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校对)第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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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倚靠,江雁容倒在地下,把头埋在手腕里,哭着低声喊:“上帝哦,我宁愿死!”
江仰止走过去,眼角是湿润的。他托起江雁容的头,江雁容那对充满了泪的眼睛正哀求地看着他。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感慨地念了两句:
“世间多少痴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然后,他站起身,踉跄地走开说:“起来吧!雁容,做爸爸的答应你和他结婚了!”
13
康南在他的小屋里生起了一个炭炉子,架上一口锅,正在炒着一个菜,菜香弥漫了整间屋子。他看看靠在椅子里的江雁容,她正沉思着什么,脸上的神情十分寥落。
“来,让你看看我的手艺,”康南微笑着说,“以前在湖南的时候,每到请客,我就亲自下厨,炒菜是一种艺术。”
江雁容仍然沉思着,黑眼睛看起来毫无生气。康南走过去,用手臂支在椅背上,在她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俯视着她:
“想什么?”
江雁容醒了过来,勉强地笑了笑,眨眨眼睛。
“你娶了我之后会不会后悔?”
“你怎么想的?”
“我什么都不会,炒菜烧饭,甚至洗不干净一条小手帕,你会发现我是个很无能的笨妻子!”
“让我伺候你!你会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妻子!让我为你做一切的事,我高兴做,只要是为你!”
江雁容笑笑,又叹了口气:
“婚事准备得怎么样?越快越好,我怕妈妈会变卦!”
“房子已经租定了,剩下的工作是买家具,填结婚证书和做衣服。”
“还做什么衣服,公证结婚简单极了!”江雁容望着窗外,又叹了口气。康南把菜装出来,放在桌子上。望着江雁容。
“怎么了?”
“有点难过,”江雁容说,眼睛里升起一团雾气,“康南,你会好好待我?为了你,我抛弃了十九年的家,断绝了父母弟妹和一切原有的社会关系。等我跟你结了婚,我就只有你了!”康南捧住她的脸,看着她那对水汪汪的眼睛,小小的嘴角浮着个无奈的、可怜兮兮的微笑。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女孩子终于要属于他了,完完全全属于他。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她抛弃家庭来奔向他,她那种火一般的固执的热情使他感动,她那蚕丝般细韧的感情把他包得紧紧的。他温柔地吻她。
“小雁容,请相信我。”他再吻她。“我爱你,”他轻声说,“爱得发狂。”他的嘴唇轻触着她的头发,她像个小羊般依假在他胸前,他可以听到她的心的跳动,柔和细致,和她的人一样。他们依偎了一会儿,她推开他,振作起来说:
“来,让我尝尝你炒的菜!”
他们开始吃饭,她望着他笑。
“笑什么?”他问。
“你会做许多女人的事。”她说。
他也笑了。“将来结了婚,你不愿意做的事,我都可以帮你做。”
她沉默了一会儿,皱皱眉。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我有点心惊肉跳,我觉得,我们的事还有变化。”
“不至于了吧,一切都已经定了!”康南说,但他自己也感到一阵不安,他向来很怕江雁容的“预感”。“今天下午两点钟,我的堂弟和一个最好的朋友要从台南赶来,帮忙筹备婚事。”
“那个朋友就是你提过的罗亚文?”江雁容问。
“是的。”罗亚文本是康南在大陆时的学生,在台湾相遇,适逢罗亚文穷病交迫,康南帮助了他。为他治好了肺病,又供给学费使他完成大学教育。所以,罗亚文对于康南是极崇拜也极感激的。
“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康平。”
“好吧,我等他们来。”江雁容说。
“我弟弟写信来,要我代他向大嫂致意。”
“大嫂?”
“就是你呀!”江雁容蓦地脸红了。吃过了饭,他们开始计划婚礼的一切,江雁容说:
“我爸爸妈妈都不会参加的。但是我还没有到法定年龄,必须爸爸在婚书上签字,我不认为他会肯签。”
“既然已经答应你结婚,想必不会在婚书上为难吧!”康南说。江雁容看着窗外的天,脸上忧思重重。
“我右眼跳,主什么?”她问。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康南说。接着说:“别迷信了吧!一点意义都没有!”但是,江雁容的不安影响了他。他也模糊地感到一层阴影正对他们笼罩过来。
两点钟,罗亚文和康平来了。康平年纪很轻,大约只有二十几岁,英俊漂亮,却有点腼腆畏羞。罗亚文年约三十,看起来是个极聪明而理智的男人。他们以一种新奇的眼光打量江雁容,使江雁容觉得脸红,罗亚文笑笑,露出一口白牙,给人一种亲切感。
“没想到江小姐这么年轻!”他说。
江雁容的脸更红了,康南也微微感到一阵不安。然后他们开始计划婚事,江雁容显得极不安,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走出了康南的房间,她奇怪地看了看天,远处正有一块乌云移过来。“是我命运上的吗?”她茫然自问,“希望不是!老天,饶了我吧!”
回到家里,一切如常,江太太不理她,江仰止在书房中叹气。只有江雁若和她打招呼,告诉她周雅安和程心雯来看过她,向她辞行,她们坐夜车到台南成大去注册了。
“去了两个好朋友”她想,“我更孤独了。”
以后半个月,一切平静极了。江仰止又埋在他的著作里,江太太整天出门,在家的时候就沉默不语。一切平静得使人窒息。江雁容成了最自由的人,没有任何人过问她的行动。她几乎天天到康南那儿去,她和康平罗亚文也混熟了,发现他们都是极平易近人的青年。他们积极地准备婚事,康平已戏呼她大嫂,而罗亚文也经常师母长师母短地开她的玩笑了。只有在这儿,她能感到几分欢乐和春天的气息,一回到家里,她的笑容就冻结在冰冷的气氛中。
这天,她从康南那儿回来,江太太正等着她。
“雁容!”她喊。
“妈妈!”江雁容走过去,敏感到有问题了。她抢先一步说:“我们已经选定九月十五日结婚。”
江太太上上下下地看着她,然后冷冰冰地说:
“收回这个日期,我不允许你们结婚!”
像是晴天中的一个霹雳,江雁容立即被震昏了头。她愕然地看着江太太,感到江太太变得那么高大,自己正被掌握在她手中,她恐惧地想,自己是没有力量翻出她的掌心的,正像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一样。她嗫嚅地说:
“爸爸已经答应了的!”
“要结婚你去结婚吧,”江太太说,“我们不能签字,要不然,等到你自己满了法定年龄再结婚,反正你们相爱得这么深,也不在乎再等一年多,是不是?你们就等着吧!我不干涉你的婚姻,但我也绝不同意你这个婚姻,明白吗?去吧!一年多并不长,对你对他,也都是个考验,我想,你总不至于急得马上要结婚吧?”
江雁容望着江太太,她知道她没有办法改变江太太的主意。是的,一年多并不长。只是,这一年多是不是另藏着些东西?它绝不会像表面那样平静。但,她又能怎样呢?江太太的意志是不容反叛的!她踉跄地退出房间,知道自己必须接受这安排,不管这后面还有什么。
当江雁容带着这消息去看康南的时候,康南上课去了,罗亚文正在他房间里。江雁容把婚礼必须延到一年后的事告诉罗亚文,罗亚文沉思了一段长时间,忽然望着江雁容说:
“江小姐,我有一种感觉,你不属于康南!”
江雁容看着他,觉得他有一种超凡的智慧和颖悟力,而且,他显然是个懂得感情生活的人。
“就是到了一年后,”罗亚文说,“阻力依然不会减少!你母亲又会有新的办法来阻止了。”他望着她叹了口气:“你和康南只是一对有情人,但不是一对有缘人,有的时候,我们是没有办法支配命运的!你觉得对吗?”
江雁容茫然地坐着,罗亚文笑笑说:
“既然你们不结婚,我也要赶回台南去了。”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江小姐,如果我是你,我就放弃了!”
“你是什么意思?”江雁容问。
“这道伤口已经划得很深了,再下去,只有让它划得更深。”罗亚文说,诚恳地望着江雁容。“你自己觉得你有希望跟他结合吗?”他摇摇头,“太渺茫了。”
是的,太渺茫了,在接下来的日子中,江雁容才更加感到这希望的渺茫。江太太的态度忽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她用无限的温柔和母爱来包围住江雁容,在江雁容面前,她绝口不提康南。同时对她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无形中也限制了她去探访康南。她发现,她等于被母亲软禁了。在几度和康南偷偷见面之后,江太太忽然给江雁容一个命令,在她满二十岁之前,不许她和康南见面!否则,江太太要具状告康南引诱未成年少女。江雁容屈服了,她在家里蛰居下来,一天一天地挨着日子,等待二十岁的来临。
生活变得如此寂寞空虚和烦躁,江雁容迅速地憔悴下去,也委顿了下去。对于母亲,她开始充满了恨意。江太太的感觉是敏锐的,她立即觉出了江雁容对她的仇恨。这些日子以来,她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不是外人所能了解的。眼望着江雁容,一朵她所培育出来的小花,那么稚嫩、娇弱,却要被康南那个老狐狸所攀折,这使她觉得要发狂。为江雁容着想,无论如何,跟着康南绝不会幸福。雁容是个太爱幻想的孩子,以为“爱情”是人生的一切,殊不知除了爱情之外,生存的条件还有那么多!她不能想象雁容嫁给康南之后的生活,在所有人的鄙视下,在贫穷的压迫下,伴着一个年已半百的老头,那会是一种多么悲惨的生活。她现在被爱情弄昏了头,满脑子绮丽的梦想,一旦婚后,在生活的折磨下,她还有心情来谈情说爱吗?江太太想起她自己,为了爱情至上而下嫁一贫如洗的江仰止,此后二十年的生活中,她每日为了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发愁,为三餐不继忧心,为前途茫茫困扰,为做不完的家务所压迫……爱情,爱情又在哪里?但是,这些话江雁容是不会了解的,当她对江雁容说起这些,江雁容只会以鄙夷的眼光望着她,好像她是个金钱至上的凡夫俗子!然后以充满信心的声音说:“妈妈,只要有爱情,贫穷不当一回事!”
是的,只要有爱情,贫穷不当一回事,社会的抨击不当一回事,亲友的嘲笑也不当一回事!可是,她怎能了解日久天长,这些都成了磨损爱情的最大因素!等到爱情真被磨损得黯然无光,剩下的日子就只有贫穷、孤独、指责和困苦了!到那时再想拔步抽身就来不及了!江太太不能看着江雁容陷到那个地步,她明知如果江雁容嫁给康南,那一天是一定会来临的!但是,要救这孩子竟如此困难,她在江雁容的眼睛里看出仇恨。“为了爱她,我才这么做,但我换得的只是仇恨!可是,我不能撒手不管,不能等着事实去教训她,因为我是母亲!”
当着人前,江太太显得坚强冷静,背着人后,她的心在流血。“为了救雁容,我可以不择手段,哪怕她恨我!只希望若干年后,当她也长大了,体验过了人生,看够了世界,那时候,她能了解我为她做了些什么!”她想着,虽然每当江雁容以怨恨的眼光看她一眼,她就觉得自己的心被猛抽了一下,但她仍然咬着牙去安排一切。有的时候,看到江雁容那冷漠的小脸,她就真想随江雁容去,让她自己去投进火坑里。可是,她知道她不能那么做,因为她是母亲,孩子的一生握在她的手里!“母爱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你竟然不能不爱她!”她想着,感到泫然欲涕。短短的几十天,她好像已经老了几十年了。
江雁容更加苍白了,她的脸上失去了欢笑,黑眼睛里终日冷冷地发射着仇恨的光。她变得沉默而消极,每日除了斜倚窗前,对着窗外的青天白云发呆之外,几乎什么事都不做,看起来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
“这样不行!这样她会生病的!”江太太想,那份蠢动在她心头的母爱又迫着她另想办法。她感到她正像只母猫,衔着她的小猫,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才能安全。
没多久,江雁容发现家里热闹起来了,许多江仰止的学生和学生的朋友,开始川流不息地出入江家。江麟和江雁若都卷进了这批青年中,并且把江雁容拉了进去,他们打桥牌,做游戏,看电影……这些年轻人带来了欢笑,也带来了一份年轻人的活力。家庭中的空气很快地改观了,日日高朋满座,笑闹不绝,江麟称家里作“青年俱乐部”。江雁容冷眼看着这些,心中感叹着:“妈妈,你白费力气!”可是,她也跟着这些青年笑闹,她和他们玩,和他们谈笑,甚至于跟他们约会、跳舞。她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心理,这些人是母亲选择的,好吧,管你是谁,玩吧!如果得不到康南,那么,任何男孩子还不都是一样!于是,表面上,她有了欢笑。应酬和约会使她忙不过来。但,深夜里,她躺在床上流泪,低低地喊:“康南!康南!”
和这些年轻人同时而来的,是亲友们的谏劝。曾经吞洋火头自杀的舅舅把年轻时的恋爱一桩桩搬了出来,以证明爱情的短暂和不可靠。一个旧式思想的老姑姑竟晓以大义,婚姻应听从父母之命,要相信老年人的眼光。一个爸爸的朋友,向来自命开明,居然以“年龄相差太远,两性不能调谐”为理由来说服江雁容,弄得她面红耳赤,瞠目结舌……于是,江雁容明白她已经陷入了八方包围。凭她,小小的江雁容,似乎再也不能突围了。
两个月后。
这天,康南意外地收到江雁容一封信。
南:
妈妈监视得很严,我偷偷地写这信给你!我渴望见到你,在宝宫戏院隔壁,有一家小小的咖啡馆,明天下午三点钟,请在那咖啡馆中等我!我将设法摆脱身边的男孩子来见你!南,你好吗?想你,爱你!想你,爱你!想你,爱你!

准三点钟,康南到了那家咖啡馆,这是个地道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而且每个座位都有屏风相隔,康南不禁惊异江雁容怎么知道这么一个所在!大约四点钟,江雁容被侍应生带到他面前了,在那种光线下,他无法辨清她的脸,只看得到她闪亮的眼睛。侍应生走后,她在他身边坐下来,一股脂粉香送进了他的鼻子,他紧紧地盯着她,几乎怀疑身边的人不是江雁容。
“康南!”她说话了,她的小手抓住了他,“康南!”
像一股洪流,康南被淹没了!他把她拉进怀里,找寻她的嘴唇。“不要,康南!”她挣扎着坐起来,把他的手指压住在自己的唇上,低声说:“康南,这嘴唇已经有别的男孩子碰过了,你还要吗?”康南捏紧她的手臂,他的心痉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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