中感到一种不祥,这事儿不由得她不当真。
“为什么有人要对加拉格尔先生施魔法呢?”她问道。
“嗯,这事跟女士说起来有点儿尴尬。”
“请告诉我。”
普赖斯十分窘迫,要是换个场合,哈姆林太太也许会难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
“加拉格尔先生在内地生活了很长时间,这话你能理解吧,一个人是很孤独的,男人嘛,你也懂的,小姐。”
“我已经结婚二十年了,”她笑着答道。
“请原谅,夫人。事实上,他曾经跟一个马来女孩同居。我不太清楚有多久,我想应该有十年、十二年吧。当他决定回家不再回来时,那个女孩一句话也没说。她就独自坐在那儿。他以为她会一直坐在那里,但是没有。当然,他把她养得挺好的,还给她留下一幢小房子,修整得好好的,保证她每个月的收入跟原来差不多;他不是个小气的人,我得这么说。她一直都很清楚,总有一天他要回家乡的。她一点都不哭不闹。当他把所有的物品都打包,把它们运走,她就坐在那儿看着。直到他把所有家具全都卖给当地的中国人,她都没说过一句话。她想要的一切,他都留给了她。等到他要出发去赶着上船的时候,她还是坐着,坐在孟加拉式平房前的台阶上,呆呆地望着,一句话也不说。他想和她道别,就像普通人做的那样,你相信吗?她竟然一动也不动。‘你不想和我道别吗?’她的脸上显出一种很滑稽的表情。你知道她怎么说?‘你走,’她说;他们那些当地人,说话跟我们不一样,很滑稽,‘你走,’她说,‘但我告诉你,你绝对到不了家。当陆地沉到海里去的时候,死神就会降临到你身上,在重新看到陆地之前,死神会把你带走,就像陆地沉下去一样。’这话把我吓得半死。”
“加拉格尔先生怎么说?”哈姆林太太问道。
“这个嘛,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啦。他只是大笑一声。‘你要开开心心的,’他对她说,然后跳进汽车,我们就这样走了。”
哈姆林太太眼前浮现出那条阳光明媚的道路,它穿过幽寂的种植园,穿过那些修剪得整整齐齐、分布均匀的绿树,然后蜿蜒上山,又取道密林而下。司机是个马来莽汉,车上坐着两名白人。车子向前疾驰,经过马来人远离大道、安静地隐退在椰林里的房屋,穿过繁忙的乡村,集市上到处都是身穿明丽纱笼、皮肤黝黑的矮小个子。傍晚,车子终于抵达整洁、现代的城镇,这里有俱乐部、高尔夫球场、整洁的客栈、在那儿定居的白人、火车站,这两个人将从这里搭火车前往新加坡。而那个女人坐在孟加拉式平房前的台阶上,等着新主人搬进这幢房子,看着汽车引擎突突启动的那条路,看着汽车绝尘而去,望着它,直到它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长什么样?”哈姆林太太问道。
“嗯,依我看,那些马来女人都长一个样儿,你知道,”普赖斯先生答道。“当然她也不是那么年轻了,你知道那些本地人,她们会胖得吓人。”
“胖?”
这个怪异的想法使哈姆林太太感到沮丧。
“加拉格尔先生可是个从来不会亏待自己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想到身材肥胖,哈姆林太太立即回复到常人的看法。一时间,她似乎有点儿接受这个矮个子伦敦人的看法,这使她对自己都有点儿讨厌了。
“这真是荒唐,普赖斯先生。肥胖的女人怎么可能在千里之外对一个男人施魔法呢!事实上,肥胖的女人自己生活都很不容易。”
“你尽管笑话吧,小姐,但是除非我们做点什么,否则你就听着我这句话,我的主人没救了。而且药对他不管用,反正白人的药没用。”
“说点正经的吧,普赖斯先生。那个肥胖的女士应该不会对加拉格尔先生怀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按照东方人的办事方式,他算对她不错的啦。她何必要伤害他呢?”
“我们不了解他们的想法。即使一个男人在那里和一个本地女人过上二十年,你就以为他懂得那个女人阴暗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啦?至少他不懂!”
对于他那些夸张的言辞,她笑不出来,因为他的紧张情绪是感人的。她知道,男人,不管他们的肤色是黄色的、白色的还是棕色的,他们的心都是难以捉摸的。
“但是,就算她感到愤怒,就算她恨他,想杀了他,她能怎么样呢?”奇怪,哈姆林太太提这些问题时,下意识里已经开始相信这是真的了。“世界上哪有什么毒药可以在六七天后再起作用的呀。”
“我可没说过是毒药。”
“对不起,普赖斯先生,”她笑道。“但我可不愿相信什么巫术,你知道。”
“你可是在东方生活过的人哪。”
“断断续续差不多二十年吧。”
“就是啊,你知道他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反正我是做不到的。”他突然愤怒地攥紧拳头,猛地一拳打在栏杆上。“我真受够了那个该死的国家。一想起来我就生气,那个鬼地方。我们没办法跟他们走到一块儿,我们是白人,事实就是这样。请原谅,我得去喝几杯,我心里直打鼓。”
他朝她硬生生地点了点头,离开了。哈姆林太太注视着他,这个敦实矮小的男人,穿着破旧的卡其布衣服,拖着脚跟,跌跌撞撞地走下升降口,来到船腰,低着头穿过去,然后消失在二等舱的大厅里。不知道为什么,他使她感到一阵隐隐的不安。她无法从脑海里去掉这幅场景——那个矮小的女人,已经不再年轻了,穿着纱笼和斑斓的上衣,戴着黄金首饰,坐在一座孟加拉式平房前的台阶上,望着空荡荡的路面。她的胖脸上施了脂粉,但是那双没有眼泪的大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开车离去的男人们活像回家度假的学生。加拉格尔舒了一口长气。这天清晨,在明丽的天空下,他的精神异常活跃。未来就像一条洒满阳光的道路,蜿蜒穿过一望无际、树木繁茂的大平原。
那天傍晚,哈姆林太太向医生询问病人的情况。医生摇了摇头。
“我没办法。该做的我都做了。”他皱着眉头。“真是倒霉,碰上这么一个病例。不过,就算是在英国也照样没辙,更别说是在船上了……”
他是爱丁堡人,最近刚通过医师资格认证,他这次来度假,回去以后就可以行医了。他真想替自己鸣冤哪,他本想玩得开开心心的,可面对这神秘的病灶,简直让他郁闷死了。虽然他经验不足,但他已经尽力而为了。让他懊恼的是,他怀疑别的乘客可能觉得他是一个无知的傻瓜。
“你有没有听普赖斯先生说过他的想法?”哈姆林太太问道。
“他那种瞎话,我可是闻所未闻。我跟船长说了,他也气得发疯。他希望大家不要谈这件事,认为这会在乘客中引起骚动。”
“我会守口如瓶的。”
大夫用锐利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你该不会相信那种胡说八道吧?”他问道。
“当然不会。”她环顾着四周的海景,蔚蓝而宁静的海面上闪着油光。“我在东方住的时间不短啦,”她加了一句,“那里偶尔会发生一些古怪的事。”
“这话让我有点儿紧张,”医生说道。
在他们俩的近旁,有两个小个子的日本绅士,正在玩掷绳圈的游戏。他们身穿整洁的网球衫,白长裤和麻布鞋。他们看起来很欧化,甚至在用英语相互记分。可是在那一刻,当哈姆林太太看着他们的时候,却隐约地感到有些不安。这些人似乎很会伪装自己,所以在他们身上总有一份邪恶。她的神经也快崩溃了。
很快,加拉格尔被施了魔法的说法在船上不胫而走,没人知道是怎么传出去的。女乘客们坐在甲板的躺椅上,一边为圣诞节的化装舞会编织晚装,一边压低声音聊起了这件事,而男士们则在吸烟室里一边啜饮鸡尾酒一边闲谈。他们中许多人都在东方生活过很长时间,在他们记忆的某个隐蔽处,总能挖掘出一些古怪的、令人费解的故事。当然,要是当真以为加拉格尔先生中了魔法,那也太荒唐了,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可是各种事实摆在面前,却又没人能够解释。医生不得不承认他无法解释加拉格尔的病因,他能给出一个生理上的解释,但对于这可怕的痉挛为什么突然降临在他身上,他却未置一词。他隐约感到一点自责,所以竭力为自己辩护。
“要知道,这种情形,恐怕你干到退休都不会碰到,”他说。“真是倒霉透了。”
与此同时,他跟过往的船只进行无线通讯,不时地收到各种诊治意见。
“他们说的每一种方法我都试过啦,”他不耐烦地说道。“日本轮船上的医生建议注射肾上腺素。亏他想得出来,我们现在正漂浮在印度洋的中央,我从哪里去搞肾上腺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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