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麻黄树(校对)第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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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在乘客中掀起了一股民主的激情,这一提议立即赢得了一片赞扬声。他们散会时都松了口气,感到自己既仁爱又慈善。大家在吸烟室里互相敬酒致意。
于是,第二天傍晚,哈姆林太太穿上了她的化装舞会的服装。她对眼前的娱乐活动实在打不起精神,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装病,但她知道谁也不会相信她的,甚至害怕别人以为她是假惺惺的。她扮成卡门的样子,况且她也确实抵挡不住那份让自己看起来魅力四射的虚荣。她把眉睫染黑,两颊搽红。服装也正合身。集合号响起,当她款款走入会客厅时,一片艳羡之声扑面而来。领事(他总是那么幽默)穿上了芭蕾舞裙,逗得大家一边喝彩,一边大笑。传教士和他的妻子则显然有点儿害羞,但他们对自己倒还满意,他们打扮得像高贵的满清官员。林赛尔太太扮成喜剧人物科伦巴茵,尽情展示她那双美腿。她的丈夫扮成阿拉伯酋长,而医生则扮成马来苏丹。
大家凑了一些小钱,在晚餐上提供香槟,因此餐桌上热闹非凡。轮船公司提供了彩包拉炮,爆出来的是各式各样的纸做的帽子,这些帽子后来都被乘客们戴上了。还有纸做的彩带,他们互相投掷着,还有小气球,他们从会客厅的这头打到那头。他们大声地笑着,叫着。每个人都很快活。可以说没有人玩得不开心。晚餐一结束,他们就走进布置了圣诞树的会客厅,树上点着蜡烛,一切准备就绪,孩子们被带进来,兴奋地尖叫着,领受各种礼物。然后,舞会开始了。二等舱的乘客羞怯地站在甲板上辟为舞池的那个地块的周围,偶尔有两个人结伴跳舞。
“我很高兴他们来参加,”领事一边和哈姆林太太跳着舞,一边说。“我是非常民主的,我觉得他们这样规规矩矩的,十分明智。”
但她发现普赖斯不在他们当中,她找到一个恰当的机会,向二等舱的一名乘客打听他在哪里。
“醉得一塌糊涂,”那人回答道,“我们下午就把他弄到床上去了,现在被锁在船舱里。”
领事表示,她还欠他一支舞。他是个油腔滑调的人。突然间,那支业余乐队的演奏、领事的调笑、那些跳舞的人们的欢乐气氛,这一切让哈姆林太太觉得无法再忍受了。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那些人们在这整个夜晚给轮船带来的快乐景象,和这片孤寂的大海,突然使她感到恐惧。领事一松手,她就飞快地溜走了,回头瞥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到她,她就从升降口攀到救生艇甲板上。那里一片漆黑。她悄悄地走到一个地方,确信在那里不会受到打搅。但是她却听到一声轻微的笑,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她看见科伦巴茵和马来苏丹在一起。看来,林赛尔太太和医生已经重新拾起了曾经被加拉格尔先生之死打断的调情。
那个可怜而孤单的人在他们中间离奇地死去,可是现在,所有那些人都已经用残忍的方式把他抛诸脑后了。他们不再同情他,反而心生怨恨,因为正是因为他,那些人心神不安。他们贪婪地抓住了生活。他们开玩笑、调情、闲聊。哈姆林太太想起领事说的话,在加拉格尔先生的证件中找不到任何信件,找不到一个朋友的名字能让他们告知其死讯,她不知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件事情悲惨得令她无法承受。一个能够如此寂寞地走过一生的人,身上总有些神秘色彩。她想起他怎样在新加坡上船,那是很短时间以前的事儿哪,当时他是多么粗壮、充满活力,还有他对未来的野心勃勃的计划,于是,她感到极度沮丧。葬礼上的那段礼文使她内心充溢着肃穆和敬畏:由女人所生的男子只享有短暂的生命,他的一生充满痛苦。他像花朵一般成长起来,然后被刈倒……年复一年的,他为未来制订计划,他是那么渴望生活,他有那么多的生活理想,可是,正当他伸出手来,啊,多么遗憾哪;跟他相比,世界上的一切痛苦都变得微不足道了。死亡,和死亡的神秘,那才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哈姆林太太倚着栏杆,眺望着点点星空。人为什么要让自己不快乐呢?让他们为所爱的人流泪吧。死亡总是可怕的,可是,难道一脸苦恼、心怀恶意、自以为是、缺乏仁爱,那就值得吗?她又想起她自己和她丈夫,还有那个他莫名其妙爱上的女人。他也曾说过,而我们快乐地生活的时间是短暂的,我们的死亡是漫长的。她沉吟良久,突然间,好似夏天一道闪电划过黑暗的夜空,一阵强大的惊喜贯注她的全身,她有了一个发现;在她内心里,对她丈夫的愠怒,对情敌的嫉妒,都不复存在了。一个念头就像一轮旭日,在意识的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温柔和狂喜的光辉充盈她的灵魂。从那陌生的爱尔兰人的悲剧中,她欣喜地汲取了孤注一掷的勇气。她的心跳加快,她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个想法付于实施。一种自我牺牲的激情攫住了她。
音乐已经停止,舞会结束了;大部分乘客都要回去睡觉了,剩余的人要到吸烟室去。她走进自己的船舱,路上没有碰见任何人。她打开拍纸簿,给丈夫写信。
亲爱的,今天是圣诞节,我想对你说,我的内心充满对你们的亲切之情。我很愚蠢,也不够理智。对于那些我们关心的人,我想我们应该允许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开心,我们应该给他们再多一些关心,不要因为他们的开心方式而使我们变得不开心。我想让你知道,我不再因为那以特别的方式进入你生活的快乐,而对你怀恨在心。我不再嫉妒,不再感到受伤,不再心怀怨恨。不要觉得我会不快乐,感到孤单。只要你感到需要我,就来找我,我会满心欢喜地欢迎你的到来,没有责备,没有怨恨。我很感激你这些年给我带来的快乐,还有你的温柔,为此,我愿意向你表示一份不带任何要求的情意,而且我希望这份情意是完全没有私心的。别再恨我了,愿你开心、开心、永远开心。
她签上名,把信塞进一个信封。虽然这信要到赛德港才能发出,但她还是恨不得立刻把它投进邮筒。做完这一切,她开始宽衣就寝,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双眸子闪闪发光,在她的脂粉底下,肤色依然鲜亮。未来不再是贫瘠的,而是光明的,充满希望。她钻进被褥,很快就进入了无梦的熟睡之中。
驻地分署
新的助手是下午到的。驻地长官沃伯顿先生接到报告说,已经看见普拉胡帆船了,于是他戴上硬壳遮阳帽,朝下向码头的方向走去。在他经过时,他的警卫队,那八名矮个子迪雅克士兵,都立正站定。他满意地注意到,他们的姿势是军人式的,制服打理得干净整洁,枪也擦得锃亮。他们给他挣足了面子。他站在码头上注视着河道转弯的地方,不一会儿,小船就会从那里掠过。他身穿一尘不染的帆布裤,脚上蹬着白皮鞋,看上去十分潇洒。他的腋下夹着一根带黄金头饰的马六甲藤杖,那是从前霹雳州的苏丹送给他的。他等着新人的到来,心里七上八下的,什么滋味都有。这个地区的工作由他一个人来承担,着实有点儿吃力,他定期要到他所管辖的内地去巡察,每次出巡时,就必须把这个驻地分署交给当地职员来管理,那样总是不太方便,但话又说回来,很久以来,他一直是这里唯一的白人,现在有别的白人要来,没有顾虑是不可能的。他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大战期间有三年,他没见过一张英国人的脸,当他接到指示要接待一位造林官时,他竟然感到惊惶失措,所以当那位客人行将抵达之时,他早早地把接待工作安排停当,并解释说自己要到上游去一趟,就这么跑了。一直等到送信的通报说他的客人已经离开了他才回来。
这时,普拉胡帆船出现在河道开阔的河面上。船由囚犯们操纵,他们都是被判了各种刑期的迪雅克人,两三个看守正等在码头上,准备把他们押回监狱。他们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对这条河很熟悉,划起船来很有力道。船靠岸时,有个人从聂帕榈叶盖的遮棚下面钻出来,一步跨上了岸。警卫队举枪表示致敬。
“总算到啦。谢天谢地,我都快被挤死了。我给你带来了邮件。”
他说话时透着一股狠命的快活劲儿。沃伯顿先生彬彬有礼地伸出手。
“我想,您就是库珀先生吧?”
“没错,你还会在等谁呢?”
这个问题原本是想逗人一乐,可是驻地长官并没有笑。
“鄙人姓沃伯顿。我带您去看您的住处。他们随后就会把您的行李送过来。”
他领着库珀,沿着狭窄的小道走进一个院子,当中是一座孟加拉式平房。
“我已经让人打扫过,做到尽量可以住人,当然啦,这里面已经好多年没人住了。”
屋子是建在木桩上的。一间长长的起居室,门开向一个宽敞的廊台,房子后面,走道的两旁各有一间卧室。
“我觉得这儿不错。”库珀说。
“我想您一定想洗个澡,换个衣服。今晚要是您能和我共进晚餐,我将不胜荣幸。八点钟,意下如何?”
“随便什么时候都行。”
驻地长官礼貌但稍显窘迫地微笑着,走开了。他回到“屯堡”他自己的住处。艾伦·库珀给他的印象不那么讨人喜欢,但他是个公平的人,知道仅以一面之交就下结论未免有失公正。库珀看上去有三十来岁,瘦高个儿,脸色灰黄,没有半点血色。这是一张索然无味的脸。他有一个大大的鹰钩鼻,一双蓝眼睛。他还没走进孟加拉式平房,就摘下遮阳帽,掷给一个小跟班。这时,沃伯顿先生注意到他的大脑壳,覆盖着一层短短的褐色头发,与之相比,下巴过于弱小,不太相称。他穿着卡其布短裤、卡其布衬衫,但是又破又脏;那顶破旧的遮阳帽也有些日子没洗了。沃伯顿先生想到,这个年轻人在沿岸航行的蒸汽船上呆过一个礼拜,此前四十八个小时还一直躺在普拉胡帆船的舱底。
“他过来用晚餐时,我再看看他是什么样儿。”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的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就像他有一个英国仆从一般。他脱了衣服,下楼来到浴室,用凉水冲浴。他向气候所做的唯一妥协是穿上一件白色的无燕尾的礼服;除此之外,浆过的衬衫、高领、丝袜和漆皮鞋一样不缺,衣着正式得就像在蓓尔美尔街上的俱乐部就餐。他是个事必躬亲的东道主,他走进餐厅查看餐桌是否布置妥当。兰花盛开着,银制餐具闪着光。餐巾叠成精致的形状。银制烛台里的带罩蜡烛发出一片柔光。沃伯顿先生微笑着表示赞许,回到起居室等候他的客人。过了片刻,库珀出现了。他穿着卡其布短裤、卡其布衬衫,外头是他上岸时穿着的破烂不堪的夹克。沃伯顿先生表示问候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了。
“呼喂,你穿得山青水绿的,”库珀说,“我都不知道你打扮成这样。我本想穿条纱笼就来的。”
“没关系。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很忙。”
“你没必要为了我穿得这样正式,你知道的。”
“不,没有。我总是穿戴整齐之后才来就餐的。”
“哪怕是你一个人的时候?”
“特别是我一个人的时候,”沃伯顿先生说道,目光冷峻。
他从库珀的眼神里发现一丝讪笑的意味,于是气得脸都红了。沃伯顿先生是个性情暴烈的人;你可以从他的外表看出他好斗的性格,他那张红红的脸,那渐次发白的红棕色的头发,那暴怒时会充血发红的、冰冷而警觉的蓝眼睛。可他又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他希望做到公正。他必须尽力与这个家伙和平相处。
“我在伦敦的时候,我们那个圈子里的人都觉得,每天晚上用餐,要是不穿戴整齐,就好像每天早上不洗澡一样的古怪。来到婆罗洲以后,我觉得没有任何理由不继续保持这个良好的习惯。战争期间,整整三年,我连一个白人都没见过。只要我能来用餐,我是从来不放过穿正装的机会的。您到这个国家的时间不长,相信我,如果想要维持您本身应有的自豪感,这个办法是再好不过了。一个白人,哪怕稍微有一点屈服于他周围环境的影响,他就会很快丧失自尊,而一旦丧失了自尊,那就可以肯定,当地人也很快不再尊重他。”
“话是这么说,可要是你指望我在这种大热天穿着浆过的衬衫和高领,恐怕你会失望的。”
“如果您在自己的孟加拉式平房里用餐,那随您的便,您想怎样都行。但是如果您肯屈尊与我共进晚餐,恐怕您会同意说:只有按照文明社会的要求穿戴整齐,才是礼貌的表现。”
两个腰里围着纱笼、头戴宋谷帽的马来男仆走了过来,他们身穿整洁的白色外套,外套上还钉了黄铜纽扣,一个提着果子酒,另一个托着一只盛有橄榄和海蜒的托盘。随后,沃伯顿先生和库珀走进去用餐。沃伯顿先生吹嘘说,他的厨师是个中国人,是全婆罗洲最棒的,他不辞辛苦,即使条件再困难,也会尽量做出可口的饭菜。他在充分利用原材料方面,也动足了脑筋。
“您是否有意看一看菜单?”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菜单递给库珀。
菜单是用法文写的,各种菜肴都有响亮的名称。那两个男仆在一旁伺候。房间的另一头还有两个男仆,他们挥动着硕大的扇子,好让室内闷热的空气流动起来。菜肴很是铺张,香槟也是上等的。
“你每天都像这样吃饭吗?”库珀问。
沃伯顿先生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菜单。
“我看不出这顿晚饭和平日里有什么区别,”他说。“我自己吃得很少,但是我每天晚上必须要有一顿像样的饭菜。这样可以让厨子不荒废厨艺,对仆人们也是很好的锻炼。”
谈话在艰难中进行。沃伯顿先生竭尽待客之礼,或许是因为他的同伴为此感到不好意思,他感到了一丝略带恶意的好玩劲儿。库珀在森布卢还没住上几个月,所以沃伯顿先生问起他在吉所罗的朋友的情况,这个话题很快就枯竭了。
“顺便问一下,”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您见过一个叫亨纳利的小伙子吗?我想他最近挺出名的。”
“噢,是啊,他是个警察。一个俗气的暴发户。”
“我很难设想他会是那种人。他的叔叔巴勒克拉夫爵士是我的朋友。前几天我还收到巴勒克拉夫夫人的来信,让我去找他哩。”
“我听说他和什么人有点儿关系,我猜他就是那样子弄到工作的。他在伊顿和牛津上过学,他总是忘不了跟人炫耀这点历史。”
“您真让我吃惊,”沃伯顿先生说。“他的家族都是伊顿和牛津出来的,这都有好几百年历史了。我觉得他对此事应该是处之泰然的。”
“我觉得他是个可恶的假正经。”
“那您是在哪儿求学的呢?”
“我出生在巴巴多斯,在那儿上的学。”
“哦,明白了。”
沃伯顿先生在他简短的回答中透露出的鄙薄之意,让库珀闹了个红脸。他沉默了半晌。
“我从吉所罗收到了两三封信,”沃伯顿先生继续说道,“我的印象是,年轻的亨纳利是个成功人士。大家公认他是一流的运动好手。”
“噢,是啊,他很受欢迎。他是那种在吉所罗很吃香的类型。我其实不太喜欢一流的运动好手。说到底,高尔夫或网球玩得比别人好,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谁又在乎他能在台球桌上连续打出七十五分来呢?他们英国人把这种事情看得未免太重了点儿。”
“您这么看吗?我的印象是,一流的运动好手打起仗来,可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差呀。”
“哦,要是谈起打仗,那我可是最有发言权的。我跟亨纳利在一个团里呆过,告诉你吧,那儿谁都瞧不起他。”
“您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其中一员呢。”
“哦,可您没有军衔哪。”
“我哪有什么机会得到军衔哪。我是所谓的殖民地居民。没上过公学,也没有影响力。我在军队里那会儿,真他妈的不是人过的日子。”
库珀眉头紧皱。他似乎很难控制自己的嘴巴不蹦出几个骂人的词儿。沃伯顿先生审视着他,小蓝眼睛眯缝起来,他审视着他,心里全都明白了。他转换话题,开始跟库珀谈起可能需要他去从事的工作。钟敲十下时,他站起身。
“好吧,我不再留您了。我想旅途之后您一定很累了。”
他们握了握手。
“哦,对了,”库珀说,“我想你是不是可以给我找个男仆。我前头那个男仆,在我从吉所罗过来之前就跑掉了。他把我的行李拿到船上就没影儿了。直到我们的船开到海上,我才知道他没上船。”
“我要问一下我的那个仆役长,他肯定能为您物色到一个。”
“好吧。叫他把仆人带过来就行,只要他长得还好,我就会把他留下。”
天上有月亮,不需要打灯笼。库珀穿过“屯堡”回到自己的孟加拉式平房。
“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给我派这么个家伙过来?”沃伯顿先生思忖着。“要是他们还要派这种家伙过来,我是很不喜欢的。”
他在自己的花园里散步。“屯堡”建在一座小山的顶上,园子一直延伸到小河的岸边,岸上有一个凉亭。他有个习惯,就是饭后走到那里,抽一支方头雪茄。经常地,从他下面的河面上会传来一些说话声,那些怯生生的马来人不敢在大白天里说的话,或是一声抱怨或者责骂,轻柔地飘送进他的耳朵;那些在切切私语中披露给他的一点信息,或一个有用的暗示,要不是他坐在这儿,绝对不会进入他官方的视野。他重重地坐进一把长藤椅。库珀!这个满怀嫉妒、没有教养的家伙,傲慢无礼、狂妄自大、倔强自负。但沃伯顿先生的怒气抵挡不住这沉静幽美的夜色。凉亭入口处的一棵树上开出的花朵把空气熏得甜丝丝的,还有萤火虫隐隐约约地闪烁着,晃晃悠悠地在空中跳着银色的舞蹈。月光在开阔的河面上为湿婆的新娘那轻快的步履铺出一条道来,在远处的河岸上,一排棕榈树以天空为背景衬出精致的剪影。平和与宁静悄悄地渗透到沃伯顿先生的内心。
沃伯顿先生是个古怪的人,他有过一段奇特的经历。二十一岁时,他继承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遗产,十万英镑。离开牛津后,他就尽情享受着一个出生于良好家庭的年轻人在那个年纪(如今沃伯顿先生已经五十有四了)所能享受的放荡生活。他在芒特街上有自己的寓所,有私人马车,在沃里克郡有自己的狩猎小屋。他走遍了上流人士云集的各种场所。他英俊、风趣、慷慨。九十年代初期,他在伦敦社交界也算是个人物,而当时的社交界依然是壁垒森严,也还没有失去它的光环。震撼社交界的布尔战争是出人意料的事情,摧毁社交界的一次大战也只是悲观主义者的一种预言。在那个时代,一个阔绰的年轻人是无忧无虑的,每当进入社交季节,沃伯顿先生家里的壁炉架上就堆满了请帖,都是请他出席各种各样的重大宴会的。他展示这些请帖,心里洋洋自得。因为沃伯顿先生是个势利鬼。他不是那种胆怯的势利鬼,不会受到更加优越的人的影响而感到些许羞愧,也不是那种跟在政界有声望或在艺术界声名大噪的人套近乎的势利鬼,他也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势利鬼;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不掺水分的标准势利鬼,对有权有势的贵族怀着由衷的热情。他敏感而易怒,但他宁愿被贵族冷落,也不愿被平民恭维。他在伯克编的《贵族名册》中处于很不起眼的地位。他在谈话中会巧妙地提到某个贵族世家,然后说他和这个世家有一层远亲关系,但却只字不提他母亲那一支的老实巴交的利物浦工厂主,可事实上,他正是因为他母亲(出嫁前的姓氏叫格宾斯)的关系才获得了他那笔遗产。看他运用这些谈话技巧,真叫人叹为观止。要是在考斯或者阿斯科特那一类地方,他正和一位公爵夫人甚至一位皇家贵族周旋时,那些亲戚中的一个声称认识他,那对他的上流社会生活可真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他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所以他很快就声名扫地,不过,他花钱大手大脚,倒使他的缺陷并不完全令人鄙视。那些受他崇拜的上流人士都嘲笑他,但是扪心自问,他们也未必认为他的崇拜不是发自内心的。可怜的沃伯顿确实是个恶心的势利鬼,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个好人。他总是乐意为一个不名一文的贵族付账,而且要是你陷入绝境,他准会借给你一百英镑。他会用好菜好饭招待你。他的惠斯特牌打得很烂,但是如果牌友都是上等人,他就不在乎输掉多少。他逐渐变成了赌徒,但总是运气不好,但他是个上品的输家,他一次输掉五百英镑而依然能够镇定自若,这不由得让人心生敬意。他对纸牌的热情程度,不亚于他对贵族头衔的热情,而这正是他失败的原因。他过着奢靡的生活,可他在赌桌上的损失却大得惊人。他开始越赌越大,起初是赌马,接着是投资于证券交易所。他的性格中带有一点质朴,而那些无耻之徒就把他当作一个单纯的猎物。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他的那些精明的朋友在背后讥笑他,但我觉得他有一个模糊的直觉,他必须装得根本不在乎他那些钱。于是他落到了放债人的手里。三十四岁那年,他破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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